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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屋子裡的娘兒三個——給唐老二驚動了一下,就噤住了聲。一直到那位客人走 了,她們的談話就像一塊石頭突然掉到了水裡似的,再也撿不起來了。她們覺得煞 風景,可是她們故意維持著這種有點兒僵的局面,彷彿要拿這個來加深對唐老二的 憎恨。

  老太太把腿子掛在床上,兩腳離地半尺來高——重甸甸地蕩了幾蕩。她用種挺 小心的聲氣叫小小高來裝水煙袋,一面盡回想著唐老二那副有把握的臉相:她努力 叫自己相信他的話對。

  「他說的道理倒是不錯的, 」她很內行地判斷著,把口形裝得要發一個「O」 字音的樣子——去鬥上水煙袋。「政府的規矩向來就是這個樣子,」她想了一想, 似乎要勾出她早年的什麼回憶來,「嗯,的確。憑他的才具——真的要升下子才行 哩。不錯,還有他的——他的——他辦事那個樣子認真。」

  她歎一口氣,兩道煙打鼻孔噴了出來。芳姑太可退了一步,拿手絹撣撣衣襟, 還擺出一副滿不願意的臉色。

  做娘的垂下了視線。她忽然感到她做了一樁什麼對不起女兒的事:這麼一個唐 老二——她也去相信他的話!芳姑太說不定在生她母親的氣。做什麼呢——一點個 小事情也生氣?這位姑太太自從出門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可是別人還拿這些來傷 她身體。

  她五成了要安慰這大女兒,五成為了替自己補過,她對芳姑太抬起眼睛來:

  「這樣子好不好?——找梁太太來摸十六圈,陪你。怎干?」

  小鳳子在唐啟昆走的時候,掀開窗擋往外面張望了一下。嘴裡咕噥:

  「這倒頭的東西!」

  不過心裡總有點兒什麼搞得她不大平靜。她有種奇怪的想法:她覺得唐老二常 常跑來——不是為的姐姐,也不是為的爹爹媽媽。那個男子漢死了老婆,幾年來都 打著單。他身上發散著那種三四十歲的爺們常有的氣味——肥皂不像肥皂,油垢不 象油垢,只要你一聞到,就似乎感得到他內部有種什麼念頭在那裡發酵。

  「討厭鬼!」

  一罵著這句話,她那張血紅的嘴就一嘟。

  可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總感到躺在一個軟綿綿的溫暖地方似的。 她隱隱地覺得她身份比家裡什麼人都不同了點兒,有時候——當著那位客人的面, 她故意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把那張瓜子形的臉抬起些,哼兒哈的不怎麼理會,一 面趁人不注意的當口瞟別人一眼。

  她想像著她可以把那個男人隨便使喚:她覺得這是一樁很稱心的事,不過她一 直沒這麼做過。她一直讓自己站得高高的。可是那位客人一顯出了膽小,不敢想法 子去親近她,她就生起氣來,好像人家該做到的事沒給辦到似的。

  「混蛋!——他走了!」她臉有點發紅,尖著嗓子嚷。「人家好意要摸摸牌, 他倒走了!這個樣子倒也好:不然的話——哼,那副賊頭賊腦的樣子真犯嫌!老是 朝人家看——一股賴皮涎臉相!……下回子我要不許他上我們的門!」

  似乎為著要加強她這樣的自信,她又壓著聲音叫:

  「真犯嫌!真犯嫌!真犯嫌!」

  隨後她索性放開了他,只顧做她自己每天的功課去了:她叫小高端一張椅子放 在廊於上,照平常那樣拿起標點本的《紅樓夢》來——永遠是第一冊。

  這時候做娘的就用著幾年來的老笑法,用著幾年來的老口氣——扁著嗓子跟芳 姑太取笑她:

  「你望望你這個好妹子瞧?——這倒頭的丫頭!這些個書人家家裡哪個作興看 的嘎:《紅樓夢》總是偷著看,生怕給人家曉得,要是給人望見簡直不得了。這倒 頭的丫頭倒——嗯,大方得很哩!——坐在廊子上看!」

  「該派的嘛,」小鳳子搶著答,拚命忍住了笑。

  溫嫂子可在旁邊笑得喘不過氣來。然後往門框上一靠,摸著胸脯來調理自己的 呼吸。嘴裡不住地哀求別人別再往下說,不然的話她真的會倒下地去。

  那位老太太於是把人家早就知道了的那件事又報告一遍,並且照例是有條有理 地從頭講起:

