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中有一節的題目是:《沉思中的郭文》。事實上,那也是作者雨果
自己在沉思。在他這最後一部長篇小說中,雨果提出了一個問題:人道主義(他所
理解的人道主義)與革命的關係。他自己作出了回答。
他所提的問題是有著某種重要性的,而且他是通過比較豐富的藝術形象和生動
的情節提出問題和回答問題的,因而在思想上和感情上都深深地打動了讀者,也引
起了讀者的沉思。由於讀者不同的立場、態度和看問題的不同的方法,關於這本書
一直有著一些爭論。
《九三年》是以法國大革命為題材的。這次革命是人類歷史上一次偉大的轉折。
它不僅使法國的封建社會徹底崩潰,而且沉重地打擊了整個歐洲封建體系,開闢了
一個資本主義更加廣泛發展的時期。《九三年》指的是一七九三年。從一七八九年
開始的法國大革命,經歷著複雜尖銳的鬥爭,在這一年達到了高潮。在這一年的一
月,掙脫了封建枷鎖的法國人民,憤怒地將路易十六的頭顱像手套一樣拋擲在全歐
洲君主的腳下,向專制政體和貴族政治挑戰。以英國為首的歐洲各封建王朝結成了
反法同盟,派出幾路大軍向法國逼近,想將不滿一歲的共和國淹沒在血泊裡。在國
內,反動分子與國外的敵人相呼應、相勾結,陰謀活動日益猖獗。資產階級革命派
內部的紛爭和矛盾也更加深化。在這種情勢下,共和國確立了雅各賓專政,對反革
命分子進行了無情的鎮壓。這是著名的「恐怖時期」。
旺岱地區是共和國不得不帶著憂心注視的地區。它在海邊,交通閉塞,城鎮很
少。在廣漠的大地上散佈著貧窮的村莊和大大小小的森林、叢林。它像是一個孤島
——一個陰沉、險惡的孤島,法國各地澎湃的革命浪潮只能在它的岸邊激盪。當地
最有權勢的人物依然是貴族和神甫。長期在封建思想和宗教影響下的農民,保衛著
壓迫、剝削他們的主子,而與要解放他們的共和國軍血戰。——在反革命分子眼中,
這是一個最好的基地;對共和國來說,這是藏在肚子裡的一條毒蛇。
《九三年》反映了當時法蘭西的整個形勢,而以旺岱地區驚心動魄的鬥爭作為
情節的中心。
有三個主要人物:共和國聯隊指揮官兼遠征軍司令郭文,政治委員西穆爾登,
叛軍領袖朗德納克。這三個人物都是非凡的。
先來看朗德納克。他是一個隨著皇族流亡在英國的侯爵,現在受命潛回旺岱領
導叛亂。他從前是一個好色之徒,沉溺在花天酒地之中,而今老了,但身體健壯。
他是一個極其頑固的保王黨,充分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叛軍領袖所肩負的重任。他
堅毅、沉著、勇敢,而且富有軍事才能,反動集團挑選他擔當這一重任是有眼光的。
而且,他還有著一個叛軍領袖所必需具備的兩個因素:他的領地在旺岱,在當地有
著巨大的聲望和號召力。當他冒險從海上登陸的當天,就有七千人投奔,在一星期
內就有三百個教區揭竿而起。他又是冷酷、殘暴的。他下令焚燒村莊,殺死傷兵,
屠殺俘虜。他的殘暴不僅是由於他的本性,也由於他對革命的刻骨的仇恨。他是共
和國的最兇惡的敵人。
他的對手,共和軍年輕的司令官郭文,也出身貴族,而且是他的侄孫。郭文在
一個有著共和思想的家庭教師的教育和熏陶下,成了堅定的共和主義者。他無比純
潔、善良,而又勇敢。現在,這兩個貴族:祖父和侄孫,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各
自為了自己的信念,在戰場上兵刃相見。兩個人都是優秀的軍事指揮官,不過,在
慘烈的鬥爭中,幾乎總是郭文佔上風。
但公安委員會對郭文還是不太信任,這不僅因為他是一個貴族,又與叛軍領袖
有著這樣的親屬關係,而且,他是過於溫情、手軟的。在公安委員會的領袖看來,
這是一個嚴重的缺點:對敵人的寬大將造成革命的損失,在某種情況下,甚至可能
是致命的損失。因而,指派了西穆爾登作為他的政治委員,幫助他同時也監視他。
公安委員會的這一指派是正確的。西穆爾登早年當過鄉間的本堂神甫,後來轉
