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月30日晚。
杜立彬提前半小時便來到了希爾頓飯店。這是他多年記者生涯養成的習慣,每次採訪總是早早就趕到現場。可這次他發現自己竟然來遲了,飯店門前由特工和警察圍起的警戒線外已擠滿了等候採訪的記者和歡迎的人群,大多是衣著樸實的華人,有的還舉著小型國旗或寫有「歡迎」字樣的標語牌,站在颯颯的寒風中熱切地期待著一睹令全世界感到神秘和震驚的中國新領導人的形象。即使在華盛頓這樣世界一流的大都市,希爾頓飯店也稱得上是豪華和氣派的象徵,尤其是今晚那懸掛在門廳的八隻巨大的紅燈籠更給這座五星級飯店增添了一派喜慶和輝煌。手持紅色請柬的男女佳賓喜氣洋洋地通過唯一的一座安全檢查門進入宴會廳,安裝在那裡的幾台檢測器已在不知不覺中對每個人進行了徹底檢查。用一位美國小報記者的話說:「這些高技能的檢測器連女人大腿間用的什麼型號的衛生栓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杜文彬擠過熙攘的人群,穿過警戒線,跨上台階正匆匆朝安全門走去,忽黨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扭頭一看,原來是那位被自己撞壞相機的日本記者。「平谷先生,你好!」他即刻記起了對方的名字,熱情地伸出一隻手。
平谷三九郎摘下挎在胸前的上海牌照相機,雙手捧著遞給杜立彬,「杜先生,這是我借用的您的相機,現在歸還。」
杜文彬本想推辭,卻又難以啟口。他知道自己的「上海牌」同人家摔壞的那架「尼康——MK750」絕不能相提並論,雖然都是相機,卻有天壤之別。就像人一樣,有的是國王,有的是乞丐,誰也不會把兩者進行同等交換。他遲疑著,深感不安地說:「平谷先生,實在對不起,如不嫌棄,請您先留著用吧。」
平谷三九郎笑著擺擺手,又指了指掛在脖子上的另一架相機:「瞧,我的已經修好了,多謝您的關照。」
杜立彬聽他這樣一講,心裡總算安穩了一些。
平谷三九郎兩眼盯著杜立彬胸前的紅色採訪證,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羨慕和不滿:「你們中國記者真幸運。」
杜立彬表示理解地笑了笑。為了防止歡迎宴會發生不測,美方安全小組採取了更加嚴密的防範措施,其中包括不許記者進入宴會廳採訪,但幾位持有特別採訪證的中美記者卻獲准以來賓的身份出席宴會。杜立彬便是其中一個。他望了望神情顯得有些沮喪和焦急的日本記者,語氣誠懇地問:「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平谷三九郎似乎頗感為難地抓了抓頭髮:「是這樣的,總社老闆對我發回去的稿件很不滿意,可我又很難拍到有新聞價值的東西,我想請杜先生幫我拍幾張貴國領導人訪問的照片,當然,酬金會很優厚的。」
杜立彬猶豫著沒有回答。嚴格的外事紀律不允許他這樣做,可負疚的心理又使他難以拒絕對方的要求。稍頃,他還是微笑著答應了。「好吧,我會多拍攝一些照片送給您,不過我不能收取任何酬金。」
「非常感謝。」平眾三九郎深深鞠了一躬。「明天我會到閣下的住所去拜訪。」
杜立彬歉意地一笑:「不巧的很,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華盛頓,隨代表團的先遣小組趕赴亞特蘭大。不過,我會把拍攝的底片給您留在肯塔基旅館的服務台。」
平谷三九郎頗感失望地望著他:「哦,真遺憾。」他想了想,很認真地說:「底片您先帶走好了,後天我也要跟隨中國代表團到亞特蘭大採訪,到了那裡我會去找您。」
杜立彬熱情地應諾道:「這樣更好,咱們還可以好好聚一聚。對啦,我到亞特蘭大後住在桃樹街的桃花飯店。」
