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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的悲劇
——關於果戈理的《肖像》


  果戈理的中篇小說《肖像》在他的全部創作中佔有一個特殊的位置。

  《狄康卡近鄉夜話》中洋溢著由於對生活的熱愛而發出的青春的歡笑。《外套》、 《鼻子》中則閃露著由於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小人物的同情而發出的含淚的笑。 《欽差大臣》、《死魂靈》中響徹著對官僚、地主們猛烈抨擊的辛辣的笑。《肖像》 卻是沉重、暗澹的,而且籠罩著一種神秘的氣氛。小說描寫了一個青年畫家的悲劇, 其中流露著作者自己思想中的一些消極因素。這些因素後來的發展,也導致了果戈 理自己的悲劇。在小說中,果戈理以作者的身份,有時是通過人物的口,表達了許 多對藝術的卓越的見解,雖然其中也夾雜著需要加以分析的意見。小說的第一部可 以說是現實主義的傑作。在第二部中,卻明顯地可以感到思想中消極因素對創作方 法的影響,使作品偏離了現實主義的道路。

  《肖像》分為兩部,並不是一個相互銜接的故事,使兩部貫穿起來的,是一幅 人物畫像。畫的是一個穿著南方服裝,有著紫銅色的臉,顴骨高聳、形容瘦削的老 人。看來肖像沒有完工,筆力是令人驚奇的。最奇特的是一雙眼睛,藝術家似乎在 這雙眼睛上用盡了他的全部才能和全部心血。那完全是一雙活人的眼睛,像是從活 人身上剜下來,嵌在畫上的。

  青年畫家恰爾特科夫為這一雙有著奇異的潑辣神氣的眼睛所打動,掏出了他僅 剩下的二十戈比購買了這一幅肖像。

  夜間,在簡陋的畫室裡,在朦朧的月光下,青年畫家偶然接觸到那一雙眼睛時, 不寒而慄,臉色陡地發白。他從床上跳起來,拿一床被單把肖像蒙住。然而,他的 心情並沒有恢復平靜,一夜為惡夢所擾。

  這幅肖像卻為他帶來了意外的財富。在那偶然被折斷的畫框的裂縫中,落下了 一個裝著一千金元的紙包。從此,他的命運改變了。他欣喜若狂。他沒有想到的是, 最終卻導致了他的毀滅。

  他搬進了涅瓦大街華麗的住宅。開始有顧客來光顧他,逐漸地他的名聲愈來愈 大,財富愈來愈多。然而,在藝術的道路上卻愈走愈偏。他放棄了對於藝術的追求, 遷就顧客的低劣的口味,只要對方希望把自己畫成什麼樣子,他就畫成什麼樣子。 以至他的作品連最普通的優點都看不到了。真正的鑒賞家和畫家看到它們只會聳聳 肩而已。他卻陶醉在上流社會的一片讚揚聲中,吹噓自己,以輕蔑的口吻談論那些 古代的藝術大師。

  但是,他的藝術良心和藝術鑒賞力還未完全泯滅。有一次,當他去看一個青年 畫家的畫展時,受到了強烈的震動,在那些像處女般純淨、完美、秀麗的畫像前, 茫然失神。他在一瞬間覺醒了過來,彷彿熄滅了的才能的火花陡地又燃燒起來。

  他的醒悟應該使他回到正常的藝術創造的道路上來。但他已糟踏了自己的青春, 再開始是艱難的。而且,他在浮華的生活中是陷得這樣深了,簡直沒有再復生的可 能。失望、妒嫉和痛苦使他萌發了最邪惡的念頭。他開始收買藝苑中的精品,不是 為了欣賞和珍藏而是撕毀消滅它們。不久,他終於在這種半瘋狂的狀態中發病致死。