  「都是她哥哥哎:他叫她看小說子的。那天子是這個樣子的:我跟小鳳子到梁 家去,後來上街買襪子。小鳳子是——不是絲的就不穿:她揀了好一陣子,不得個 主意。倒是梁太太代她揀了一種花式:青蓮的顏色,倒不大深。買了。一家來華家 兩位姨太太來了,玩了八圈牌。到晚上老太太就說要買一本什麼書的,才好哩,價 錢倒不貴。第二天就買羅。文侃就說:小鳳子也要看點個才行哩。看看小說子也好。 ……」

  芳姑太耐心著一直等母親說完。可是嘴巴不自然地動著,不知道要怎麼下斷語。

  全家只有她還滴溜著那封電報的事。上床睡了之後,她仔仔細細把唐老二嘴裡 的官場規矩想了一遍。她輕輕敲敲板壁:

  「姆媽,姆媽。……那塊恐怕是有這個規矩的。」

  「什麼地方的規矩?」

  「我說哥哥。」

  「當然羅。」

  老太太怕女兒怪她太相信唐老二的話,又小聲兒說:

  「不過唐老二——他的話靠不靠得住還不曉得哩。」

  三太太房裡飄出了哼聲,文侯今晚大概又不回來,只讓他那小孩子哭著,像沒 有了父親似的。那個做娘的嗓子發抖,說不定在淌著眼淚。她似乎並沒有顧到—— 她能不能哄她孩子睡覺,能不能逗得她孩子安靜。她只是替她自己掙扎:掙扎得沒 個力氣,不期然而然地哼出她心底裡的一些什麼東西來。

  芳姑太靜靜地聽著,忽然覺得這麼苦苦哼著的是自己。她兩腿擱在冰上的樣子, 冷得發了一陣麻。於是她把耳朵緊緊貼在枕頭上。好像滑到了一個深坑邊上又猛的 轉了身似的,她大聲說:

  「那句話是對的,那句話是對的!唐老二一輩子只有這一句話靠得住。」

  那封電報老實是個喜訊,不然文侃不會憑空花錢來打這麼一個電報。

  她提心吊膽地把臉抬起點兒——聽聽三太太那邊的響動,彷彿窺探什麼可怕人 在不在那裡伏著。

  隔壁小鳳子尖聲嚷了起來:

  「三嫂子你做做好事行不行!——大家都睡了,你還吵得人家不安神!」

  這就只剩了小孩子那有氣沒力的哭聲。這邊小鳳子又委屈又憤怒地歎了一口氣。

  那不成調的哼聲一截住,芳姑太忽然覺得似乎丟失了一件什麼東西。她有點高 興,好像那件失掉了的東西是一個禍害。一方面她又感到空蕩蕩的,模裡模糊想要 把它找回來。

  眼睛閉著。可是她放不下心,彷彿有一個難題牽住了她,叫她去弄弄明白—— 那丟了的到底是件什麼東西。

  床在那裡翻觔斗,耳邊響起了誰的不成句的談話。她瞧見一一個人低著頭在忙 著什麼事——那個人的面貌漸漸變得分明起來,漸漸向她走近來。他是文侃。他捧 著一件什麼往她跟前一推。她知道這就是她剛才丟失了的那件東西。……

  可是她身子一震,完全清醒過來了。

  「這是一個好兆頭,」她對自己說。「他要升次長……」

  她這就決定明天要打個電報去問,不過她不知道這該怎麼措詞。這時候文侃家 裡也許有許多客人,不住地對文侃作著揖:

  「恭喜恭喜!」

  她翻了一個身。眼睛發著脹,好像有藥水滴了進去似的。聽著祝壽子打鼾,她 自己可怎麼也睡不著。她這種清醒勁兒叫她十分厭倦,十分疲勞,身上又發著燙。

  第二天晚上她可又忍不住要去想這件事。接著第三夜,第四夜。

  白天裡她做什麼事都不在意,連嵌五條都忘記了吃。總要溫嫂子提醒她:

  「吃哎吃哎!怎麼不吃呢——哎喲我的媽!真是!」

  芳姑太靜靜地想:

  「不吃不要緊,我倒不在乎這一點個。反正祝壽子再過五六年就成了大人,怕 什麼。舅舅一定照應他。」

  隨後她精密地把文侃的官運預測了一下。過這麼七年,總會再走掉一個上官的。 一個部長位置——不怕文侃拿不穩。那時候祝壽子剛好二十歲。

  「只要他肯干——舅舅一定給他。」

  她認為她這時候該早點兒給祝壽子決定一個位置。這件事頂好跟老太爺細細談 一下。

  「爹爹,你看祝壽子——到底做什麼事好?」

  這時候才吃過晚飯,電燈還沒有開。桌子下面點著蚊煙,滿屋子都滾著濃濃的 霧,刺得鼻子發疼。

  桌子擺著五六隻表,像兵隊那麼照大小排著。老太爺正拿起一個很小的來,湊 近嘴哈了一口氣,用一小塊絨布使勁地擦起來。

  「這個是新買的,」他得意地說。「我還看見一口鬧鐘——從頭到腳碧綠,才 好玩哩。明兒個我要去買來。……你望望瞧:這個表。」

  他女兒剛要把它接過去——他可又縮回了手:他怕她給弄髒。他取下眼鏡放到 抽屜裡,然後很謹慎地拿表掛到牆上的釘子上,那裡已經掛著它的好幾個同伴:方 的、圓的、黃的、白的、灰色的。還有兩隻小手錶——連著帶子掛著。

  對面香幾上可放著一口座鐘,旁邊配兩個小的。彷彿帶著兩個女兒,書架上有 兩口鬧鐘對它們窺探著。只有那口雙鈴的——臉對著茶几上那口八音琴。

  老太爺似乎想要掩飾他剛才的舉動——他回到了原先的題目:

  「你說的什麼?——祝壽子怎干?」

  那個重說了一遍。

  「哦,這個!」他打桌上又拿起一隻表來。「祝壽子——當然羅,他高興唸書 就給他唸書。他要喜算學的話——也只好隨他。唉,沒得辦法,如今的孩子!世界 也就是這個樣子,這個樣子。有的人不唸書,光只學學英文,也有飯吃。祝壽子— —你隨他罷:不唸書就不唸書,學師範不也是一樣的?——我的眼鏡呢,我的眼鏡 呢?」

  他找了一陣,不耐煩起來。

  「真要命!真要命!家裡人太多了,東西一下子就找不到。他們代我放到哪塊 去了嘎,放到哪塊去了嗄!」

  一直到抽出了抽屜他才平靜下去,不過還嘟噥了幾句。他用老手法擦著那只表, 突然又抬起了臉:

  「我剛才說的什麼?……哦,是的。這個世界作興這個樣子。你哥哥還叫小鳳 子看小說子哩。報紙上也談過《紅樓夢》,在那天的報上,在……」

  他起身到那些新打的書櫃跟前翻著。那裡面疊得滿滿的——都是一樣大小,一 樣裝訂的簿子。 這全是老太爺的手抄本。 每天晚上新聞報一送到,他就拿下那份 《快活林》來,帶上眼鏡把上面每一篇文章都從頭至尾抄一遍。

  「看報是有益的,」他說。「我這個功課——十幾年沒有斷過,倒學了許多新 學問。不管什麼東西,一查就曉得。比那部《家庭萬寶全書》還要有用。」

  從前這些本子全給堆在書架上。文侃一得了好差使,這才定做了這些書櫃。他 生怕別人翻亂他的:每年伏天裡把這些本子拿出來曬的時候,總是他老人家親自動 手。

  可是他現在怎麼也查不出那篇文章:這上面——他沒抄下題目來。作者名字也 沒有,也沒有註明日子,沒寫上冊數。

  他茫然地關上櫃子門,回到原來的坐位上。他帶著確信的樣子補了一句:

  「的確有的:報上談過的。」

  隨後就沒那回事似的——專心對付手裡那只表去了。

  老太爺的這些舉止——他女兒似乎全沒瞧見。她只拿小指拄在桌上,眼對著房 門出神。她想到祝壽子二十歲那年可以在他舅舅部裡幫點忙:他可以當個科長,要 不然就是秘書。將來大家說不定對唐老二氣忿不過,把他做的那些壞事全舉發出來 ——到祝壽子那裡去告。

  他該怎麼辦呢——祝壽子?

  那張唐老二的長臉在門角落裡顯現了出來:苦巴巴地在哀求著她。

  她歎了一口氣:

  「唉,其實也可憐哩。」

  一個人做事別做得太過分:傷了陰騭對自己可沒好處。

  然而不多幾天——丁壽松來吐露了一些消息之後,她改變了主意。

  「什麼,他要把葉公蕩的田賣給何六先生?他還要向華家裡借錢?」

  這些事逼得她回到了實實在在的世界裡來。她馬上想像到唐老二跟前堆著一疊 疊的現洋,笑嘻嘻的在那裡表示勝利。

  「這殺坯!」芳姑太用力掀動著她那發了白嘴唇。「現在想個什麼法子呢,想 個什麼法子呢?……我們一定要對付他!」

  丁壽松說著華幼亭的名字的時候——他食指在左手手心裡寫著字。現在他發了 愣,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那根手指就一直莫名其妙地在掌心裡畫著,他在肚子 裡怪著他自己:

  「怎麼一順嘴就說了出來的嘎!」

  好久沒來看他這家自家人,他就覺得生疏了些。他在唐家裡倒還住得慣,唐老 二對他一點也不見外:他到底在二少爺那裡拿到了三塊錢。

  「哪,」二少爺鏘郎一聲把錢往桌上一扔,「接濟你的!」

  明明別人應允過他,可是他也吃了一驚。

  「不是鉛板的吧?」

  拿到老陳房裡細細地考究了一下:塊塊都足有七錢二分,並且沒一塊啞板。

  他對自己立過誓:他要替二少爺忠心做事。可是——唉,怎麼的呢,真見鬼! 他做人似乎嫌太熱心了點兒:他瞧著溫嫂子那股暖勁兒,瞧著那位向來冷板板的姑 奶奶——居然這麼看重他,他覺得全身都輕鬆起來,飄了起來。起先他還賣關子, 可是這種派頭在這種地方有點不合宜。他想:

  「我們姑奶奶倒是個好人。」

  就這麼一下子——那些話溜出了嘴巴。他並且還加了一句:

  「我看見的:我親眼看見唐老二跟他們十爺商量。」

  一瞧見芳姑太臉子板了起來,嘴唇發了白,丁壽松可又惶恐起來了。他結裡結 巴地說:

  「不過——不過——的確不的確——我是——真的,我倒不明白。」

  今天他左眼瞇得更加細了些,不住地擠出了淚水。時不時眨著,看來他很不安 的樣子。他好幾次抬起手來——好像要去撫摸溫嫂子似的,可又放了下來。嘴裡咕 嚕些連他自己都不明意義的話。他恨不得逼他家姑太太明明白白說一句——

  「我相信連你也不明白。」

  半點鐘之後他敗退似地坐了下來。他拿右手摸著下巴,定下心來想了一想:到 底會不會出什麼亂子。

  熱鬧——他倒愛看。在鄉下他就常常來這麼一手。

  「你望著罷: 我要煽得他們做戲給我看, 」他動不動就小聲兒告訴他老婆。 「頂多到下個月初幾里——有人要孝敬我塊把錢。反正世界人心都壞,並不是我格 外乖巧,喜歡掉人家槍花,不這個樣子活不下去嘛。」

  不過他從來沒有在爺們兒跟前玩過花樣:如今這還是頭一次。他向來就知道奶 奶少爺他們難說話,這回——

  「唉,真是的!這回我偏偏夾在中間!」

  為了要叫自己別這麼提心吊膽,他拚命叫自己相信——沒有他擔心著的這麼難 辦。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的,真是的。怕他們會打架啊?」

  瞧著姑奶奶這麼愛體面愛乾淨,二少爺這麼有禮節,丁壽松簡直想像不起—— 他們決裂起來是怎麼個勁兒。他們頂多暗鬥幾下,兩個人連面都不見,唐老二這就 再也不會明白——他那些秘密打算是誰洩露的了。

  丁壽松變得活潑了點兒。他到廚房找著溫嫂子談了幾句,還一路跟著她走出來。 她一進了太太小姐們的屋子裡,這位男客就在廳上等她一會。

  「不是我喜歡說人家的閒話,」他小聲兒說。「唐老二的確是——是——嗯,」 他搖搖頭。

  既然他做了一件不安心的事,做了一件對不起唐老二的事,於是想要對自己解 釋似的——努力去想一些唐老二的壞處。他站在明白事理的人的地位上把那位少爺 批評了幾句。他認為唐家這麼一筆傢俬——敗到借債過日子,這是第一樁混賬的事。 還有,待一個寡嫂也不該來這麼一手。這裡丁壽松抿了會兒嘴,輕輕地歎了一聲, 彷彿一位老太公談起他的敗家子。末了他往前趕了一步,讓自己跟溫嫂子靠得更近 些:

  「吃又吃得那樣子凶,那個唐老二。天天要吃雞,魚呀肉的,唉!」

  對他丁壽松呢——哼!這就叫人不懂——怎麼賣田偏偏要賣給那個什麼何雲蓀!

  丁壽松念頭一觸到這上面,就覺得受了委屈。在小火輪上的何仁兄跟如今的何 老爺——簡直是兩個人。他越想越古怪,越想越不服氣,這心情就好像他好心借給 朋友一筆錢,人家反口不認,或者逃開了他。

  他把下唇往外一兜:

  「嗯,賣田!那個姓何的才不買哩。姓何的也沒得錢——跟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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