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伊在開往休士頓的飛機上,坐在通道的活動椅上。不知怎麼地,他感到既悲慘又緊張,跟堵住通道、破壞飛機內部對稱感的小笨座椅一樣不得其所和突兀。突兀,多此一舉,然而他確信他所做之事有其必要性。他克服萬難走到眼前這個地步,情緒陷入頑強的堅決心意中。
哲拉德曾到警局去聽取關於布魯諾之死的偵查筆錄。他說他從愛荷華州搭機回來,真是太不幸了,查爾士的下場,不過查爾士對任何事從來都漫不經心。這件事還發生在蓋伊的船上,真是太不幸了。蓋伊可以不帶任何情感的回答問題。布魯諾的軀體消失無蹤影的細節似乎無關緊要。哲拉德的在場使蓋伊更加不安,他不要哲拉德一路跟蹤他到得州去。為了加倍安全起見,他甚至沒有取消下午稍早啟程飛往加拿大的機位呢。然後他在機場等這班飛機等了差不多四個鐘頭。但他安全了。哲拉德說過他這天下午將搭火車回愛荷華州去。
雖然如此,蓋伊仍再看了一下他四周的乘客,比先前更加緩慢謹慎地看。似乎根本無人對他有絲毫興趣。
他彎身去看放在腿上的文件時,在他內袋裡的那封厚厚的信啪啪作響。這些文件是巴伯交給他的阿爾伯塔工程的部分報告,蓋伊看不下雜誌,也不想望著窗外,但他知道他能不自覺地完全背下這份報告中該背的項目。他發現一頁從一本英國建築雜誌撕下的紙,貼在印刷完成的油印紙張中間,巴伯用紅筆圈出了一段文字:
蓋伊·丹尼爾·漢茲是美國南部前所未見最重要的建築師。他二十七歲時首次獨立設計完成的一棟樸素的兩層大樓,以「匹茨堡商店」打響了名號,他以此大樓說明了他堅持不輟的優雅和功能性原則,而他的藝術也經由此大樓拓展到現今的規模。如果我們設法給漢茲獨特的天分下定義,就必須仰賴「優雅」這個難以理解的夢幻字眼,它是在漢茲之前從未賦予現代建築特徵的字眼。漢茲在我們的時代使他自己的優雅概念成為典範。他在棕櫚灘為廣為人知的帕米拉集團所建造的主樓已被稱為「美國的帕德嫩神廟」……
頁末注上星標的一段文字寫著:
筆者執筆為文之際,漢茲先生已獲任加拿大阿爾伯塔水壩計劃的咨詢委員會委員。據他所言,他向來對橋樑有興趣。他預估將花三年的時間快樂地擔任此項工作。
「快樂?」他自語著。
他們怎麼碰巧用上這麼一個字眼呢?
蓋伊搭乘的計程車橫過體士頓的大街時,鐘敲了九下。蓋伊在機場的一本電話簿上找到了歐文·馬克曼的名字,寄放好行李後,便鑽進了一輛計程車。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的,他心想。不可能就在晚上九點到他家,剛好發現他一個人在家,而且願意端坐在椅子上聽陌生人講話。他不會在家的,或者他不再住在那裡,或是他甚至不再住在休士頓了。找他可能要花幾天的時間了。
「在這家旅館停車。」蓋伊說。
蓋伊下了車,在旅館中訂了一間房。這細瑣而有先見之明的舉動使他感到好過些了。
歐文·馬克曼已不住在克雷本街的這個小公寓大樓中了。樓下走廊上的人,包括管理員在內,都疑神疑鬼地看著他,而且肯提供的消息也是少得可憐。沒有人知道歐文·馬克曼人在何處。
「你不是警察吧,對嗎?」最後管理員問。
不顧自己的心情,他笑著說:
「不是。」
蓋伊在走出公寓大樓的途中,有一個人在樓梯上攔住他,一樣是神情謹慎,那人勉為其難地告訴他,他大概可以到市中心的某家咖啡館裡找到馬克曼。
最後蓋伊在一家藥房裡找到他,他正和兩位他也不加以介紹的女士坐在櫃台前。見到蓋伊的歐文·馬克曼只是滑下凳子,挺直身子站好,棕色的兩眼是瞇著的。他狹長的臉型看起來比蓋伊記憶中的要更陰沉而且較不那麼英俊。他審慎地把兩隻大手偷塞進短皮夾克的斜開口袋中。
「你記得我吧。」蓋伊說。
「我想是吧!」
「介不介意我跟你談一談?只要一會兒的工夫。」蓋伊看看四周。他認為最好是邀他到他的旅館房間去。「我在這兒的萊斯旅館訂了房間。」
馬克曼再次緩緩上下打量了蓋伊一番,靜默了很久之後才說:
「好吧!」
從收銀台上看過去,蓋伊看到許多放酒瓶的架子,請馬克曼喝杯酒大概是好客之道吧!
