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有人生的不幸來使人的心變軟,變得富有人情味——在社會同情心的刺激下成長起來的人,往往要比僅僅具有才能的人高一級——也許需要道德上的惡來達到道德上的完善——大自然的無窮變化以及形而上學問題的晦澀難解,使人在智力上總是受到刺激——應根據這一原理來解釋天啟中叫人不好理解的地方——聖經中所包含的那些證據,也許最適於改進人體的機能和提高人的道德水平——精神產生於刺激這一觀點,似乎可用來解釋為什麼存在著自然的惡和道德上的惡。
人生的不幸與痛苦是另一種刺激。這種刺激可產生一系列特殊的印象,這種印象對於使人的心變軟,變得富有人情味,對於喚醒社會同情心,對於產生出基督教的所有道德,對於慈善博愛之心能充分發揮作用,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事事順遂、一切如意,與其說會使人的品行高尚,不如說會使人的品行墮落。從未經歷過不幸的人,很少會感受到其同胞的痛苦與快樂,需要與希冀。這種人的心中很少會充滿溫暖的手足之情,很少會體驗到各種溫柔親切的感情,而具有這些感情要比擁有最高的才能更能使人的品格高尚。才能無疑是人的精神的一突出而重要的特徵,但卻決不能視作精神本身。有許多人雖然不具有很高的才能,但在社會同情心的刺激下,卻達到了很高的精神境界。在每一社會階層,無論是最高階層還是最低階層,都有一些人充滿了仁愛之心,對上帝和人類表現出無限的熱愛,他們雖然不具有那種稱作才能的精神力量,但在人生的階梯上顯然要比許多具有才能的人處於更高的位置。傳道士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博愛、謙卑、虔誠以及所有那些被特別稱為基督教美德的品質,似乎並不一定涉及才能,然而具有這些可愛品質的靈魂,被這些真誠的同情心所喚醒而充滿活力的靈魂,似乎要比只是才智敏銳的人更加接近於天國。
最卓越的才能往往被濫用,從而才能愈大,帶來的惡也愈大。理性與天啟似乎都使我們確信,濫用才能的人將被打入地獄,不過在地球上,這樣的惡人也自有其用處,會使大部分人感到反感和厭惡。對於達到道德上的完善來說,道德上的惡很可能是絕對不可缺少的。如果一個人接觸的僅僅是善,則完全可以說這個人將為盲目的必然性所驅使。在這種情況下,追求善絲毫也顯示不出一個人的道德傾向。或許可以說,上帝並不要求一個人用外部行動來顯示其道德傾向,但上帝也許想預先確切地知道一個人是選擇善還是選擇惡。據此我們似乎有理由反對把人生看作是一場磨難,有理由認為上帝創造這個世界是要形成一種精神。根據這種觀點,那些看到了道德上的惡並反對和憎恨道德上的惡的人,實質上不同於只看到善的人。兩種人都是用泥土做成的,但由於從外界得到的印象不同、因而必然處於不同的狀態;即便兩種人表面上具有同樣討人喜歡的美德,我們也必須承認,前一種人閱歷較豐富,性格堅強而剛毅,後一種人則較脆弱,易於為偶然的衝動所擺佈。若要從心底裡讚美和熱愛美德,就非得存在與美德相對立的東西不可。如果朱見過道德上的惡,未體驗過由此而產生的厭噁心情,很可能不會達到外表與內心在相反情況下所能達到的那種美的境界,性格也達不到那種完善境地。一且肉體上的情慾和需要喚醒了精神,使其轉化為行動,便會產生智力上的需要。對知識的渴求和對愚昧無知狀態的不能忍受,構成了另一類重要的刺激。大自然的每一部分似乎都是特意安排來刺激大腦作出這種努力的,似乎都是特意安排來提供無窮無盡材料供人進行不懈探索的。我國的不朽詩人莎士比亞談到古埃及女王克婁巴特拉時說:
習俗也減少不了,
她那無窮的風采。
這一詩句用於描繪某一物體,可以認為是詩的誇張,但用於描繪自然,卻是準確而真實的。色彩斑斕的圖景可以賦予綺麗的大自然以勃勃生機和卓異風姿,那粗糙不乎之處以及襯托著高山的峽谷,雖然有時會使戴眼鏡的人感到不舒服,但卻有助於使整個畫面顯得勻稱、優雅與協調。
大自然的形態與作用變化無窮,除了會給人造成多彩多姿的印象,直接有助於喚醒和改進入的精神外,還會提供無限廣闊的探索與研究的領域,為改進人的精神開闢另一些有利的途徑。大自然若盡善盡美,簡單劃一,就不會有這種喚醒人心的力量了。因此,當我們沉思默想廣漠的宇宙時,當我們把繁星看作是散佈在無限空間中其他星系的太陽時,當我們想到我們所看到的那些發光並給予無數世界以生命的天體還不到其總數的1%時,當我們的頭腦不能把握無限的概念,而感到絕望和困惑,對造物主那叫人無法理解的巨大力量讚歎不已時,讓我們不要抱怨氣候並不總是那樣溫暖宜人,不要抱怨一年並不總是春光明媚,不要抱怨上帝創造的一切並不享有同樣有利的條件,不要抱怨烏雲和暴風雨有時使自然世界一片昏暗,罪惡和苦難有時使道德世界一片昏暗,不要抱怨天地萬物不同樣完美。理性和經驗似乎告訴我們,大自然的無窮變化(沒有優劣之分和瑕瑜互見,也就無所謂變化),特別有助於實現上帝創造世界的崇高目的,有助於產生盡可能多的善。
