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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格奧爾吉·圖林早在春上就被已故的福金招募。維爾丁中校對這名特工的經歷十分瞭解,但並未直接結識,只見過他的照片。再說圖林也稱不上是特工,因為他斷然拒絕立下合作的字據,他說:
  「幹工作我同意,但什麼字據我都不簽,我也不會交給你們任何書面情報。你們這些好心的先生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可是檔案材料卻留下來。這種事我不幹,看得中我——那就一言為定,看不中——那就請別見怪。」
  聯邦反間諜局副局長沃洛金將軍得知他態度如此傲慢,便拒不同意讓圖林前來供職。福金勸將軍勸了一個月,他解釋說,規矩之所以定出來,就是因為有例外,好馬不帶籠頭只會跑得更快。一個人要想叛變,任何時候、任何字據都管不住他。那些毫無價值的情報已經使他們的案卷堆積如山,保險櫃都要脹破了。而圖林則是一名專家,一個無價之寶,有了他咱們可以速戰速決,完成這種突擊行動,從而名垂史冊。
  阿格耶夫上將的推薦也起了頗大的作用。沃洛金終於讓了步,同意跟他接觸。福金在勸說將軍時還用了一件頗有份量的武器,即:這人沒辦手續也就沒有他的檔案,沃洛金將軍也就用不著簽什麼字。眼下只消點個頭,萬一出什麼麻煩,隨時都可以說我壓根兒就沒有點頭,沒理這個事兒。
  維爾丁手上只有圖林領取一萬美元的一張收據,加上他跟已故的福金談話的磁帶錄音。還有不同囚室裡送來的一疊情報,圖林曾在那些囚室裡先後呆過一段時問。所有的耳目都評價說,這人態度生硬,孤僻冷漠,不肯跟人交往。情報中還提到這人勇猛果斷,身體異常壯實。
  維爾丁知道法院開庭的時間不長,圖林被判兩年監禁,緩期執行。他急切地盼望這個昔日的殺手盡快露面。不久前維爾丁跟阿格耶夫將軍談過話,得知圖林打過電話,他簽字具結不離開本市後被放出來,領了身份證,在一個老相好那裡報了臨時戶口,民警對這個阿富汗回來的英雄也給予照顧。但圖林對是否可能見個面連提都沒有提,只說在法院開庭以前打算當個掃院子的人,並且力爭成為首都最優秀的清潔工,還要經常邀請管段民警喝上兒杯,對走到他的掃帚跟前的所有民警也是一樣。將軍本人顯然在迴避特工部門,看來他對以往跟他們的接觸感到懊悔。維爾丁懷疑這位幾顆星的將軍正面臨最高層人物中的陰謀活動,但他並未指望從這個衰弱的老兵身上得到什麼實際好處。
  他迫切需要的是圖林本人,但這只有圖林積極主動才能辦到。為了有備無患,維爾丁按格奧爾吉·圖林登記臨時戶口的地址安插了耳目。耳目報告說,目標很少在這個地址露面,有時回來過過夜,已經不拿掃帚了,在開出租汽車。總的看來,這傢伙是個色鬼,在勾引女人方面頗有收穫,因此在不同的地方過夜。
  今天維爾丁中校情緒昂揚。一大早他就得到報告,說是對避暑村的檢查很順利。阿列克謝·卡西亞諾夫和尤里·費季索夫的下落已經查明,獨自住在兩幢空蕩蕩的別墅裡,白天掃掃路面,清除落葉,晚上看電視。這兩個「失蹤」的證人要抓起來易如反掌。