變成為一個堅定的革命戰士,屬於激進派。他生活儉樸,工作勤奮,全心全意獻身
於理想的事業。他理解革命暴力的意義和作用,以驚人的慈愛關心受難的人民,對
共和國的敵人則是絕不容情的。
但公安委員會不知道西穆爾登是郭文幼年時的家庭教師。他沒有家庭,將全部
愛情傾注在他的學生郭文身上,將郭文看作是自己精神上的兒子。他和他的學生的
分離曾使他異常痛苦。他沒有想到革命的浪潮會又將他們湧在一起。他以十分喜悅
的心情看到自己教育的學生成了共和軍的一個傑出的軍事領袖,同時也滿懷憂心地
注意到郭文對敵人過分的、有時甚至是無原則的寬大。他明確地對郭文指出過這一
點,而且鄭重地提出過警告:「在我們所處的時代中,仁慈可能成為賣國的一種形
式。」
這是三個強烈的性格的對比。這是三種強大力量的較量。在它們相互猛烈地撞
擊、鬥爭中,迸出耀眼的火花,那當中又飛濺著血和淚。
使他們之間的糾葛和矛盾深化的原因中,關係著三個天真可愛的小孩。《九三
年》是以描寫這三個小孩作為序曲的。
一個純良而又幾乎是愚昧無知的農婦帶著三個小孩在森林中流浪。她的丈夫是
一個已陣亡的叛軍。她的家園毀於炮火。共和軍的一支聯隊在發現他們時,他們由
於飢餓已瀕於死亡。聯隊出於同情收留了他們。後來,在一次叛軍的襲擊中,農婦
連同三個小孩與一些士兵一齊被俘。朗德納克下令槍決俘虜,農婦也包括在內。三
個小孩則被當作人質帶走了。通過幾次大的戰鬥,潰不成軍的叛軍只剩下朗德納克
和十九個人被圍困在他自己的城堡中,進行絕望的頑抗。一個意外的機會使朗德納
克和殘存的幾個叛軍得以通過一條秘密的地道逃走,那三個小孩卻被留在叛軍放火
焚燒的城堡裡面。那個曾被槍決的農婦僥倖只是受了重傷,死裡逃生。當她能夠走
動時,她瘋狂地到處尋找小孩。她來到城堡跟前,看到了在烈火包圍中的孩子,發
出了撕裂人心的慘叫,而孩子們也用弱小的聲音在呼喚媽媽。在場的共和軍用盡了
他們當時能夠用的方法和力量。但城堡是堅固的,鐵門是緊鎖的,眼望著三個無辜
的幼兒,三個可愛的天使就要被烈火吞噬了。在這緊急、絕望的關頭,出現了奇跡:
已經逃向曠野的侯爵,那個叛軍領袖,竟又從地道中折返,出人意外地在共和軍的
面前,用鑰匙打開了鐵門,並且奮不顧身地穿過烈火,將三個小孩救了出來。他自
己因而被俘。
當夜,郭文因朗德納克的行為而陷入了沉思。他面臨著一個使他不勝苦惱的問
題:是處決朗德納克,還是救他?
他的沉思是那樣的深沉。從良心來說,他認為應該放走捨身救那三個小孩的老
人。他在這個老人身上看到了「神聖的光輝」。如果處死這個老人就是「用一種野
蠻的手段去回答一種慷慨的行為。……這是革命的弱點,這對共和國是一個貶值」。
從革命的責任來說,他認為應該處決那個叛軍的首領,因為他曾經犯下了那麼多的
罪行,今後也還將是共和國的兇惡的敵人。——在激動、痛苦的心情中,他反覆深
入地思考、衡量。每一面都有強大的、不可辯駁的理由;每一面都有它的嚴重的缺
點和後果。每一個選擇都似乎是對的,而每一個選擇對他都是深淵。人道主義的良
心和革命的責任感在交戰。最後,他終於服從了人道主義的良心。像那個老人救那
三個小孩一樣,去救那個老人;像那個老人毫未考慮後果一樣,他決定坦然地為此
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在深夜走進了土牢,讓朗德納克披上自己的斗篷混了出去,而
他自己來代替那個敵人坐牢。
第二天早晨,西穆爾登十分震驚地發現了這件事,當即由革命法庭對郭文進行
審判。西穆爾登投了決定性的一票,判了郭文的死刑。作為政治委員,他親自監斬。
在晨光中,郭文從容地走上了斷頭台,最後高呼:「共和國萬歲!」正當郭文的頭
顱滾進籃子的時候,一聲槍響,西穆爾登也用一顧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郭文的沉思就是雨果的沉思。雨果年輕時,由於母親的影響,曾是一個保王主
義者,後來才轉變到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立場上來。他參與過一八三○年的七月革
