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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莫斯科刑偵局長的辦公室原封未動,還是老樣子,彷彿自古羅夫首次跨進這個門檻以來的二十多年間現實生活毫無變化,辦公室裡僅僅有人擦擦灰塵而已。唯一的變化是在牆上,捷爾任斯基1的照片沒有了,換上了一幅鑲在厚重鏡框裡的畫,那是艾瓦佐夫斯基2繪畫的複製品。
  
  1費·埃·捷爾任斯基(1877—1926),前蘇聯早期黨和國家領導人之一,十月革命後任全俄肅反委員會主席。
  2伊·康·艾瓦佐夫斯基(1817—1900),俄羅斯著名畫家,以擅長畫大海及海戰著稱。
  年輕的將軍從桌子後面走過來,握了握古羅夫的手,指了指客座上的單人沙發,自己則在對面同樣的沙發上就座,以表示對客人最大的尊敬。
  「我叫尤里·伊萬諾維奇。您也明白,列夫·伊凡諾維奇,您的來訪不會使我感到異常高興。」
  「謝謝您讓我進您的辦公室來,」古羅夫答道。
  「生活真是一團糟呀,每天都在想,真是糟透了。就彷彿有只小錘子不住地敲你的腦袋。咱們就以『你』相稱,好嗎?」將軍的話音顯得很苦悶。
  「好吧,不過這不會使你我感到更輕鬆。」
  「你在這裡開始時是在誰的手下?」
  「我基本上是在圖裡林將軍手下供職。」
  「我對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諾維奇幾乎一無所知,儘管他在我們學院授過課。列夫·伊凡諾維奇,請說實話,要是你的話,你會把自己的副手交出來嗎?」
  「決不!」古羅夫衝口答道。他嚥了一口唾沫,又補充說:「只有一個人的請求除外。」
  「唔,行了,咱們是偵查員。我研究了你提出的問題,你需要的是我的一位副手索博利上校。他是一個很有經驗的偵查員,我對他沒有什麼不滿意。」
  「我認識維克托·謝苗諾維奇,」古羅夫憑直覺感到將軍並不十分喜歡自己的副手。「我和他一度在一起擔任平行職務。」
  「你要對他進行調查嗎?」主人在沙發裡欠起身來,把煙灰缸往前移了一下。
  「空口說怎麼說都行。」古羅夫點燃一支煙,「可是怎麼開口跟他談呢?況且他不喜歡我。不過這並不重要,我不打算跟他親自接觸。好吧,請原諒。」古羅夫捺熄未抽完的煙頭站起身來。「假如我那裡出現什麼具體情況或是我決定對索博利採取什麼步驟,我保證讓你最先知道。」
  「比奧爾洛夫和克裡亞奇科還早嗎?」將軍把客人送到門口。
  「他們得到情報可能比我還早。」古羅夫握了握將軍的手,走出辦公室。
  他回到家裡時瑪麗亞已經睡了。每逢上午排練,晚上還有一場演出,她總是睡不安神。她竭力在白天打個盹,哪怕睡上一個小時。
  古羅夫知道,不論他怎樣輕手輕腳,瑪麗亞準會醒過來。他把鞋脫掉,穿著襪子走到廚房,正好聽見電話機略有動靜,不等鈴聲響起便一把抓起聽筒,用腳把門推上,說道:
  「喂,我聽著。」
  「是我該聽你說,」斯坦尼斯拉夫說道。「可是我的消息更糟,因此你先聽聽。前天捷列霍夫從銀行出來時被人殺了。」
  「可是他星期五壓根兒就不該到銀行去呀。」古羅夫歇了一口氣。「前天出的事,可我們今天才知道,咱們這些偵查員真不賴。」
  「我是八點左右被彼得揪出來的,當時我想,他準會接死我。」
  「可是你在休假呀。」
  「不錯,因此我們沒有及時看看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情況通報。」
  「我不明白這條癩皮狗幹嗎賴在莫斯科不走?我跟他講得一清二楚。笨蛋!我是個笨蛋!是我!我們本該跟蹤監視,直到他離開本地。這死鬼是個臭狗屎,我卻偏要潔身自好,不願沾染臭氣!」
  「你說的話跟奧爾洛夫將軍對你這個人的評價幾乎一模一樣。請原諒。」
  「彼得說得一點不錯。這事要是出在你身上,我真會揍死你!」古羅夫扯開嗓子說。就在這時門開了,瑪麗亞走進廚房。他撫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對著聽筒問道:「是怎麼幹的?」
  「是汽車,衝到了人行道上。汽車已經悄悄弄走了,因此我們只有竹籃打水的份兒。」
  「沒有人提供任何線索嗎?」
  「老一套……中等身材,中等年齡和體形,從穿堂院裡溜走了。」
  瑪麗亞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但從古羅夫的臉神和話音裡猜測是有人被殺了。她也有件事要告訴古羅夫。今天上午劇院裡來了個男人,帶了一些優質法國化妝品,價格非常便宜。女演員們自然把他團團圍住,一下子搶購一空。瑪麗亞不喜歡這個男人,因為他對她看得過於仔細,儘管他周圍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姑娘們跟他調情。甚至打聽他的電話號碼,答應給他打電話,並詢問下一批貨什麼時候能到。
  瑪麗亞對這個商人沒有好感。她知道男人到後台來有兩種原因:要麼看中了某個女人或是一般地對姑娘們感興趣,這種人對劇院的風尚幾乎一竅不通;要麼賣給姑娘們一些貼著巴黎標籤的土耳其或越南舊貨。