「我記住了,咱們桃花飯店再見。」
同日本記者分手後,杜立彬通過安全檢查門匆匆走進燈光輝煌的宴會廳。堆滿鮮花的前台懸掛一面寫著漢字的橫幅:「熱烈歡迎祖國親人」。許多應邀出席晚宴的佳賓已在指定的席位就坐。因為都是華人,彼此都用華語交談,雖然南腔北調,五花八門,卻很熱烈,親切。人們的服飾也很奇特,既有西服革履的年輕人,也有著中山裝、列寧裝的中年人,還有穿長袍馬褂的老者,就連桌上的餐具也都是中式的碗筷壺盞。邀請來的華人樂隊正在演奏華南古曲《雨打芭蕉》,優美歡快的樂曲像清澈的泉水在山谷間泊淚流淌,使人感到一種濃濃的鄉土情味。杜立彬知道今天能坐在這裡的賓客都是美國華僑的佼佼者:有頗具名望的科學家、政治家和社會活動家。也有金融巨頭、社團領袖和企業老闆,他們每個人的經歷與成功幾乎都可以寫一部豐富多彩的創業史。他選拍了幾張人物肖像,便捧著裝有自動鎂光燈的照相機站在入口處一側。這是個非常理解的位置,從這裡可以準確地搶拍到中國高級領導人進入宴會廳的境頭。今天晚上他要多拍一些歡迎宴會的照片,然後挑幾張最滿意的送給那位叫「平谷三九郎」的日本記者。作為同行他覺得這樣做是應該的,何況自己還撞壞了人家的高級照相機。很快,有幾位美國電視台和報刊的記者也舉著各種樣式的攝像器材擠到他身邊。杜立彬不由緊張起來,一抬頭,忽然看見羅新華站在不遠處的一尊浮雕旁向他招手,他不太情願地走過去。
羅新華輕聲告訴他:「1號首長」將從前面的側門進來。
杜立彬聽罷衝他感激地一笑,趕緊移動自己的位置。
2
晚7時,有500名華人代表參加的歡迎宴會準時開始。美中友好協會的龍繩文首先致歡迎詞。這位舊中國雲南省主席龍雲的四公子顯得很激動。他說他早在青年時代就非常熟悉、崇敬身為高級將領的副總理,就聽說過許多有關他指揮千軍萬馬英勇善戰的事跡。他說當年就是他率領數十萬大軍解放了中國的大西南,並使他的父親從此走上了一條光明的人生道路。他說他們這些海外遊子時刻都在思念東方的故土,都在期盼祖國早日強盛。他還熱切地讚揚了中國領導人排除阻撓毅然訪問美國之利國利民的壯舉,是中華民族騰飛的開端。
當龍繩文致完歡迎詞,身穿黑色中式制服的中國領導人站起身,在熱烈的掌聲中緩緩走上講台,用濃濃的四川鄉音發表了熱情而簡短的演講:他首先感謝僑胞們的熱忱,隨後扼要介紹了一下國內形勢。當他講到國家已經結束了十年動亂,正在努力建設民主與法制的共和國新秩序時,大廳裡驟然掀起雷鳴般的掌聲。他坦誠地說: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們的國民經濟同發達國家相比還有很大差距,甚至說還很落後,在當今世界一個民族要想不受欺辱,要想被人尊重,就必須發展和建立強大的現代工業、農業、科技和國防。現在,全國人民為早日實現這四個現代化正同心同德,團結奮鬥。他懇切地邀請海外僑胞們回祖國觀光考察,投資獻策,為中華民族的經濟騰飛共展宏圖。
500名華人代表用熱烈的掌聲回答了中國高級領導人的邀請。
羅新華始終站在緊靠貴賓席和講台的左側。從這個位置他可以一覽無餘地觀察到宴會廳的每個角落。除了幾名記者和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在席間穿梭,大廳內很少有人走動。在「1號首長」的演講快結束時,他看見泰伯森從側門走進來,穿過便道隨兩名年輕的女招待進入製作間。羅新華知道這位傲氣凌人而又恪盡職守的特別執行小組組長一直在宴會廳四周走動,用他那雙狼一樣警覺的眼睛察看著每一處警戒、哨位和防暴設施。當掌聲再次響起的時候,羅新華手中的無線電話也忽然發出輕弱的鳴叫。他心頭一震,預感到這裡他正急切等待的歐安娜的電話。果然,當他疾步退出宴會廳,打開通話開關時,耳邊即刻響起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聲音。
