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春節,翼南畫了兩隻貓送我。後來,在好幾位朋友家裡,都看到有翼南
筆下的貓懸在壁上,作出各種各樣的神情和姿態。我在北京的一位朋友家裡也看到
了翼南畫的貓。向他索畫的人愈來愈多,他的貓也就竄入更多人家了。
這年來,一些報刊上也發表了他不少畫,除貓外,還有山水人物。並有過一些
評價。
他原是集中精力從事文學創作的,怎麼又花了這麼多時間作畫呢?他告訴我,
他得了坐骨神經病,醫生要他每天站兩個小時,他就利用這個時間作畫了。
我最初知道他會畫畫是在1968年,那正是「史無前例」的時期,我們的外境都
不好,因而幾乎斷絕了來往。有一天在街頭偶然相遇了。我又爬過那顫動著的木梯,
登上了那臨街的破舊的小樓。兩面牆壁上掛著不少水墨畫,使我的眼睛一亮。在當
時的文化沙漠上,這是一簇青青的草。當我得知這大都是他自己的作品時,更感到
了驚喜。我原只知道他熱愛文學創作,沒有想到他還有這方面的才能。他是由於沒
有條件寫作,這才通過繪畫來抒發憤懣的。作為初涉畫苑的青年來說,他的起點不
低。我鼓勵了他,並向他要了一張近似李可染風格的題名《江南雨》的畫來,沒有
裱糊就掛在了牆上,使我那低矮簡陋的小閣樓增添了一點氣氛,一點溫暖,當我面
對它時,增添了一點遐想。妻子原也很喜歡。但幾天以後,她又有點擔憂了:那畫
的調子是不是低沉些了呢?如果被某種人看見了又會作為攻擊的口實的。當時還沒
有所謂「黑畫展覽」,她的擔心倒是有預見性的。翼南聽到她的訴說以後笑了,另
送了一張有色彩的調子明朗的畫來。以後,他又送過我好幾幅畫,使我得以不時更
換。有好幾年——那是多難的歲月,他的畫是我在小閣樓上與江湖、山嶽相通的窗
口,也是我們「相濡以沫」的物證。那價值遠遠超過了那些畫本身。
在那時,他還給我看了一本已裝訂起來的他自己的畫冊,不過比三十二開本的
書稍大,有三、四十幅,每一幅一寸多寬,三寸多長,都是山水。那是前兩年他被
單獨關在「牛棚」中時,在不斷被審訊、批鬥,受盡折磨的空隙中,偷偷畫的。出
來後,他將這本畫冊獻給了他的妻子光輝。在扉頁上,他引用了魯迅先生《題〈芥
子園畫譜三集〉贈許廣平》一詩:「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畫圖
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不過,他將「十年」改成了「九年」,因為他和妻子
結婚還只有九年,於是,我瞭解到,暗室和批鬥可以折磨一個人的肉體,卻難以桎
梏一個人的心靈。同時我也體會到在那些山水間是震盪著眷眷的思念。
也在那時,我瞭解到他和武漢幾位老畫家都有著交往。他們將他看作一個可以
信賴的年輕的朋友,給了他不少教益,培養了他繪畫的素養;而他也曾在他們身處
厄難時,給予了力所能及的照顧。其間有一些相當感人的故事,體現了他為人的義
氣。這種義氣也體現在他和別的友人的關係中。
但當時他還保持著對文學的興趣和強烈的寫作願望。我是在1962年與他相識的,
那時他剛過20歲,寫了一個電影劇本《杜甫傳》。劇本不是很成熟,但可以看出作
者的才氣,肯定是有發展前途的。接著他又寫了一個電影劇本《辛棄疾》,就又向
前跨進了一步。不久就刮起了席捲全國的風暴,他受到了猛烈的衝擊,這兩個電影
劇本就是「罪證」之一。他被迫放棄了文學創作轉而在繪畫上寄托自己的情懷了。
一當「四人幫」被粉碎後,他就急不可待地又開始文學的寫作,這十年來陸續出了
好幾本書,有了令人注目的成果。我原以為他從此放下了畫筆。但坐骨神經病使他
又重操畫業。正如他的一位朋友所說,他是「坐著寫小說,站著畫畫」了。現在他
的病痛已癒,而他已不能也不願退出畫苑,倒是畫興愈來愈濃,在這一方面也有了
令人注目的成果。
我和翼南相交已三十年了。我們初相識時,正是我處境最艱難的時刻。他是少
數敢於冒著風險與我來往並有著真誠感情的朋友中的一個。他也曾經因我而受到牽
累。現在我們都各自涉過了生命中的險灘,面臨著一個新的時代。同時我們也都各
自有著對自己生命的新的要求,那種精神負擔或者說精神渴望也許更勝於往日。現
在翼南也到知命之年了。我很欣慰於他所已取得的成就。但正如他自己所說,已有
的創作還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個分號。每一個藝術作品都是作者靈魂在一個點或一個
瞬間的閃現,而對藝術的追求則永遠沒有終點。有一位畫家朋友說,翼南的個性更
適於繪畫。這話不無道理,不過,我認為繪畫還不能盡情表達他對生活的感知,他
在文學創作上還大有發展的餘地。好在藝術原是相通的。他的文學創作對他的繪畫,
反之,他的繪畫對他的文學創作,都是一種滋養。一切取決於他在某個時期的情緒,
願意畫畫就畫畫,願意寫文學作品就寫文學作品。翼南作畫時用名「易難」,這署
名很有意思。在去年他五十歲時我送了他兩句話,其中一句是「翼南而今知易難」,
但這僅是希望吧。老子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這哲理也包涵在文學、繪畫中,
不是那麼容易到達的。願翼南在藝術領域真正領悟「易難」的內涵,這樣,在文學
上、在繪畫上,一定可以達到新的高度,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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