  那個陌生人對姑娘們卻彬彬有禮,賣的是真正的法國化妝品,別的且不說,瑪麗亞對化妝品卻是在行的。她自己也很願買上一小瓶心愛的香水,但出於原則考慮而沒有買。也許是受古羅夫影響的結果吧,瑪麗亞只瞥了那個商人一眼心裡就想:他上這兒來幹什麼?她對那男人注視的目光十分惱火,儘管她早已見慣了這種令人討厭的慇勤,甚至視若無睹。瑪麗亞從這個「貨郎」身邊走開,就在這時她聽見有個人無意中說出「別墅」兩個字。瑪麗亞這才比較留心地看了那個賣外國貨的販子一眼,記住他的外貌,暗自決定這事兒一定得講給古羅夫聽聽。
  可是此刻瑪麗亞明白,上校這裡出了大事,心裡很不痛快,便決定晚上再跟他談。
  維爾丁中校如釋重負。唯一令他感到危險的證人不在了,其他幾個人不瞭解任何具體情況。撤消判決並對案件進行補充調查的機會實際上等於零。當然囉,證人現在何處應當查明,但最好是爭取盡快執行判決,這樣才能放手大幹,掐住那個百萬富翁的脖子,從他身上抖落出一大筆錢來,並重新點燃正在熄滅的戰火。
  為了實現自己的意圖,維爾丁需要一個忠實可靠而又機智勇敢的人。手頭有幾名人選,但他們都由於種種原因而使中校覺得不滿意。候選人必不可少的條件只有一個——他應當是血債纍纍,已被缺席判處死刑。符合這個條件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一下子就被刷掉了,因為那是個車臣人,而維爾丁所要的必須是個俄羅斯人。這樣的刑事犯也有一個,此人兩次越獄,打死兩名士兵和一名民警中士。可是這名候選人長相太可怕。說話也口齒不清。這種相貌在一些描繪遠古時代人們手持長矛和粗棍攻擊猛□的畫面上倒是可以見到。而這個慣犯只要一開口說話,連閱歷豐富的人都會覺得難受。加之這人頭腦異常遲鈍,遠近的罪犯們都知道這個人,卻不邀他參加他們的集會。這人大概也只能用一次,讓他干最簡單的活,去殺個人,隨後立即把他幹掉。
  維爾丁需要一個迥然不同的人,不是刑事犯,最好是個國際主義戰士,在阿富汗犯過血腥罪行,維爾丁翻閱了一些偵查案卷,那裡有些夥計很合適,可是那些人早已受到偵查,而進行偵查的不是中校手下這幫笨傢伙,而是配有現代裝備的行家裡手。要是連他們這麼多年都一無所獲,那麼頂多只有一個月時間的維爾丁更是犯不著去鑽這個死胡同。
  電話鈴響了起來,維爾丁摘下聽筒。
  「喂。」
  「你好,維克多爾·奧列戈維奇。近來怎麼樣?我不知怎麼覺得有點不舒服。」
  維爾丁聽出這是索博利上校。儘管他們二人都確信自己的電話絕對保密,但他們還是認為用伊索式的隱晦語言通話為好。
  「你得的是慢性傷風,老頭兒,」維爾丁不滿地皺著眉頭答道。他對招募莫斯科刑偵局副局長寄予很大的希望,但具體成果卻一直令他不滿。副局長有時捎帶辦幾個小小的刑事案件,抓幾個人,中校主管的處因此在局裡不算最差。但維爾丁把很大的希望寄托在牢房裡的工作上。莫斯科刑偵局是不讓外人進入自己管轄的監獄的,可是索博利實際上是那裡的當家人。迫使那個車臣娃娃閉嘴就是通過索博利安插的眼線干的,但維爾丁覺得這還不夠。他在局裡雖然也算是個優秀的諜報專家,但事實上他並不夠格。維爾丁工於心計,頭腦聰明,他能預見對手的行動進程,從而趕在對手前面,然而他缺乏足夠的魅力,不善於跟人建立友好而又互利的關係。他執拗地堅持一種常見的錯誤,即力圖得到的比付出的更多。索博利則跟他磨洋工,這種態度錯在維爾丁,因為他忽視了一點,索博利比他年齡更大,軍銜更高,經驗更豐富,自尊心也不比他弱。
  維爾丁是靠掩蓋一起謀殺案而把這位警方人物招募過來的。作案的是一位上層人物的兒子。案子不了了之,案卷也歸了檔,沒想到就在這時那位上層人物下了台,隨後又身敗名裂。可是那份案卷卻留在檔案室裡,隨時都可以取出來啟封。索博利犯下了民警系統最常見的一樁罪行。只要維爾丁不提這樁罪行,跟這位民警官員友好相處,平等相待,有時也請長者出出主意,那麼這兩個人儘管是狼狽為奸,但他們的聯合卻十分有力。然而一個人只要生下來不是胸懷坦蕩,而用居心叵測,那麼就連上帝也無法讓他敞開胸懷。這種人的心只能挖出來餵狗。
  就說這會兒吧,人家訴說身體欠佳,那意思就是他碰到了麻煩。那麼你就該表示同情,聽他說完,約個時間見面,想一想怎樣幫他一把。可是維爾丁不是這樣,衝口就說人家患了慢性傷風。碰巧那件麻煩既跟索博利、也跟維爾丁有關。上校頓時火了,氣沖沖地說:
  「古羅夫今天拜訪了我的將軍,不過看不出他們有什麼事要互相協作。我的頭頭跟任何一位將軍一樣,不喜歡部裡的人。」
  「你這話是想說明什麼呢?」維爾丁警覺起來。
  「沒有什麼特別的,想說的我都說了。」
  「別驚慌失措,咱們的朋友不是上帝,不可能鑽得這麼深。再說案子是春季發生的,法庭審過了,判決也有了。」維爾丁當真冒起火來,他甚至不願意暗自承認他顯然是嚇壞了。「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不喜歡這個人,一輩子對他都無法忍受,可是我得事先提醒你,這個人記性極好。眼下他在休假,彷彿是跟最要好的朋友鬧翻了,跑去盡社會義務,查找一個什麼團伙。既然你這麼年輕,又實在沒事兒可干,那你儘管信口開河好了。」
  「別忘乎所以,上校!」
  「你自己別忘乎所以,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傢伙!你幹嗎要嚇唬我,憑什麼要挾我?你那只釣鉤早就不靈了!索博利上校兩年以前攪亂了那個案子,是吧?那麼你是今天才知道的,還是瞞了兩年沒說?」
  「維佳1!維克托·謝苗諾維奇,對不起,咱們有話好說,再說這些話也根本不該在電話裡說。」
  
  1維克托的小名。
  「老弟,有話好說,兩年前就該如此了。可是今天,就像咱們那位共同的熟人老愛說的那樣,命中注定,無可奈何。行了,有什麼消息我會打電話。」
