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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本的告白

  可知我此時是如何深嘗戀愛的痛苦?
  可知我幾度築起空中樓閣又將之摧毀?
  
                    ——即興詩人
  克拉拉要去看安娜,林太郎和她分手,脫下外套,直接回房。
  「森君!」村瀨康彥門也沒敲,氣急敗壞地衝進房內。
  「怎麼,又有什麼事?」
  「你最好老實說!」他全身發抖,逼向林太郎。「你剛才究竟在搞什麼鬼?」
  林太郎臉色大變,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還是讓村瀨看到了。
  「我老早就覺得你和華爾泰小姐的樣子很古怪,如果只是普通的戀愛,我是不會多嘴,可是我總覺得其中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出於嫉妒和不懷好意的好奇心,以及只要有機會就拖人下水的劣根性,使村瀨像狗一樣地四處嗅察,高尚的外表下隱藏著低劣的品性。
  「即使如此,我也沒有想到是這麼離譜的事。你最好給我說清楚,我再看情形向公使和福島武官報告,對你採取適當的處置。」
  「你鎮靜點,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別再裝蒜了,我看到你們鬼鬼祟祟地在儲藏庫那邊,我還不好意思打擾你,急忙躲起來。可是和華爾泰小姐走到後院的不是你,那人只是穿著你的外套,那張臉我也見過,就是你那一無是處的朋友岡本。」
  村瀨康彥口沫橫飛地說著。林太郎心想,他用日語說,還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幹嘛那麼激動?」
  「森君,你別給我打馬虎眼,」村瀨滿臉通紅。「這件事相當嚴重,這個國家最有實力的外交官被謀殺了,而且由宰相閣下親自指揮調查,如果你幹的好事被發現,恐怕有損德國和日本的友好關係。」
  「放心,只要你不說,就不會被發現。」林太郎豁出去似地承認。
  「你掩護兇手……」
  「岡本不是兇手,他和這件事無關,他來這裡有他的理由。」
  「所以,你最好把這理由說清楚。」村瀨康彥又露出他的官僚作風,口氣突然一變。
  「我現在不能說,但我會證明他和命案毫無關係。」
  這麼一來,林太郎反而騎虎難下。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證明,當然,只要發現真兇,一切都好解決。
  「你這個藉口叫人為難,是你把他帶進這裡的吧?」
  「不是。總之,萬一有情況時我會詳細說明,現在就請你相信我,先回去吧。自己的同胞捲入這件事,對你來說也絕非好事。」
  村瀨似乎被林太郎的氣勢壓倒。「我是沒有本事勉強你開口,不過這件事還是要報告公使。」
  「且慢!」林太郎立即反駁。「你若這麼做,才真的會破壞德國和日本的友好關係。」
  「為什麼?」
  「剛才俾斯麥閣下還鄭重要求我,絕不可外洩今晚的事。我想明天早上他也一定會跟你說,你打算背叛宰相閣下對你的信賴嗎?」
  村瀨康彥氣得兩眼翻白,林太郎繼續說:「如果公使或福島武官對我採取任何處置,我都當作是你公開了這件事。到時有什麼後果,我一概不負責,可以嗎?」
  這招強詞奪理的說法,對謹慎小心的村瀨挺管用的。林太郎乘勝追擊道:「而且,你也親眼看到了,協助岡本逃走的不只我一個人,還有那位德國女士。她真正的背景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她和俾斯麥閣下交情很好。如果你公開這件事,連帶也會傷害到她的名譽,這一點你千萬別忘了。在這個國家,為了保護女士名譽而決鬥的風氣還根深蒂固地存在著。」
  村瀨康彥囁嚅了一陣子。對受西洋文化影響極深的他,這番話分外有效。
  「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好吧,就給你一點時間,可是你別忘了我們先前的約定。」說完,他把門一甩,不悅地離去。