在我看來,所有形而上學問題的晦暗不明,也是特意安排來增加求知慾引起的那類刺激的。地球上的人類很可能永遠無法完全弄明白這類問題;但這並不意味著人類不應研究這類問題。在人類感到好奇的這些有趣問題的周圍籠罩著黑暗,可能是為了不斷刺激人類的智力活動與努力。為驅除這種黑暗所作的不懈努力,即使達不到目的,也會刺激和提高人類的思維能力。一旦人類探索和研究的對象被耗盡,人的大腦很可能也就會處於停滯狀態;但是,這樣的時期永遠不會到來,因為大自然的形態與作用變化多端,供人思考的形而上學問題層出不窮。
所羅門說:"太陽底下沒有新奇之事"。這種說法並不十分正確。與之相反,倘若我們這個宇宙存在千百萬年,人類知識的總量很可能會不斷增加,不過,人的智力是否會顯著提高,卻是個疑問。不管人們認為蘇格拉底、柏拉圖或亞里士多德在所掌握的知識上多麼不如當今的哲學家,他們的智力水平卻似乎不比當今的哲學家低多少。智力產生於一小塊物質,只是在一段時間內具有活力,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只能接受一定數量的印象。誠然,這些印象可以無限變化,這些變化可以增加原胚的感受力,由此而在這個世界上產生了無限多樣的人;但是,理性與經驗兩者都使我們確信,每個人的智力水平並沒有隨著現有知識總量的增加而增加。最聰明的頭腦似乎是通過努力進行創造性的思維,通過盡力構造新概念,通過盡力發現新真理而形戌的。假如真有這麼一天,人們不能指望再作出新的發現,只能運用腦力獲取已有的知識,不再努力提出富有創見的新思想,那麼,即使那時人類知識的總量比現在多一千倍,也顯然不會再有對腦力的一種最為崇高的刺激,智力活動的最美好特徵將因此而喪失,與創造性才能有關的一切將不復存在;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人的智力都不可能高於洛克、牛頓、莎士比亞,甚至不可能高於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或荷馬。
假若從天上降下一條人們對其真實性深信不疑的啟示,把現在籠罩在形而上學問題上的迷霧一掃而光,使人能看清精神的性質與結構,看清所有物質的特性與本質,把上帝創造萬物的方式以及整個宇宙藍圖說得一清二楚,這無疑會增加人類的知識,但人類由此而獲得的知識非但不會增加人腦的活力,反而很可能會抑制人類未來的努力,折斷人類智力的翅膀。
因此,雖然聖經中有今人懷疑的地方和費解的地方,但我從未因此而認為聖經不是出自上帝之手。毫無疑問,上帝本來可以在向人類提供啟示的同時創造一系列的奇跡,使人對上帝的意圖深信不疑,一舉消除一切遲疑與爭論。但儘管我們的理性很脆弱,理解不了上帝的意圖,可仍能看出上帝有一極為明顯的理由不能向我們提供這種啟示。即便依據我們對人類理解力的那點瞭解,我們已深知,對上帝意圖的那種深信不疑,非但無助於人類的改善和道德水平的提高,反而會麻醉人類在智力上的全部努力,使人類的美德不復存在。假如對每一個人來說,聖經上所說的永恆懲罰象夜隨日至那樣明白無誤,則這一巨大而陰鬱的觀念就會完全攫住人類的官能,無法再進行任何其他思維活動,人們的所作所為就會完全相同,善行就不再能表現出善心,善與惡便會攪在一起,雖然上帝那雙明察秋毫的眼睛可以把善與惡區別開來,但善與惡給人類造成的印象卻完全相同,因為人類只能根據外表判斷善與惡。在上天的這種安排下,很難想像人類怎麼會厭惡道德上的惡,怎麼會熱愛和崇敬上帝,怎麼會達到道德上的完善境地。
我們有關善與惡的觀念也許是不準確的,是模糊的,但我認為,如果人們僅僅因為害怕遭受巨大的懲罰或希望得到巨大報償而做某件事,那很少有人會把這種行為稱為善行。可以說,敬畏上帝是智慧的開端,但智慧的終點卻是熱愛上帝和崇敬道德上的善。聖經中所說的未來懲罰,似乎是有意要阻止惡人為所欲為,提醒漫不經心者要小心謹慎,但經驗一再告訴我們,聖經中的這種說法缺乏有力的證據,因而不足以左右人的意志,不足以使性本惡的人僅僅由於害怕來世遭受懲罰而過有德的生活。一般可以說,真正的信仰產生於溫厚有德的性情,而溫厚有德的性情與其說源於純粹的畏懼,還不如說源於愛。我所謂的真正的信仰,是指由真正的基督徒生活具有的全部美德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信仰。