  那天早晨,古羅夫上校來訪之際,莫斯科刑偵局長就已下令對索博利上校的電話進行監聽。負責這件微妙工作的部門頭頭正想表示異議,還沒等他張大嘴將軍就猛地一拳捶在桌上,大聲吼道:
  「滾開,別跟我提什麼檢察機關。懂嗎?我難道要你監聽他媽的杜馬不成?這裡我說了算!你懂嗎?得聽我的!我讓你在茅房裡裝麥克風,你就在茅房裡裝!你把維克托的電話並連一根線接到我的機子上來。只接到我這兒!不准讓任何人知道,你也馬上忘掉這件事。」
  索博利上校放下聽筒,維爾丁中校也放下聽筒,最後一個放下聽筒的則是將軍。
  「難怪我不喜歡維克托·索博利,」將軍心想,「我不喜歡他是因為我跟他一樣是個狗東西。只不過這件案子我沒有被人抓住把柄,他卻被人抓住了。」
  兩年前一位上層人物的兒子殺了人,將軍對此記憶猶新。他當時還沒當上將軍,只領導一個處,索博利則是他的副手。政府裡有人施加壓力。檢察長則厭惡地對這個案子不予理睬,彷彿連一清二楚的事實也不知道。一個證人「丟失了」,另一個證人「沒有找到」,移交檢察機關的是一具臭味難聞的屍體。檢察機關把案卷隨意塞給一個見習檢察員,隨即把一大堆重要工作壓在他頭上。盡人皆知,對內行指手畫腳,只會把事情辦糟。有一家不起眼的報紙鬼迷心竅,派記者來莫斯科刑偵局採訪這個案子,刑偵局有人便塞給他另一份聳人聽聞的材料,講的是一個躁狂症患者連續殺人的事,使這個記者當即忘了他幹嗎要來莫斯科刑偵局。
  許多人知道這件事,但在偵訊材料上赫然可見的是索博利中校的簽名。有一條規矩早已眾所周知:誰簽名誰負責。
  古羅夫在住宅裡來回踱步,等候格奧爾吉·圖林的電話。他自己也可以撥電話過去,但從策略上考慮,等他打過來為好。密探主動打電話會被理解為你是在討債。
  士兵睡大覺,勤務誤不了——這是一條靠得住的規則。此時斯坦尼斯拉夫正在客廳裡的沙發上打盹。
  電話鈴響了起來,斯坦尼斯拉夫像貓一樣微微睜開一隻眼睛。正在準備會劇院的瑪麗亞在浴室裡喊了一聲:
  「我已經走了!」
  「人一上年紀就慢慢學會撒謊了,」古羅夫不滿地嘟囔著,隨即取下聽筒:「我洗耳恭聽。」
  「是列夫·伊凡諾維奇嗎?」古羅夫聽出是莫斯科刑偵局長的聲音。「維爾丁這個姓名對您有所啟示麼?」
  「很有啟示,謝謝您的電話,將軍先生,我欠您的情。」
  「好極了,您馬上就可以還情。列夫·伊凡諾維奇,請盡可能忘掉你我今天上午的談話。」
  「什麼談話,我怎麼不記得了,將軍先生?」古羅夫懇切地說,「我由衷地高興您給我打來電話,並祝您萬事如意。」
  「謝謝。請常來電話。別忘了咱們是以『你』相稱。」
  瑪麗亞飄然走出浴室,迅速轉身面對著兩個男人,用手掌擋住試圖靠近她的古羅夫。
  「站住!這張臉可不能碰!上校,別忘了提醒我,今天晚上我有件事要講給你聽。暗號是兩個字:『別墅』。」
  「等等!」古羅夫擋住瑪麗亞的去路。「什麼別墅?」
  「我要遲到了!」
  「斯坦尼斯拉夫!你送大明星去劇院,在路上把一切都問清楚,再多問幾個問題。我倒是很樂意親自去,可是我得守電話。」
  「別墅、山莊、城堡,」斯坦尼斯拉夫邊說邊給瑪麗亞開門。
  古羅夫面帶微笑看著斯坦尼斯拉夫,只見他彬彬有禮地把門拉開,但一眨眼卻擋住瑪麗亞,首先走出房問。
  送走瑪麗亞和斯坦尼斯拉夫以後,古羅夫走到書架跟前,想取下布爾加科夫1作品的一卷集·《大師和瑪格麗特》這部小說他能沒完沒了地讀了又讀,但他突然想起了父親,便從架上抽出《三個火槍手》。古羅夫不止一次下決心開始重讀《戰爭與和平》,或是好歹把《克利姆·薩姆金的一生》啃完,但要完成這種壯舉,他的毅力和精力都不夠。他在沙發上躺下來,打開《三個火槍手》,翻到達塔尼昂竭力要他的僕人普朗什相信睡眠完全可以代替午餐那一頁,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古羅夫不止一次談過戀愛;他曾經無數次等候別人的電話,但這種等候跟女人卻從不相干。
  
  1米·阿·布爾加科夫(1891——1940),前蘇聯作家,長篇小說《大師和瑪格麗特》系他的代表作。
  「這可不好啊,」密探看著電話機心想,隨後不慌不忙取下聽筒,按老習慣答道:
  「您好。我洗耳恭聽。」
  「您好,列夫·伊凡諾維奇,」講話的是圖林。「昨天我被判了兩年,緩期執行。」
  「祝賀你,往後再別闖紅燈了。」古羅夫很高興圖林打來電話。密探知道法院昨天開庭的事,他指望圖林立即打電話給他,可是圖林神經正常,他知道自己的身價。
  「我聽不出長官高興的語氣。」
  「我在不聲不響地放鞭炮慶祝呢,整個住宅都燻黑了。」
  「好吧,算您贏了。得見個面才好,」圖林說。
  「你不是我的朋友,咱們不急於擁抱。眼下我還無法給你提任何具體建議,」古羅夫不說實話,他注意到他撒起謊來一年比一年更容易。「你是在開出租汽車吧?那你就開吧,掙錢維持生活,同時考察這個城市。」
  「那麼住宅呢?我是交房租還是怎麼樣?」
  「眼下你住著再說,等我跟上司商量商量。」
  「好吧,」圖林明白他住的地方是個秘密聯絡點,感到有點不知所措,他確信刑偵機關早就為他準備了這份「禮物」。上校待人和氣,彬彬有禮,那是哄傻瓜的,現實生活中誰也不會平白無故送這樣的禮物。或許是他格奧爾吉·圖林看錯了人,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密探,上校並不相信曾經企圖謀殺他的這個人,要把他變成「罐頭」儲存起來,留待最佳時機再用?
