貴族之家 正文 第29節
    第二天拉夫烈茨基來到瑪麗婭-德米特裡耶芙娜那裡,她接待他時顯得不太親切。「瞧,來慣了」,她想。她自己本來就不大喜歡他,再加上潘申昨晚又詭詐而且隨隨便便地把他誇獎了一番,而她是深受潘申影響的。因為她不把他看作客人,而且認為,對親戚,幾乎是一個自己家裡的人,用不著像招待客人那樣陪著他,所以還不到半個鐘頭,他就已經和莉莎在花園裡林蔭道上散步了。蓮諾奇卡和舒羅奇卡在離他們幾步遠的花壇旁邊跑來跑去。

    莉莎和往常一樣,心情平靜,不過臉色比往常更加蒼白。她從口袋裡掏出摺得很小的那張報紙,遞給了拉夫烈茨基。

    「這真可怕!」她低聲說。

    拉夫烈茨基什麼也沒回答。

    「可也許這還不是真的,」莉莎補充說。

    「正是因此,我才請您對誰也不要談起這件事。」

    莉莎稍走了幾步。

    「請您告訴我,」她開始說,「您不感到傷心?一點兒也不?」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感覺是什麼,」拉夫烈茨基回答。

    「可是您從前愛過她,不是嗎?」

    「愛過。」

    「很愛?」

    「很愛。」

    「可對她的死您不傷心?」

    「對我來說,她不是現在才死去的。」

    「您這樣說,是罪過……請您別生我的氣。您說我是您的朋友:朋友什麼話都可以說。而我,真的,我甚至覺得可怕……昨天您的臉色那麼難看……您記得嗎,不久以前,您是怎樣抱怨她的?——可就在那時候,也許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真可怕。就好像這是給你的懲罰。」

    拉夫烈茨基苦笑了一下。

    「您這樣認為?……至少我現在自由了。」

    莉莎微微顫慄了一下。

    「夠了,請不要這樣說。您的自由對您有什麼用?現在您不該想這個,而應該考慮寬恕……」

    「我早就寬恕她了,」拉夫烈茨基打斷了她的話,並且揮了揮手。

    「不,不是這個意思,」莉莎反駁說,她臉紅了。「您沒有正確理解我的意思。您應該關心的是讓您自己得到寬恕……」

    「誰來寬恕我?」

    「誰?上帝。除了上帝,還有誰能寬恕我們。」

    拉夫烈茨基抓住她的一隻手。

    「唉,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請您相信,」他提高聲音說,「我受的懲罰本來就已經夠多了。我已經贖過罪了,請您相信。」

    「這,您是不可能知道的,」莉莎低聲說,「您忘了,——就在不久前,您跟我談話的時候,——您還不願原諒她呢。」

    他們兩人在林蔭道上默默地走了一會兒。

    「可您的女兒呢?」莉莎突然問,於是站住了。

    拉夫烈茨基猛地顫抖了一下。

    「哦,請別擔心!我已經給各處寫信去了。我女兒的未來,就像您對她……就像您所說……是有保障的。請不要擔心。」

    莉莎憂鬱地笑了笑。

    「不過您說得對,」拉夫烈茨基接著說,「我要我的自由做什麼?自由對我有什麼用?」

    「這報紙您是什麼時候收到的?」莉莎低聲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你們來訪後的第二天。」

    「可難道……難道您連哭都沒哭過嗎?」

    「沒有。我只是感到震驚;不過,眼淚打哪兒來呢?為過去痛哭嗎——可是,我過去的一切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不是嗎!……她的過失本身並沒有毀掉我的幸福,而只不過是向我證明,我從來就根本沒有幸福過。這又有什麼好哭的呢?不過,誰知道呢?如果我是在兩星期以前得到這個消息,說不定我會更傷心些……」

