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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芳姑太坐在那張坐慣了的皮墊椅上,自言自語的。這裡簡直沒有一個人可以跟 他商量。

  「真不巧!怎干史部長偏偏要揀這個時候生病的嗄!」

  她妹妹正對著鏡子描眉毛,嘴唇縮著好像很有力的樣子。這裡接上嘴來:

  「你去告訴華幼亭就是了。你告訴他——唐老二現在是個什麼底子,四處鬧虧 空。」

  「這個方法——行麼?」

  「華幼亭又不呆,怎麼會說不通的?你說這還不很容易啊!」

  姑太太「唔」了一聲,可還抬起眼睛來看看老太太,雖然她知道她母親出不了 什麼好主意。她忽然有點覺得那位老年人可憐,彷彿是她老人給誰騙住了——才這 樣子的。

  「華家裡有錢放債啊?」老太太使勁動著嘴唇,瞧著很替她吃力。「我不相信。 馬上要過節了,他們要張羅都來不及,還有這筆閒錢來借給唐家裡哩!……這個小 鳳子!強死了!我說過不止一百遍,她還是畫得這樣子輕。那裡像個眉毛嗄!芳姑 太你倒望望你妹妹瞧!」

  於是老太太把脖子一伸,讓腦袋聳高些——臉就對著了鏡子。她又往右面偏一 點兒,使那塊玻璃對她反射出兩張臉來,給自己的眉毛跟小鳳子的比一下。忽然她 嗤的笑出了聲音:

  「小鳳子你真是!你去看看人家瞧:哪個像你這個樣子的眉毛。眉毛要畫是不 錯,也要畫得像個眉毛哎。你看你——這麼彎,這麼長,快長到頭髮裡去了。」

  「哦唷,你的好看!」小鳳子叫。「你問問姐姐嗄:現在她們都這個樣子。你 那個——前清時候才作興的。」

  老太太坐著的地方正背著光,臉色顯得深些。她往前面移動一下,叫自己也跟 小鳳子一樣,叫鏡子裡映出來的亮光照到她臉上。然後她把常常說的那些話,一字 不改地對女兒開導起來。

  「不管人家作興不作興,總不對就是了。如今時行的那些個東西我就不懂。」

  她還是笑著,還是注意著鏡子裡小鳳子的臉色。她對她女兒建議:主張描短些, 加粗些。她倒並不勉強別人要像她那麼畫成兩把剔腳刀。

  「你問問姐姐,我的話可對。」

  那位姐姐傻瞧著她們,一動也不動,彷彿在那裡深深地研究這個道理——她們 到底誰的意見不錯。她倆都把視線搭過來的時候,她還是沒一點表示。

  母親跟妹妹再也不提唐老二了,她們竟就這麼認為已經解決了這個難題。她們 把什麼事都看得太容易,其實是有許多方面看不到。這位芳姑太太覺得她們天生的 短少了一些東西,她們只在丁家這個小小的世界裡面,見不著什麼外面的場面。

  「眉毛有什麼好談的呢?」她想。

  與其討論眉毛,倒還是談談衣料什麼的有道理些。

  她認為這是前幾年家裡景況不好——把她們胸襟弄小了的。她們沒像她一樣過 過大戶人家的日子。這裡她沒聲沒息地歎了一口氣。同時對她們這種安靜的生活, 又有點嫉妒。日子一過得安靜,一個親生女兒,一個親姐姐——可管她們孤兒寡婦 怎麼苦法,怎麼困難,她們也簡直不放在心上,她們壓根想不到別人的難處。

  「我們孤兒寡婦……」

  她給哽住了說不下去,眼睛眨幾眨,仰起了臉不叫眼淚淌下來。

  一會兒她振作起來問:

  「家來了沒有?」

  「哪個?」老太太找誰似地四面看看。「祝壽子啊?」

  「我說爹爹,我要跟他商量下子。」

  爹爹一輩子沒做過什麼事。進了學,鄉試過兩回沒有取,就一直呆在家裡,生 意買賣全讓伯伯去經手,他只去上他的茶店。他幾十年來——天天上午要到市隱園, 並且天天坐著那個一定的位子。一回來總得把聽到的見到的對家裡人報告一點兒。