  「明天上午十點左右,你把車開到『復映影片』電影院門口,咱們兜兜風,興許能想出點名堂來。」
  實際上只有圖林才能打破僵局、推動破案行動,但這種事情不能操之過急。必須極其小心地讓這個前上尉接近維爾丁。按照行動安排,前克格勃官員完全需要圖林這樣一個人,而這種人不僅不是唾手可得,就連那些看管較嚴的處所也極難找到。讓他們互相認識倒是輕而易舉,難就難在必須使維爾丁相信這個在阿富汗打過仗的人。照古羅夫的看法,圖林有一條重大的缺點,那就是:諸多優點集合在一個人身上,令人覺得難以置信。
  古羅夫考慮問題通常有一個前提,即對手不比他本人更蠢,經驗也不比他差。他背地裡對維爾丁進行了周密的調查研究,瞭解這位年輕中校的一些缺點,認為自己跟他相比有明顯的優勢。但古羅夫也知道,偵查員往往就在自認為勝券在握的行動中被對手幹掉。
  格奧爾吉·圖林。一個成熟的戰士,經驗豐富,年富力強,在阿富汗服過役,那麼他的經歷就籠罩著一層隱秘的薄霧,十有八九是犯過罪,否則也不至於離開空降部隊流落街頭。既沒有家庭也沒有什麼專業,只有兩點除外:能嫻熟地駕駛任何有輪子的車輛,會使用各種裝子彈的槍械。他曾答應幹掉民警上校,可見他很有膽量,腦子不受成見的拖累。他曾在阿格耶夫上將的指揮下服過役,現已去世的福金中校對他進行過審查。
  格奧爾吉·圖林是個理想的執行者,這樣的人只有在夢裡才能見到。
  他未能完成任務,他的監護人已死,死因不明。圖林本人則被手持精良武器的民警抓獲,關在彼得羅夫卡的內部監獄裡,等著布特爾監獄的法院開庭審理,而特工機關自然也對他作了詳細的調查分析。他在法庭被判處兩年徒刑,緩期執行,弄到了臨時戶口,眼下在出租車停車場工作。法庭作出的決定可以理解,這人打過仗,習慣於擺弄武器,他不可能毀掉這麼貴重的東西,想把它賣掉掙幾個錢。
  那麼他,古羅夫上校,能信得過格奧爾吉·圖林麼?一輩子也不會。一切都過於令人稱心,無可挑剔。隨便哪個有經驗的偵探都十分清楚,解釋越合情合理就越不可信。現實生活中一定能找到一些破綻,一些小的矛盾和精心掩蓋的謊言。假若這些東西一點也不存在,那就意味著是一場彌天大謊。
  而且主要的是,理想的執行者在最需要的時刻出現。對這種人應該離他遠一點,要用也只能在雙重遊戲中使用。
  古羅夫重新分析了偵查的整個進程,心裡發愁了。他覺得格奧爾吉·圖林雖是一張穩操勝券的王牌愛司,跟整副牌卻對不上號。指望維爾丁會因疏忽而出錯,並據此來擬定工作方案,那是輕率的。然而維爾丁的處境也不值得羨慕。
  這位克格勃人員顯然受命往車臣戰火中澆油。一些人在這場戰爭中撈的錢太多,致使交戰雙方無法媾和。政治家和幾顆星的將軍們既從主戰派、也從主和派那裡拿錢,看來已經完全亂了套,不知該支持那一方。
  維爾丁這個毛孩子考慮得很對:要天空再次電閃雷鳴,不一定非爬上奧林匹斯山。讓眾神跟提坦諸神相互廝殺好了1。這些神忘記了在地上忙碌奔波的老百姓,他們似乎啥也不會幹,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克格勃官員維爾丁是個厚顏無恥的敗類,但卻不是個傻瓜,他沒有忘記老百姓。
  
  1典出希臘神話。奧林匹斯山頂是眾神居住的地方。提坦諸神是十二位巨神,跟他們鬥爭並最終戰勝他們的是主神宙斯,他掌管雷電霹靂。
  公共汽車爆炸,兩個孩子被炸死,車臣殺人犯被關進籠子裡,這件事使不同民族的老百姓感到震驚,而且令他們久久感到惴惴不安,彷彿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被仇恨所籠罩。然而正像智慧之王所羅門說的那樣:「一切都在流逝。」霍洛多夫2被人謀殺了,利斯季耶夫3也被人謀殺了,這些事件似乎會令人永誌不忘,一年以後人們舉行了週年紀念,兩年以後還有人提及兩位慘死的記者,但他們的名字很快將被遺忘,而那些扔掉旱冰鞋、迷上「梅謝爾傑斯」小汽車的小伙子則壓根兒不會知道這些人的姓名。
  
  23蘇聯解體初期被人謀殺的兩名莫斯科記者。
  維爾丁不遺餘力地幹了起來,但他有點操之過急。報紙和電視大肆鼓噪,但現實生活卻迫使他們改變方向,轉而關注總統選舉,關注那位踩滅戰火、把沒有燒完的木塊四散扔開、扭住對手的手臂強迫他們坐到談判桌前的魯莽直率的將軍4。那麼維爾丁今天擁有什麼呢?幾個可靠的假證人和一紙所需要的判決。古羅夫上校截獲了證人,似乎掌握了主動權,但這一切只不過是成功的假象。密探無法利用自己的優勢。而克格勃官員的凶殘行動雖能使一個無辜者遭到槍殺,但也同樣不會帶來稱心如意的後果。即使朝鐵木耳·揚季耶夫的後腦勺呼地一槍,也不過像氣球呼地一聲爆裂一樣。它只會引得人們抬起頭來望望空中,畫個十字,僅此而已。
  
