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辛格
這本書旨在討論人類對非人類動物的暴行。這種暴行存在已久,於今尤甚,其對動物所導致的痛苦唯有幾百年前白人對黑人的暴行方可比擬。我們必須為反對這種暴行而戰,正如我們這些年為反對任何道德上和社會上的不平而戰一樣。反對對動物施暴,其重要性正不亞於反對對人類施暴。
大部分讀者看到前面這段文字必以為我是誇張和離譜。5年以前,如果有人對我說同樣的話,我也會駭笑,但今天,我這樣寫卻是完全認真的。五年前,我不知道我現在所知道的事。如果你細心看這本書,尤其是第二章與第三章,你就會像我一樣知道人類在如何迫害動物,那時你可以判斷我前面講的話是否誇張。所以,我並不要求你現在就相信我那段話,我只要求你保留你的判斷,直到你看完本書為止。
當我開始寫這本書不久,一位婦人請我和我內人喝茶——那時,我們還住在英國——因為她聽說我正計劃寫一本有關動物的書。她說,她自己對動物很感興趣,而她的一位朋友也已寫了一本有關動物的書,「非常」想與我們見面。
當我們到達,女主人的朋友已在,而她真的是非常想與我們談談動物。「我實在是愛動物,」她開始說,「我養了一隻狗,兩隻貓,你們知道嗎?——他們相處得非常好。你們認識史考特太太嗎?她開了一家小型醫院,專門治療生病的寵物……」她越說越遠。當茶點端上來時,她停了一會兒,拿了一份火腿三明治,然後問我們養了什麼寵物。
我們說,什麼寵物也沒養。她有點吃驚,咬了一口三明治。這時我們的女主人已把茶點都做好,便來參與談話,她說:「但你是真的關心(譯註:英文的interest兼含兩種意義,一是「關懷」,二是「感興趣」。)動物,是不是,辛格先生?」
我們解釋道,我們所關懷的是防止動物所遭受的痛苦與不幸,我們反對不加反省的將動物和人以不同態度看待;動物畢竟是生命,雖然非我族類,但讓他們承受不必要的痛苦,我們認為是錯的;我們認為動物受到人類無情而殘忍的剝削,我們要改變此種情況。如果不是為了這些原因,我們其實對動物沒什麼特別的「興趣」。我們夫妻對於貓、狗、馬等等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喜愛。我們並不「愛」動物。我們所要的只是希望人類把動物視為獨立於人之外的有情生命看待,而不是把他們當做人類的工具或手段——就像我們女主人此刻桌上被切成三明治中的豬肉的那隻豬所受到的待遇。
本書不是在談寵物。本書不是那些認為愛動物便是摸摸貓或在花園裡喂喂鳥的人的賞心悅目之作。這本書的讀者群毋寧是那些想要終止對動物剝削與壓迫的人,是那些認為人對人的基本道德律不應只及於人為止的人。如果有人認為關懷這些事情的人必定是「動物的寵愛者」,則正表示他沒有把人對人的道德標準用在人對動物上。因為,反對種族歧視,反對欺壓少數民族,就非得是「愛黑人的人」不行嗎(除非是種族主義者對這類人的抹黑)?就非得認為少數民族聰明可愛、讓人喜歡摟抱不行嗎?設若並非如此,則為什麼想要改變動物之悲慘遭遇的人非得「愛」動物不行呢?
