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窗子面臨花園。灰色的牆壁,灰色的床上鋪著淺灰色的鬆軟
的被子。一張白色的小桌子,兩隻白色的椅子。
洛蘭坐在窗口,出神地望著花園,陽光把她的淡黃色的頭髮染成了金黃色。她瘦了
不少,臉色也異常蒼白。
從窗戶裡望出去,可以看見一條林蔭道,三五成群的病人在林蔭道上散步。病人中
間有時可以看見穿著鑲黑邊的白制服的護士。
「瘋子……」洛蘭望著在散步的病人低語道,「我也是瘋子……真是荒謬絕倫!這
就是我所得到的……」
她使勁捏著手,弄得手指骨節格格作響。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一天,克爾恩把她叫到工作室去,對她說:
「我要跟你談一談,洛蘭小姐。你記不記得你到這裡來接頭這個工作時,我們的初
次的談話?」
她點了點頭。
「你曾經答應過,不把你在這所房子裡所看到和聽到的一切說出去,是不是?」
「是的。」
「現在你再把那個諾言說一遍,然後你就可以去看看你的媽媽了。你瞧,我多麼相
信你的話。」
克爾恩觸到了她心頭的弱點。洛蘭感到異常侷促,半晌不出聲。洛蘭一向是遵守諾
言的,然而在她知道了這裡的事情之後……克爾恩看出她猶豫不決,他焦灼地觀察著她
內心鬥爭的結果。
「是的,我答應過你不說出去。」未了,她低聲說。「可是當時你欺騙了我,你有
不少事隱瞞著我。假若你當時把一切情況全告訴了我,我是不會有這樣的諾言的。」
「這就是說,你認為你沒有執行這個諾言的義務了?」
「是的。」
「謝謝你的坦率,跟你打交道挺好辦,因為你至少是不耍滑頭的,你有說實話的勇
氣。」
克爾恩說這些話不只是為了要奉承洛蘭,哪怕克爾恩認為誠實是愚蠢,然而在當時,
他的確佩服她的勇往直前的性格和堅強的道德精神。「他媽的,假若必須把這個姑娘消
滅掉,那實在太令人遺憾了。可是,拿她怎麼辦呢?」
「這樣說來,洛蘭小姐,你一有可能,馬上就要去告發我了?你一定知道,這對我
會發生什麼後果。我將被判死刑。除此之外,我也得名譽掃地。」
「這你早該想到的。」洛蘭回答說。
「請聽我說,小姐,」克爾恩好像沒有聽清她的話似地繼續說下去,「請你丟開你
那偏狹的道德觀點吧。你要明白,要不是我,陶威爾教授早就在泥土裡爛掉或是在火葬
場裡燒掉了,他的工作也就壽終正寢了。現在頭顱所做的工作,你要知道,實際上是死
後的創作,這是我所造成的。你該同意,在這種情況下,頭顱的『作品』有一部分權利
該歸我的吧。除此之外,沒有我,陶威爾——他的頭顱——的驚人之作也就實現不了。
你知道,光是頭腦是不會開刀、也不會縫合的。但是勃麗克的頭和身體的『縫合」手術
非常順利的成功了,通過頸椎骨的脊髓長合了。這個難題是靠陶威爾的頭和克爾恩的手
的合作解決的。這一雙手,」克爾恩伸出手來,看著它們說,「也有一些價值。它們曾
救了不止100個人的性命,而且還將救好幾百個人的性命,只要你不要把復仇的利劍舉
在我頭上。而且還不止這一點,我們這次的工作不僅會在醫學界裡造成一次大變革,而
且還會在全人類的生活裡造成一次大變革。今後,醫學將能使人的死去的生命復活過來。
許多偉大的人物將能死後復生,為造福人類而延長他們的壽命!我要延長天才的生命,
把孩子還給父親,把妻子還給丈夫。到後來,一個普通的外科醫生就能做這種手術。人
類的哀痛將大為減少……」
「靠別人的不幸而減少。」
「就算是這樣吧,可是本來有兩個人哭,將來只有一個人哭了。本來有兩個死人,