  今天他眼睛可發了光,顯然出了點新奇的事。他到書房裡把帶出去的兩隻表一 掛上,就匆匆忙忙鎖了房門去找老太太。

  「嗨,今兒個——市隱園門口不曉得走過多少兵!足足有一萬人!」

  老太太照例笑笑的不相信,嗓子給提得很高,好像要拿響亮的聲音來代表真理, 來壓服對方似的。

  「瞎說哩!哪裡有這個樣子多的!城裡就從來沒有過這樣多兵過。」

  「的確是真的!怕的要打仗了。」

  「瞎說!」老太太叫。「怎麼會有一萬呢!」

  「嘖,真的嘛。一萬沒有——三千總是足足的!」

  「三千呀?——瞎說!」

  老太爺也不服氣:

  「三千沒有啊?你才瞎說哩!三千一定有,再少也少不到哪塊去。要是沒得三 千的話——五百總不止!」

  「不曉得瞎說些什麼東西!」

  「呢,你總沒有看見嗄!」老太爺把脖一挺,理直氣壯地嚷著。「五百!五百! ——一個不能少了!」

  「我問你我問你:五百個兵——到底是一師呀,還是一團呀,還是一標1嗄, 五百?」

  1標:清代軍隊編制的名稱,相當於現在的一個團。

  一下子老太爺回答不出。於是老太太剛才那種緊張勁兒全鬆了下來,像打退了 敵人,放下了心,驕傲地對兩個女兒笑起來:

  「真笑死人哩!哪塊聽見過有這麼多兵的——三千哩,五百哩。就這樣瞎說瞎 說的!還是一團呢,還是一標呢,還是一連呢?說不上來了!……五百啊?五十還 不曉得有沒有哩。」

  那個老伴侶很認真地插嘴:

  「五十到底是不止的。一共的確有八十多,我數過。」

  末了老太太放心地抽起水煙來,把身子移正些,一面又開始她的老故事了。她 先告訴兩個女兒——她們爹爹只知道讀書寫字。書倒讀得很通,常常有人拿詩來請 教他。這裡她腦袋搖晃了幾下,把吹著了的紙煤子凌在半空裡不去點煙。

  「一除開讀書寫字——他老人家就是呆子。他考取了秀才,後來去考舉人,叫 做——叫做什麼試的……」

  「鄉試,」老太爺說。

  「嗯,鄉試。……考場裡要自己燒飯,他不會。我說,『你弄蛋炒飯吃就是了: 蛋炒飯頂容易。』你們曉得他老人家怎麼樣,你猜?他把米放下鍋,倒上水,把兩 個生雞蛋放進去燒。……」

  她吹熄了紙煤子,身子往後一仰,格格格地大笑了。

  小鳳子似乎怕嘴上的紅色會掉下來,只用嘴角閃動一下。老太太覺得這個的反 應還嫌不夠,又轉過臉來衝著大女兒笑。

  那位姑太太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些事爹爹都沒有學過」。可是溫嫂子已經 站到了她椅子後面,帶種急切想要明白的臉色瞧著她們。她聽了笑聲特為趕來的。 她張開一半嘴巴準備著,還預先把身子斜靠在窗子旁邊,用著小孩子將去點爆竹的 那種又高興又害怕的神氣——要請人家讓她知道這是個什麼笑話。

  「哪,是這個樣子的,」——老太太又從頭至尾敘述起來了。

  「有什麼說頭呢?」芳姑太不耐煩地想。「她們總是岔開我的話!總是這個樣 子!」

  她們彷彿故意要避開那些要緊的話,那些跟她利害有關係的話。她覺得市隱園 門口走過那麼多兵——並不是一件小事。老太爺也說過:「怕的要打仗。」

  「真是不得了!我該怎麼辦呢,我?」

  想到逃兵荒的景象,又想到了唐老二把她應該得的那份產業拐走:這些想像攪 成了一團黑的——越變越大,越變越大,然後一下子都飛散了。她看見一個個黑點 子在空中揚著。她頭腦子一陣昏。

