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拉維諾醫生說來,瑪麗·洛蘭是一個「臨床實踐上棘手的病例」。誠然,在克爾
恩那裡工作的期間,洛蘭的神經系統已是極度衰弱,然而她的意志卻沒有動搖,拉維諾
就是要在這上面下工夫。
目前他還沒有抓緊對洛蘭進行「心理加工」,他只是離得老遠地仔細研究著她。關
於洛蘭,克爾恩教授還沒有給他確定的指示:是把她在還不該死的時候就送進墳墓裡去
呢,還是把她弄成精神病。後者在任何場合下多少要用得著拉維諾的精神「病院」的醫
療辦法的。
洛蘭焦急地等待著最後決定她的命運的一刻。是死亡,還是得精神病——她在這裡
正如其他的人一樣,沒有別的路可走。所以她鼓起了全身的精神力量來反抗,至少,要
反抗被弄成精神病。她非常柔順、聽話,外表上甚至很安寧。然而這很難瞞得住那個經
驗豐富、有傑出的精神病學本領的拉維諾。洛蘭的這種順從只能激起他更大的不安和懷
疑。
「真是個棘手的病例。」每天巡視病房的時候,他一面跟她說話,一面這樣想。
「你覺得怎樣?」他問。
「很好,謝謝你。」洛蘭回答。
「我們為我們的病人盡了一切力量。然而,不習慣的環境和某種程度上的失去自由
會使某些病人覺得難受,使病人產生孤獨、憂鬱的感覺。」
「我已經習慣孤獨了。」
「要她說出心裡話可不那麼容易。」拉維諾心裡這樣想,嘴裡一面繼續說:
「老實說,你一切完全正常,只是神經受了些刺激,沒有其他的病。克爾恩教授對
我說,你曾經參與了某些科學實驗,這些科學實驗在一個初出茅廬的人的身上會產生很
嚴重的影響的,你是那麼年輕。你疲勞過度,還有一些神經衰弱……所以克爾恩教授決
定讓你休息一陣子,他是很看重你的……」
「我很感謝克爾恩教授。」
「個性含蓄,」拉維諾氣憤地想,「必須使她跟別的病人在一起。那時她也許會暴
露一些自己的心情,這樣可以快一些研究出她的性格。」
「你坐了很久了,」他說,「為什麼不到花園裡去走走?我們的花園美極了,簡直
可以說不是花園,而是一個擁有十來頃地的真正的公園。」
「他們禁止我散步。」
「真的嗎?」拉維諾驚奇地叫道,「這是我的助手的疏忽,你不是那種散了步病會
加重的病人。你儘管去散步吧,去和我們的病人認識認識,這裡面有幾位是很有趣的
呢。」
「謝謝你,我會利用你的准許的。」
等拉維諾走了以後,洛蘭就出了她的房間,沿著那條長長的漆成暗灰色鑲黑邊的甬
道,朝門口走去。從那些上了鎖的房門後面傳出了發狂者的慘叫聲、呼號聲、歇斯底里
的笑聲、喃喃聲……
「啊……啊……啊……」甬道左面的房間裡傳出了這樣的喊聲。
「嗚——嗚——嗚……哈——哈——哈——哈……」右面的房間這樣呼應著。
「簡直像在動物園裡。」洛蘭尋思著,竭力不讓自已被這個令人心煩的環境所壓倒。
然而她還是稍稍加快了腳步,趕緊從這所房子裡走出去。在她面前展開了一條平坦的小
路,直通花園的深處,洛蘭就沿著這條路走去。
甚至在這裡,也會令人感到拉維諾醫生的「辦法」,所有的東西上都籠罩著一層令
人憂鬱的色調,樹木一律是暗綠色的針葉樹,沒有靠背的木頭凳子油成了深灰色,然而
特別使洛蘭吃驚的是那些花圃,花壇做成墳墓的形狀,花多半是深藍色的、看上去幾乎
像是黑色的三色堇,周圍像白色的喪帶似地圍種著一圈洋甘菊,再加上深色的側柏樹,
調成了十足的淒涼景色。
「簡直是一個道地的墓場,這裡會使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死。不過,拉維諾先生,我
不會上你的當,我識破了你的秘密,你的『效果』沒法奇襲我。」洛蘭鼓舞著自己,一
面很快地從這個「花圃墓場」旁邊走過去,走進那條松樹林蔭道。高高的、像神廟裡的
柱子似的樹幹聳立著,上面覆著深綠色的圓形樹頂。樹頂發出有節拍的、單調的干響聲。
花園裡到處可以看見病人的灰色長袍。
「這些人,哪一個是瘋子,哪一個是正常人?」這一點,不用對他們觀察多久就可
以相當正確地推測出來。那些還沒有瘋到無法醫治的人很感興趣地望著這個「新病人」
——洛蘭,而那些失去了意識的病人則深深地沉湎在自己的思索裡,與他們用那視而無
睹的眼睛望著的外界完全隔絕了。
一個身材高大、骨瘦如柴、留著一綹長長的白鬍子的老頭兒朝洛蘭走來。看見了洛