  林太郎鬆了一口氣。不過,躲過眼前的危機,但這個把柄被村瀨抓在手上,往後也不知道有什麼後果。看來,他真讓這件事給套住了。
  第二天早上,柏林市警局副總監率領幾名部下前來問俾斯麥致敬,然後持續許久老套的訊問,能力根本不及昨晚的貝克督察長。
  副總監剛愎自用,卻不夠精明幹練,只要抓住一個想法,就死咬不放。這回他執著的對象是秘密通道。他督促部下鉅細靡遺地把城堡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就只差沒把整個城堡翻過來。一行人中有地道專家,用皮尺把建築物各處都量過一遍,結果只是再度確認整棟建築裡完全沒有秘密通道。最後,警官無事可做,也沒有理由再禁足留在堡裡的人,於是從下午三點開始,大家陸續離開這棟不祥的建築。
  貝倫海姆伯爵的屍體裝棺運走,曼葛特將軍、克勞斯、漢斯等人同行護送,安娜也在柏林來的醫生瑪蒂爾汀的陪伴下離去。俾斯麥帶了副總監、繆勒,還有魯道夫上尉及幾名護衛,離去時的森嚴陣仗和來時截然不同。當然,或許這才符合他平日的排場。
  林太郎和克拉拉的馬車最後離開。他們走後,這裡就只剩下守門人了。馬車過橋後,古老的城門靜靜關上。天空仍是一片陰暗,積雪的森林看起來更加寂靜。
  「這是我一輩子難以忘懷的地方……」林太郎輕聲低語,克拉拉默默地依偎著他,兩個人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僅僅一個晚上,他卻覺得彷彿過了一年,此刻他已無法想像沒有克拉拉的人生會如何……
  「克拉拉,我愛你……」林太郎第一次對她吐露「愛」這個字。
  「林太郎……」克拉拉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喃喃低語:「真希望我們就這樣走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去……」
  「我還想再看一次佇立在舒特倫貝克湖畔的你,這回讓我代替令尊陪在你身邊。」
  克拉拉點點頭,兩人雙手緊握,默默無語,此時彼此都覺得言語是多餘的。
  接近柏林時,林太郎才從戀愛的陶醉中清醒,告訴克拉拉有關貝妲的事。因為在見岡本以前,有必要說明這層關係。
  克拉拉聽完,略微沉思後說:「岡本先生的懷疑也不是沒有道理。伯爵向貝妲求愛應該是確有其事,也很符合伯爵的一貫作風。不過,伯爵又為什麼要殺害貝妲呢?」
  林太郎同意她的看法。「我也這麼想,但是他舉出密室殺人的實例,讓我也無法斷言貝妲是自殺的。」
  克拉拉身子微微發抖,大概是想起昨晚的命案。林太郎也突然想到一件事,心下一驚。
  「我總覺得好像必須解開這個謎底。」
  「為什麼?因為牽扯上岡本先生?」
  「那也是理由之一。老實說,克拉拉……」他把和村瀨交談的情況告訴克拉拉。「把你也牽扯進來,實在對不起。」
  「這沒什麼,如果你相信岡本,我就相信。」
  「謝謝。老實說我也不是完全相信岡本,畢竟他有動機,我不知道他打算如何辯駁。」
  克拉拉接口道:「說到可疑,卡爾不也很可疑嗎?只要不知道是誰用什麼方法謀殺了伯爵,任何人都有嫌疑,反過來說,也不能任意斷定誰是兇手。岡本先生又沒有翅膀,你未免太苛責他了。至於村瀨先生,我想他聽了你的話,之後也不敢輕舉妄動。」
  「我對村瀨是有些提防。還有,說實在話,我也很擔心你。」
  「擔心我?」
  「是的,兇手為什麼要向你開槍呢?難保兇手不會再狙擊你。」
  克拉拉略微發抖,似乎覺得有些可怕。「我沒得罪什麼人,殺害怕爵的兇手如果恨我,應該會趁那個機會順便把我殺了。」
  「我想,兇手射擊你是為了逃走,再不然就是以為被你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而想殺人滅口,反正一定是其中一個原因。」
  「可是,我什麼也沒看見,只覺得有東西在動……」
  「這就是問題所在。如果那個在動的東西就是解開命案謎底的重大關鍵,兇手當然容不得你,深怕某個契機突然喚起你的記憶。你想會不會是這個緣故?」
  「唉呀,別說這些可怕的事了。」