  一個證人「死了」,一個準是逃走了,有兩個找到了,還有一個愛種花的在哪個地方轉悠。維爾丁掐指一算,心想還不算太糟。
  有人敲了敲門,走進來的是另一個科室的一名大尉。
  「您好,中校同志。可以進來嗎?」
  「來吧,大尉,什麼鬼風把你吹來啦?」
  「維克多爾·奧列戈維奇,咱們這幢大樓當然沒有什麼招牌……」
  「怎麼沒有?」維爾丁呵呵大笑。「輪胎安裝,汽車配件,還經營別的東西。」
  這個大尉就是鑽進「伏爾加」汽車、把古羅夫換下來的那一位,他充分領會了長官的幽默,微微一笑。
  「那還用說,」他說,「我走到大樓門口,看見有個傢伙在那兒轉悠,有人進大門他就兩眼緊盯著。我看這傢伙既不需要輪胎也不需要配件,我也沒有多琢磨就向他借個火,就便問他:『你在找誰呀,老兄?』他看了我一眼,看來是干咱們這一行的,隨後懶洋洋地,不情願似的答道:『我的一個朋友在這兒哪個地方工作過,現在找不到了。』簡短說吧,維克多爾·奧列戈維奇,那小伙子是在找福金。照我理解,他是已故中校手下的特工,不知道他的頭兒已經死了。」
  「他在哪兒?」維爾丁霍地從桌子後面站起來。「高個子,寬肩膀,栗色頭髮,看上去有點像個職業拳擊手或是摔交運動員?」
  「有點像,」大尉點了點頭。
  「給他開個通行證,把他帶來。不!」維爾丁匆匆鎖上保險櫃,把鑰匙塞進口袋。「我自己去。聽我的,大尉。」
  「這我明白,」大尉忿忿答道,隨後走出房問。
  圖林坐在維爾丁對面,眼神頗為淡漠。
  「那麼,您是要找福金中校?」真到此刻,望著這個特工剛毅而又平靜的面孔,維爾丁才明白他面臨的任務有多艱巨。
  「找死人毫無用處,我又不在墓地工作,」圖林答道。「我對你們的夥計說出福金的名字,是想說明我是什麼人。」
  「那麼您到底是誰呢?請允許我看看您的身份證。」
  「那是一定的。」圖林掏出身份證,但沒有給他。「您給我看看您的小本本,也就是證件,我得知道跟我談話的是誰。」
  維爾丁對這種轉折已作好準備,他把自己的證件放在桌上,接過圖林的身份證,逐頁翻了一遍,又放回原處。圖林對他的證件匆匆瞥了一眼,說道:
  「這麼年輕就當上中校了。」他笑了一笑。「不過你們辦事處什麼證件都能造出來。」
  「您以前來過這裡?」
  「來過幾次,只不過在隔壁辦公室裡。維克多爾·奧列戈維奇,你把我收到預付款的收據給我看看,」圖林說。
  「什麼收據?」維爾丁顯得很驚訝。「您為什麼改用『你』稱呼我?您完全沒有受過特工訓練。」維爾丁竭力用平靜的語調說。
  「我不是特工,是編外工作人員。你把收據拿出來看看,那就說明你對我完全瞭解,咱們就談下去。你手上要是沒有我的收據,那就算我走錯了門。」
  維爾丁這才明白,他所聽到的有關圖林的情況全都符合實際,這人當特工潛力很大,但也十分傲慢。中校從桌子後面走出來,打開保險櫃,取出一個薄薄的文件夾,從裡面取出圖林收取一萬美元的收據的影印件。
  「行了,維克多爾·奧列戈維奇。」圖林把收據還給他。「我這才明白你代替了已故中校的職位。我要不要講講被捕以後的情形,或者你全都知道了?」
  「我知道,但你還是講一講。」維爾丁收走文件夾,鎖上保險櫃。
  圖林講得不慌不忙,維爾丁耐心地聽著。待工講完以後,克格勃官員問道:
