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一位友人的談天中,議論到小說中的「美」的問題,使我想到了蘇聯的一
位老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在五十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曾印行過他的選集,後來,
上海的新文藝出版社又印行過他的文藝短論《金薔薇》,當時都很受讀者的歡迎。
他是一個帶牧歌情調的詩人,但以小說家的面貌出現在讀者的面前,他的作品
大都浸潤在一種詩意裡面。
他不以藝術為神明,他是一個生活的讚美者。只是,他如此的善良而溫情,以
至血與火、人世的紛擾和苦難,似乎是他柔和的心所無力承擔的,因而往往為他所
無視或迴避。他所追求和喜愛的,是他的心所能感應的東西,而他的心是過於柔和
了。他的作品單純、明淨,有著詩意,然而在題材的選擇上就有了很大的限制。他
尋求美、發現美和歌頌美,在他的標準和他能達到的範圍內。
他並不想粉飾現實,但當他在表現和描敘他的世界的時候,有時就不能自已地
將他心境中的色彩和情調去塗抹在上面,使之閃爍著浪漫的光輝。可以設想,他曾
深受過去時代的那些優美的藝術的影響和熏陶,他的作品往往有一種古樸的牧歌風
味,即使他歌頌的是新的生活和新的人。
他的作品在情節上幾乎沒有波瀾壯闊的開展,人物的個性生動但缺乏深厚的社
會內容。一般說來,他的作品沒有深刻地反映現實,也沒有強大的思想力量。不過,
他所追求的原也不是這些。他表現的往往只是一種情調,一種氣氛,一種微妙的情
緒,企圖從這中間去體現性格的美和生活的美。這不是簡單的事情。他的長篇(就
我所看到的說),雖有一些片斷的閃光,總體看來卻是散漫無力的。有一些短篇,
由於情節的平淡和人物性格的簡單,也顯得膚淺和膩味。但當所要表現的題材與他
的心完全交融無間,可以讓他的想像奔馳的時候,他就能達到藝術的峰巔。《盲廚
司》、《一籃樅果》、《雨濛濛的黎明》,特別是《夜行的驛車》,給人如此深的
藝術感染,有著這樣強的藝術魅力,那是可以與任何第一流的短篇比肩的。
他不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但我覺得他作品中的某些素質,正是我們的許多作品
中所缺少、然而應該具有的。我所指的是對生活的美的追求,洋溢著的對生活的激
情。他的作品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生活的美,加深了我們對生活的愛。我喜愛那些
深刻地反映了現實的作品——在那些作品裡面,也達到了詩的高度,如契訶夫的
《第六號病室》、莫泊桑的《羊脂球》、高爾基的《二十六個和一個》等,但我也
喜歡巴烏斯托夫斯基的小說形式的詩篇。
我想抄引一段話在下面,這是他的小說《一籃樅果》中的主角、作曲家愛德華
·葛利格寫一支送給一個守林人的女孩的樂曲時,想向她表達的思想感情,我覺得
這也正是巴烏斯托夫斯基自己向年輕的一代說的話,從這中間可以感受到他的心靈,
也可以看出他的風格:「你像太陽,像柔和的微風,像清晨一樣,你心靈中開放出
一朵白色的花,使你身上充滿了春天的芳香……我經歷過,見識過,而且也懂得生
活;不管誰對你講什麼話,永遠要相信生活是美妙的珍貴的東西。我是一個老人,
但是,我把我的工作,我的才能,我的生命都獻給了青年……我毫不吝惜地獻出了
一切,因此,也許我比你更要幸福一些。
「你是黎明的光輝,北國夏夜迷人的幽光。你就是幸福,我的心弦隨著你的聲
調而顫動。
「祝福造成你的生命的一切,祝福你所接觸到的一切,或是一切接觸到你的東
西,祝福使你歡樂的一切,以及一切使你沉思的東西。」
這實在說得很好,也說得很美。如果我是一個青年,我將衷心地感激他,而在
我這樣的年齡,則很喜歡他的這一句話:「我毫不吝惜地獻出了一切,因此,也許
我比你更幸福一些。」這使我感動,也得到了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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