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芳姑太坐在那張坐慣了的皮墊椅上,自言自語的。這裡簡直沒有一個人可以跟
他商量。
「真不巧!怎干史部長偏偏要揀這個時候生病的嗄!」
她妹妹正對著鏡子描眉毛,嘴唇縮著好像很有力的樣子。這裡接上嘴來:
「你去告訴華幼亭就是了。你告訴他——唐老二現在是個什麼底子,四處鬧虧
空。」
「這個方法——行麼?」
「華幼亭又不呆,怎麼會說不通的?你說這還不很容易啊!」
姑太太「唔」了一聲,可還抬起眼睛來看看老太太,雖然她知道她母親出不了
什麼好主意。她忽然有點覺得那位老年人可憐,彷彿是她老人給誰騙住了——才這
樣子的。
「華家裡有錢放債啊?」老太太使勁動著嘴唇,瞧著很替她吃力。「我不相信。
馬上要過節了,他們要張羅都來不及,還有這筆閒錢來借給唐家裡哩!……這個小
鳳子!強死了!我說過不止一百遍,她還是畫得這樣子輕。那裡像個眉毛嗄!芳姑
太你倒望望你妹妹瞧!」
於是老太太把脖子一伸,讓腦袋聳高些——臉就對著了鏡子。她又往右面偏一
點兒,使那塊玻璃對她反射出兩張臉來,給自己的眉毛跟小鳳子的比一下。忽然她
嗤的笑出了聲音:
「小鳳子你真是!你去看看人家瞧:哪個像你這個樣子的眉毛。眉毛要畫是不
錯,也要畫得像個眉毛哎。你看你——這麼彎,這麼長,快長到頭髮裡去了。」
「哦唷,你的好看!」小鳳子叫。「你問問姐姐嗄:現在她們都這個樣子。你
那個——前清時候才作興的。」
老太太坐著的地方正背著光,臉色顯得深些。她往前面移動一下,叫自己也跟
小鳳子一樣,叫鏡子裡映出來的亮光照到她臉上。然後她把常常說的那些話,一字
不改地對女兒開導起來。
「不管人家作興不作興,總不對就是了。如今時行的那些個東西我就不懂。」
她還是笑著,還是注意著鏡子裡小鳳子的臉色。她對她女兒建議:主張描短些,
加粗些。她倒並不勉強別人要像她那麼畫成兩把剔腳刀。
「你問問姐姐,我的話可對。」
那位姐姐傻瞧著她們,一動也不動,彷彿在那裡深深地研究這個道理——她們
到底誰的意見不錯。她倆都把視線搭過來的時候,她還是沒一點表示。
母親跟妹妹再也不提唐老二了,她們竟就這麼認為已經解決了這個難題。她們
把什麼事都看得太容易,其實是有許多方面看不到。這位芳姑太太覺得她們天生的
短少了一些東西,她們只在丁家這個小小的世界裡面,見不著什麼外面的場面。
「眉毛有什麼好談的呢?」她想。
與其討論眉毛,倒還是談談衣料什麼的有道理些。
她認為這是前幾年家裡景況不好——把她們胸襟弄小了的。她們沒像她一樣過
過大戶人家的日子。這裡她沒聲沒息地歎了一口氣。同時對她們這種安靜的生活,
又有點嫉妒。日子一過得安靜,一個親生女兒,一個親姐姐——可管她們孤兒寡婦
怎麼苦法,怎麼困難,她們也簡直不放在心上,她們壓根想不到別人的難處。
「我們孤兒寡婦……」
她給哽住了說不下去,眼睛眨幾眨,仰起了臉不叫眼淚淌下來。
一會兒她振作起來問:
「家來了沒有?」
「哪個?」老太太找誰似地四面看看。「祝壽子啊?」
「我說爹爹,我要跟他商量下子。」
爹爹一輩子沒做過什麼事。進了學,鄉試過兩回沒有取,就一直呆在家裡,生
意買賣全讓伯伯去經手,他只去上他的茶店。他幾十年來——天天上午要到市隱園,
並且天天坐著那個一定的位子。一回來總得把聽到的見到的對家裡人報告一點兒。
今天他眼睛可發了光,顯然出了點新奇的事。他到書房裡把帶出去的兩隻表一
掛上,就匆匆忙忙鎖了房門去找老太太。
「嗨,今兒個——市隱園門口不曉得走過多少兵!足足有一萬人!」
老太太照例笑笑的不相信,嗓子給提得很高,好像要拿響亮的聲音來代表真理,
來壓服對方似的。
「瞎說哩!哪裡有這個樣子多的!城裡就從來沒有過這樣多兵過。」
「的確是真的!怕的要打仗了。」
「瞎說!」老太太叫。「怎麼會有一萬呢!」
「嘖,真的嘛。一萬沒有——三千總是足足的!」
「三千呀?——瞎說!」
老太爺也不服氣:
「三千沒有啊?你才瞎說哩!三千一定有,再少也少不到哪塊去。要是沒得三
千的話——五百總不止!」
「不曉得瞎說些什麼東西!」
「呢,你總沒有看見嗄!」老太爺把脖一挺,理直氣壯地嚷著。「五百!五百!