  「你是接受任務還是把錢還回來?」
  「維克多爾·奧列戈維奇,你別裝糊塗了。我身上的錢一半被民警搶走了,剩下的花掉了。可是我不會再次去找古羅夫。」
  「你就打算這樣幹工作?任務稱心就執行,不稱心就拉倒?我要是這樣回答將軍,那我剛滾出他的辦公室,門就會呯的一聲關上。」維爾丁仔細審視著這個特工,圖林很稱這位克格勃官員的心。「那麼你是怕古羅夫?」
  「我不是膽小,而是小心為妙。再說兆頭也不好,俗話說,同一隻狗熊不能用叉子去叉兩次。古羅夫上校我只在光學瞄準器裡見過,還沒有來得及掂掂他的份量,可是在牢房裡沒有人說他好,都說在街上走路可得避開他。」圖林沉默了一會,又補充道:「不過照我看來,您提起這個民警不是沒有目的,您是期待著我也表個態。可是我這人的特點刑偵人員太瞭解了,您用不著懷疑。」
  圖林感到開心的是,他用「你」稱呼維爾丁,對方默默忍受了,於是他決定不再放肆,要遵守禮節。
  「我這人本來就不適合當殺手,」他繼續說,「躲在暗處殺人,這不是男子漢的行徑。」
  「可是別的你什麼都不會,」維爾丁答道,「那你幹嗎要來?」
  「什麼都不會,」圖林撇了撇嘴,「這話是在阿富汗把我從路邊拖過來的那個老傢伙說的。中校先生,您可別聽這種蠢話。他往哪兒拖過我?什麼英雄!我體重九十公斤。我就是受了傷,要拖也能把他這沒受傷的人拖到山上去。事情早過去了,」他揮了揮手。「要弄個殺手,隨便哪個射手都行,小事一樁。我是一名高級警衛,不過我並不看重這種工作。我是個偵察員,維克多爾·奧列戈維奇。我幾乎能打入任何圈子,不論是盜賊還是土匪,必要時部長的辦公室我也能呆得慣,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只消喬裝打扮一番,」他扯了扯上衣袖子,「這張皮應當相配。至於臉長得粗魯,那倒很逗女人喜愛,別的男人就不敢吱聲了。在總統身邊任職的那位將軍也不是阿蘭·德隆1,可是別人都聽他的。」
  
  1法國著名男影星。
  維爾丁聽得開懷大笑,笑聲止住以後說道:
  「我看你這人挺有學問。你在開出租車?我們把你連人帶車接收過來。表面上你的生活似乎毫無變化,你不當班時就在我們這兒開另一輛車,報酬方面不會讓你吃虧。往後就走著瞧吧。」維爾丁從桌子後面站起來,伸出手來。「咱們一言為定?」
  圖林緊緊攥住克格勃官員的手不放。
  「您安排我住哪兒呢?」
  「你不是有地方住麼。」維爾丁試圖把手掙脫出來。
  「在一些娘兒們那裡暫時混著,都混膩了。」圖林鬆開維爾丁的手,後者把粘在一起的手指縮進口袋。
  「讓我想想看,這問題有點麻煩,超出了我的權限。」
  「一言為定。」圖林輕捷地從安樂椅上站起來。「您說個號碼,我給您打電話。您就這麼給您的將軍報告,說是找到一個出色的清潔工,得給他安一張床。不給個小小房間,隨便哪個清潔工也不肯拿掃帚。」