  果戈理描繪了這樣一個年輕的畫家——他遠離人群、財富、純潔而無私,孤寂 地在一間破陋的小畫室裡默默地工作著,他是有才能也有所追求的,但無力也無法 實現他的抱負。意外的橫財使他從貧困的深淵中飛騰了起來,同時也誘發了他所有 塵世的俗念。他享有了巨大的財富和聲譽,卻失去了一個藝術家所應有的素質,變 成了一個十足的藝術匠人。果戈理對他這時的心理狀態有一段很精彩的描述:他的 生命已經到了這樣一個時期:一切熱烈的衝動都萎縮了;有力的琴弦很難打動他的 靈魂,他的心也不再被銳利的聲響所盤繞;接觸到美的東西,已經不能使純潔的力 量勃發為熊熊的火焰;可是,只要一聽見金洋的聲音,燒殘的感情就會死而復燃, 就會留心傾聽它的誘人的音樂,慢慢地,在麻木中讓這音樂完全把自己催眠。…… 他的全部感情和衝動都轉向了金洋,金洋變成了他的情慾、理想、患得患失的對象、 享樂、人生的目的。

  他的成就和聲譽令人眩目,事實上,那只是閃光的泡沫。他似乎達到了一個頂 峰,事實上,卻是陷入了一個泥潭。那幅肖像為他帶來的不是幸運,而是災難。

  果戈理深刻地刻畫了這個有才能的年輕的藝術家一步一步墮落的過程,他的心 理變化,從而對那個摧毀藝術家的腐朽的社會作出了有力的揭發和強烈的抗議。同 時,也對浮沉於拜金主義浪潮中的藝術家們,發出了一個嚴重的警告。

  在小說的第二部,果戈理企圖解決腐朽社會與藝術家之間的矛盾。隱藏在思想 深處的弱點使他不能在現實生活中看清藝術家應該走的道路,他只能求助於「理想」, 而那理想是違背了歷史的方向的。因而他從現實主義的大師一變而為蒼白無力的說 教者了。

  在這一部裡,寫了那幅畫像的來源。那畫的是一個來歷不明的高利貸者。他為 人似乎是慷慨、平和的,但向他借錢的人都遭遇到了不幸的命運,以致人們很難把 這看作是偶合,而從這中間感受到了某種神秘可怕的玄機。

  一位畫家為了要在一幅畫上描繪一個魔鬼而想到要以那個高利貸者做模特兒, 奇妙的是,那個高利貸者這時主動來找他畫像了。畫家興奮地畫著,為對方魔鬼般 的神色所傾倒。可是,當他的畫筆一接觸到那雙眼睛,他的心裡就湧起一種古怪的 憎惡,一種不可名狀的慌亂。以致他終於扔下畫筆,實在不能畫下去了。

  那幅未完工的肖像第二天被送到畫家家裡,因為那個高利貸者已經在頭一天夜 間死去了。那以後,畫家就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煩憂,而且性格也起了顯著的變 化,他原是一個正直、誠懇的人,卻變得妒嫉、粗暴,耍起各種陰謀權術來了。

  而且,他創作的畫中,開始流露出一種邪惡的感情。一位牧師批評他畫的一幅 宗教畫:「人物的臉上沒有聖潔的表情,恰恰相反,眼睛裡倒有一點兒鬼意。」他 自己也發覺,幾乎給畫中所有的人都裝上了一雙高利貸者的眼睛。他在氣憤和瘋狂 中想將那幅高利貸者的畫像焚燬,一位朋友攔阻了他,將那幅肖像要走了。畫家的 心裡逐漸恢復了平靜,而且為過去的行為悔恨。但是,那畫像卻為他的朋友和後來 輾轉成為畫主的幾個人都帶來了不幸。知道這一情況以後,畫家感到了強烈的震動。 他認真沉思起來,整天神思恍惚。最後,他完全相信他的畫筆做了魔鬼的工具。接 著發生了三件不幸的事:他的妻子、女兒和小兒子接連不斷地暴死。他認為是上天 對他的懲罰,於是下了決心離開塵世,將僅剩的一個兒子安置在美術學校,自己隱 遁到一個冷落的修道院裡,不久削髮為僧。後來又遁跡到荒山野地去,完全離群索 居起來,歷盡了各種程度的忍耐和只有聖徒傳記中才找得到先例的自我犧牲。終於 有一天,他回到修道院,又拿起了畫筆,在禪室裡關了一整年,以耶穌降生為題材 畫了一幅畫。修道僧們不大懂得繪畫,可是都被畫中人物的異乎尋常的聖潔感動了。