3
泰伯森經過實地考察,最終在宴會前一小時採納了羅新華的建議,專門為中國領導人在希爾頓飯店側門安排了一條進入宴會廳的通道。這樣就避開了前廳擁擠的人群和狹窄的長廊。從此,凡有來希爾頓飯店的政府要人或外國首腦特工們都安排從這條通道出入。於是,這道原來僻靜的側門便成了專供貴賓使用的安全門。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兩年後,也就是1981年3月30日下午,新就任美國總統僅70天的羅納德·裡根在希爾頓飯店吃罷午宴,由特工組長傑裡·帕爾和一群隨從護送沿這道安全門走出飯店。當他用職業演員特有的微笑向過道對面的人群招手時,卻招來一陣槍聲和子彈:一個叫欣克利的青年埋伏在馬路旁的人群中,在兩秒鐘內發射了6顆「破壞者」子彈。第一顆擊中了新聞秘書吉姆·佈雷迪的腦門;第二顆打在了特級警官德拉亨蒂腰間;第三顆穿過了貼身特工蒂姆·麥卡錫的肚子;第四顆和第五顆射進了裡根的胸膛,奇怪的是後兩顆彈頭都沒有爆炸,而是深深地嵌進肋骨間,從而使第40屆美國總統保住了性命。此案發生時,泰伯森已離開聯邦安全局,正在得克薩斯州的牧場上同妻子照料一匹剛剛生下馬駒的母馬。當他從中斷了正常廣播的收音機裡聽到這則公告時,只對妻子淡淡一笑:「看來我為中國客人選擇的這道安全門並不安全。」說罷,又埋下頭精心擦洗著小馬駒身上的污血。
但在1979年1月30日的晚上,當泰伯森站在希爾頓飯店宴會廳望著從容安詳的中國領導人時,可沒有絲毫輕鬆悠閒的感覺。此刻,他週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像繃緊的弓弦處於一種高度的緊張狀態。儘管為保護這位中國領導人他已採取了最先進和最嚴密的措施,但一種不安的預感仍像塊巨石般時時壓在他的心頭。他總覺得在這只「迪姆虎」周圍隨時都會響起罪惡的槍聲和爆炸聲。自從證實凶殘的托尼從自己手中逃脫後,他的這種不祥之感越發強烈。使他如此緊張不安的倒不是托尼,而是那個神秘的幕後操縱者,那個將聲音進行特殊處理的打電話的人。他明白此人就在白宮,就在安全委員會裡。他會是誰呢?泰伯森曾把今天早晨參加安全委員會碰頭會的成員在腦子裡細細篩選了一遍:總統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白宮安全委員會主任邁克·奧克森伯格;助理國務卿理查德·霍爾布魯克;中央情報局局長斯坦斯菲爾德·特納;國防部長哈羅德·布朗;警察總署署長約翰·赫頓……這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巨大的權勢,都閃耀著令人敬畏的光環。他不敢想像擁有這些神聖光環的人會策劃一起血腥的暗殺陰謀。可他又找不到足夠的理由否認發生的事實,說服自己不要對這些高官顯貴們產生懷疑。如果這些人都像在會議桌旁或記者招待上表現的那樣道貌岸然,正直忠誠,那怎麼會有人打電話給托尼通風報信呢?自己剛剛進入格林住宅幾分鐘遠在夏威夷的格林參議員怎麼就會知道呢?這一切都足以說明在自己身邊,在安全委員會有人參與了「刺殺迪姆虎計劃」。這樣看來托尼的刺殺計劃並不僅僅是美國革命共產黨的一種極端行為和恐怖行動,很可能是由某些大人物操縱的一起政治陰謀。這使泰伯森想到因「水門事件」而垮臺的尼克松在卡特就任總統第一天時說過的一句話:「不要相信你身邊的任何人。」這個「任何人」裡當然包括安全委員會中這群總統的高級幕僚。他也記起了基辛格的一句名言:「權力是世界上最好的春藥。」長期服用這種「春藥」如同吸毒一樣會成癮,會發狂,會使人貪婪成性,野心勃勃。