  有那麼一家小報,它的色調直接取決於別人所付的鈔票的色彩和數量。就在所有的人只談論總統健康狀況時,這家報紙出乎意料地披露了鐵木爾·揚季耶夫這個歹徒的有關材料。報紙斷言說,更有甚者,匪徒們還迫使有過偉大歷史的俄羅斯軍隊投降,把和平強加給俄羅斯,而這種可恥的和平只能稱之為一敗塗地。莫斯科接受了種種屈辱條件,然而別的暫且不論,出賣靈魂的克里姆林宮竟然還釋放了殺害兒童、已被法庭判處死刑的車臣恐怖分子鐵木爾·揚季耶夫。被人收買的官員把特赦令偷偷塞給了患病的總統。就這樣,俄羅斯兒童的血海深仇未報,兇手卻被人用俄羅斯納稅人的錢贖了出來。這次罪惡行動中領頭的是個俄羅斯人,即民警上校列夫·伊凡諾維奇·古羅夫。
  第二天上午,古羅夫家門前聚集了一群頭披黑紗的婦女,有的人手上拿著在格羅茲尼犧牲的兒子的照片,在汽車爆炸案中慘死的孩子的照片和古羅夫身穿警服、佩帶勳章的大幅照片,頭上赫然長出兩隻角,鮮血從上面滴下來。
  報上那篇文章古羅夫一收到早晨的郵件就看到了。在此以前上校從未想到會有這麼一家報紙。他把瑪麗亞送到她的一個女友的別墅裡,自己則暫時住在以前的秘密聯絡點,那套住宅圖林已經騰出來。
  第二天上午,他一回到尼基塔林蔭道就看見那些照片、標語、一些婦女悲傷的面孔和另一些婦女怒氣沖沖的面孔,飽經風霜的密探一時不知所措。他想躲藏起來,最好是地上有條縫,讓他立即鑽下去。然而職業習慣佔了上風。自然,誰也沒有認出他來,他在街邊長凳上坐下來,點燃一支煙,開始尋思,是誰從什麼地方搞到了他的照片。
  風吹拂著畫有長角的怪物的那幅畫布。古羅夫定睛凝視,這才明白照片取自他的個人檔案。從人事局把照片拿出來的不一定是個壞蛋,也許是個傻瓜。
  「咱們把維爾丁抓起來打他的耳光,」斯坦尼斯拉夫·克裡亞奇科彷彿從天而降,說道。
  「你在我旁邊坐了好久嗎?」古羅夫問道。
  「肯定有一分鐘了。」
  「這麼說這個敗類達到了目的,把我的安排完全打亂,我現在白白成了犧牲品。」
  「列夫·伊凡諾維奇,你只不過是個普通人。我已經跟你認識的那位著名評論員商談好了。亞歷山大·土林說,可以試一試說服領導,在今天的『今日新聞人物』欄目中對你進行專訪。」
  「這未必好,斯坦尼斯拉夫。我不會坐在攝像機前,當著千百萬同胞的面去論證我不是駱駝1。」古羅夫起身朝汽車走去。
  
  1意思是:儘管對你的指責毫無根據,但你無法證明。源出中亞民間故事:一個人發了病,以為自己是駱駝。病好後還是怕外出,他說:我知道我不是駱駝,可我給別人怎麼說得清?
  「我想,你會向法庭提出控訴吧?」斯坦尼斯拉夫趕上去並排而行。「因為根本就沒有什麼特赦,小伙子還關在死囚牢房裡。」
  「你很聰明,斯坦尼斯拉夫……但並非總是如此。他們正在力爭要我挑起事端,他們就會把請求赦免的呈文悄悄塞給有病的總統,跟他講清事態,只要總統拒絕赦免,他們便可槍斃鐵木爾。真是自作聰明,這種把戲只有神經衰弱的人才會上鉤。」
  古羅夫在方向盤後面坐下來。斯坦尼斯拉夫跟他並排坐下,他的「梅謝爾傑斯」車停在後面。
  「那怎麼辦呢?你可不能在部裡露面呀。」
  「誰說的?是彼得嗎?」
  「不,是我自己的想法。」
  「這想法不好。」古羅夫已經聚精會神,準備開車了。
  「那怎麼辦呢?」斯坦尼斯拉夫又問了一次。
  「把你的插頭從網絡中拔掉,我又不是電腦。」古羅夫重新點燃一支煙,停了一下,說道:「單是處死鐵木爾他們還嫌不夠,這裡還有些名堂。得搞清楚。他們對速戰速決沒有準備,我們應當在速度上搶先。你過去坐你的車,咱們去辦事處。」
