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是以人為的建築,與悠久時間的習尚,成了一個令人留戀的都市。所以居
北平越久的人,越不忍離開,更進一步言之,你所住久的那一所住宅,一條胡同,
你非有更好的,或出於萬不得已,你也不會離開。那為什麼?就為著家裡的一草一
木,胡同裡一家油鹽雜貨店,或一個按時走過門口的叫賣小販,都和你的生活打成
了一片。
我在北平住的三處房子,第一期,未英胡同三十六號,以曠達勝。前後五個大
院子,最大的後院可以踢足球。中院是我的書房,三間小小的北屋子,像一隻大船,
面臨著一個長五丈、寬三丈的院落,院裡並無其他庭樹,只有一棵二百歲高齡的老
槐,綠樹成蔭時,把我的鄰居都罩在下面。第二期是大柵欄十二號,以曲折勝。前
後左右,大小七個院子,進大門第一院,有兩棵五六十歲的老槐,向南是跨院,住
著我上大學的弟弟,向北進一座綠屏門,是正院,是我的家,不去說它。向東穿過
一個短廊,走進一個小門,路斜著向北,有個不等邊三角形的院子,有兩棵老齡棗
樹,一棵櫻桃,一棵紫丁香,就是我的客室。客室東角,是我的書房,書房像遊覽
車廂,東邊是我手辟的花圃,長方形有紫籐架,有丁香,有山桃。向西也是個長院,
有葡萄架,有兩棵小柳,有一叢毛竹,毛竹卻是靠了客室的後牆,算由東折而轉西
了,對了竹子是一排雕格窗戶,兩間屋子,一間是我的書庫,一間是我的臥室與工
作室。再向東,穿進一道月亮門,卻又回到了我的家。臥室後面,還有個大院子,
一棵大的紅刺果樹,與半畝青苔。我依此路線引朋友到我工作室來,我們常會迷了
方向。第三期是大方家胡同十二號,以壯麗取勝。系原國子監某狀元公府第的一部
分,說不盡的雕樑畫棟,自來水龍頭就有三個。單是正院四方走廊,就可以蓋重慶
房子十間,我一個人曾擁有書房客室五間之多。可惜樹木荒蕪了,未及我手自栽種
添補,華北已無法住下去。你猜這租金是多少錢?未英胡同是月租三十元,大柵欄
是四十元,大方家胡同也是四十元,這自不能與今日重慶房子比。就是與同時的上
海房子比,也只好租法界有衛生設備的一個樓面,與同時的南京房子比,也只好租
城北兩樓兩底的弄堂式洋樓一小幢。住家,我實在愛北平。讓我回憶第一期吧。這
日子,老槐已落盡了葉子,杈枒的樹桿佈滿了長枯枝,石榴花金魚缸以及大小盆景,
都避寒入了房子,四周的白粉短牆,和地面剛鋪的新磚地,一片白色,北方的雪,
下了第一場雪,二更以後,大半邊月亮,像眼鏡一樣高懸碧空。風是沒有起了,雪
地也沒有討厭的灰塵,整個院落是清寒,空洞,乾淨,潔白。最好還是那大樹的影
子,淡淡的,輕輕的,在雪地上構成了各種圖案畫。屋子裡,煤爐子裡正生著火,
滿室生春,案上的菊花和秋海棠依然欣欣向榮。胡同裡賣硬面餑餑的,賣半空兒多
給的,剛剛呼喚過去,萬籟無聲。於是我熄了電燈,隔著大玻璃窗,觀賞著院子裡
的雪和月,真夠人玩味。住家,我實在愛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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