命和一八四八年的二月革命。雖然他從一八六二年就開始搜集《九三年》的資料,
動手寫作卻是在一八七二年,即在巴黎公社成立和失敗以後。他所親見和參與的革
命鬥爭,引起了他的沉思。通過沉思,他虛構了一個以法國大革命為題材的故事,
在這中間寄托和表達了他對革命和人道主義的關係的看法。故事曲折動人,又充滿
著激情,我們深深地被吸引了,在緊張的地方幾乎要屏住呼吸來閱讀,在感動之餘,
也引起了我們的沉思。
但是,我們沉思的結果與雨果的沉思的結果卻是不同的。
當我們放下書本來冷靜地考慮,首先對小說的藝術真實性發生了懷疑。
朗德納克去救那三個小孩的行為是感人的。而且,他對西穆爾登說的那句話也
是莊嚴的:「我允許你逮捕我。」他可以驕傲地說這句話。但是,在我們的感受上,
他的這一行為太出人意外了。這種感覺不是沒有道理的。
一向殘暴、毫無憐憫之心的朗德納克,怎麼會由於那母親的一聲慘叫(那母親
還是他曾經下令槍決的),就去援救那三個小孩(也是他下令要把他們燒死的)呢?
這樣一個思想十分頑固、反動,而且充分意識到自己責任重大的叛軍首領,怎麼會
為了三個小孩而背叛自己的信仰,放棄自己的職責呢?
我們不否認,一個惡人有時也會發出一點善心,一個壞人也可能會轉變。然而,
那應該合乎人物性格的發展,應該有內在的根據。在朗德納克由一個「魔鬼」變成
一個「上帝」的過程中,我們看不到這種發展和根據。雨果對於朗德納克為什麼會
去救那三個小孩絲毫沒有作一點心理描寫,他迴避了一個困難的課題。
那麼,是朗德納克的一時衝動麼?但我們從作者對他的各種行為的介紹中,可
以看出他不是一個容易衝動的人。就算他是一時的衝動吧,那也太偶然了。藝術創
作中當然可以有偶然性,但那種偶然性是為了表現必然性,應該提高到必然性的水
平上來。
雨果只是作過一點簡單的說明:惡人的內心也會殘留有一點慈悲心。雨果在這
一抽像的人性論的基礎上虛構了這一情節,而且在本書中是關鍵性的情節,以證明
他的觀點(「一個槍炮不能征服的魔鬼被搖籃征服了」),宣揚了所謂人道主義精
神的勝利;同時,也是為了通過這一情節去引起郭文的沉思,以表達他要表達的主
題(革命與人道主義的關係)。——這種使人物的性格屈從作者的主觀意圖,使故
事情節簡單地遷就主題需要的做法,在藝術創作上是致命的弱點。在這裡,說得婉
轉一點,至少也是一處敗筆。
同樣,西穆爾登的自殺也使讀者感到意外。雨果對他的人物的這一行為也未作
一點心理刻畫。我們可以想像得到他在投票決定郭文死刑時的痛苦,可以想像得到
他望著自己親愛的人站在斷頭台上時的悲哀。但我們想像不出他是在怎樣的心情下
作出決定和在怎樣的心情下結束自己的生命的。是因為失去了唯一親愛的人,自己
就無法生活下去了麼?是因為感到郭文是聖潔、高貴的,判處了他的死刑,自己良
心上不安麼?是郭文臨死前和他的一次長談中將他打動了,甚至說服了麼?我們很
難揣測。而在我們的感受上,像西穆爾登這樣一個有原則性的堅毅的革命者,是不
容易由於以上這些原因就動搖自己的信仰,放棄自己的職責的。
但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主題,雨果卻不能不讓西穆爾登自殺。因為如果西穆爾
登在判處了郭文死刑後還活著,那就削弱了郭文犧牲的重大意義,郭文的犧牲就只
是一個簡單的悲劇。
西穆爾登的殉葬,卻會大大顯示出郭文的勝利。
雨果欽佩西穆爾登,卻更喜愛郭文,對他充滿了同情和愛撫,在他身上賦予了
各種各樣好的品質。他既是一個勇敢的英雄,又是一個思想家和哲學家,一個年輕
的聖人。他既能英勇地獻身革命,又能維護人道主義的原則。雨果再三強調了他的
仁慈和寬大:他釋放那些反動的修女,因為她們是女人;他不肯將一整隊狂熱的老
教士送上革命法庭,因為他們是老人;如果可能,他還要把王太子從碉堡裡釋放出
來,因為他是小孩;當一個手執刀槍的俘虜衝過來時,他命令他的士兵閃開一條路,
因為他不願用一千五百人去對付一個人,如果不是西穆爾登的挽救,他幾乎因而送