    「兩星期以前?」莉莎反問。「可是在這兩個星期裡發生什麼事了呢?」

    拉夫烈茨基什麼也沒回答,莉莎卻突然臉紅得比剛才更厲害了。

    「是的,是的,您猜對了,」拉夫烈茨基突然接著說,「在這兩個星期裡我真正理解了,女性純潔的心靈意味著什麼,我的過去離開我更遠了。」

    莉莎發窘了,慢慢地往花壇那裡,往蓮諾奇卡和舒羅奇卡那裡走去。

    「而我把這份報紙拿給您看了,我對此感到滿意,」拉夫烈茨基一邊跟在她後面,一邊說,「我已經習慣於什麼事情都不瞞著您了,而且希望您也會以同樣的信任來回報我。」

    「您這樣認為?」莉莎低聲說,於是站住了。「這樣的話,我就應該……可是,不!這不可能。」

    「什麼事?您說啊,您說啊。」

    「真的,我覺得,我不該……啊,不過,」莉莎又說,於是微笑著向拉夫烈茨基轉過身來,「坦率只有一半,那還算什麼開誠佈公呢?——您知道嗎?我今天收到了一封信。」

    「是潘申的?」

    「對,是他的……您怎麼知道的?」

    「他向您求婚?」

    「是的,」莉莎說,正對著拉夫烈茨基,嚴肅地看了看他的眼睛。

    拉夫烈茨基也嚴肅地看了看莉莎。

    「嗯,您到底是怎麼回答他的?」最後他說。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莉莎說,把交叉著的雙手放了下來。

    「怎麼?您不是愛他嗎?」

    「是的,我喜歡他;看來,他是個好人。」

    「大前天您對我說的也是同樣的這些話。我希望知道,您是不是懷著我們習慣上叫作愛情的、那種強烈、熾熱的感情愛著他?」

    「正像您所理解的,——不是。」

    「您沒有愛上他?」

    「沒有。可難道這需要嗎?」

    「怎麼不需要呢?」

    「媽媽喜歡他,」莉莎接下去說,「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我沒有任何理由不同意他。」

    「然而您在猶豫?」

    「是的……而且,也許,——您,您的話,就是我猶豫的原因。您記得您前天說的話嗎?不過這是意志薄弱……」

    「噢,我的孩子!」拉夫烈茨基突然激動地高聲說,他的聲音發抖了,「請不要自作聰明,不要把您心靈的呼聲叫作意志薄弱吧,您的心不願在沒有愛情的情況下委身於他人。對於一個您不愛、也不願屬於他的人,請不要承擔起這麼可怕的責任……」

    「我聽您的話,什麼責任我也不承擔,」莉莎本來開始說……

    「請聽從您心靈的呼聲吧:只有它能告訴您真情,」拉夫烈茨基打斷了她……「經驗,理智,——這一切都是虛幻和空虛的東西!請不要剝奪自己在人世間最美好的唯一幸福吧。」

    「這話是您說的嗎,費奧多爾-伊萬內奇?您自己是戀愛結婚的,——可是您幸福嗎?」

    拉夫烈茨基把雙手一拍。

    「唉,請別說我吧!一個年輕、經驗不足、受的教育又很不像樣的孩子,會把什麼當作愛情,這您是不會完全理解的!……而且,幹嗎要說自己的壞話呢?我剛才對您說,我沒有幸福過。……不!我曾經是幸福的!」

    「我覺得,費奧多爾-伊萬內奇,」莉莎壓低了聲音說(每當她不同意和她談話的人的意見時,她總是壓低聲音;同時她感到非常激動),「人世上的幸福並不取決於我們……」

    「取決於我們,取決於我們,請您相信(他抓住了她的兩隻手;莉莎臉色發白了,幾乎是驚恐地,然而十分注意地看著他),只要我們自己不毀掉自己的生活。對於某些人來說,戀愛的婚姻可能是不幸的;可是對您來說,決不會如此,因為您有嫻靜的性格,您有一顆純潔的心!我懇求您,不要為了義務感、自我犧牲、或者什麼類似的感情,在沒有愛情的情況下出嫁……這同樣是沒有信仰,同樣是出於某種考慮——而且還是最壞的考慮。請相信我——我有權利這樣說:我為這權利付出過很高的代價。而且如果您的上帝……」

    就在這一瞬間,拉夫烈茨基發覺,蓮諾奇卡和舒羅奇卡正站在莉莎身邊,默默不語,帶著驚訝的神情注視著他。他放開了莉莎的手,匆匆地說:「請原諒我,」說罷就往屋裡走去。

    「我只請求您一件事,」他又回到莉莎這裡,低聲說,「不要立刻就作決定,請等一等,請考慮一下我對您說的話。即使您不相信我,即使您決定根據理智來結婚,——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您也不要嫁給潘申先生:他不可能作您的丈夫……

    真的,您能答應我不匆忙作出決定嗎?」

    莉莎想要回答拉夫烈茨基——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是因為她已經拿定主意,要「匆忙作出決定」;而是因為她的心跳得太厲害,而且有一種類似恐懼的感覺使她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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