「喜歡威士忌嗎?」
蓋伊在買酒時,馬克曼的心情輕鬆了一些。
「可樂就可以了,不過加點兒東西在裡面,味道會更好喲。」
蓋伊也買了幾瓶可口可樂。
他們默默地驅車回旅館,默默地搭乘電梯、走進房間。蓋伊心中納悶他會怎麼起頭。有十幾種起頭的方式,蓋伊卻全都棄之不用。
歐文在扶手椅中坐下,好整以暇地一面用蠻不在乎的懷疑眼神瞄著蓋伊,一面品嚐著大杯威士忌加可口可樂。
蓋伊結結巴巴地開口說:
「你——」
「什麼?」歐文問他。
「如果你知道是誰殺了蜜芮恩,你會怎麼辦?」
馬克曼一腳砰然落地,然後坐直身子,皺起的眉毛在眼睛上方連成又黑又密的一直線。
「你殺的?」
「不是,不過我認識殺死她的人。」
「是誰?」
他皺著眉坐在那裡時有何感受呢?蓋伊心裡納悶著。厭惡?怨恨?氣憤?
「我知道是誰,警察很快地也會知道是誰了。」蓋伊遲疑了一下。「是一個叫查爾士·布魯諾的紐約人。他昨天死了,溺死的。」
歐文略微向後靠坐,啜飲了一口手中的飲料。
「你怎麼知道的?他自招的?」
「我知道,我知道有好一陣子了,所以我才覺得是我的錯。錯在不願背叛他。」
他濡濕雙唇,吐出每一個字都很困難,而他卻又為什麼要這麼小心翼翼,一點一滴地揭露自己呢?他所有的幻想,想像著脫口說出一切的喜悅和解脫又在哪裡呢?
「所以我才責怪自己。我——」
歐文的聳肩動作阻止他說下去。他看著歐文喝光飲料,然後蓋伊下意識地便去為他再調了一杯。
「所以我才責怪我自己。」他再說一次。「我必須把情況告訴你,這是非常複雜的。你知道,我要去梅特嘉夫的路上,在火車上與查爾士·布魯諾相識。火車事件是在六月的事,就在她被殺之前。當時我正要去辦離婚手續的。」
他咽一下口水。看吧,他以前從未跟任何人說的話,他自願說出來了,而且現在這感覺是如此的平凡,甚至是如此的屈辱。他的喉嚨裡有無法去除的乾啞感覺。蓋伊審視著歐文狹長、黝黑的殷切臉龐,那皺起的眉現在鬆開了些。歐文又蹺起腿來,蓋伊猛然記起歐文在審訊時所穿的灰色鹿皮製皮鞋,那是雙有富彈性側部的純棕色皮鞋。
「而且——」
「怎樣?」歐文催促著他。
「我告訴他蜜芮恩的名字。我告訴他我恨她。布魯諾有個殺人的構想,雙重謀殺。」
「老天哪!」歐文低喊一聲。
這句「老天」讓他想起布魯諾,蓋伊忽然有個可怕,極端可怕的想法,想到他可能陷害歐文掉入布魯諾用在他身上的同樣陷阱裡,想到歐文依序也會抓住另一個會再抓住別人的陌生人,就這麼一直無限地一再陷害,一再獵捕下去。蓋伊起了一陣戰慄,握緊了拳頭。
「我錯在跟他談話,我錯在告訴一個陌生人我的私事。」
「他跟你說他要去殺死她嗎?」
「沒有,當然不是,是他有一個構想。他瘋了,他是個精神變態者。我叫他閉嘴,下地獄去,我甩掉他了!」
他又回到火車的個人車廂裡。他正要走出個人車廂到月台上去。他聽到火車沉重的門砰然關上的聲音。甩掉他,他曾這麼以為!