了命。在他看來,「革命是和諧,不是恐怖」,在他的心目中,「恕」字是人類語
言中最美的一個字。郭文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朗德納克的善行震動了他,使「他的
最堅定的決心,他的最虔誠的諾言,他的不可挽回的決斷,這一切都在他的意志的
深處動搖了」。從他的性格來看,這倒是可信的。他救朗德納克,是他的性格的合
乎邏輯的發展。郭文就刑前的兩次談話值得注意。
一次是在審判他的革命法庭上。他承認「一件好的行為,離得我太近了,使我
看不見一百件罪惡的行為,一方面是一個老人,另一方面是幾個孩子,這一切站在
我和革命之間。我忘記了那些被焚燒的村莊,被屠殺的婦女,我忘記了法蘭西被出
賣給英國,我放走了祖國的兇手。」他把自己的錯誤思想完全亮了出來,我們要批
判他,大致也只能說這樣一些話(另外只需加上一點:那個祖國的兇手將繼續作惡,
給祖國和革命帶來更大的危害。事實上,在郭文決定救朗德納克前的沉思中,也考
慮到這一點)。他是光明磊落的,勇於承擔罪行,主動請求給自己判處死刑。
另一次是當夜他和西穆爾登的一次長談,事實上是一次思想交鋒。西穆爾登到
土牢去看他時,他正在熟睡。一個第二天早晨就要走上斷頭台的人能夠安然入睡,
這正說明了他的從容和鎮定,這是一種英雄主義的品質。但是這也說明了他並沒有
因為認識到他對革命所造成的惡果而有所不安。他在法庭上所說的那些話並不是虛
偽的,在雨果筆下的郭文是太高貴了,他決不會欺騙。那是他在對革命的責任發言
和認罪。他的從容和安然,則是由於他相信自己是獻身於一個更高的真理:人道主
義。他在和西穆爾登的交談時就說到:「既然我有了指南針,風暴對我有什麼關係!
既然我有我的良心,事變對我又有什麼影響!」這裡的「風暴」和「事變」指的是
革命和現實鬥爭,而「指南針」和「良心」則意味著他的人道主義原則。
在郭文看來,革命只是一種短暫的手段,人道主義則是永恆的真理。革命是絕
對正確的,但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在它之上。因而在革命和人道主義發生
矛盾時,他當然就必須站在人道主義那一邊。
不過,使我們困惑的是:這種損害和背叛了革命利益的人道主義算得上什麼人
道主義呢?這種為了報答一件善行而寬恕一個曾犯下百倍罪行的敵人,讓這個敵人
去繼續作惡、造成更多無辜者流血的人道主義,算是怎樣的人道主義呢?
無論郭文用了怎樣動人的美麗的言辭,他並沒有能說明這一點。
那個孤身一人,幾乎游離於社會之外的乞丐退爾馬克,曾經營救剛剛從海上登
陸的朗德納克,因為朗德納克過去對他作過施捨,他覺得應該回報;也因為在他看
來朗德納克是一個「人」,出於同情,他應該予以幫助。但是當他後來看到朗德納
克殺人放火的行為,曾兩次痛心地疾呼過:「我要是早知道啊!」——在他樸素的
感情和真誠的悔恨中,要比郭文的那些漂亮的言詞包含著更多的真理。
孤立地看,郭文為了救朗德納克而犧牲自己的行為是感人的;正如孤立地看,
朗德納克為了救那三個小孩而情願犧牲自己的行為是感人的。而且,我們早已看到
郭文是一個那樣純潔、善良的人,那樣可愛可敬的人。看到他因而被判處死刑,看
到他從容地一步一步走上斷頭台時,我們很容易產生同情。這正是作者雨果所希望
達到的效果。所以,我們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郭文救朗德納克和他的死,是一個
悲劇,我們可以從中汲取重大的教訓,然而卻不是如雨果所期望的那樣的教訓。
革命和人道主義的關係,是一個常常引起討論的題目,特別是在一場大革命進
行的當中和那以後,這個問題就常常被提了出來。不但是敵人用人道主義的名義對
革命進行攻擊,就連某些善良的,甚至為我們所尊敬的人,也都以人道主義的名義,
對革命進行了批評,乃至否定。雨果在《九三年》中,也認為人道主義與革命不能