  4指俄羅斯國家安全委員會前秘書列別德。
  古羅夫從沙發上站起來,正想開始在房間裡踱步,又停住腳步。假如一個人能夠通盤估量形勢,那麼同樣的事另一個人也能辦到。
  維爾丁指望什麼呢?他必須明白他的進攻已經受挫,他點燃的火不可挽回地正在熄滅。可是假如他事先準備好汽油桶,在最後一刻把它扔進行將熄滅的炭火中呢?他會想出什麼點子呢?這一點只有格奧爾吉·圖林才能打探清楚。
  古羅夫給庫拉根上校撥了電話。
  「你好,巴維爾,鄙人是古羅夫。」
  「我碰見你那天是個倒霉的日子,列夫·伊凡諾維奇,」反間諜官員答道,「我只能給你提供兩個夥計,再沒有了。夥計當然是有的,但符合你要求的只有兩名。」
  「你很機靈,巴維爾。明天從上午起我只需要一名。」
  維爾丁中校聽取了上午在劇院裡賣法國化妝品的那個偵查員的匯報。
  「遵照您的囑咐,維克多爾·奧列戈維奇,我沒有提啟發性問題。」
  維爾丁點了點頭,心裡卻在尋思:狗拿耗子,那有什麼屁用?就讓那民警被這幾個證人拖得喘不過氣來。誰也不需要這些證人了,眼下主要問題根本不在這裡。
  「你跟瑪麗亞結識了嗎?」他這麼問純粹出於好奇。
  「沒有,維克多爾·奧列戈維奇,她簡直像條蛇,目光跟眼鏡蛇一樣,彷彿會施催眠術。」
  「可是她又何苦要找你呢?她產生警覺,說明她瞭解情況,那民警也給她囑咐過一些話,」維爾丁滿意地笑了一笑。那些老偵探全都靠裝模作樣和虛構臆測過日子。已經是原子時代了,他們仍在琢磨著要發明火藥。
  「我跟兩個風騷娘兒們拉上了關係,」偵查員見首長嘴角露出了笑容,說話就隨便一些了。「可是總的來說,這些可愛的女演員在實際生活中看上去都叫人流眼淚。在舞台上她們是女王,是名門閨秀,可實際上卻沒有什麼份量。不過,只要祖國需要,就是賤貨我也跟她上床。」
  「別拿性命冒險,中尉,可是這些姑娘你挨個兒跟她們會會面。為了防備萬一,不妨打聽一下,那幾個狗屁精被古羅夫藏到哪兒去了。」
  「我懂了,可以走了嗎?」
  維爾丁正準備回答,這時電話響了起來。
  中校做手勢讓部下別走,隨即拿起聽筒。
  「喂,是我。」
  「情況不妙,維克多爾·奧列戈維奇。準確地說。不是不妙,而是有些莫名其妙……」
  「簡短一些!」維爾丁惱怒地打斷他的話。「你這是什麼習慣——臭狗屎還用裝在金匣子裡?」
  「揚季耶夫家裡的人不見了。」
  「怎麼不見了?坐飛機飛走了還是抬腿溜了?他家裡人不少啊,他爺爺幾乎連腿都抬不動。」
  「沒法兒理解。先是父母親坐黑道人物的汽車走了,好像說是去鄰村參加葬禮。第二天來了個什麼親戚,把兩個孩子帶走了。又過了一天我們進他們家裡,爺爺不在了。頭一天晚上他還上床睡覺,第二天早上就不見了。」
  「你們幹嗎不早一點報告?」維爾丁發火了。
  「是我的錯,可是這種事司空見慣,他們經常到處走動。」
  「這就是說,揚季耶夫家裡的人一個不剩了?那麼東西呢?他們是光著身子走的還是帶走了什麼東西?」
  「帶走了,」維爾丁勉強聽清楚對方的話,扔下話筒。「你還站著幹嗎?」他突然衝著中尉吼道,「帶上錢去買你那些破爛兒,跟那些娘兒們會面去!明天傍晚以前必須告訴我那幾個鄉巴佬在那兒露面。趕緊去查一查,親眼看一看,一定要十拿九穩。白癡!」
  「首長一貫正確!」斯坦尼斯拉夫走進住宅,興沖沖地說。「上校先生,您的天才我都讚賞得膩煩了。我看,您的心情不大好吧?那就笑一笑吧!今天上午在劇院裡呆過的是咱們那位朋友手下的夥計。我在那裡跟幾個姑娘說了一陣悄悄話,打聽到那個夥計彷彿順便似的問了一個女演員,不知有沒有誰想找個人去看守別墅?好像是他被老婆趕了出來,他沒有地方過冬。克格勃的先生們大刀闊斧幹起來了。」
  「可是咱們幹起來卻像開拖拉機,留下的痕跡一直通向天邊!」古羅夫從桌上抓起一隻碗,想摔個粉碎,隨即感到赧然,又把它放回原位。「有什麼值得歡笑?是我們自己的愚蠢還是無能?我們實行的偵查計謀連乳臭未乾的娃娃一眼都能識破。幹嗎要笑?乾脆呵呵大笑得了?」
  「我這人老愛說蠢話,可是咱們應當輸得起。就連天才的冠軍有時也遭到失敗。」
  「輸要輸得適當,而且不能把人的性命輸掉。你帶上柯托夫和聶斯捷倫科,給庫拉根上校打個電話,他答應給我兩個人,我只要了一個,你帶上另一個,然後分成兩對,封鎖那兩處地方。我看維爾丁的人不會採取莽撞行動,只不過進行偵查,我需要他們的照片。」
  「萬一他們莽撞起來,闖進屋子,企圖把人抓走呢?」
  「你自己琢磨吧!」古羅夫嘲弄地看了他一眼。
  「我們會處於二對三的境地,」斯坦尼斯拉夫裝出難為情的樣子。「當然,萬一來者採取魯莽行動,可以當即開槍打穿一個人的手臂。」