將來只有一個死人。這難道不是偉大的遠景嗎?至於我個人的事,就算是犯罪行為吧,
和這些相比,能算得了什麼呢?對一個病人來說,拯救他的生命的外科醫生的心靈上有
罪,又有什麼相干呢?你如置我於死地,你就不僅殺害了我,還殺害了將來我可能救活
的千百個人的生命。你考慮到這點沒有?你所犯的罪,比起我所犯的罪——巨如我是犯
了罪的話——要重千倍,請你再考慮考慮,然後來回答我的問題。現在你請走吧,我不
會催你答覆的。」
「我已經告訴了你我的答覆。」接著洛蘭就走出了工作室。
她來到了陶威爾教授的頭顱的房間,把她和克爾恩的談話內容告訴了他,陶威爾的
頭顱沉思起來。
「你考慮考慮,是不是應該隱瞞你的意圖,或是最低限度,給他一個模稜兩可的答
復比較好?」未了,頭顱低聲說道。
「我不會說謊。」洛蘭回答說。
「這是你的光榮,可是……你會害了你自己。你可能死掉,而你的犧牲並不會給誰
帶來好處。」
「我……我沒有別的辦法。」洛蘭說道,她憂鬱地點了點頭就走了。
「命運決定了。」她坐在自己房間裡的窗前,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這一句話。
「可憐的媽媽!」這個念頭突然在她腦子裡一閃,「不過假如她碰到這樣的事,她
一定也會這樣做的。」洛蘭自己回答自己。她很想寫一封信給母親,把她的遭遇全告訴
她。這是她的「遺書」。可是要寄這封信是完全不可能的,洛蘭毫不懷疑她一定就會死
的,她已準備從容就死。只有對母親的惦念和想到克爾恩仍逍遙法外,才使她痛心。然
而她相信他是遲早逃不了應得的懲罰的。
她所等待的事來得比她所想像的還快一些。
洛蘭熄了燈躺在床上,她的神經很緊張,她聽見靠牆那隻大櫃子裡發出了簌簌的聲
音。這簌簌聲與其說是使她害怕不如說使她驚奇。她的房間已經鎖上,要走進她房間而
不讓她聽到,那是不可能的。「這是什麼聲音呢?也許,是老鼠吧?」
以後的事是以異常快的速度發生的,繼簌簌聲之後,就聽見一陣軋軋聲,不知是誰
的腳步聲迅速地走向床前來,洛蘭恐懼地用手肘支著身子,半坐起來,然而,就在那時,
一個人的有力的手把她按到枕頭上,在她臉上緊緊壓上一個麻醉面具。
「死!……」,這個字在她腦子裡一閃,她全身顫慄起來,本能地掙扎著。
「安靜些,」她聽見克爾恩的聲音,完全像他平日做手術時的口氣,接著她就失去
了知覺。
等她醒過來時,她已經在瘋人醫院裡了……
克爾恩教授實行了他對她聽提出的威脅:假如她不保守秘密,「後果是非常嚴重
的」。她預料到克爾恩什麼都做得出的。他雪了恨,他自己卻沒有得到懲罰。瑪麗·洛
蘭犧牲了自己,她的犧牲卻是徒勞的,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緒更加紊亂了。
她是將近絕望了,甚至在這裡她還感覺到克爾恩的勢力。
在最初兩個星期,洛蘭連到那個蔭涼的、有一些「安靜的」病人在散步的大花園裡
去,都是被禁止的。所謂安靜的病人,就是指那些不反對被監禁、不向醫生證明他們是
完全健康的、不以揭發來威嚇醫生、不企圖逃走的病人。整個醫院裡最多只有10%的病
人是真正的精神病患者,而且連這些都是到了醫院裡才被逼瘋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拉維諾制定了一套複雜的「精神毒化」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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