兩全,他將人道主義置於革命之上,指出了它們的矛盾,宣揚為了人道主義的原則
可以放棄革命和背叛革命。
但是,雨果是同情革命的,而且,也認識到革命暴力的作用和意義。在《悲慘
世界》中,他借一個老共和黨人的口說過「法國革命自有它的理論根據,它的憤怒
在未來的歲月中會被人諒解的。它的成果便是一個改進了的世界。……進步的暴力
便叫做革命。暴力過去以後,人們就認識到這一點:人類受到了呵斥,但前進了。」
在《九三年》中,他又借西穆爾登的口說過:「革命有一個敵人,這個敵人就是舊
社會,革命對這個敵人是毫不仁慈的……革命在文明身上割開一道很深的傷口……」
郭文在臨死前也說過:「文明有它的瘟疫,這陣大風(指革命——引者)治好了它。
也許大風選擇得很不夠好。可是它有別的辦法嗎?它所擔負的是那麼艱巨的清洗工
作!在瘟疫的恐怖面前,我瞭解風暴為什麼這樣猛烈。」這些話說明了革命的意義,
採用暴力的必要性和不得已性,也說明了革命的成果「是一個改進了的世界」。那
麼,在這個意義上,革命不正是最大的人道主義嗎?然而,雨果沒有從這一點深入
下去得出應有的結論。看到革命有那麼多的流血和犧牲,他的良心總還是有些不安,
有些不忍。也可能革命暴力中某些偏差和某些過火的行為(這是不可避免的)和假
借革命的名義所犯下的一些罪惡(這是應該避免的,但歷史的錯誤有時也會重複),
使他有些不滿。於是,希望用他所理解的人道主義來喚醒人們的良心,希望用他所
理解的人道主義來代替暴力。由於他的思想上的矛盾,他並不是那樣雄辯的。從藝
術上看,他編了一個多少有些牽強因而也就是不夠真實的故事,不得不有意無意地
違背了人物性格的邏輯發展。在主題思想上也是無力的,經不起深究的。雨果所宣
揚的人道主義勝利了麼?否!英雄郭文的高貴的靈魂連同他的神聖的理想,在他的
教師的靈魂的陪伴下面,飛昇到無極的天上去了,在還充滿著苦難的塵世的大地上,
讓他們過去的戰友(他們已損失了兩個優秀的領袖)去同敵人(其中有被救的朗德
納克)進行血與火的鬥爭。郭文不僅背叛了革命,也背叛了真正的人道主義。正是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郭文的死連同西穆爾登的死,是一個真正的悲劇。它對我們
的教訓是:淺薄的人道主義一超過某一種限度,就暴露了它的虛偽性和反動性。
但是,對於雨果這種淺薄的人道主義,或者說資產階級的抽像的人道主義,我
們在給予必要的批評的同時,也須作出具體的分析。我只想指出一點,在認識這種
人道主義的淺薄,有時還是虛偽和反動的實質的同時,我們也不要完全抹煞它對受
難的人民的同情和對暴政壓迫的不滿。雨果用仁慈、博愛、道德這樣一些藥方來改
革舊社會的想法,其本身是幼稚的,可笑的,但他暴露舊社會的黑暗,批判舊社會
的罪惡,還是應該加以肯定。他的《悲慘世界》、《巴黎聖母院》等都是這方面的
例子。不過,在那些作品中,他的人道主義的批判對象是舊社會,而在《九三年》
中,和人道主義發生矛盾的卻是革命,所以,這種人道主義就大大減弱了它的光芒,
而顯出了更濃重的暗影。
雨果的一生幾乎佔據了整個十九世紀。在他的晚年,科學的社會主義思想已廣
為傳播,無產階級已意識到自己的歷史使命而登上了政治舞台。雨果卻還是停留在
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立場,思想上還有著很深的空想社會主義的色彩。不過,他終
究還是一個有著進步理想的政治鬥士,他對受難者和被壓迫者懷著深厚的同情,對
人類的將來有著巨大的信心,而且在探索著人類前進的道路。他的思想、性格上的
弱點和進步的方面,都明顯地反映在他最後的這部長篇小說中。它還是一部重要的
作品,它反映了那個重要的時代。問題在於,我們對它所宣揚的那種人道主義必須
有清醒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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