「你沒有叫他去殺人。」
「沒有。他根本沒說要去殺人。」
「你為什麼不直接乾脆地說呢?你為什麼不坐下呢?」
歐文慢條斯理的刺耳聲音使房間再度穩定下來。他的聲音像塊醜陋的岩石,紮實地擊中乾燥的地表。
他不想要坐下,也不想要喝酒。他曾像這樣在布魯諾的私室裡喝過威士忌。這是結束,而且他不想要它跟開始一樣。他碰了碰他禮貌性為自己調的摻水威士忌的酒杯,轉過身來時,歐文正在他的杯中倒入更多的酒,不停地倒,彷彿是要做給蓋伊看,他並不想在他背後偷偷倒酒似的。
「那麼,」歐文懶洋洋地說,「如果這個傢伙正如你所說的是個瘋子——這也是法庭最終的看法,說兇手必定是瘋子,不是嗎?」
「沒錯。」
「我的意思是,我當然明白你在那之後的感受,可是如果它如你所說的只是一段對話,我就看不出你為何該如此激烈地自責了。」
蓋伊不可置信地瞪著他,難道他所說的對歐文而言不重要嗎?也許他並不完全明瞭。
「但你瞧——」
「你是何時發現此事的?」歐文的棕眼看起來像泥漿般的混濁。
「事後大約三個月吧。但你瞧,如果不是我的緣故,蜜芮恩現在還活著。」
蓋伊看著歐文再次以口就杯喝飲料。他感覺得出正滑入歐文寬闊的口中那令人作嘔的可口可樂加威士忌的味道。歐文將會怎麼做呢?突然躍起,摔掉玻璃杯,像布魯諾掐死蜜芮恩一樣的掐死他嗎?他無法想像歐文會繼續坐在那裡,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歐文並未動一下。
「你瞧,我必須告訴你。」蓋伊僵持不下地說著,「我認為你是可能受我之害的人,她懷的孩子是你的吧,你本來要娶她的,你愛她,是你——」
「見鬼了,我才不愛她咧。」歐文臉色毫無變化地看著蓋伊。
蓋伊也回瞪著他。不愛她,不愛她,蓋伊心想。他的心思又往回逡巡,企圖重組過去認同、而今已不復平衡的一切等式。
「不愛她?」他說。
「對。嗯,倒也不是你想的那樣啦。我當然不想要她死——而且搞清楚,我會盡一切力量防止這種事發生,但我非常高興不必非娶她不可了。結婚是她的主意,這也是她懷下孩子的原因。我不會說這並非男人的錯,你呢?」
歐文神情微醉,態度熱切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那張寬闊的嘴仍拉成跟他在證人席上一樣堅定和不規則的線條,等著蓋伊開口說話,對他與蜜芮恩的行為有所判決。
蓋伊做了個微微不耐的動作,轉過身去。他無法使這些等式達到平衡。除了諷刺感,他看不出這件事還有什麼意義。除了諷刺的理由,他現在沒有理由在這裡;除了諷刺的理由,他沒有理由待在旅館房間裡,為一個毫不在乎的陌生人的利益而冒汗,痛苦的自我折磨。
「你這麼認為嗎?」
歐文還在問,一面又伸手去取放在他身旁的桌上的酒瓶。
蓋伊無法再開口多說一句話,一股說不出的炙熱怒火正在他心中升起。他扯開領帶,解開襯衫衣領,往敞開的窗戶瞥去,尋找著空調裝置。
歐文聳聳肩。他敞著襯衫衣領,皮夾克也沒拉上拉鏈,看起來挺自在的。蓋伊有股完全無法理解的慾望,想拿個東西塞進歐文的喉嚨裡,想去打他、壓扁他,尤其是想打掉他坐在椅中的那份自滿的安逸。
「你聽好,」蓋伊平靜地開口,「我是個——」
但歐文也在同一剎那開口說話,而且也不看著仍張大著嘴站在地板中央的蓋伊,就懶洋洋地一直說下去:
「……第二次了。在我離婚的兩個月後就結婚,結果馬上就有了麻煩。蜜芮恩會不會有所不同,我不知道,但我說她會更變本加厲。露易莎在兩個月前該死地差一點放火燒了我們那棟很大的公寓房子之後,出乎意料地離開了。」
他懶洋洋地說下去,又從他身邊的威士忌酒瓶中再倒了些酒在他的杯中,在歐文自助的方式中,蓋伊感到一份直指向他自己的不敬,一份確切的公然侮辱。蓋伊記起自己在審訊時的舉止,以被害人的丈夫而言,保守地說是再普通不過的舉止了。歐文為什麼應該要尊敬他呢?