  「但願是我多慮了。事實上,模糊印象也可能在日後因為類似事件而突然想通。因此,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解開事件的真相,你也要預防萬一,小心為上。」
  「林太郎……」克拉拉害怕地抱緊林太郎,馬車不知不覺已來到林太郎住屋附近。
  「克拉拉,我會保護你的,不論發生什麼事……」在不安中仍滿懷陶醉,林太郎在她耳畔輕輕低語。
  岡本修治依約在林太郎屋裡等候。他的面容憔悴,長褲骯髒不堪,好像感冒了,眼神灼熱。從白馬城到這裡,少說也有十幾公里,他一路走回來,身子哪裡吃得消。
  「喂,你不要緊吧?」
  「剛才在你床上休息了一下,精神好多了,還到下面餐館吃了飯。」
  林太郎還是擔心,先幫岡本診察身體,除了有點感冒,加上疲勞和憂心外,其他沒有什麼大礙。
  「你可以開始說了吧。」
  「嗯。」岡本表情沉痛地低頭說道:「我的確不該去白馬城。老實說,當時我真的有些不對勁。昨天,我失魂落魄地走到郊外。我受不了熱鬧的大街,只想獨自到安靜的地方懷念貝妲,就是這樣的心情……」
  「你並非一開始就打算到城堡去?」
  「我完全沒這麼想,只是一直念著你此刻正在堡裡和伯爵見面,於是自然而然地往古涅華特森林走去。但基本上還是出於感傷的心清,想著舒伯特的『冬之旅』,漫無目標地在郊外徘徊。」
  「你知道伯爵的別墅在那裡吧?」
  「我老實說吧。貝妲死後我拚命收集有關伯爵的各種情報,因此大概知道白馬城在那一帶,不過森林那麼大,我並不知道該怎麼走。」
  「那你是在森林徘徊時偶然找到的嘍?」
  「也不是,反正我不知不覺地走進森林裡。」
  「是什麼時候?開始下雪了嗎?」
  「嗯,雪開始下了,四周也逐漸轉暗,要在平常,我一定急忙往回走,可是當時我的精神狀態不比平常,總覺得那種天氣下在陰暗的森林裡徘徊最適合我的心情。」
  正因為他是酷愛文學又生性浪漫的人,這些話讓林太郎深信不疑。有時候悲傷本身也是一種安慰,因為當你覺得悲傷絕美無比時,就會產生一種自我陶醉的感覺。親身走一趟「冬之旅」,或許能讓岡本獲得無以言喻的滿足與安慰吧。
  「後來呢?」
  「四周完全暗下來,風雪也開始刮起,那時我也覺得不對勁,想到附近的村莊找地方投宿,但是卻迷了路,不知不覺往森林更深處走去。」
  「風雪來襲,在森林裡面的確很容易迷路,難道你沒有想到趁著風雪潛入城堡嗎?」
  「絕對沒有。那時我以為自己就要凍死了,在森林裡面亂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毫無方向、時間的概念。這時好不容易發現一間小木屋,我立刻鑽進裡面,有了屏障,心情一鬆懈,睡魔立刻襲來。」
  「如果就這樣睡著,你鐵定一命嗚呼了。」
  「的確。所以我不敢睡,又走出屋外看看附近情況,不小心被個東西絆倒,倒在一棵大樹根部。那時我突然覺得做什麼都多餘,索性到那個世界和貝妲相會算了。就在那時,我看到風雪中出現一條人影。」
  「於是你向他求救?」
  「我還沒開口,只見他突然停下,警戒地四下張望,我覺得挺詭異的,不知道他是什麼來路。」
  「結果你沒有開口求救,反而跟蹤他?」
  「沒錯。他好像很清楚該怎麼走,我跟著他,說不定可以離開森林。於是我就一路躲在樹幹後,不讓他發現。」
  「你就這樣來到城堡?」
  「嗯。我們經過池畔,一直來到側門的鐵柵邊,那時我直覺認為這就是白馬城。他在側門稍遠處的一棵大樹洞裡掏出一盞燈籠,點著以後左右擺動,好像在打信號。」
  「是卡爾·雷曼。」克拉拉低聲說。
  林太郎也點頭附和。卡爾和安娜大概常在城堡享受短暫的約會。夏天晚上,安娜大概常悄悄溜出側門,在湖畔或森林中和卡爾情話綿綿。樹洞裡的燈籠一定是他們兩人相會時打信號用的。
  「不久,一個年輕女孩打開側門讓他進去,兩個人緊緊相擁,躲進門旁的一棟舊建築後面。」
  「那時風雪還沒有停吧?」
  「有些小了,但沒有全停,我想他們走進那棟倉庫般的建築是為了躲避風雪。就在那時我突然起了個糊塗念頭。」岡本修治抱著腦袋繼續說:「我心想,趁這個難得的機會到城堡裡偵察一下也不錯,說不定還能見到你,嚇你一跳,順便問問事情的進展。而且側門一直開著,於是我就溜了進去。」