  「所謂『萬一』是指有害無益的時候。『罪犯』進行抵抗時打斷他的手臂,一定要銬起來,『假』證件予以沒收。開來的汽車車輪都要開槍打穿,不是一兩個,而是所有車輪。把當地民警叫來,把聯邦安全委員會的人也叫來。再給電視台和《莫斯科共青團員報》打個電話,」古羅夫歎了口氣。「癡心妄想啊!這種便宜咱們是撿不到的。你把照片拍下來就算了不起了。」
  古老的避暑村很久以前蓋起了一些豪華別墅,今天這些別墅看上去已經相當寒傖了。可是那些地段卻比以前更漂亮,上面的樹木幾十年來鼓足了勁,長得枝繁葉茂。當年分配地塊時十分大方,再說住在這裡的遠非是平民百姓,而是有各種特權的人。戰後首批住進來的是一些打過仗的退役將軍,名副其實的人民演員和舉世聞名的藝術家。當然囉,五十年來戶主基本上都已換了人,可是整齊端莊乃至典雅的風格在避暑村仍然保留下來。
  年輕的個體戶卡西亞諾夫和商販費季索夫去充當「看守人」的那兩幢別墅實際上挨在一起。斯坦尼斯拉夫跟柯托夫兩人一起,在卡西亞諾夫那兒安頓下來,而聶斯捷倫科和一個年輕的克格勃特工則進了費季索夫那幢別墅,那年輕人皺著眉頭,對派給他的這份差使顯然感到不滿。斯維特洛夫的「莫斯科人」汽車停在對面,他在座位上躺下來,心裡滿有把握,認為這麼一輛汽車誰也不會注意。
  斯坦尼斯拉夫和庫拉根上校的那個夥計擔任組長,兩人商定了聯絡方法。克裡亞奇科一眼就看出那個克格勃特工不滿的神情,隨口說道:
  「狗屁一樣的差使,主要的是無的放矢。」
  「一點不錯,」小伙子一聽就來勁了。「你們不找我們幫忙就幹不成麼?連普通的小偷小摸都對付不了,太糟糕了。」
  「一點不錯,」斯坦尼斯拉夫點了點頭。「魯斯特1並未駕飛機飛到我們這兒來,平科夫斯基2和戈爾季耶夫斯基3也沒有在我們這兒服過役。」
  
  1德國青年,八十年代曾駕駛輕型體育運動飛機長驅直入,在莫斯科紅場降落。
  23前蘇聯安全部門工作人員,充當外國間諜,七十年代被破獲。
  那位反間諜人員沒有料到這個睡眼惺忪的民警會如此迅速作出反應,開始琢磨怎樣回答,但斯坦尼斯拉夫抓住他風衣的鈕扣,嚴厲地說:
  「你要不要抓住奸細,娃娃?說不定他們就會露面。可是他們來自你們的辦事處,而不是我們這一邊。萬一支起火來,你的任務很簡單。你代表你們單位,並且竭盡全力不讓別人把你打死。」
  「我倒沒什麼,上校先生,」小伙子窘住了。「只不過我不明白,是誰要鑽到這兒來,幹嗎要來。」
  「你要明白這一點現在還早了點兒,就憑你這點經驗你得學會執行。再過上十年你就開始明白了。」斯坦尼斯拉夫突然抱住小伙子的雙肩,帶著他朝別墅走去。「請原諒,夥計,我是個狗屁長官。可是我的朋友,那才真是個行家。也許我們是在白白磨蹭,可是你我幹的工作自古以來就是空忙。」
  九月裡天很早就黑了下來。九點鐘,避暑村裡的燈光一下子全都滅了,濃密的樹葉遮住天空,使得四週一片漆黑。
  斯坦尼斯拉夫跳起身來,穿小徑跑進花園,一下子跳到籬笆那邊。
  「幕拉開了,演員馬上要出場了。那麼,照我們說好的去做,主要的是要鎮靜。由尤里來開門。」克裡亞奇科捅了捅費季索夫的胸脯。「聶斯捷倫科和您,中尉,呆在後面房間裡,把門插上。尤里,你要遲遲不開門,問問是誰,有什麼事,幹嗎要來,要他們把管段民警叫來。我們會立即靠近你們,但是不露面。假如他們從我們那邊開始,你們從側面籬笆上的小門過來。」
  大約過了一小時,開來一輛維修工程車,在村邊一幢房屋跟前停下來,開始沿著街道慢慢移動。他們首先敲門的是克裡亞奇科、柯托夫和「看守人」卡亞西諾夫所呆的那幢別墅。
  「喂,當家的!有誰在這兒?我們是本地管事的,管段民警帶著電工來了。難道你們不要燈了?」
  「燈是要的,只不過天這麼黑,看不清到底是不是管段民警,說不定是手拿斧頭的強盜,」卡西亞諾夫回答得十分自然。
  「快點醒一醒,膽小鬼!全村的人都出來了,就你一個人壁壘森嚴,躲在屋裡。你怎麼,是新來的看守人嗎?吉他琴師說過,他的別墅裡住了個看守人。」管段民警說話樂呵呵的,聲音很大,顯得胸有成竹。「你姓個啥呀?」民警顯然故意裝出鄉下人的口氣,說話時略帶譏諷的味道,隨後打開手電筒。「呵!是卡西亞諾夫·阿列克謝老弟。廖沙1,你應該會派出所登個記。這會兒先把門打開,你這勇士,我們不會馬上要你的命,只看看線路。」
  
  1阿列克謝的小名。
  卡西亞諾夫取下門鉤,只見管段民警原來是個大尉,已經上了年紀,身上一股家釀白酒和大蔥的氣味。隨後進來兩個電工,看樣子是兩個少年,還沒到當兵服役的年齡。隨後又擠進來一個人,頭戴鴨舌帽,手裡拿著一罐啤酒。
  斯坦尼斯拉夫從隔壁房間裡透過門縫觀察進來的幾個人。管段民警毫不做作,兩個少年更是神色坦然,可是愛喝啤酒的那一位,從年齡判斷是個上尉,這可是個偵查員,難怪他目不轉睛盯著卡西亞諾夫。好小子,你乾脆掏出照片對一對得了,要不當心認錯了人。