  古羅夫走路一向步子很快,此刻他走進部裡卻像散步似的,在門崗面前又停住腳步,摸證件摸了許久,儘管證件總是放在同一個口袋裡。
  「您好,列夫·伊凡諾維奇,請進去吧,」中士弄得不知所措,小聲說道。
  「幹什麼事情都必須遵守秩序,老弟,」古羅夫總算「找出」證件,把它打開,讓門崗能夠核對照片和本人。
  「你把事態給我解釋清楚,免得我在你跟前礙手礙腳,」斯坦尼斯拉夫說。
  「你到辦公室去,打電話找到沙爾瓦·戈奇什維利,要他找到所有高加索來的頭面人物,讓他們守在電話旁邊。」
  古羅夫走進人事局打字室,在那裡工作的是清一色的姑娘。她們通常都各就各位,有的人已經用電腦了,有的人還在用打字機,還在敲鍵盤。有時身旁還會站一名軍官,等著她們快點把文件打出來。眼下卻沒有人工作,姑娘們擠在一堆,喋喋不休地談話,她們相互搶嘴,誰也不聽誰的。
  古羅夫一進屋,室內頓時靜下來。姑娘們像聽見口令一樣,一齊把通紅的臉轉向這個有名的密探,這個在部裡最逗人喜愛的男人。
  「你們好,美人們!」他聲音洪亮,顯得朝氣蓬勃。「請不要拘束,就像在家裡一樣自由自在,我可不吃人肉。」
  「列夫·伊凡諾維奇,您可真逗!」
  「列夫·伊凡諾維奇,您幹嗎要為殺人犯辯護呢?」
  這兩句話說得聲音清晰,隨後談話轉為七嘴八舌的對白和感歎。這幅情景跟聖誕老人出現在幼兒園有點相似。
  古羅夫心裡一清二楚,姑娘們是無法回答他的問題的,但他還是大聲問道:
  「那些壞蛋是從哪兒搞到我的照片的?」
  「是有人從光榮榜上拿走的,」有個姑娘答道。「我親眼看見您的照片沒有啦。」
  「那張照片上我穿的是便服,」古羅夫說。「可是在我家門口他們揮舞的是我穿制服的大幅照片。那是從個人檔案裡拿到的。」他並不指望有人回答,他來打字室是有一定目的的。他十分清楚,有什麼事在這個房間裡大聲講一講,無異於通過廣播發佈通告。不過通告聽起來乾巴巴的,播一次就完事,可是姑娘們聽到的事她們會多次傳播,而且添枝加葉,講得繪聲繪色。古羅夫上校到部裡來了,滿面春風,滿懷信心,這件事到了傍晚,從清潔女工到部長就會盡人皆知。
  「是哪個莽撞下流的傢伙膽大包天,把我的照片從個人檔案裡偷出來。等我休完假回來查出這個敗類,我要當眾擰下他的腦袋。」
  「先請上我這兒來一下,」人事局副局長、一位年輕的中將聽見喧嘩聲走了進來,說道。「假如您的工作像您受到眾多女士青睞一樣一帆風順的話,俄羅斯早就沒有人犯罪了。」
  「只要在民警局幹上幾個月,一切都會簡單明白。」古羅夫答道。「跟罪犯作鬥爭的事,心裡最有數的是酒鬼和家庭婦女。沒有人比得上他們。至於上您那兒去,中將先生,恕我不能從命,我在例行休假,這會兒我急於要去跟麥當娜1約會。請原諒!」古羅夫鞠了一躬,走出打印室。
  
  1美國搖滾女歌星,以毫無顧忌的性暴露著稱。
  他朝奧爾洛夫的辦公室走去,一邊走一邊尋思:真有意思,不知這樣一來誰遇到的麻煩更多?姑娘們會把我跟這個帶金肩章的娃娃發生口角的事傳遍大街小巷,現在她們準會給他起個外號。這個毛孩子的靠山也不得不給他另找一個職位了。
  古羅夫在走廊裡被幾個同事攔住,他們問他:會不會向法院提出控訴?