蘭,老頭兒高高揚起了他蓬鬆的眉毛,就像是繼續在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數了11年,後來數目就亂了。這裡沒有日曆,時間也就停止了。我不知道我在
這條林蔭道上溜躂了多少年。可能是20年,也可能是1000年。在上帝面前,一天和1000
年是一樣的,時間是很難推算的。還有你,也要在這裡朝那個石頭牆走1000年,再往回
走1000年。這裡沒有出口,正像但丁1所說,走進這裡,你就放棄一切希望吧。哈,哈,
哈!你沒有料到吧?你當我是瘋子嗎?我是狡猾的,這裡只有瘋子才能生存,可是你是
出不去了,就跟我一樣,我跟你……」看見了漸漸走近的負責偷聽病人談話的衛生員,
老頭兒沒有變換口氣,狡猾地使了一個眼色,繼續說道:「我是拿破侖·波拿巴,我的
100天還沒有到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等衛生員走遠了些,他問道。
1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大詩人,著有長詩《神曲》。——譯者
「不幸的人,」洛蘭尋思道,「難道他是為了逃避死刑而裝瘋的嗎?看來被迫採取
保全生命的偽裝的人並不止我一個呢。」
又有一個病人走到洛蘭跟前,這是一個留著黑色山羊鬍子的年輕人,他開始口齒不
清地說一些從周圍的積分求平方根的怪話。可是這一次衛生員並不朝洛蘭這兒走來,顯
然這個年輕人已不在管理人員的懷疑範圍之內了。他走到洛蘭跟前,嘴裡噴著口水,愈
來愈快、愈來愈堅持地說道:
「圓周是無限,圓周的積分是無窮大的積分,你好好聽著,從圓周的積分求平方根,
意思就是從無窮大中求平方根。這將是無窮大的n次方的一部分,用這樣的法子也就可
以求出積分了……不過,你不在聽我呀。」這個年輕人突然勃然大怒,抓住了洛蘭的手
臂,她掙脫了手臂,幾乎是跑著朝她所住的那所房子走去。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她遇
見了拉維諾醫生,他忍住了滿意的微笑。
洛蘭剛跑進自己的房間,就有人敲門,她真想把門閂起來,然而房門向裡是沒有門
閂的。她決定不去理睬他,可是門開了,拉維諾醫生出現在門口。
他的頭像往常那樣向後仰著,滾圓而凸出的眼睛從夾鼻眼鏡的玻璃片裡望出來,黑
色的上髭與鬍子跟嘴唇一起動著。
「對不起,沒有得到你的許可就進來了,我的醫生的職責給了我某些權利……」
拉維諾醫生發現開始「破壞」洛蘭的「道德價值」的適當的時機到了。在他的武器
庫裡有各種各樣、千變萬化的感化手段——從博得別人歡心的真誠、客氣和有魅力的關
懷到粗暴和恬不知恥的直率,樣樣齊全。他決定無論如何要把洛蘭的平靜心情擾亂,所
以他突然採取了一種沒有禮貌的諷刺口吻說:
「你為什麼不說,『請進來吧,原諒我剛才沒有說請進。我在想心事,沒有聽到你
敲門……』或是諸如此類的話呢?」
「不,我聽見你敲門的,我所以不回答是因為我要獨個兒待著。」
「像往常一樣,說的總是實話!」他諷刺地說。
「誠實並不是諷刺的最好對象。」洛蘭有一點生氣地說。
「上鉤了。」拉維諾高興地想。他毫不客氣地在洛蘭對面坐下,用他那雙龍蝦似的、
一眨也不眨的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她,洛蘭努力承受著這個眼光。最後她覺得這個眼光實
在討厭,就垂下了眼皮,氣惱地微微漲紅了臉。
「你認為,」拉維諾仍用那種諷刺的口吻說,「誠實不是諷刺的好對象,可是我認
為誠實是諷刺的最合適的對象。假若你真是那麼誠實,你早就把我趕出去了,因為你恨
我,然而你臉上卻擺出一副好客的主人的和藹的笑容。」
「這……這只是教育所養成的禮貌的習慣。」洛蘭冷冷地回答。
「要不是為了禮貌,你就趕我出去了?」接著拉維諾突然發出一陣尖厲而嘎啞的笑
聲,「很好!好極了!禮貌跟誠實是不融洽的。那麼,為了禮貌,誠實就可以犧牲了。
這是第一點。」他彎起一個手指頭,「今天我問你,你覺得怎樣,我得到的回答是:
『很好。』雖然從你眼裡的神氣可以看出,你正要上吊了。可是,那時你也說謊了,那
也是為了禮貌嗎?」
洛蘭不知說什麼好,她必須不是再說一次謊,就是承認她決意隱瞞自己的感情,所
以她默不作聲。
「我來幫助你吧,洛蘭小姐,」拉維諾繼續說,「這是自衛的偽裝,假若能夠這樣
表達的話,是還是不是呢?」