  兩個電工忙著查看線路,大尉神情疲倦地在板凳上坐下,問道:
  「廖沙,這麼說你打算在這兒過冬?」沒等對方回答,他繼續說道:「這可是件好事,要是每幢房子都住上一個人,我就可以在炕上睡個安穩覺,早上再上這兒來轉一圈,聊聊天,再喝上幾口。那該有多自在!可是眼下一天也不得安寧。這兒把窗子卸了,電視機偷走了,那兒呢,老天爺,恕我出言粗魯,有人進去過夜,然後在貴重的地毯上拉屎。」
  兩個電工收拾好折疊梯,向門口走去,邊走邊議論:
  「什麼地方會短路呢?幹嗎要挨家挨戶去打擾人家?」
  「點個蠟燭睡一宿,等早晨天一亮就可以查清楚。」
  斯坦尼斯拉夫毫不懷疑,眼下只要維修組一進隔壁那幢房子,燈就會亮起來。果然不出他所料。維修車開走了,一夜平安無事。
  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斯坦尼斯拉夫翻來覆去。現在該怎麼辦?這兩個證人往那兒藏?把他們留在這兒無濟於事。假如古羅夫抓住克格勃人員的尾巴,他們會立即把證人抓走,多半會乾脆幹掉。
  格奧爾吉·圖林看上去像是黑手黨大頭目的司機兼私人保鏢,或是美國打鬥片中的蹩腳警察,不過這兩者是半斤八兩。壯實的身軀,硬梆梆的手臂,筋肉健壯的頸子,再加上很少變化的面孔,偶爾笑一笑也毫無魅力,反而像是做鬼臉。
  「你不妨掛個小小的牌子,寫上『盜匪歹徒請勿打擾』,」古羅夫說著舒舒服服坐下來,點燃一支煙。
  「他們沒有文化,但卻有嗅覺,」圖林一本正經地答道。「有一次我把車開到謝列梅季耶沃,是送一位神經質的女士。那裡的同行決定給我點顏色看看。他們開始給我講要守些什麼規矩,就在講的時候有人把我的兩個輪胎扎穿了。我是個老實人,我從停得最近的車上卸了兩個輪胎,裝在我的車上。這時出現了一個民警中士,他站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壯了壯膽又走近了一點。他開口了,說我沒權利這樣做。可是我被震傷以後可以說成了聾子。他跟我說什麼權利,我卻問他醫院在哪兒。四周圍了一群人,他們覺得干站著很乏味。民警問我是不是病了,也許我該上醫院?我回答說,我想知道醫院離這兒遠不遠,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把他送到那裡?周圍的人一聽,嚇得像暴風雨中的蘆葦一樣晃動起來。有一個人站出來,那人其貌不揚,可是眼神我很熟悉。我們在阿富汗時常見到這種眼神,我對它很瞭解,儘管不同的人眼神也不同。這個小個子有一對□蛇般的眼睛,他對那警察呵斥了一番,那人就溜走了。這個出租車司機看著我默不作聲。我懂規矩,我鞠了一躬,解釋說我是從梁贊來的,路過這裡,要是違犯了什麼規矩,請原諒我這傻瓜。」
  圖林把側面車窗放低一點,吐了口唾沫,說道:
  「莫斯科這城市好啊,待人真親切!咱們去哪兒,首長?」
  「有一條廚師街,原來叫沃羅夫斯基街,你知道嗎?」
  「能找到。你們幹嗎允許他們在首都這樣無法無天?謝列梅季耶沃機場可以算是首都的大門。」
  「要是你連身上中了幾顆子彈、幾塊彈片都顧不上去數一數,那麼鼻子上長個小癤子你會耿耿於懷麼?」
  「您站得高,看得遠,不過這總是不成規矩。」
  古羅夫沒有回答。車駛進廚師街,他要圖林把車停住,自己看了看表。他跟一名克格勃人員約定在經互會大樓門口見面,現在還有四十分鐘。密探本想問問圖林怎麼把稱呼由「你」換成「您」,卻又改口問另一個問題:
  「格奧爾吉,往後你打算怎麼生活?」
  「這個問題我本想問問您,我想您在我身上會打些主意。」
  「我是干公務的,」古羅夫聳了聳肩。「以你的經歷進民警機關不合適,再說你不是小孩,不能從一年級讀起。」
  「我不明白。既然您不需要我,幹嗎把我從監獄裡救出來?」圖林的語氣相當冷漠。「開這種車倒也不錯,可是我沒地方住呀。公家的房子您總不能讓我住一輩子吧?」
  「不錯,」古羅夫表示同意。
  他在等圖林開口。圖林應當主動要求工作,否則他這種性格的人會讓你吃夠苦頭。
  「格奧爾吉,你是不是成個家,娶個莫斯科女人呢?」古羅夫問話的語氣彷彿是頭一次產生這個念頭。
  「這事兒不難,女人多的是。可是說老實話,列夫·伊凡諾維奇,我不想結婚。您知道我是個冷酷的人,但這話只在咱們男人之間說說。老是打打鬥鬥,我不想把女人牽扯進來。窯姐兒是另一回事,睡完覺就走路。可要是結婚成家,那麼即使談不上愛情,至少也得互相喜歡。女人容易依戀男人,她一結婚就開始設計規劃,想要孩子。我身上沾的血夠多了,我不想讓女人也把心懸在我身上,她還要生孩子,這可絕對不行。您在這樣一個機關工作,職位這麼高,難道就不能給我安排一份小小的工作,住一間集體宿舍?」