  脊背往後一靠,拿右手貼著額頭。她忽然打了個寒噤,起了一個可怕的古怪念 頭:她覺得她會死。……

  她在床上靜靜躺了一會。

  「祝壽子怎麼過日子法呢?」

  屋子裡靜得像一座古廟。一陣陣悶人的熱氣逼了進來,彷彿還聽見它擠進來的 聲息。蚊子嚶嚶地哼著,它們似乎很煩躁,可又沒有辦法,好像給誰堵住了嘴似的。

  芳姑太太閉著眼。她看見祝壽子伏在她旁邊哭嚷著好:他頭上帶著麻,像平素 帶帽子那麼嵌到了眉毛上面。她自己呢——身子在空中間飄著蕩著,落到了她兒子 的夢裡面——

  「我是你家二爺害死的……沒得飯吃……逃兵荒……大家都不管我,舅舅又不 家來……」

  她手呀腳的都發了麻,感到脊背上了畫冷。她覺得她身子給人家抬著,放到了 棺木裡,上面把七星板一蓋。於是迸出了祝壽子的哭叫聲——「姆媽!姆媽!……」

  越想越害怕——她掙扎似地一翻身,就爬了起來。她叫:

  「溫嫂子!溫嫂子!」

  把沁著汗的手心伸過去,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不好過。……我簡直!……」

  「怎干,怎干?」著了慌的溫嫂子壓著嗓子叫,一面她摸著她的胸口。「噯唷 怎干嗄?……嚇死我了……」

  「我沒得個法子。……我就是這樣子。我想不出個法了,我們孤兒寡婦……」

  於是她傷心地哭了起來。

  溫嫂子瞇著眼睛,大聲歎著氣,用力擤著鼻涕。說起話來也像是害著傷風的聲 音,並且時不時停了嘴——似乎哽住了的樣子。可是她主張事情要趕快著手做,主 意也該早點兒打定。

  「葉公蕩的田是——何家裡一下子不得買:丁壽松說的。……華家裡倒要留神 哩:唐老二要借錢一定是拿田契去抵,那就糟了。田抵完了,往後一分家,那你— —嗯,屁也沒得一個!」

  「原是嗄,」芳姑太用手絹在臉上揩了幾揩。隨後她老盯著地板,什麼表情也 沒了。

  那個認為小鳳姑娘的辦法不錯:她們可以跟華家裡敞開來談一談:

  「我們還要告訴大家——唐老二是個荒唐鬼,叫大家不要跟他那個——跟他— —」

  芳姑太想了好一會。於是趕緊下床,好像這個大計劃是她自己策定了似的,用 種胸有成竹的派頭命令道:

  「去接祝壽子家來!——我要去幹點個事情!」

  「呃,等下子!」她又叫。她怕她會耽誤了祝壽子的功課。稍為遲疑了一下, 她又覺得她應該帶著這個孤兒去擺到別人面前,讓別人看見她們苦命的物證。「好, 去罷。」

  事情佈置妥貼之後,芳姑太這才從從容容洗起臉來。她們決定老太太跟小鳳子 也一塊兒去,娘兒三個可以跟華家兩位姨太太密切地談一談。跟華幼亭老先生呢— —這就該派到老太爺。向來——有什麼計劃總不預先告訴老太爺,只要老太太臨時 到他書房交他幾句,揪他走就行了的。因此她們一直到三個鐘頭之後才到他屋子裡 去。

  這時文侯老三正在書房裡:他剛過江回來,跟他爹談著省城裡的表。他看見一 個非常可愛的,比這裡所有的都漂亮,不過價錢稍為貴一點。

  「要二十塊。我去買的話——可以打個九五折。」

  老太爺往書架那裡一指:

  「比這個還要好看啊?」

  「好看多了。」

  「比——比——」老太爺四面瞧瞧,含糊地又一指,

  「比這個呢?」

  「總而言之——你這塊沒得一個比得上的。」

  「那我得買一個,」做父親的微笑一下,看一眼老太太。「你們找什麼東西?」

  小鳳子一直擺著一副辦事精練的勁兒,很忙地瞧著鐘,彷彿這些人都在等著她 計劃大事,她要縝密地計算一下這個時辰似的。可是她給搞得糊塗起來。看看那座 八角鐘:十點一刻。雙鈴鬧鐘呢?五點三十五。那個座鐘可指著一點零五分,不過 旁邊那座恰恰是九點鐘。她叫:

  「到底哪一口鐘是准的嗄?」

  老太爺很不高興別人批評他的鐘表。他嚴厲地答:

  「都是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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