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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華幼亭老先生是個小個兒,可是坐得挺穩重,眼睛正直地看著前面,看來叫人 感到他的莊嚴。他常常有禮貌地拱手,並且還親手把茶食碟子端到客人跟前去。

  「請用一點,請用一點。這個桂圓是一個敝友從福建帶來的:真正的興化產。」

  他椅子正放在《孔子問禮圖》的石拓下面,旁邊紅木茶几上點著的龍涎香慢吞 吞地裊著煙:這些都給別人一個特別的感覺——竟想不到這個世界還有人做歹事, 做卑鄙的勾當了。

  這位主人手裡不住在摩挲一塊雞血石,說起話來一點不含糊:

  「丁仲老請放心:我決不借錢給唐啟昆那種人。小人之愛人以姑息1,那我斷 斷乎辦不到。我曉得他是個紈褲子,紈褲子:這種人我連見都怕見他。」

  1小人之愛人以姑息:語出《禮記·檀弓》,原文是:「君子愛人也以德,細 人之愛人也以姑息。」

  隨後他竟換了一個地位,彷彿唐老二想要借錢的地方不是他這裡,倒是丁家了。

  「萬萬不能借給他,」他繃著臉,嗓子略為提高了些。「一借就壞事,真是要 小心哩。第一是這種人沒得信義,滿口胡說。而況——而況——朋友通財是憑的交 情呀。你憑什麼要答應他呢,憑什麼呢,請問?……據說唐啟昆最好吹,好給人戴 高帽子,以從中取利。我是——」他有點憤激起來了,「我是——既不會吹,也最 不歡喜戴高帽子!我不怕他!——他無隙可乘!嗯!……我怎麼要怕他呢?……這 種小人你切莫理他。……我是不怕的!」

  丁家的人放心了。芳姑太簡直覺得天下什麼大事都已經安排好,她跟祝壽子娘 兒倆的前途己經有了擔保的樣子。她不再去滴溜這些彆扭。也許她自己也跟老太太 小鳳子她們一樣——可以關起門來過她的安閒日子了。

  出門之後她實在想要對老太太她們表示幾句感激的話,表示一點兒謝過的意思, 因為她以前竟怪過她們不理會她寡婦孤兒。可是她一句也說不出。

  「我真對姆媽不起……」她對自己說。

  想著這些——她自己有點不高興自己。於是,把臉子繃著,好像在生著她們的 氣似的。

  老太太跟小鳳子可在評論華家兩位姨太太的品貌。做娘的認為大姨太太很叫人 看不順眼:腦頂上脫了幾根頭髮,她怎麼不想想法子呢?光禿禿的真是難看。可是 女兒以為二姨太太的臉蛋不如大的那個。臉子是圓的。一個女人家臉子長得圓圓的, 這怎麼作興嘎!不過她們過日子可過得大方:要什麼不缺什麼。

  她們用錢是怎麼用法的呢?也發月費麼?——一個月多少錢呢,那麼?

  那位家長可正帶著驕傲的臉色談起他的朋友:

  「華幼老倒真是個君子,真是個君子,哪個都曉得。他——他——嗯,真是個 血性人。……他頂討厭的是荒唐鬼。……好人總是不得意,唉。不過他倒還過得去: 華家裡那家錢莊雖然倒掉了,田倒還留著七八百。……他待朋友真好,書房裡也擺 設得好看。……嗨,糟糕!——我倒忘記問他那只方表多少錢了!糟糕!」

  這時候華幼亭老先生送了客回到裡面。

  「唉,想不到唐家裡如今敗到這樣子!」他感慨地說。「這到底是天作孽是自 作孽呢?」

  地方上的人都知道這位華老先生向來肯幫朋友的忙,處處替別人設想。丁家一 談到他們姑太太的切身利害,他就認為他也應當替她顧及到。同時唐家兩叔侄也天 不天上他的門,請他注意唐啟昆的困難。二少爺趕著他叫老伯。