  古羅夫很少感到驚訝,此刻看了格奧爾吉一眼,心裡卻感到納悶了。這可真有意思,這傢伙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發起議論來卻像個貴族學校的學生。
  「我的工作性質盡人皆知,」密探沉吟似的答道。「你剛剛擺脫出來,幹嗎又讓你鑽這狗屎堆?」
  「可我別的什麼都沒學會。」
  「你的車開得棒極了,可以進公共汽車停車場……你有沒有打聽過,那裡要不要求有戶口?」
  「不知道,這種工作叫人膩煩,不合我的口味。」
  「叫我干也幹不來,」古羅夫表示同意。「到了站就停車,開開門又關門。」他疑惑地看了看圖林。「你還沒有跟我講完,謝列梅季耶沃那件事結果如何。你換上別人的輪胎,人家就這麼放你走啦?」
  「唔,我跟他們當家的頭兒坐進車裡,一起喝了一杯。這人性子脆弱,但飽經世故,他服了我,邀我入伙。我答應考慮考慮。我跟他們這幫人容易找到共同語言。因此您可別攆我,我這人會有用的。」
  「格奧爾吉,我早就不管這些人的事了,」古羅夫回答說,隨即問道:「你幹嗎不去找那些設法給你弄到帶光學瞄準器的步槍,並雇你把我幹掉的人呢?」
  「上正道兒了,」圖林微微一笑。「列夫·伊凡諾維奇,您繞彎子繞得太久。這麼說,您是想把那些人弄到手?」
  「不,我知道他們是誰。福金已經死了,我看他只能在地獄裡鬼混了。將軍你沒法接近,他不會把手弄髒。還有一個人挺有意思,不過我不想要你再次去冒險。我不是出於私利,只是出於好奇想問問你:一些身居要職的人挑選了你,給你武器,派你出來,你好不容易死裡逃生,那麼你幹嗎不回去找他們呢?」
  「我不想殺人,我對流血感到厭倦,」圖林不假思索地答道。他迅即作出反應,顯然說的是真話,再不就是事先準備好了答案。
  「那麼你打算在我這兒幹點什麼,難道搬搬文件不成?」
  「不同的人血也不同,有些人的血是紅色、是熱血,也有些人的血是黑色、是冷血。再說不同的人我分得清楚,您不會派我去殺人。」
  「派是不會派,可是在我的工作中什麼都可能發生,就像賭博下籌碼一樣。我自己也不是毫無過失。」古羅夫瞧了瞧自己的一雙手掌。
  「列夫·伊凡諾維奇,別往下說了!對一個人要麼相信,要麼不相信。您是相信我的,而且早就拿定主意了。」
  「這麼說你知道的比我還多,」古羅夫答道。「好吧,我要你去幹一件事。你回到派你來對付我的那幫人那兒去。那裡另外有個人取代了福金。他對你的情況無所不知,只有一點除外,就是你跟我較量的結局。他要開口盤問,你就一五一十照實說,只是別講咱們倆搏鬥的事。你解釋解釋,說你藏身的地方暴露了,你決定挪個地方,就在這時汽車檢查站和特警隊的人把你攔住,搜查時發現了武器。你被關在哪裡,怎麼審問,你怎麼編造供詞,全都講出來。行嗎?」
  「行,首長,」圖林回答得十分乾脆。
  古羅夫從口袋裡掏出電話聽筒,彷彿是撥了個號碼,說道:
  「再過十分鐘,在約定的地點,出租汽車,」密探報了車號,他不想讓圖林知道他跟反間諜部門軍官會面是事先約定的。「你把車開到大街上那幢高層玻璃樓房跟前。」
  圖林默默點了點頭,把車轉了個彎。
  經互會大樓前面像圍欄一樣聳立著一排禁止通行的標誌。出租車剛在第一塊標誌前停下來,車的後門就打開了,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輕捷地鑽進後座坐下,高興地說:
  「您好,列夫·伊凡諾維奇,許久沒見了!」
  「地球是圓的,所以我們又轉到一起了,」古羅夫對了暗號。「格奧爾吉,在白宮1前面讓我下車。」
  
  1莫斯科的一幢白色大樓,現為俄羅斯聯邦政府大廈。
  汽車在白宮圍牆跟前停下來,古羅夫說:
  「祝你們成功,夥計們,」說著下了車。
  出租車向沿河大街駛去。古羅夫剛點燃一支煙,克裡亞奇科的「梅謝爾傑斯」車就無聲無息地在他身旁停下來。
  「讓我揉揉腿,安靜地抽支煙,」古羅夫邊說邊打開汽車前門。
  「主人下令,僕人照辦,」斯坦尼斯拉夫笑盈盈地說。「不過這裡別說停留,連臨時停車都是禁止的。瞧,他們急巴巴地奔我來了。」
  國家汽車檢查局的一輛小汽車停在不遠的地方,車裡鑽出一個胖胖的檢查員,神態威嚴地用指揮棒指著他腳跟前的地方,示意違章者立即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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