  「那當然!」古羅夫毫不猶豫地答道。「但有一個條件,即案子必須在茅房裡審理。這種蹩腳報紙不夠資格在別的地方讓人翻看。」
  「笑吧,笑吧,列夫·伊凡諾維奇,」跟古羅夫同齡的一個同事說。「上將軍那兒去,彼得馬上會揍你一頓。」
  「好極了!不過整個休假期間我都會明白,麻煩已經過去了。」
  他一進接待室,維羅奇卡就從桌邊奔上前來,吻了吻他的臉頰。
  「上校先生,快點!」她動手拉厚重的門。
  古羅夫本想拍拍女秘書,但只摸了摸她的頭,隨後把門拉開,走進辦公室,邊走邊先發制人:
  「您好!中將先生,也許我是錯了,可是這乳臭未乾的小子幹嗎要找碴兒?」
  「你沾上的臭狗屎還不夠麼?」奧爾洛夫顧不上裝出不滿的樣子。「你態度無禮,該受警告處分……咳!」他擺了擺手。「你受的警告足夠後人出一整本回憶錄。我有事,我沒工夫跟你慢慢閒聊。你對他們放這一槍怎麼看?」
  「試圖盡快執行判決。」
  「總統正在準備動手術,什麼文件都不會簽發,更不要說請求特赦的呈文。」奧爾洛夫合上他面前的公文夾。
  「你想得太簡單了,彼得·尼古拉耶維奇,看樣子他們下這個賭注是想動真格兒的。也許會出現一個猶大1,把總統簽字真跡複製在公文上,然後逐級下傳。在俄羅斯,人們往往不知道誰的飛機轟炸了誰,至於是誰蓋的圖章,則根本無人過問。」
  
  1《聖經》中基督十二門徒之一,見利忘義的叛徒。
  「別長篇大論,說說你的主意。」
  「必須趕緊見一見典獄長,不是辦公事,而是私下會見。」
  「你想組織越獄?」
  「不那麼激烈,但有些類似,」古羅夫答道。
  「要我幫忙嗎?」
  「我只不過給你通個氣,要是一下子鬧騰起來免得你感到突然。」
  「說句實話,列瓦,我理解你的所作所為,但我不贊成。你的理智被感情控制了。這種狀況決不會有好結果。」
  「我完全同意,但我別無他法。」古羅夫向門口走去。「眼下已經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對某些先生應該給點顏色看看,讓他們牢牢記住:特工機關並非所有的人都能收買和出賣,有一種力量能夠跟美元抗衡。」
  「說得很漂亮,但願你明白你在幹些什麼。密探只要走錯一步,往往就會一敗塗地。」
  內勤處上校奧加爾科夫·伊戈爾·謝苗諾維奇個子不高,兩臂修長,再加上背也駝得很厲害,假如把這一切考慮在內,那麼他的外貌就很難說是招人喜歡了。然而儘管具有上述毛病,上校無疑仍是一個頗有魅力的人。誠然,他的體形像當今爺爺奶奶們愛看的電影《人猿泰山》中的猿猴齊塔。上校的外表中彷彿有些根本無法結合的東西結合在一起,也許上帝在創造他的時候及時省悟過來,覺得有點不倫不類,在改正錯誤給於補償時又按照神的意志隨心所欲。奧加爾科夫的頭上長滿了極為濃密、白裡透藍的頭髮,眉毛仍是藍黑色,眼睛則是淡藍色,十分明亮,牙齒整整齊齊,白得像雪一樣。
  奧加爾科夫上校擁有的就是這樣一副對比十分強烈的外貌;作為典獄長,他在將近六十年的生涯中見識過那麼多的事物,有的令人厭惡,有的讓人感動,有的血腥,有的骯髒,有時也能見到高風亮節,這些都是在任何刑事偵查研究所見不到的。
  奧加爾科夫過著單身生活,妻子死於難產,去世已久。他住在離奧克魯日納亞三公里的一幢兩層小樓房裡,差不多已是郊區了。公家的汽車早晨來接上校,傍晚再送他回來。家裡除上校以外還住著兩位。一位是個男人,體形跟主人一模一樣,只不過尺寸大得多,年齡完全無法確定。他叫索尼亞,儘管他形如巨人而且力大無窮,看起來像是二十出頭,但如果考慮到他在牢裡坐過十四年,那麼他的年齡實際上要大得多。這個家裡第三位享有充分權利的居民是一隻雄性高加索狗,它的名字並不奇特,就叫豺狼,要用力氣制伏它,那只有索尼亞才能辦到,奧加爾科夫本人則只消說一句話或輕輕吹一聲口哨就能讓它乖乖聽話。在所有類人動物中豺狼只承認他們兩個,對其他人它只不過容忍而已,內心裡卻認為他們是誤入別人巢穴的野禽。