「是。」洛蘭挑釁地回答。
「這樣一來,你為了禮貌而說謊——這是一;為了自衛而說謊——這是二;假若再
數下去,我怕我的手指頭都不夠數了,你還為了憐惜而說謊,難道你沒有寫過安慰的信
緒你的母親嗎?」
洛蘭感到很吃驚,莫非拉維諾什麼都知道了不成?不錯,他的確是什麼都知道的。
這也是他的伎倆的一部分。他要求這些假瘋子的委託人,說出他們所以把這些人放在他
的醫院裡的全部原因,而且提供有關這些病人本身的一切材料。他的委託人知道,為了
他們的利益,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只好把最最可怕的秘密都對拉維諾公開了。
「你為了受損的正義而對克爾恩教授說謊,希望犯罪的人受到處罰。你為了真理而
扯謊,真是令人痛心的自相矛盾!假如你仔細考慮一下,那麼你就會發現,你的真理一
直是靠謊言而存在的。」
拉維諾很準確地擊中了他的目標,洛蘭感到很沮喪,她自己不知怎麼從來沒有想到
謊言在她的生命裡起著那麼大的作用。
「現在,我的誠實的姑娘,請你在空閒的時候想一想,你犯了多少罪。你用你的真
理得到了什麼?我告訴你吧:你得到的是這種終身監禁。什麼力量也沒法把你從這兒救
出去,不論是人間的力量,還是天上的力量。至於不誠實,那麼即使可敬的克爾恩教授
算得上是行為可憎的人、不誠實的祖師,他倒還逍遙自在繼續活下去。」
拉維諾沒有把眼睛從洛蘭臉上移開,突然不作聲了。「頭一次,這就夠了,這一炮
打中了。」他滿心歡喜地這樣想著,也不告辭一聲就走了出去。
洛蘭甚至沒有覺察到他的離去,她雙子捂著臉,坐著。
從這天晚上起,拉維諾天天晚上到她這兒來,繼續他的陰險的談話。對拉維諾說來,
動搖道德基礎,同時從此動搖洛蘭的心理,已成為職業自尊心問題。
洛蘭真心地、深深地痛苦著。在第四天上,她實在忍受不住了,她站起身來,臉漲
得通紅,大叫道:
「給我滾出去!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這個場面使拉維諾著實滿意。
「你很有進步,」他微微一笑,並不走開,「你比以前更誠實了。」
「出去!」洛蘭氣喘吁吁地說道。
「真好!馬上就要動手打人了。」醫生這樣想著,就快樂地吹著口哨走了出去。
洛蘭的確還沒有打過人,大約只有在神智完全昏迷的場合她才會動手打人。可是她
的精神健康已受到非常嚴重的威脅,剩下她一個人時,她恐懼地意識到,這樣下去她是
支持不了多久的。
拉維諾沒有放過任何一種能夠加快結局的到來的辦法。傍晚,洛蘭開始被一支不知
用什麼樂器彈奏出來的悲慼的樂曲折磨著。不知在哪兒彷彿有只大提琴在哀號似的,有
時這個聲音升到小提琴的高音域,然後,並不中斷地突然不僅改變了高度,還改變了速
度,那時聽起來就像一個人的聲音:清脆,美妙,然而是含著無限的悲哀。這個如訴如
泣的曲調一遍又一遍地奏個沒完。
洛蘭最初聽到這種音樂時,她甚至很喜歡這個曲調。這個音樂是那麼柔和,那麼幽
雅,洛蘭開始懷疑是真的有什麼地方在彈奏音樂呢,還是她自己發生了幻聽。時間一分
鐘一分鐘地過去,這個怪異的音樂也循環不已,大提琴換成小提琴,小提琴又換成人的
哀號……一個單音符,淒楚地給它伴奏著。一小時之後,洛蘭斷定這個音樂實際上是不
存在的,這個音樂只是在她自己的頭腦裡響著。這個淒楚的調子是無法擺脫的。洛蘭捂
住耳朵,可是她覺得她依舊聽得見這個音樂——大提琴,小提琴,哀號聲……大提琴,
小提琴,哀號聲……
「這會使人發瘋。」洛蘭自言自語道。她開始自己也唱起歌來,盡量自己跟自己高
聲談話,為了想壓倒這種樂聲,然而這一切都無濟於事,甚至在睡夢中,這個音樂都糾
纏著她。
「人是不能這樣不停地彈奏,不停地唱的。這一定是一種音樂機器……不知是什麼
東西。」她想著,睜著眼睛,毫無睡意地躺著,聽著這個無休止的局而復始的音樂:大
提琴,小提琴,哀號聲……大提琴,小提琴,哀號聲……
她等不及天亮就趕緊跑到花園裡去了,然而這只曲子始終在她的腦裡縈繞。洛蘭真
的已開始聽見沒有聲音的音樂了。只有花園裡散步的精神病患者的喊叫聲、呻吟聲和笑
聲才把這支音樂聲壓低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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