「可怕的是,男人是輸家,因為女人說得更多了。拿露易莎來說吧,她可以再回去那間公寓,他們也會張臂歡迎她,但讓我只是——」
「聽好!」蓋伊再也無法忍受地說,「我——我也殺了人!我也是個殺人兇手!」
歐文的兩腳又掉回地上,他再度坐直身子,甚至將視線再次在蓋伊身上和窗子間來回調動,彷彿在深思該逃開或是該自衛似的,但他臉上迷糊的驚訝和警覺之色是如此地微弱,如此地不認真,因為它本身似乎就是個挪揄,似乎在挪揄蓋伊的正經八百。歐文正要把杯子放在桌上,卻又沒有這麼做。
「那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聽好!」蓋伊再大喊著。「聽好,我死定了。此刻的我跟死了一樣,因為我將去自首。馬上去!因為我殺了人,你明白了嗎?不要裝出這麼事不關己的樣子,也不要再靠回那張椅子上!」
「我為什麼不該靠回這張椅子上呢?」
歐文現在兩手握住杯子,他才剛剛在杯子裡又添滿了可口可樂加威士忌。
「我是個殺人兇手,而且取了某個人的性命,這樣一件沒有人有權利去做的事,對你來說毫無意義嗎?」
歐文可能點了頭,或者可能沒有點頭。無論如何,他又慢條斯理地喝著飲料。
蓋伊瞪著他。言語,成千上萬句無法說出的言語糾結不清,甚至似乎充塞在他的血液中,激起多股熱潮而使他緊握的兩手一掃,高舉起兩臂。這些言語是詛咒歐文之詞,是他這天早上所寫下的自白書中的字句和段落,現在這些言語因為這個坐在扶手椅上酒醉的白癡不想要聽而逐漸亂成一團。這個酒醉的白癡決意要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他想他看起來並不像是殺人兇手吧,一身潔淨的白色長袖襯衫、絲質領帶和深藍色長褲,也許甚至是他緊繃的臉,在任何人眼中似乎都不像是殺人兇手的樣子。
「沒有人知道殺人兇手長得像什麼樣子,」蓋伊大聲地說,「這是項錯誤。殺人兇手看起來就跟其他任何人一樣!」
他舉起拳頭,以手背貼在額頭上,又放了下來,因為他知道剛剛存在心中的話正待湧出,而且已無法阻止話說出口了。這完全是布魯諾的作風。
蓋伊突然走去為自己倒了杯酒,三指份的酒他一口就喝乾。
「很高興看到我有個喝酒的伴。」歐文含糊地低語著。
蓋伊在歐文對面鋪以綠床單的整齊床位上坐下,十分突兀地竟有疲倦之感。
「它毫無意義,」他又開口說,「它對你來說毫無意義,是嗎?」
「你不是我第一個見到的兇手,無論男女。」他咯咯笑著說。「對我來說,逍遙法外的似乎是女人比較多。」
「我不是要逍遙法外,我並不自由。我是很冷酷地犯下殺人事件的。我毫無殺人的理由。你看不出這可能更糟嗎?我殺人是為了——」
他想說他殺人是因為他體內有適量的乖張成分,足以去殺人,想說他是因為要除去木材中的害蟲而殺人,但他知道對歐文而言這說不過去,因為歐文是個實際之人。歐文非常地實際,甚至連打他、逃離他,或報警都不想,因為坐在椅子上要舒服多了。
歐文甩甩頭,彷彿真的確實在考慮蓋伊的話似的。他的眼皮半垂在眼睛之上,蠕動著身子,探手在後褲袋中摸出某件東西,是一袋煙草。他從襯衫胸前口袋中又取出煙紙。
蓋伊看著他這慢慢進行的動作,似乎有數小時之久。
「這給你。」蓋伊拿出自己的香煙來給他。
歐文用懷疑的眼神看著香煙。
「是哪一種煙?」
「加拿大煙,相當不錯的,試抽一支看看。」
「謝了,我——」歐文用牙齒把煙草袋拉合——「比較喜歡抽我習慣的牌子。」他花了至少三分鐘來捲煙。
「這就好像我在一般公園拿槍對著某人,開槍射死他一樣。」
蓋伊接著說,他決心要說下去,但這樣好像是對椅子上的無生命物體——例如錄音機——在講話一樣,不同處在於他的話似乎在任何程度上都十分敏銳。歐文不是可能會突然想通,他現在可以在旅館房間內拿槍射他嗎?