  當初內務部領導曾提出給奧加爾科夫一套正正規規的住房,離上班的地方不遠。關懷備至的將軍們試圖讓他明白,作為典獄長,他的「教子」數以千計,這些人並非全部上過大學,也並非全都吃素,他住得這麼遠又這麼偏僻是危險的。
  可是上校卻回答說,上班時監獄已經讓他夠受的了,萬一放出來的人中有誰對他心懷不滿,讓他來好了。奧加爾科夫在刑事犯中有個正規的綽號——老闆,他既不面慈也不心軟,但他干了三十年,始終如一地挺了過來。這種不合情理的現象完全無法解釋。
  放出來的犯人曾經兩次襲擊奧加爾科夫的住所。頭一次大約在二十年前,那時索尼亞尚未出獄,而豺狼則尚未出生,上校當時只好從熱被窩裡起來開槍射擊。最近一次襲擊時間不算久遠,大約在五年前,那時索尼亞已經住進來,而豺狼則伏在台階上打盹。奧加爾科夫深夜裡聽見有人叫喊和呻吟,但他沒有爬起來,只是疲憊地歎了口氣。
  第二天早晨他圍著兩具撕爛了的屍體轉了一圈,說道:
  「索尼業,把民警叫來,讓他們認一認,辦個手續。這好像是店小二和釘子,兩個人都在那一年生病出獄。把路上清掃一下,用軟管給豺狼沖洗沖洗,千萬別讓它染上傳染病。」
  古羅夫坐在奧加爾科夫家的聖像下面,免得主人見怪;他喝著家釀白酒,儘管近來他即使喝兩口也是上好的威士忌。奧加爾科夫坐著的時候看不出他的體形不勻稱,簡直就是個美男子,滿頭銀絲,淺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身材高大、長得像大猩猩似的索尼亞往桌上端菜上酒,自己卻沒坐下來,走動時也悄然無聲。
  古羅夫和奧加爾科夫是第二次見面。頭一次是在監獄,在上校的辦公室,當時密探是靠了奧加爾科夫的頂頭上司一個電話去那兒的,那一次只是乾巴巴地談了幾句。古羅夫要求跟已判刑的鐵木爾·揚季耶夫見見面,上校一句話也沒問,准予見面,但他顯然感到不滿,嘟囔了一句:「走後門……不該這樣。」
  今天,當奧爾洛夫將軍給奧加爾科夫打電話,說古羅夫上校有點私事來訪,請予接待時,典獄長像換了個人似的。他熱切地、甚至喜孜孜地答道:
  「是列夫·伊凡諾維奇嗎?那不成問題,我隨時恭候,就讓他今天來吧。」
  古羅夫等幾個密探感到又高興又驚訝,經過一番議論,認為奧加爾科夫上校的態度之所以有了變化,是因為那家報紙的發難和評論員亞歷山大·土林在「今日新聞人物」專欄中採訪總統新聞秘書時說的幾句話。採訪的話題自然是圍繞總統的健康狀況,這時評論員突然問道:
  「這麼說,眼下總統正在積極準備動手術,因而實際上沒有處理日常事務囉?」
  「不能這麼說,特別重大的問題當然由總統跟總理一起決定。但工作時間受到嚴格限制。」
  「特別重大的問題?」土林顯出驚訝的樣子。「報紙上說總統正在批閱一份申請赦免的呈文……」
  「請原諒,」新聞秘書打斷他的話,「咱們可不要向成千上萬的觀眾傳播這種無聊的流言飛語。」
  奧加爾科夫上校當了三十年典獄長,報刊和電視對他並未表示特別關懷。報紙上發表那篇厚顏無恥的虛假報道以後,這位監獄老管家的反應過於敏感,彷彿這是在譴責他本人違犯法律。密探古羅夫的事奧加爾科夫耳熟能詳,他來得正是時候。
  此刻他們正在安靜地進餐,談論民警的種種毛病,並未觸及問題的實質。跟所有供職多年的人一樣,他們倆有一大堆老熟人,遺憾的是,在談及其中許多人時不得不用過去時。一些人去世了,另一些人退了休,正在度晚年。
  「伊戈爾·謝苗諾維奇,您對記者們不感到懊惱嗎?」古羅夫問道,「您可是一位獨一無二的人物,您的經歷、您的家庭和朋友可以寫成一部長篇小說。」
  躺在門口的豺狼張開大口,露出巨大的犬牙。