  「我曉得老伯一定肯幫我這個忙的,」他說。「改一天我要請老伯吃一頓便飯, 談一談。」

  到二十那天,唐啟昆的請帖給送來了。地點在宴賓樓。這家館子有幾色菜是華 幼亭老先生特別賞識的。並且還聲明——連主客只有三個人。

  他老人家對那張石印的紅字帖了想了一會。

  「去罷。」

  一輩子他沒謝絕過別人的邀請,也沒跟誰擺過什麼下不去的臉色,他覺得做人 總得講講這些禮節的。

  於是他穿起那件熟羅的長衫,上面還加上一件黑馬褂。雖然天氣已經很熱,他 可還戴一頂瓜皮帽,上面尖尖的,好像給那顆紅帽結一把抓緊了一樣。這些一配上 他那小小的身坯,看來彷彿是一把銳利的鑽子。右手拿著折扇,慢條斯理地晃著打 手勢。談吐也是一個音一個音拖得相當長,並且有時候還欠起身來拱拱手。

  唐季樵愁眉苦臉地跟他談到現在這個世界。

  「我怎麼能夠懂呢,我怎麼能夠懂呢——如今這個世界簡直是害了瘟病了。」

  「是,是,唉!」那位客人搖搖頭,打一個小小錦袋裡掏出那塊雞血石來,在 手裡揉著。「想不到,想不到。恐怕——恐怕——連季翁你也為始料所不及,這個 世道人心……」

  當主人的可跟茶房在旁邊交涉什麼。他剛剪了頭髮,正面象構成了細明體的「目」 字形——正繃得板板的,仰起了點兒,用著又精細又體面的派頭,吩咐著對方。為 了禮貌的緣故,他嗓子壓著不叫人聽見,可是一個個字音像有彈性那麼跳蹦著,有 時候那位客人竟掉過臉來瞟這麼一下。

  「蟹黃魚翅,要弄好點個,」他更用力地進出這些話。「價錢倒不在乎,只要 東西好!」

  那個茶房不斷地鞠著躬:

  「自然自然自然。二少爺放心就是了:我們不靠二少爺照顧點個靠哪個呢。」

  二少爺覺得可以滿意了,這才搓搓手走到華幼亭面前,很認真地說明了一回。 他叫別人知道他是這裡的老顧客,吃飯總是記賬的,他們做的菜格外巴結。末了他 陪著笑加了一句:

  「這塊蟹黃固然一年四季有,而且我看是——比別家的好。我曉得華老伯喜歡 吃蟹黃魚翅。」

  可是要上桌的時候——華老伯怎麼也不肯坐上去。他一步步退著,拱著手:

  「這不敢當,這不敢當!這個位子——我無論如何不能坐。這個這個——季翁 來,季翁來!」

  「怎麼讓我嗄!我是——我是——我跟啟昆是一家。」

  華幼亭一面要掙開那兩雙邀請著的手,一面不住地欠著身子:

  「呃呃呃,決不敢當。我比季翁小一輩,怎麼敢……」

  「你比我小一輩?」

  「季翁聽我說,聽我說,」他又退了一步。「劉大先生你是認得的吧?」

  「劉大先生?——沒有聽見過,哪個劉大先生?」

  「哪,這個是這樣的:劉大先生是我們族叔的同年,我叫起來是個年伯。而劉 大先生教過王省三的書。王省三——季翁見過的吧?」

  「不認識。」

  「是,是,大概沒有見過。……王省三跟了家祥是結了盟的:了家祥照他們丁 氏譜上排起來——則是仲騮二太爺的侄孫。……算起來——季翁恰恰長我一輩。」

  那兩叔倒稍微愣了一下,重新動手拖他。茶房恭恭敬敬站在旁邊,怕他們會溜 掉似的老盯著他們。幾個冷盤端端正正擺在桌上,讓些花蠅在那裡爬著舔著。一會 兒它們又飛起來站到茶房頭上,站到華幼老帽子上,在這門沉沉的空氣裡飛得很費 勁的樣子。