蓋伊說:
「我是被迫去殺人的,我也會這麼對警方說,但這並無差別,因為重點是,我殺了人了。你瞧,我必須告訴你布魯諾的構想。」
至少歐文現在正看著他,但他決非處於全神貫注狀態下的臉上,似乎露出愉快、禮貌性的酒醉專注表情。蓋伊不願讓那表情阻止他說下去。
「布魯諾的構想是我們該為彼此殺人,他要殺死蜜芮恩,我則要殺死他的父親。後來他背著我來得州殺了蜜芮恩,不先讓我知道或經過我的同意,你明白嗎?」
他選用的字句令人不愉快,但至少歐文有在聽。至少這些話有說出口。
「我並不知道這回事,而且甚至沒有起疑——沒有真的懷疑。直到案發後幾個月。接著他就來糾纏我,他開始對我說他會把蜜芮恩之死的罪算在我身上,除非我去貫徹執行他該死的計劃剩餘部分,你明白嗎?就是去殺死他的父親。這整個構想奠基於沒有殺人理由的事實上,沒有個人動機,因此不會個別追查到我們身上,條件是我們彼此不見面,但這是另一個重點。重點是我真的去殺死他了。我已經被逼到精神崩潰了,布魯諾不斷地以信件、恐嚇和不眠不休來使我精神崩潰,他也把我逼瘋了。而且聽好,我相信任何人都會被逼到精神崩潰的。我可以讓你精神崩潰;處在同樣的情況下,我就可以讓你精神崩潰,叫你去殺死某人。採用的方法可能和布魯諾用在我身上的方法不同,但還是做得到的。你以為使極權國家繼續生存下去的還有其他東西嗎?或者你是否曾停下來對像這樣的事心存懷疑過呢,歐文?總而言之,這就是我要告訴警方的事,但這將無關緊要,因為他們會說我不該精神崩潰的;這將無關緊要,因為他們會說是我軟弱。但現在我不在乎了,你明白嗎?現在我能面對任何人了,你明白嗎?」
他彎身望向歐文的臉,但歐文似乎沒有在看他。歐文的頭部歪向一側,正靠在手上休息。蓋伊站直身子。他無法令歐文明白,他感覺得出歐文完全沒有費心去瞭解主要的重點。但這也沒有關係。
「無論他們要怎麼處置我,我都會接受的。我明天會向警方供出同樣的話。」
「你能提出證據嗎?」歐文問他。
「證明什麼?我殺了人,有什麼可以證明這回事的?」
酒瓶從歐文的指間滑落,掉在地上,但現在瓶中的酒液很少,所以幾乎沒有潑灑出來。
「你是個建築師,不是嗎?」歐文問他。「現在我記起來了。」
他笨拙地扶正酒瓶,就讓他留在地上放著。
「有什麼關係嗎?」
「我在納悶。」
「納悶什麼?」蓋伊不耐煩地問他。
「你是否要聽我真誠的意見——因為你說話好像有點激動,不是說你真的激動。」
而現在在歐文困惑的表情背後完全是小心謹慎之色,以免蓋伊可能因他的批評而走過來打他。見蓋伊並未移動一下,他又坐回椅中,而且跌坐得更深陷。
蓋伊在腦中搜尋一個能展現給歐文明了的具體概念,他並不想要他的聽眾溜開,儘管他現在是漠不關心的狀態。
「聽好,對於你知道曾殺死過某人的人,你有何感想?你會怎麼對待他們?如何與他們應對?你會等閒視之嗎?」
在蓋伊緊張的凝視下,歐文似乎真的試著去思考,最後他輕鬆的眨著眼,堆起笑容說:
「得饒人處且饒人嘛。」
怒氣再次襲上他心頭,有片刻的時間像個熱老虎鉗般,緊鉗住他的身體和腦子。沒有什麼話可以形容出他的感受,不然就是有很多的字句可以說出口。
「白癡!」
這個字眼自然成形且自動從他的齒間吐出。
歐文在他的座位上微微挪動身子,但他處變不驚的聲勢奏效了。他似乎還沒有決定倒底是要笑還是要皺眉。
「干我什麼事呀?」他語氣堅定地問。
「干你什麼事?因為你——你是社會的一分子!」
「喔,那麼它就是社會的事囉。」歐文懶散地搖手回答著。
他正看著威士忌酒瓶,瓶內的酒液只剩半英吋深而已了。
干他什麼事?蓋伊心想著。這真的是他的態度,或者是他醉了?這一定是歐文的態度。他現在沒有理由撒謊呀。接著他記起在布魯諾開始糾纏他之前,而他已對布魯諾起疑心之時,他自己的態度也是如此。大部分人的態度都是這樣嗎?果真如此,誰又是社會呢?