  畫家對到寺院來探望他的兒子提出了一個要求:「你可能會在什麼地方遇見我 對你講過的那幅肖像。光看那一雙異乎尋常的眼睛和非人間的表情就可以把它認出 來——無論如何你得毀掉他……」他兒子終於在一個拍賣場所找到了那一幅畫。他 向幾個競爭者說明了他必須得到那幅肖像的理由。但是,故事剛剛講完,他和聽眾 把眼睛移到牆上時,發覺那幅肖像已經不在——它被偷走了。

  就從這簡短的敘述中也可以感到,這故事是籠罩著濃厚的神秘氣氛。在小說的 第一部裡,也飄浮著一種神秘性,那主要表現在對肖像的那一雙眼睛的描寫上,和 在深夜裡那雙眼睛在恰爾特科夫精神上所引起的強烈的反應。在第二部裡,這種神 秘性加強了:凡向那個來歷不明的高利貸者借貸的人都落得一個可怕的命運。而那 幅高利貸者的肖像,影響和改變了畫家和每一個畫像的持有者的個性,並為他們帶 來了不幸和災禍。在第一部裡,對於那雙眼睛的描述還可以看作是為了烘托氣氛; 恰爾特科夫因那雙眼睛所引起的反應,還可以看作是為了表現他的性格。這樣是加 強了藝術效果和藝術魅力的。但在第二部裡,神秘性卻帶著宗教的氣息,是作者為 了宣揚他的教義的一種需要,一種渲染。事實上,整個第二部都可以看作是為了宣 揚一種教義而編造的一個故事。它不是從現實出發的,生活氣息淡薄。

  在這篇小說裡,果戈理闡明瞭許多關於藝術創作的見解,其中有著他自己的寶 貴的經驗和體會,值得我們注意。他指出,藝術應該忠實於現實,然而,「在創造 和單純模仿之間橫隔著怎樣不可估量的距離」。他指出,「畫家是先把從外部世界 吸取到的一切蘊藏在自己的靈魂裡,然後再從靈魂深處,把這些東西譜成一支和諧 的莊嚴的歌」。「藝術創造者即使描寫低微的事物,也像描寫偉大的事物時一樣偉 大;在他筆下,卑賤的事物已經不顯得卑賤,因為無形中已被創造者的美麗的靈魂 所滲透;卑賤的事物獲得了崇高的表現,因為流過了他的靈魂的煉獄」。這些話, 我覺得我們的藝術家們還是應該虛心地傾聽並認真地思索的。但是,我們當然不能 同意他所指出的道路:脫離現實,在苦行和對上帝的祈禱中去求得「寧靜的高尚的 激情」,要求藝術「發出奇妙的撫慰的聲音……永遠像禱告似的奔向上帝」。作為 作家果戈理自己的道路和《肖像》第二部的失敗就證明了這一點。

  在小說第二部裡那位畫家的形象,遠不及第一部那位青年畫家恰爾特科夫的形 像那樣豐滿。恰爾特科夫是一個有血肉有性格的人物,我們可以理解和體會他的思 想感情。那一位畫家是一個「理想的人物」,他高超脫凡,不能為我們帶來生活的 實感。在第一部裡,果戈理對那個腐朽的社會如何摧毀一個藝術家的揭露是深刻的。 在第二部裡,果戈理所指明的藝術家的道路卻是虛浮而錯誤的,他將古老的宗法制 度美化了,宣揚了信仰主義和神秘主義。由於作者不是著眼於現實,不是從生活中 去發掘和提煉,作品在藝術上也是失敗的。

  讀著恰爾特科夫的悲劇,我們不由聯想起果戈理筆下的另一個畫家的悲劇,我 指的是《涅瓦大街》中的庇斯卡遼夫。這個短篇與《肖像》的寫作是同一時期。庇 斯卡遼夫真誠、熱情、純潔,追求著善和美。他的生活是貧困的。由於理想的破滅, 在深深的失望中自己結束了年輕的生命,他的才能沒有可能得到發揮。恰爾特科夫 年輕時也一如庇斯卡遼夫,他是被那個社會所腐蝕,喪失了藝術生命,才能也沒有 可能得到發揮。他們兩個人象徵著藝術家的兩種不同的命運,然而都是一個悲劇。