反對殘害動物的人常被人形容為多愁善感的「動物愛好者」,這種形容使得動物的待遇問題難以成為嚴肅的政治與道德議題。原因很明顯。如果我們把動物——比如在現代「工廠化農場」中養來給我們當肉吃的動物——的遭遇,認真地審查與思考,則我們吃的許多東西都會讓我們覺得不自在:火腿三明治、炸牛排、烤雞等等,無不是痛生慘死的動物之屍體。
本書不是要讀者對「可愛」動物做多愁善感的同情。殺馬殺狗而食其肉並不會比殺豬而食其肉讓我格外憤怒。當美國國防部發現以小獵兔犬做毒氣實驗引起眾人咆哮而改用老鼠時,我一點也不覺寬慰。
本書的目的是要徹底地、一貫地、細心地討論人應如何對待非人類動物。在討論的過程中,本書會揭發潛藏在我們目前的態度與行為中的偏見。當描述到我們的態度在實際上如何造成動物的痛苦時,會引起某些情緒反應。我希望,這些反應是義憤,是行動的決心。但是,本書中我沒有任何地方意在訴諸讀者的純粹情緒,我要求必須以理性作為支柱。當描述某些不愉快之事時,卻試圖隱藏它們真正的不愉快,是不誠實的。在納粹集中營中,「醫生」們對他們所認為的「次等人」做實驗,我們做描述時,無法無動於衷地「客觀」;同樣,今天在英美等國的實驗室中對非人類動物所做的實驗,我們描述之際也無法無動於衷。然而,我們之所以反對這兩種實驗,最後的依據卻不是情緒,而是我們人人都已接受的基本道德原則;要求將這道德原則施之於前述兩種實驗的犧牲者,也是出自於理性而非感性。
本書的書名寓有嚴肅的含意。凡是解放運動都意在結束某種不平與歧視,例如種族或兩性的不平與歧視。典型的例子是黑人解放運動。此一運動的直接訴求雖有限,但初步的成功為其他受壓迫的群體做了範例。不久我們就看到了同性戀者解放運動和美國印第安人以及西班牙語系美國人等等的運動。當一個很大的社群——婦女——也開始了她們的戰鬥時,有些人以為我們的路已經走完了。有人說,性別歧視是眾人明目張膽接受和實行的最後一種歧視——這種歧視就連那些以反對壓迫少數民族自詡的自由派人士也難以免除。
但是,我們最好少說「最後的一種歧視」這類的話。如果我們從解放運動中有所學習,則我們就知道,要覺察我們態度中潛含的偏見是何等困難,往往不是被逼得不得不承認,我們是看不到的。
凡是解放運動總是要我們把我們的道德領域擴充得更廣。平常視為理所當然之事,細察之下原來是起於不公的偏見。誰敢說自己的態度與做法都沒有問題?如果我們不願身為壓迫者,就必須重新思考我們對所有其他族群的態度,包括我們最根本的態度。我們必須站在因我們的態度與做法而遭受痛苦的那一方去考量我們的態度與做法。我們很不習慣這樣做,但如果我們做了,我們就會發現我們的態度與做法是那麼一致的在有益於某一族群——通常是我們自己所屬的那一族群——而以另一族群為犧牲者。這樣我們就會看出,又有一個新的解放運動有待推行了。
本書的目的是想要使你的態度與做法面向一個非常大的族群:就是除了人以外的其他動物。我認為我們目前對這些動物的態度是千年累積的偏見與歧視之結果。我認為,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把我們的基本道德原則擴及動物——除非是為了保留因欺壓他們而獲得的私利。我要求你認知你對其他物種的態度是一種偏見,其可議程度絕不亞於種族偏見與性別歧視。
跟其他的解放運動相比,動物解放更是困難重重。最明顯而又最首要的困難在於被迫害者不能組織起來以對抗迫害(雖然他們已個別盡其所能地在抗議)。我們必須站在這些不能為自己說話的動物立場來為他們說話。如果黑人不能為黑人自己的需求說話和提出要求,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獲得平等權益呢?從這個設想你可以知道動物解放是何等困難!一個群體越是不能團結起來、組織起來以對抗壓迫,則就越易於受到壓迫。