蓋伊背對著歐文。他非常清楚社會是誰。但他明白,這個他一直想著、而且和他相關的社會就是法律,就是不寬容的法規。社會就是像歐文這樣的人,就是像他自己這樣的人,就是像——比方說,在棕櫚灘的布瑞哈特這樣的人。布瑞哈特會告發他嗎?不,他無法想像布瑞哈特告發他。每個人都會把這種事留給其他人去做,而這其他人又會把它留給其他的人做,結果就沒有人會去做了。他會在意法規嗎?讓他跟蜜芮恩一直束縛在一起的不就是法規嗎?它不是有遭到謀殺的人,因此就有關係重要的人嗎?如果從歐文到布瑞哈特,大家都並不想出賣他,他該多加憂心嗎?他今天早上為什麼會認為他想向警方自首呢?這是哪一種自虐狂呢?他才不會自首哩。具體而言,他現在有什麼好耿耿於懷的呢?什麼人會密告他呢?
「除了告密者。」蓋伊說。「我想告密者會去密告吧!」
「沒錯,」歐文深表同感。「又髒又臭的告密者。」他如釋重負地放聲大笑。
蓋伊眉頭深鎖,瞪視著空中,正試著找出穩健的依據,以支持他恍然大悟的某件事。首先,法律並不是社會,社會是像他自己、歐文和布瑞哈特這樣的人,是無權取走社會另一成員之生命的人。然而法律卻會這麼做。
「然而法律應該至少是社會的意向,但它甚至不是這麼一回事,或者集體而言,它可能是這麼一回事。」
他補上一句,知道一如往昔地在他尋獲方向之前,他又會急忙折回,在嘗試使事情確定無誤時卻盡其可能地使事情複雜化。
「嗯?」
歐文喃喃低語,他的頭後靠在椅子上,黑髮亂七八糟地披在額頭上,兩眼也幾乎是閉上的。
「不,集體而言,人們可能會對殺人兇手施以私刑,但那正是法律應該要防護的事呀。」
「我絕不贊同擅加私刑,」歐文說,「不是真的!它使整個南方惡名滿天下——多此一舉。」
「我的論點是,如果社會無權取走另一人的性命,那麼法律也無權這麼做。我的意思是,就法律是一大堆已宣告的條例,而且無人可干預,無人可觸及等方面來說。但畢竟法律涉及的是人呀。我在談的是像你我這樣的人,特別是我的個案。現在我只是在談我的個案,但這只是邏輯罷了。你知道些什麼嗎,歐文?就人們而言,邏輯並非屢試不爽的。在建造大樓的時候,一切邏輯部很管用,因為那時候材料都謹守本分,但他的長篇大論化為烏有了。有一堵牆阻擋著他再多說一句話,只因為他無法再多想下去。他既大聲又清楚的說出那些話,但他知道歐文即使是試著仔細聽,也只是右耳進左耳出。然而五分鐘之前,對於他有罪的問題歐文原來是漠不關心的。」
「我懷疑,陪審團又怎麼樣呢?」蓋伊說。
「什麼陪審團?」
「陪審團究竟是十二個人或是法律的一個團體。這是個有趣的論點,我想這一直是個有趣的論點吧!」他把酒瓶中剩餘的酒全倒進他的杯子裡,一口飲乾。「但我想它對你而言並不有趣,是嗎,歐文?什麼對你來說才是有趣呢?」
歐文沉默不語,也沒有動一下。
「沒有任何事物對你來說是有趣的,是嗎?」
蓋伊看著歐文鬆弛地伸展在地毯上的棕色有磨痕大尺寸皮鞋,鞋尖朝內彼此相向,因為兩腳的重心都放在腳跟上。突然間,這雙皮鞋呈現的軟弱、不知羞恥、大量的愚蠢行徑似乎是一切人類愚蠢行徑的精髓。它隨即轉化成他對那些阻擋他工作進展的人的盲從愚蠢行徑的敵意,而在他知道情況和原因之前,他已不懷好意地踢上歐文的皮鞋側面。但歐文仍一動也不動。他的工作,蓋伊心想。是呀,他還有工作要回去做。以後再想吧,以後再把這一切想出個結果來吧,他有工作要做。
他看看表,是十點十二分了。他並不想在這裡睡覺,心裡納悶著今晚是否會有飛機。一定有離開的方法。或者搭火車好了。