  「你看見了吧,就連豺狼聽見你的問題也笑了。」奧加爾科夫往透明的小碗裡倒了些極釅的茶。「我對這種濃得發黑的茶喝上了癮,這碗是個貴族老太婆送的。有點像是賄賂。我好不容易爭取把她的孫子提前釋放了。那娃娃被判了十年徒刑,在牢裡奄奄待斃。我見他的奶奶活不到那一天了,就千方百計為他奔走。」
  「謝苗諾維奇,」索尼亞突然開口,用渾厚優美的男低音說。「真是稀奇,我頭一次見到豺狼對客人表示認可。你瞧,它把背轉過去,用爪子把臉遮住了。真是怪事。」
  「物以類聚。他們都是狼嘛。」奧加爾科夫把一隻刻著圖案的木製煙灰缸移到古羅夫跟前。「抽吧,別憋得難受。我自己已經戒了,但喜歡聞聞煙味。好,你說吧,我那鐵木爾怎麼回事,你怎麼對他感興趣啦?」
  「簡短說還是詳細說?」古羅夫問道。
  「簡短說,沒聽懂的我自己問。」
  「鐵木爾沒有殺害任何人,他被人偷偷利用了。」
  「這種事有時也是有的,」奧加爾科夫冷淡地說,「這樣的人我們槍斃了多少,連我也數不清。而且這還只是指正式平反的,實際上到底有多少,只有老天爺知道。」他對著聖像畫了一個很大的十字。「你救不了那小伙子。鮑裡斯1決不會赦免他。」
  
  1俄羅斯總統葉利欽的名字。
  「在牢房裡他有可能被人謀害嗎?」
  「這種事多年沒有發生過。」奧加爾科夫抬起頭來,古羅夫看見他那明亮的淡藍色眼睛裡毫無熱情,顯得漠不關心。「要是有人出一大筆錢,什麼事都會發生。」
  「用藥毒死更容易,」古羅夫說。
  「不錯,」奧加爾科夫表示同意。「那麼你很愛車臣人囉?」
  「我是為俄羅斯擔心。」
  「調子唱得很高,很高。」主人轉身問坐在巨大搖椅裡的索尼亞:「那兒誰會幹這種事?」
  「多少錢?」索尼亞問道。古羅夫再次對他優美的嗓音感到驚訝。
  「很多。」古羅夫聳了聳肩。「一百萬美元。」
  索尼亞沒有回答,閉上眼睛。
  「是不是可以說,隨便哪個人為了一百萬都可以下毒?」古羅夫對主人開始厭煩了,對他們來說別人的生命早已失去價值。
  「幹嗎要委屈人?」奧加爾科夫平靜地問道。「我跟索尼亞多少錢都不會要,就算你把俄羅斯銀行搬來也罷,」他突然笑了起來,索尼亞嘟嘟囔囔表示不滿。「我不會重提你那保險櫃,我不會的,」主人保證說。但他忍不住又解釋道:「索尼亞由於少不更事,年輕時有一次拖走一隻保險櫃……」
  索尼亞顯然生氣了,站起來帶上豺狼走了出去。一人一狗走路時都悄然無聲。
  「您的豺狼爪子小不點兒,是不是老在磨損?」
  「蜷起來了,狡猾的傢伙,一落地就伸開,」主人解釋說。「你這人完全沒有好奇心,上校。有些問題是無人不問的,可你卻什麼都不問。為什麼我這兒住著一個慣犯,像朋友一樣平起平坐?」
  「他蹲監獄蹲膩了,但又不能離開監獄,」古羅夫答道。「呆在您身邊既有自由,又不離開監獄。」
  「那為什麼這麼個健壯粗魯的漢子叫個女人的名字?」
  「他在潮濕的單人囚室裡關過禁閉,回到普通牢房後吃點東西,一睡就是幾個晝夜1,」古羅夫說。
  
  1「索尼亞」這個名字是「索菲婭」的小名,在俄語中跟「瞌睡蟲」一詞諧音。
  「睡了五個晝夜。可是你得承認,這件事你以前就知道。」
  「我一輩子都得猜這種謎。」古羅夫聳了聳肩。「我還想多說兩句,伊戈爾·謝苗諾維奇,索尼亞愛您,只不過他自己不清楚這一點。這就像一個人愛自己的青春一樣。」
  「你是個出色的心理學家,那麼我不明白,你幹嗎要上這兒來提出我決不會同意的請求。」
  「人的內心裡藏有極大的秘密,自己卻無法猜透。我只不過是個凡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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