  而果戈理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悲劇人物呢?他以有著濃烈的傳奇和浪漫主義色 彩的小說集《狄康卡近鄉夜話》開始了文學道路。在那裡面帶來了烏克蘭的絢爛的 色彩,和勞動人民生活的風俗畫,同時震盪著青年果戈理由於對生活的熱愛而發出 的青春的歡笑。但是,當他逐漸成長,深入地面對現實時,他看到的是一個黑暗的 俄羅斯。他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作家的歷史使命。他說:「我們絕對不是為了節日 和宴席被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被叫到這裡來是為了戰鬥。所以,一刻也不能忘記, 我們是為了戰鬥而來的,因而也不會選擇危險少的場所。好像好的士兵一樣,非把 我們的一切向戰爭激烈的場所投去不可。」他將他的長劍的鋒芒主要指向了殘酷、 腐化的官僚們和鄙俗、貪婪的地主們。他的《欽差大臣》和《死魂靈》(第一部) 是暴露了沙皇統治下的俄羅斯的黑暗、悲哀,並發出了痛切的控訴。但是,在思想 上,他卻匍匐在沙皇腳前,——而沙皇本人就正是最大的官僚和地主。而且,他美 化古老的宗法制社會,認為那是俄國最理想的社會,認為封建農奴制是不可廢除的。 他提倡信仰主義和道德上的自我完善,以為這樣就能夠消滅這個社會制度所帶來的 種種罪惡。他的這一切觀點最集中地表現在他的《與友人書信集》中。他對於官僚 們、地主們的憤怒的揭露,得到了以別林斯基為代表的當時進步文藝界的一致好評, 卻受到了反動集團的瘋狂的攻擊。而他的《與友人書信集》,在上流社會中引起一 片喝彩聲,卻受到了別林斯基的嚴厲的批判。果戈理在自己的思想的矛盾當中,也 在社會對他的全然相反的評價當中,感到深深的疑慮、不安。他說「我已經痛苦到 極點了。我的精神和肉體都感到十分痛苦,一切都陷在跋徨中……工作就是我的生 活,不能工作了,也就無法生活了。」在他四十三歲的壯年,在應該是創作力最旺 盛的時候,他卻結束了生命,而且很可能是絕食致死的。

  果戈理世界觀的矛盾的複雜的內容,一直是文學史家探討的一個問題。我們只 想在這裡指出,他原是對生活充滿了樂觀,對勞動人民滿懷同情的開朗的人。他理 應成為一個真正的抒情的歌者,為我們帶來燦爛的陽光和美麗的歌聲。但是,嚴酷 而黑暗的現實卻扭曲了他的性格,使他的靈魂上沾染了一些庸俗的和錯誤的東西。 在批判、攻擊醜惡的現實時,他不愧為真正的戰士。當他想指明通向將來的道路時, 他卻是一個淺薄而無能的說教士。

  這一點,在他的力作《死魂靈》中表現了出來。小說的第一部,他真實而深刻 地描寫了黑暗、腐朽的俄羅斯的現實,在辛辣的笑聲中揭發了地主們的貪婪、猥瑣 和寄生性。但在第二部裡,他卻想臆造出幾個正面的地主形象,「想要復活或救活 那整個地主階級」(阿□)。作為一個現實主義的大師,他不能不感到,這是藝術 的墮落和虛假,因而,他在死前,焚燬了多年來慘淡經營的手稿。火光照亮了他受 傷的靈魂和藝術家的良心。談到《死魂靈》的第二部,我們就容易聯想到《肖像》 的第二部,在思想根源上,它們有相通的地方,而且都是由於屈從於錯誤的思想而 損害了現實主義,因而都失敗了。

  在《肖像》的第二部裡,果戈理創造了這樣一個「理想人物」,一個認為自己 是充當了魔鬼的工具的畫家,到人跡罕見的荒野中去苦苦修行,終於達到了人的聖 境,由於他已得到了不是混糅著世俗慾念的,而是寧靜的高尚的激情,他在藝術上 也達到了高峰。——但是,果戈理自己,卻一直沒有能夠擺脫人世間帶給他的痛苦 和煩惱。而當他想在作品中發出「奇妙的撫慰的聲音」表現出「神聖的崇高的力量」 時,他的作品卻失去了光彩。

  果戈理的悲劇應該引起我們對於不合理的社會的強烈的憎恨,而且也應該引起 我們關於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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