在這個世界上,人由於自身肉體的構造和自然法則的作用,必然要受各種各樣的誘惑,因而從這口創造世間萬物的大熔爐中煉製出的容器肯定有許多是歪七扭八的。想到這些,我們怎麼也不能不認為,上帝之手創造的這些東西會被判處永遠受折磨。一旦我們接受這樣的觀念,我們有關善與正義的自然觀念就會完全被推翻,就不會再把上帝看作是大慈大悲、主持公道的主。但福音書告訴我們的有關生命與不朽的理論,卻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正當而仁慈的,與造物主的意圖是相稱的,這種理論認為正義的結局是永生,而罪惡的報償是死亡。從創世過程中產生的那些可愛而完美的人,最終將獲得永生,而那些生來有缺陷的人,那些從精神氣質上說不適宜過較純潔、較幸福生活的人,則將死去,注定要再次和產生他們的泥土混合在一些,似乎沒有比這更符合我們理性的了。這種永恆的宣判可以看作是一種永恆的懲罰,因而無怪乎這種懲罰有時會表現為受苦受難。但在《新約全書)中,經常相互對照的,卻是生與死、拯救與毀滅,而不是幸福與苦難。假如我們認為上帝不僅將使那些天生不適宜過較純潔、較幸福的人重新陷於原始混池狀態,而且還將永遠記恨和折磨那些觸犯過他的人,那麼上帝在我們眼中的形象就會大不一樣了。
一般說來,生命是一種恩賜,與未來狀態無關,是神授之物,即使是不怕死的惡人也不願予以放棄。因此,造物主在倉造出無數個人,使其能享受無限的幸福時,雖然也給人帶來了一些痛苦,但同賜予人類的幸福相比,痛苦只不過是天平上的一粒灰塵。我們有一切理由認為,世間的罪惡只不過是那一產生精神的偉大過程的一個要素,並未超過絕對必需的限度。
形成理智顯然要有一般規律的幫助,出現一兩個例外絲毫也不會否定這一點。存在一般規律顯然不是要達到局部的目的,而是要經過許許多多世代對絕大多數人產生影響。根據我對精神形成方式的看法,神的啟示對一般自錐法則的違背,似乎是上帝在親手把新成分混入精神形成這一特殊而偉大的過程,特意給人造成一系列強有力的新印象,以淨化、提高和改善人類的精神。一旦伴隨著這些啟示的奇跡引起了人類的注意,使人類展開積極熱烈的討論,由此而無論是上帝還是由人類創造出教義,這些奇跡也就起到了應有的作用,達到了造物主的目的;所傳達的這種神意一方面自身具有內在價值,另一方面也作為道德動機而起作用,會逐漸影響和改善人類的各種宮能,而決不會阻礙人類官能的發展,更不會使其停滯不前。
認為上帝只會以其選定的方式而不會以其他方式來實現其意圖,這無疑是武斷的,但由於我們得到的有關神意的啟示總是伴隨有某些疑問和令人費解之處,由於我們的理性總是使我們最強烈地厭惡那種迫使我們無條件地、立即而全面地接受某種信仰的啟示,因而我們確實有正當理由認為,這些疑問和費解之處決不是否定聖經的神聖起源的理由,而且有理由認為,聖經中所包含的那類證據最有利於改善人類的官能,最有利於提高人類的道德水平。
這個世界向人類提供的各種印象和刺激,是上帝藉以把物質塑造成精神的手段,而產生這些印象和刺激的主要源泉,則是避惡趨善的不斷努力,這種看法似乎可以消除我們在思考人生時遇到的許多難題。而且在我看來,似乎由此也可以令人滿意他說明,為什麼存在著自然的惡和道德的惡,說明為什麼產生於人口原理的這兩種惡都不是很小。但是,雖說根據這種假設,惡決不會從這個世界上完全消除,可是很顯然,如果惡的數量不隨著人類勤奮與懶惰的程度而增減,它就不會實現造物主顯而易見的目的,也決不會強有力地刺激人們去作出努力。這種壓力在重量和分佈上的不斷變化,使人心中總是懷著壓力最終會消除的希望。
希望永遠在人的胸中湧現,
幸福的降臨永遠是在未來,而決不是現在。
世上存在著惡,不是為了使人悲觀絕望,而是為了刺激人的活動。我們不應忍受和屈服於惡,布應盡力避免惡。竭盡全力消除自己身上的惡並盡可能在自己影響所及的範圍內消除惡,不僅是每一個人的利益所在,而且也是每一個人的義務。每個人愈是盡力履行這種義務,其努力的方向便愈正確,成果也愈大,每個人也就愈有可能改善和提高自己的精神,從而愈全面地實現造物主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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