  他們嗓子不知不覺漸漸提高了,在這空敞的樓上響起了嗡嗡的回聲。

  「呃呃,坐,坐……」唐季樵逼進一步。

  「呃呃,呃呃!」那個退一步。

  「請,請!不要這樣……」

  「無論如何——呃呃!」

  「這個位子你怎麼能夠不坐呢?」

  「我怎麼能夠坐呢?」

  「嘖,呃!」

  「我——呃呃!」

  怎麼也不行。唐李樵拿手絹揩揩額上的汗,很煩躁地趕一下飛過來的蒼蠅。他 敗退下來了,然後疲倦地坐在炕上,擺出一副沒法挽救的臉色瞧著那兩個。他不知 道自己到底是餓了,還是心裡有什麼疙瘩,老實想大聲叫喊幾句什麼。

  後來他還是鼓了勇氣,不過聲音來得不怎麼有勁:

  「請是請的你,這個首座當然是——」

  「那決不敢當,那個——斷斷乎不能夠!」

  唐啟昆兩個膀子失望地凌空著,瞧瞧這位客人,又瞧瞧桌上。他臉上油油地發 著光,還有點兒氣喘。他莫名其妙地覺得這是個好兆頭,覺得今天這件事可以辦得 很順利。同時他可又有點著慌。嘴裡喃喃的:

  「怎麼辦呢?……」

  這回可輪到華幼亭要求起唐季樵來。一個勁兒衝著炕上作揖,用種種的理由來 請十爺坐上去。他自己是個小輩,應該在下面作陪:長幼總要有個分寸的。他認為 如今世道人心之壞,就在於長幼無序,男女無分。於是又作一個滿滿的揖——做了 一個結論:

  「因此——非季翁坐首座不可。」

  樓下鍋鏟子鏘鏘地叫著,茶房們哇啦哇啦喊著。整個宴賓樓都滾著油膩膩的氣 味。隨後一陣急促的步子響了起來,樓板給震得哆嗦了一會,一個茶房端著一盤熱 菜進門了。一發現桌邊還是空的,他就突然給揪住了似的——停了步子,看看這個, 看看那個。捧著的那盤菜也給愣在半空裡,連一批蒼蠅擁了過來也沒有人理會。

  那邊華老爺簡直成了哀求。不斷地施著禮,打著種種的譬喻,引著種種的經義。 他還代替主人的地位在首座那裡篩了一杯酒,對唐十爺拱拱手。他十分堅決地說:

  「這個位子——要是季翁不坐,那我決不上席,決不上席!」

  季翁歎了一口氣。他勉強走動了兩步,彷彿打敗了的人——給逼迫著承認一些 苛刻條件的樣子。他侄兒可在推請著那位貴客,怎麼也不肯讓家裡人坐到別人上手 去。唐季樵只好重新退到炕邊,瞧著他們的膀子在亂晃著:他有點昏昏沉沉——看 不清哪只手是哪個的,也不明白哪只手是對付哪個的。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有誰提出了一個好辦法:那個上面的位子乾脆讓它空著。

  然而華幼老不贊成:

  「這個變了群龍無首了,那怎麼行呢?」

  那道熱菜已經在什麼時候給端上了桌子,碗麵上的油已經結成了一層皮。屋子 裡只剩了原先那個茶房,靠著門邊在那裡抽煙,很閒散地看看後面一扇小窗子。

  最後唐季樵還是給推著坐了首席。他很不安心,連說話也不很自然,總感到做 了什麼虧心事似的。

  照華幼亭的意思——他自己想要坐主人的位子。跟唐老二謙讓了不過十一二分 鐘,似乎沒有什麼大道理來替自己辯護,這才只好擺著抱歉得很內疚的臉色,勉勉 強強把屁股在唐啟昆的上手頓下去。

  「謝謝,」他說。跟著主人舉起杯子,眼睛瞧著自己的鼻尖。

  唐啟昆舀半勺蟹黃魚翅嘗了一口,皺了皺眉,帶點兒京腔叫:

  「來呀!……這是個什麼玩意,這這這!冷的!——拿去燒過!」

  他什麼都要款待得好好的,要叫那位客人受用得舒服。他檢查一下那幾盤冷菜, 摸摸燙壺裡水熱不熱。一發現點兒精緻的什麼,趕緊就夾著敬到別人面前去。

  「這個老伯可以吃點個。」

  一面他在肚裡跟自己打著商量:什麼時候他才該開始那句話。

  看來——事情一定可以進行得很順利。他拿自己來推測別人——知道在這麼個 客氣的場所,對方決不至於推辭他,拒絕他。要是有什麼條件,也不會太苛。說不 定連抵押都不要。至於利錢的話——真的,看華家裡怎麼開得出口!這裡他大聲叫 人把燙酒的水換過,重新替客人斟滿了,舉起杯子來。

  「這位老先生——」他很高興地想,「他是個——他是個——謙謙君子。」

  這種人談銀錢交易總是外行。他簡直想像不出他開口的時候——華老伯會擺怎 麼副臉嘴。難道他能夠推說他沒得錢麼?難道他會突然變得像那些生意人一樣——

  「哪,這塊是我們收了二少爺那張田契的收據。這裡是莊票:本月的月利已經 除下來了——月利三分五,一個月共總一百零五元整。……」

  華老伯當然不懂得這一套,不懂得世界上居然還有這些首尾。他只知道玩字畫, 玩圖章,並且總把自己看得比別人低。

  於是唐啟昆熱烈地站了起來,用著要摟抱過去的姿勢,跟那位老伯乾了一杯酒。 他全身有泡在溫水裡的感覺。腮巴子漸漸發了紅。跟對方互相拱了拱手之後,他就 莊重地把華幼老的學問道德讚美了幾句。他認為做人頂要緊的美德——正是成了老 伯的天性:那就是救人的急難。

  他十叔感動地歎一口氣。

  唐二少爺瞟了那個一眼,又把話接下去:

  「我呢——老伯是曉得的,我啊——向來不奉承人,不拿高帽子朝人頭上戴。 我也曉得老伯是——老伯是——我聽老伯常常說:頂不歡喜戴高帽子。本來是的嘛: 我也是這個主張。」

  他自己覺得越說越通暢,道理越充足。嗓子給放高了些,兩手也活潑了許多, 居然照平素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點起煙來。他臉往十爺那邊偏著點兒:

  「我說高帽子是空的。像華老伯這個樣子——他老人家的道德……滿腹經綸… …他老人家這個樣子,我說啊——真是!城裡頭沒得一個人不佩服,沒得一個人不 恭敬。大家都曉得,一說起來……呃,十爺你看,這真是奇怪!如今這世界居然還 有華老伯這種——這種——」他在搜索一個頂確當的名詞,可是想不上來,就仍歸 用了那些老字眼——「這種學問道德,這種!我真是越想越奇怪。……這個樣子— —當然羅,要空空洞洞的空帽子有什麼用呢!不歡喜戴高帽子——單只這一樁—— 就了不起。人家學不來。」

  「唉,過獎過獎!」華老伯兩手拱到了額頭上,腦袋連連地縮著。「道理倒的 確是這樣一個道理:人家之所以要戴高帽子,就是因為他徒然虛有其表之故。」

  停了停嘴,華幼亭更加謹慎,更加恭敬,好像他在佛像跟前似的:

  「府上是賢人輩出,在地方上是——只有你們兩位是如今的中流砥柱。……」

  主人趕緊很響地歎了一口氣,趁勢把話鋒轉到他家的境況。似乎為了怕他自己 膽怯,他一連啜了兩口酒。臉子皺得苦巴,用種興奮的口氣告訴別人:他自己苦點 個不要緊,只要他的老母,他的寡嫂——能夠安然過點好日子。

  「家母將近七十了,將近七十了,唉!」他眨眨眼睛。「家嫂二十九歲就這, 帶著先兄的孤兒。……我是——老伯曉得的,孝悌兩個字雖然說不來,我總——我 總——唉,說起來我真傷心!要她們過這種窘日子——我寧可拿刀子割碎我的心! 我呢又不敢告訴她們實情:如果叫她們曉得了,叫她們難過,那我——我這個罪孽 就更大了。」

  十爺搖搖頭插嘴:

  「大家都是不得過,都是不得過!真不得了!」

  天色慢慢陰沉下來。厚塊厚塊的雲飛跑地流著,好像是熔化了的錫——然後凝 成了一大板,重甸甸地壓在人們腦頂上。

  大家臉上給映成蠟黃的顏色,還隱隱地透著青光。他們的動作越來越呆滯,仿 佛這悶熱的空氣壓得他們連抬一抬手都很費勁。隨後忽然一陣涼風捲進了屋子,冷 水一樣的往他們脊背上一澆:他們一面透過了一口氣,一面可由那陡然來的異感— —嚇了一跳似的覺得不安。

  唐啟昆又埋怨又膽小地——偷偷對天空溜一眼。他問自己:

  「這是個什麼兆頭呢?」

  他平素常常感到的——那片又像有又像沒有的黑影,現在可變成實實在在,變 成看得見摸得到的東西橫在他眼面前了。

  「要是烏雲給風吹開了……」他祝著。

  桌上的東西似乎亮了點兒。他抱著賭孤注的心情對窗子那裡瞟一下——天上可 變得更加黑,更加重,叫人擔心它會掉下來。

  「老伯, 老伯, 」連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這麼兢兢戰戰的,聲音有點發抖, 「再敬老伯這一杯。……」

  酒在他肚子裡發著燙,頭腦子一陣陣地昏迷——他竟感得出這一步一步加深的 程度。心也跟著跳得快起來,彷彿要準備跟人決鬥的樣子。一方面他可越發膽怯, 總是在害怕著一個什麼東西似的。

  等到他對華老伯商量那件事的時候,他竟有點喘不過氣來了。

  外面灑下了雨點,打在屋頂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接著就開了閘那麼傾了下 來:一根根繩子粗的雨連結成一片,忿忿地直往地面上衝,看來似乎想要把屋瓦跟 街心石板都打碎。

  唐啟昆時不時噤住了話聲,往窗口瞧一瞧。窗子雖然給茶房關上了,他可也覺 得可以看見雨點打到對面屋上是怎麼個勁兒:看來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地方會有這 樣的天氣,因為所有的雨全都聚到這兒來了。

  他想:這或者倒是天意湊成的一個機會:大家都只好等這一陣雨過去了再回家, 讓他們從從容容來談這注交易。

  天一下一下地亮了起來,好像有誰把亮光一把一把地往下灑著。他們移到旁邊 一張桌上,慢條斯理啜著茶。原先那種悶熱給雨沖洗得乾乾淨淨,就彷彿束著胸脯 的東西給解鬆了的樣子。

  做主人的啜一口茶,大聲咂咂嘴,在肚子裡說:

  「嗯,事情有了轉機。」

  他說話順暢了些,甚至於還帶點自信的神氣。他認準了對方是怎麼個人,他竟 自己先提到了抵押。

  那位華老伯慢慢地搖著扇子,似乎想要把這涼浸浸的水氣扇走,嘴裡也慢吞吞 的。

  「不敢當,不敢當,」拱了拱手。「朋友理該彼此幫忙,而況你足下——你們 府上的人我都佩服得了不得。要抵什麼田契呢,你老兄真是!」

  唐季樵眼睛睜大了點兒——瞧著他那副有禮貌的笑臉。唐啟昆可揚了揚眉毛。

  「但是——但是——」華幼亭稍為頓了一下,盯著唐啟昆的臉。那個心一跳。 「但是——兩千我恐怕難以辦到,寒舍近來也實在是……」

  「那麼——?」

  「一千以內還可籌籌看,一千以內。」

  於是他們談妥了。做主人的一定要請華老伯多想點法子,他要借不到一千五是 不夠用的。那個再三抱歉地歎著氣,表示張羅不起來:華家裡景況也糟得很,許多 地方不肯放給他。末了他才答允——一千二。

  「二先生是明白的:我不過是經手代借,」華幼亭說。「二先生的意思是—— 幾時歸還呢?這一層他們要問的。還有,他們恐怕——多少要幾個利錢。」

  唐啟昆想了一會兒,於是乾脆告訴他:半年。利錢他可決不定:

  「他們要多少嗄?」

  「二先生的意思呢?」

  二先生瞅了他十叔一眼,舔了舔嘴唇:

  「平常我借錢是——總是——一分。頂多一分五。沒有過二分的。」

  「啊呀!」華老伯把扇子停住在胸脯上,像打碎一隻碗似的臉嘴。「這個—— 這個——叫小弟為難了!」

  他真萬分對不起人。他很體已地叫別人知道他的家境:為了交情他理該替朋友 貼出利錢來,可是多了他也吃不消。

  「那麼月利要幾分呢?」唐啟昆問。

  「太大了,太大了,簡直不成話。」

  「那是——?」

  「唉,他們非七分不可。」

  「七分!」

  世界上所有的聲音好像一下子給推落到一個深坑裡似的,誰都閉了嘴。這沉默 叫人很難受:靜得覺著耳裡的嗡嗡地響。

  這麼挨了十來秒鐘,華幼老擺出一副又抱歉又謹慎的神氣——訴說著他自己的 苦衷。他能夠來往的只是幾家錢莊。唉,他們實在也緊得很。放款子——連田契作 抵都不敢放:他們知道近來的田不值錢,收在手裡是個呆東西。

  「而況——如今快到端節了。他們只指望收回來。這回子叫他們放,那——那 ——利錢之所以重,實在是這樣一個道理。……這樣子罷,二先生,節後再借,嗯? 如何?」

  唐季樵把臉皺了起來,自言自語地插一句嘴:

  「唉,他就是過節不了才借錢的。搞到這樣一個地步!」

  因為大家都不談起抵押,唐老二覺得輕鬆了些。他不大著爭地跟姓華的商量利 錢的事。這可弄得華老伯很窘:那位長輩老實想替別人幫忙,可是力量又不夠。他 把扇子折起來放到桌上,取掉帽子搔搔頭皮:

  「這樣子,二先生看如何:小弟替你貼兩分。」

  那個躊躇了兩三秒鐘。

  「好罷。老伯多多照應我……」

  回到家裡,唐老二決定不把這樁事告訴大太太。他只在第二天起一個早,十一 點還沒到,他就照約定的到華家去了。

  他擺出一副老實的樣子,好像一點人情世故也不懂——竟相信別人真的是要問 錢莊借的。

  「我當然順水跟著他這麼說,」他昨天跟十爺搗著鬼。「哪裡是問錢莊借呢。 錢莊從來沒得這樣大的利錢,不過嫌幾個拆息。這個謊講給哪個聽嗄!」

  不過他相信自己不會上當。華老頭只瞧見眼面前的好處,硬要五分利。可是這 種人不懂得生意經——連押頭都不好意思要。於是他也像華幼亭那麼坐得挺直,不 斷地提醒自己:

  「留神點個,留神點個!只要把現錢搞到手,那就——唵!」

  華幼亭老先生可拿出誰畫的冊頁來,一張張翻著,指指點點談著,他聲明他頂 愛的是山水跟人物。

  「二先生你看看:這個題的跋也就不俗。……不錯,府上藏的人物畫是很多的。」

  「有一堂王小某1畫的屏。」

  1王小某:王素字小某,揚州人,清代畫家,擅長仕女畫。

  「哦,我聽說還有仇十洲2的冊頁。」

  2仇十洲:仇英號十洲,太倉人,明代畫家,擅長畫山水、人物。

  「那是——那是——不大那個的,我們藏起來不讓小孩子看,那是——」

  「唔,恐怕是仕女畫。呢,二先生能給我看看吧?……還有王小某的,小弟也 想拜觀拜觀。」一隨後他老先生又把話題轉到了金石。他向來聽說唐家有幾顆文三 橋3的圖章,也想要欣賞一下。不過還是仇十洲的作品對他格外有興味些。

  3文三橋 文彭號三橋,蘇州人,明代篆刻家。

  「一共有幾幅。那冊頁?」

  「三十六幅。」—「炒得很,妙得很,」他莊嚴地說。「這——這跟四幅人物, 還有那五顆圖章,小弟下午差人到府上來取,如何?」

  老半天唐昆才摸清他的意思:他想拿這三套東西來做借款的抵押。並且他還解 釋了一下:

  「二先生昨天談到用田契作抵,我是決不敢當的。但是我要太那個,二先生心 裡一定下不去。這回——只好暫存在小弟這裡,這些東西。雖然是摯友,也未能免 俗。這就算是——」

  他格格地乾笑起來。

  「這算是什麼意思呢?」唐二少爺想,使勁瞅了那個一眼。

  那些玩意兒——二少爺從來沒把它們估過價。他認為應當仔細想一想。

  「能夠值這多錢啊?——值一千二啊?」

  這可叫人信不過,那位華老伯傻不裡機只愛玩這一套。可是今天——別人一把 這些畫呀圖章的看得這麼貴重,他唐啟昆就覺得捨不得了。彷彿他有些傢具本來沒 有用處,不值一個大的,一下子給誰搶走一樣。

  「他想卡住我!」

  老實說,華幼亭這種人他才看不起哩。這老頭兒的來歷就不明白:誰也不知道 他老子是幹什麼的。華家的上人從來沒聽誰談起過,說不定是些泥腿子,或者簡直 是差役。這個華老頭兒自己也沒有提過他的家史,好像他是憑空打地裡長出來的。 他只告訴過別人——有一位舉人是他的同族,他該叫那個做叔叔。而那位旅叔又是 陝西人!

  「他是個暴發戶,」唐老二對自己嘟噥著。「暴發戶——真該死,總是這個樣 子!」然後他又拚命去搜尋地方上的那些傳說,那些種種不堪的話。這麼著他覺得 目前這宗交易就好對付些。他想到了錢老先生那副看不起的神氣——

  「華幼亭啊——哼,從前是個青皮,跑跑碼頭瞎混混。到了北京,不曉得怎干 幾鑽幾鑽,倒當了一屆國會議員!什麼東西嗄!搞兩個小老婆在家裡頭,倒享起福 來了!」

  唐啟昆嘴角上竟閃了一下微笑。

  好像因為對方有許多資料叫他感到滿足,他就要給一種酬報似的,於是他們談 判停當了。他是帶著可憐別人的心情答允下來的。這晚上他等全家已經睡了,拿電 筒去翻那些箱子,躡手躡腳的——為的怕大太太聽見。

  把那些東西悄悄地挾到華家去的時候,他叫自己相信這一手沒幹錯:

  「反正不值許多錢。他是呆頭呆腦的——那個華幼亭。」

  然而他借到手的只有八百四十塊錢:這裡已經扣掉了半年的利錢。並且借據上 寫明:到期不還,抵押的東西由債主自由處置。

  華幼亭老先生衝著客人作一個滿滿的揖:

  「這幾件就借給小弟拜觀拜觀,妥為保存。一個月替二先生貼出兩分息,我倒 還可以勉強湊合湊合。至於錢莊裡的拆息,那——那——好罷,也算在我身上罷。」

  唐老二不自在起來。他彷彿就在一個小屋子裡,地上亂七八糟擺滿了東西,步 子都不好跨。

  這麼一點個——叫他怎麼用法呢?付付那些居家零碎的賬目都不夠。他不能在 家裡過節:他受不了!這個世界誰都在逼他,在簸弄他。他只有到省城去才可以得 到點兒安慰:那塊才真正是他的家。

  可是在出門的頭一天,還把事情照拂得好好的:

  「丁壽松——過來!我跟你講句話!」

  停了一停。遞過一張寫了幾個字的紙片:

  「這是我那邊的地方,有事你就寫信給我。你可不許亂說,什麼人面前都不許 說,懂吧!丁文侃要是家來了,你馬上寫信告訴我。」

  「是,是。」

  兩雙眼對著,兩張嘴閉著。丁壽松似乎還有什麼要說又不敢說,只嚥下一口唾 涎。那位二少爺可移開了視線,起身來忙著收拾皮包:

  「好了。沒得你的事了,走罷!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的,嗯?聽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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