  林太郎表情嚴肅。「你幹嘛像個小偷一樣呢?你可以說在森林中遇到暴風雪而迷路,光明正大地從大門進來啊。在暴風雪中想進入溫暖的房間,是很自然的,如果你想見我,也可以說有急事,找人來通報就行了。我看你根本是企圖找機會替貝妲報仇。」
  「不是。我真的聽你的話不敢亂來,只是我不方便公然從大門光明正大地進去。」
  「為什麼?那裡面只有克拉拉和我認識你,連伯爵大概也不認識你吧。雖然村瀨書記官也認識你,不過你並不知道他來了,就連我也是到了這裡以後才知道他要來。」
  「理論上是不錯,但是我對伯爵抱有敵意,就我的立場來說,多少有些心虛,而且光明正大地進來,就不能隨心所欲地行動了。」
  「你看,果然另有企圖。」
  「我真的只打算查看一下。」
  「好吧,就算這樣,你溜進側門後幹了什麼?」
  「我先溜進馬廄觀察了一下四周情況。這時剛才那個女孩可能想到側門沒關,跑去把門關上。」
  「之後,他們立刻回到新館裡了嗎?」
  「沒有,他們在倉庫後面嘀嘀咕咕說個沒完,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只覺得女孩好像拚命在勸那個男的。」
  大概是卡爾不肯拖累安娜,但安娜知道他身陷危險,拚命想留住他。
  「後來呢?」
  「我就在城堡四周繞來繞去。」
  「那他們兩人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我對別人的約會毫無興趣。」
  「你有沒有去那棟有高塔的建築?」
  「沒有。我不認為伯爵和你會住在那棟像是廢墟的建築裡。」
  「那棟建築門口點著燈,你有沒有看到什麼人進出?」
  「沒有,我沒注意。」
  「你說發生騷動時你人在臨湖的陽台上,你什麼時候到那裡去的?」
  「我繞了一陣子,發現每扇窗戶都關著,窗簾也都垂下來,看不清楚裡面的情況,根本不知道你在哪裡。那時我渾身冷透了,只想到你房間休息一下,可是既然已經偷偷溜進來,也沒辦法再繞回大門。」
  「後來呢?」
  「這時風雪已小,再到處走動怕被人發現,於是我潛到陽台上,暫時觀察情況,心想你會不會還在客廳或其他地方和別人聊天。」
  「你聽到槍聲沒有?」
  「當然聽到了,當時我人在陽台上。」
  「那時你有沒有注意舊館那邊?」
  「我聽到槍聲時嚇了一跳,悄悄四下查看,什麼也沒發現,只知道有事發生,心想這時候現身,恐怕更麻煩。之後,一大堆人衝出來,我更難脫身了。」
  「你就一直躲在陽台上?」
  「我還有什麼法子?看到你從窗戶裡探出頭來,心想真是天助我也,於是趕緊爬上門邊的樹,沿著凸台爬到你的窗下。」
  他的話大致合理。他的行動確實是考慮欠周,但是以他當時的心境來判斷,也並不難理解,可是林太郎仍非常懷疑,不知道能不能全盤接受他所說的。
  本來提出密室謀殺說法的就是岡本,雖然他說是從一位英國記者那邊聽來,但他本身也喜好犯罪小說和偵探小說,會不會從某一則故事中得到啟示,想出一個巧妙的詭計呢?但如果岡本是兇手,他一直逗留在城堡裡,似乎又很難解釋。如果他能想出巧妙的詭計,當然也會考慮好脫逃之路。
  「克拉拉,你覺得他的話中有沒有疑點?有的話,你儘管問他。」
  克拉拉稍微想了一下,說:「沒有。我相信岡本說的都是真的,尤其是卡爾和安娜那一段,根本不像他捏造的。」
  林太郎也有同感,他轉向岡本說:「我就暫時接受你的辯白,不過我再問你,你在見到我之前,真的不知道伯爵已經遇害了?」
  「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
  「這件事你有沒有什麼線索?或是當時沒什麼感覺,事後覺得怪異的事?」
  岡本浮現不安的表情,用力搖頭說:「沒有,實在很遺憾……」
  林太郎歎口氣。聽了岡本的告白,對真相依然毫無助益。或許是他多疑,但他總覺得岡本好像有所隱瞞。
  「無論如何,伯爵已經死了,你也盡快忘掉貝妲的事吧。」林太郎自言自語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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