——一個不能少了!」
「我問你我問你:五百個兵——到底是一師呀,還是一團呀,還是一標1嗄,
五百?」
1標:清代軍隊編制的名稱,相當於現在的一個團。
一下子老太爺回答不出。於是老太太剛才那種緊張勁兒全鬆了下來,像打退了
敵人,放下了心,驕傲地對兩個女兒笑起來:
「真笑死人哩!哪塊聽見過有這麼多兵的——三千哩,五百哩。就這樣瞎說瞎
說的!還是一團呢,還是一標呢,還是一連呢?說不上來了!……五百啊?五十還
不曉得有沒有哩。」
那個老伴侶很認真地插嘴:
「五十到底是不止的。一共的確有八十多,我數過。」
末了老太太放心地抽起水煙來,把身子移正些,一面又開始她的老故事了。她
先告訴兩個女兒——她們爹爹只知道讀書寫字。書倒讀得很通,常常有人拿詩來請
教他。這裡她腦袋搖晃了幾下,把吹著了的紙煤子凌在半空裡不去點煙。
「一除開讀書寫字——他老人家就是呆子。他考取了秀才,後來去考舉人,叫
做——叫做什麼試的……」
「鄉試,」老太爺說。
「嗯,鄉試。……考場裡要自己燒飯,他不會。我說,『你弄蛋炒飯吃就是了:
蛋炒飯頂容易。』你們曉得他老人家怎麼樣,你猜?他把米放下鍋,倒上水,把兩
個生雞蛋放進去燒。……」
她吹熄了紙煤子,身子往後一仰,格格格地大笑了。
小鳳子似乎怕嘴上的紅色會掉下來,只用嘴角閃動一下。老太太覺得這個的反
應還嫌不夠,又轉過臉來衝著大女兒笑。
那位姑太太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些事爹爹都沒有學過」。可是溫嫂子已經
站到了她椅子後面,帶種急切想要明白的臉色瞧著她們。她聽了笑聲特為趕來的。
她張開一半嘴巴準備著,還預先把身子斜靠在窗子旁邊,用著小孩子將去點爆竹的
那種又高興又害怕的神氣——要請人家讓她知道這是個什麼笑話。
「哪,是這個樣子的,」——老太太又從頭至尾敘述起來了。
「有什麼說頭呢?」芳姑太不耐煩地想。「她們總是岔開我的話!總是這個樣
子!」
她們彷彿故意要避開那些要緊的話,那些跟她利害有關係的話。她覺得市隱園
門口走過那麼多兵——並不是一件小事。老太爺也說過:「怕的要打仗。」
「真是不得了!我該怎麼辦呢,我?」
想到逃兵荒的景象,又想到了唐老二把她應該得的那份產業拐走:這些想像攪
成了一團黑的——越變越大,越變越大,然後一下子都飛散了。她看見一個個黑點
子在空中揚著。她頭腦子一陣昏。
脊背往後一靠,拿右手貼著額頭。她忽然打了個寒噤,起了一個可怕的古怪念
頭:她覺得她會死。……
她在床上靜靜躺了一會。
「祝壽子怎麼過日子法呢?」
屋子裡靜得像一座古廟。一陣陣悶人的熱氣逼了進來,彷彿還聽見它擠進來的
聲息。蚊子嚶嚶地哼著,它們似乎很煩躁,可又沒有辦法,好像給誰堵住了嘴似的。
芳姑太太閉著眼。她看見祝壽子伏在她旁邊哭嚷著好:他頭上帶著麻,像平素
帶帽子那麼嵌到了眉毛上面。她自己呢——身子在空中間飄著蕩著,落到了她兒子
的夢裡面——
「我是你家二爺害死的……沒得飯吃……逃兵荒……大家都不管我,舅舅又不
家來……」
她手呀腳的都發了麻,感到脊背上了畫冷。她覺得她身子給人家抬著,放到了