他搖搖歐文。
「歐文,醒醒。歐文!」
歐文口齒不清地問了個問題。
「我想你在家會睡得比較舒服。」
歐文坐起身子,很清晰地說:
「我懷疑。」
蓋伊從床上拿起他的外套,四下張望,並未留下任何東西,因為他也沒有帶什麼東西來。現在打電話到機場去可能比較好,他心想。
「廁所在哪裡?」歐文站起來。「我覺得不是很舒服。」
蓋伊找不到電話,但床頭桌旁倒是有根電線,他沿著電線去找,找到床底下,地上的電話已與電線脫離,他立刻就知道電話不是摔落在地上的,因為電話和電線都被草率的棄置於床腳旁,話筒詭異地正對向歐文一直所坐的扶手椅。蓋伊把電話慢慢地朝他拉過來。
「嘿,都沒有廁所嗎?」歐文打開的是櫥櫃門。
「一定是在走廊盡頭那裡。」他的聲音像是在顫抖。他以能聽能講的姿勢手持話筒,現在已將它貼近耳畔,只聽見電話線路仍接通的緘默無聲。「喂?」他說。
「喂,漢茲先生。」對方的聲音渾厚、有禮而且毫不唐突。
蓋伊的手想徒勞無益地去砸爛電話,後來他不發一語地乾脆放棄了。這就像是要塞失陷,像是他腦中一棟宏偉的大樓支離破碎般,但它是像粉末崩塌一樣,無聲的塌落。
「沒有時間裝設錄音機,但我就在你的房門外聽到大部分的談話。我可以進來嗎?」
哲拉德在紐約的機場必定有眼線,蓋伊心想,他必定包了飛機追蹤他而來。這是有可能的,而且事實如此。而他還笨到在登記簿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進來吧!」
蓋伊重複他的句尾說。他把話筒掛好,僵硬地站起身,看著房門。他的心狂跳著,彷彿以前從未如此跳過般跳得又快又急,他心想這一定是他死期不遠的前奏曲。快跑,他心想,他一進來時就跳上前去攻擊,這正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但他動也不動一下。他微微意識到歐文正在他身後一角的水槽中嘔吐。後來房門上響起重擊聲,他便朝房門走去,一邊心想情況畢竟不該會是像這樣吧,出其不意地有某個人,一個什麼都不明白的陌生人,在房間一角的水槽上「抓兔子」,他的思緒也無所整頓,而且更糟的,他已經雜亂地把事情說了一大半了。蓋伊打開了房門。
「嗨。」
哲拉德說,他戴著帽子,兩手垂擺,正如他以往的樣子般走進來。
「是誰呀?」歐文問道。
「漢茲先生的朋友。」
哲拉德輕鬆地說著,而且圓圓的臉上是跟以前一樣正經八百的神情,他瞥了蓋伊一眼。還眨了一下眼。
「你今晚要去紐約的,不是嗎?」
蓋伊瞪視著哲拉德那張熟悉的臉孔,瞪視著他頰上的大黑痣,瞪視著向他眨動的明亮生動的眼睛,那毫無疑問的是在對他眨眼。哲拉德也是法律。就任何人可能是的情況來看,哲拉德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因為哲拉德瞭解布魯諾。蓋伊現在明白了,彷彿他早已明白這點似的,然而之前他甚至想都沒有想到。他也明白他必須面對哲拉德。這是這一切的一部分,而且也一直都是。這是不可避免而且注定了的,就像地球自轉一樣,他無法借詭辯來使自己獲得自由。
「呃?」哲拉德說。
蓋伊試著談些其他的話,卻不由自主地衝口說出:「逮捕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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