即使是國防部長、國務卿、副總統這樣的國家核心人物,為了攫取更多、更大的權力,也往往會失卻理智,幹出一些極不光彩的事情。泰伯森明白,他現在就碰上了這種「極不光彩的事情」。他更明白,憑借自己的身份和力量很難查清躲在幕後的「牽線人」。如果不是總統任命他擔任安全委員會的特別執行小組組長,全權負責中國領導人的安全,他根本不會過問或查詢這件事。這種爾虞我詐,爭權奪勢的官場鬧劇他見的太多了。但這次他不能迴避,更不能退縮,他必須像一條忠心耿耿的獵狗一樣警覺地嗅聞著,搜索著,一旦發現潛伏的獵物便毫不猶豫地撲上去,不管對手多麼凶狠,多麼巨大,也要緊緊咬住不鬆口,即使捨掉性命也在所不辭。他這樣做不僅僅是出於一名特工的職責和使命,也不僅僅是為了總統的利益和美利堅的榮譽,有很大因素他是為了自己,因為他很清楚,一旦這件「極不光彩的事件」發生了,他將成為這樁陰謀的第一個犧牲品。他可不想蒙受小弗蘭克·威斯納和哈羅德·霍爾德那樣的恥辱——前者是肯尼迪的中央情報局局長,「達拉斯事件」後莫名其妙朝自己腦袋開了一槍,全美國的人直到現在還相信他是畏罪自殺;後者是尼克松的「總統秘書長」,「水門事件」後被稀裡糊塗關進監獄,至今下落不明。一想到這兩個可憐的替罪羊,泰伯森心頭不免升起幾絲悲哀和淒楚,也許幾天後同樣的厄運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當他意識到自己面臨的最大威脅不是殺手托尼而是白宮安全委員會中的同僚時,這種不祥的預感就像黑色幽靈闖入他的腦海,使他焦慮不安的情緒又憑添了幾多憤恨——一種對政治家、對同僚、對上司乃至對這個國家所有當權者的憤恨。他不時用尼克松對卡特的告誡提醒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唯一使泰伯森感到欣慰的是他畢竟事先察覺了這股來自內部的威脅,從而使他能騰出手來對付從背後打來的冷槍,而不至於像頭蠢驢一樣懵懵懂懂跌下陰謀家的陷阱。這也使他從內心感激羅新華。他不知道這個中國特工是通過什麼渠道和手段得到的這些情報,這傢伙不僅掌握了托尼的「刺殺迪姆虎計劃」和藏身之處,竟然還得到了有人向托尼通風報信的電話錄音。顯然,中國的情報機構早已在美國建立起秘密的諜報組織,也許在白宮或五角大樓就有他們的諜報人員。但他不想把這層包裝紙捅破,因為現在他很需要這位中國特工的配合。他斷定逃走的托尼絕不會放棄「刺殺迪姆虎計劃」,也絕不會離開華盛頓,這一點托尼在那個「電話錄音」中已講得很明確。
果然,隆重的歡迎宴會尚未結束,羅新華便匆匆走到泰伯森身邊,低聲說:「托尼又露面了。」
泰伯森精神一抖:「在哪兒?」
「紅色風暴俱樂部。」
泰伯森頗感驚異:「這條『綠色幽靈』怎麼會躲到這樣一個引人注目的地方?」
羅新華笑道:「這也許正是他的高明之處,越引人注目的地方可能越安全。」
泰伯森沒再說什麼,抬起目光繼續掃視著笑語喧嘩的宴會廳,似乎托尼的出現並沒引起他多大興趣。
羅新華對他的漠然很有些不悅:「泰伯森先生,你是不是對我的情報仍不相信?」
泰伯森搖搖頭。
羅新華語氣強硬地催促道:「如果你擔心違背法律仍不願採取行動,我將請求華盛頓警察總署署長下令逮捕托尼。」
泰伯森又搖搖頭:「不,現在誰也無權逮捕托尼。
「為什麼?」
「因為我想把他變成一塊誘餌,用他釣出潛藏在太平洋水底的鯊魚。當然,還有那個『卓婭』。」他朝中國同行擠了擠兩隻灰藍色的眼睛:「我希望這件事不要有第二個人知道。」
羅新華領悟地一笑:「放心,我會像自由女神一樣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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