動物解放另一個重大的難題是,壓迫階級中幾乎所有的成員都是因壓迫動物而受益者。能夠像美國北方的白人看待南方黑人奴役制度那般客觀地看待動物壓迫的人究竟極少。天天吃被屠動物之肉的人很難想像他們這樣做是錯的。從這一點來說,凡吃魚肉的,就是受益者。他們因不顧非人類動物的權益而受益——或自以為受益,這使得說服工作更為困難。美國北方的反黑奴政策所持的理由於今已人人接受,但是當年南方的黑奴主人有幾個曾被這些理由說服呢?有一些,但不多。當你讀本書的時候,我要求你暫時先放下你吃肉的興趣與利益;但我從自己的經驗也知道,不管心地如何善良,要做到這一點都非常困難。因為,除了時時會有想吃肉的衝動以外,我們還有千百年的肉食習慣在背後作祟。
對!習慣。這是動物解放運動最後一道障礙。我們要挑戰、要更改的不僅是飲食的習慣,還有思想及語言的習慣。思想的習慣使得我們不去思考對動物是否殘忍,並將對動物的殘忍之描寫歸類為「多愁善感」,以為只是那些「動物愛好者」的行徑;不然,就說人的問題都來不及管了,那有閒情去管動物痛苦這種芝麻小事。而這也是偏見,因為,如果你不花時間去瞭解,你怎麼確定那是芝麻小事呢?本書雖然為了集中力量而只以兩個題材來論述人類對其他動物造成的痛苦,但我相信,凡是肯把本書讀完的人,將永不再認為人類的問題是世間唯一應花心血去面對的問題。
思想的習慣使人類不顧動物的權益,這習慣是必須挑戰的;而本書也做了挑戰。但這挑戰又必須以文字出之,本書作者的文字則系英語。英語,像其他文字一樣,反映了運用者的偏見。因此,以挑戰此等偏見為心願的作者便難以擺脫這常見的困境:運用此文字,卻因之加強了你本想挑戰的偏見;不然又無法跟你的讀者或聽眾溝通。本書是迫不得已採取了前面一種途徑。我們平常用「動物」一詞指「人以外的動物」,就像人不是動物似的,然而,只要對初級生物學有一點點認識的人都明白,人確確實實是動物。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動物」一詞是把人類以外所有的動物都包括在內,牡蠣是「動物」,黑猩猩也是「動物」——儘管黑猩猩與牡蠣千差萬別;儘管我們與黑猩猩的關係要比黑猩猩與牡蠣的關係親近得多。由於「非人類動物」拗口,我又找不到更適當的用詞,所以本書的書名和文句中都用「動物」一詞,就如這兩個字不包括人類動物一般。這是不符合革命純度的,殊為遺憾。但為有效溝通,不得不做此妥協。但有時為了提醒讀者此詞只是權宜之計,我又會用比較長的、比較正確的「非人類動物」來指稱那些被我們稱為「禽獸」的生命。有時我會避免那些貶抑動物的用詞或粉飾我們食其肉之行為的用詞。
動物解放的基本原則再單純不過。我已盡力,使本書清晰易懂,不需任何專業知識。但是,一些必要的基本原則還是必須討論的。雖然其中毫無任何艱困之處,不習慣於這類討論的讀者可能還是會覺得抽像。請不要因此罷讀。其後幾章我們會敘述少有人知的、人類迫害其他物種的詳情。這些迫害都不是抽像的,敘述也都具體。
如果本書所提的建議得被接受,則千百萬的動物可以免除其苦。再者,千百萬的人類也可因之受益。當我在寫本書的此刻,世界上許多地方有許許多多人正在餓死,又有更多的人受著飢餓的威脅。美國政府已經說過,由於歉收,由於存糧不多,它能夠提供的援助有限——而且不當;但本書第四章卻讓我們明白,富裕國家的強調肉食浪費了數倍其所供應的食物。只要不再為吃肉而餵養與屠殺動物,則多出的食糧如果分配得宜,足以使全球人口獲得充分的食物與營養,使饑荒不再。
動物解放實則也是人類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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