棺木裡,上面把七星板一蓋。於是迸出了祝壽子的哭叫聲——「姆媽!姆媽!……」
越想越害怕——她掙扎似地一翻身,就爬了起來。她叫:
「溫嫂子!溫嫂子!」
把沁著汗的手心伸過去,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不好過。……我簡直!……」
「怎干,怎干?」著了慌的溫嫂子壓著嗓子叫,一面她摸著她的胸口。「噯唷
怎干嗄?……嚇死我了……」
「我沒得個法子。……我就是這樣子。我想不出個法了,我們孤兒寡婦……」
於是她傷心地哭了起來。
溫嫂子瞇著眼睛,大聲歎著氣,用力擤著鼻涕。說起話來也像是害著傷風的聲
音,並且時不時停了嘴——似乎哽住了的樣子。可是她主張事情要趕快著手做,主
意也該早點兒打定。
「葉公蕩的田是——何家裡一下子不得買:丁壽松說的。……華家裡倒要留神
哩:唐老二要借錢一定是拿田契去抵,那就糟了。田抵完了,往後一分家,那你—
—嗯,屁也沒得一個!」
「原是嗄,」芳姑太用手絹在臉上揩了幾揩。隨後她老盯著地板,什麼表情也
沒了。
那個認為小鳳姑娘的辦法不錯:她們可以跟華家裡敞開來談一談:
「我們還要告訴大家——唐老二是個荒唐鬼,叫大家不要跟他那個——跟他—
—」
芳姑太想了好一會。於是趕緊下床,好像這個大計劃是她自己策定了似的,用
種胸有成竹的派頭命令道:
「去接祝壽子家來!——我要去幹點個事情!」
「呃,等下子!」她又叫。她怕她會耽誤了祝壽子的功課。稍為遲疑了一下,
她又覺得她應該帶著這個孤兒去擺到別人面前,讓別人看見她們苦命的物證。「好,
去罷。」
事情佈置妥貼之後,芳姑太這才從從容容洗起臉來。她們決定老太太跟小鳳子
也一塊兒去,娘兒三個可以跟華家兩位姨太太密切地談一談。跟華幼亭老先生呢—
—這就該派到老太爺。向來——有什麼計劃總不預先告訴老太爺,只要老太太臨時
到他書房交他幾句,揪他走就行了的。因此她們一直到三個鐘頭之後才到他屋子裡
去。
這時文侯老三正在書房裡:他剛過江回來,跟他爹談著省城裡的表。他看見一
個非常可愛的,比這裡所有的都漂亮,不過價錢稍為貴一點。
「要二十塊。我去買的話——可以打個九五折。」
老太爺往書架那裡一指:
「比這個還要好看啊?」
「好看多了。」
「比——比——」老太爺四面瞧瞧,含糊地又一指,
「比這個呢?」
「總而言之——你這塊沒得一個比得上的。」
「那我得買一個,」做父親的微笑一下,看一眼老太太。「你們找什麼東西?」
小鳳子一直擺著一副辦事精練的勁兒,很忙地瞧著鐘,彷彿這些人都在等著她
計劃大事,她要縝密地計算一下這個時辰似的。可是她給搞得糊塗起來。看看那座
八角鐘:十點一刻。雙鈴鬧鐘呢?五點三十五。那個座鐘可指著一點零五分,不過
旁邊那座恰恰是九點鐘。她叫:
「到底哪一口鐘是准的嗄?」
老太爺很不高興別人批評他的鐘表。他嚴厲地答:
「都是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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