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娘兒三個——給唐老二驚動了一下,就噤住了聲。一直到那位客人走
了,她們的談話就像一塊石頭突然掉到了水裡似的,再也撿不起來了。她們覺得煞
風景,可是她們故意維持著這種有點兒僵的局面,彷彿要拿這個來加深對唐老二的
憎恨。
老太太把腿子掛在床上,兩腳離地半尺來高——重甸甸地蕩了幾蕩。她用種挺
小心的聲氣叫小小高來裝水煙袋,一面盡回想著唐老二那副有把握的臉相:她努力
叫自己相信他的話對。
「他說的道理倒是不錯的, 」她很內行地判斷著,把口形裝得要發一個「O」
字音的樣子——去鬥上水煙袋。「政府的規矩向來就是這個樣子,」她想了一想,
似乎要勾出她早年的什麼回憶來,「嗯,的確。憑他的才具——真的要升下子才行
哩。不錯,還有他的——他的——他辦事那個樣子認真。」
她歎一口氣,兩道煙打鼻孔噴了出來。芳姑太可退了一步,拿手絹撣撣衣襟,
還擺出一副滿不願意的臉色。
做娘的垂下了視線。她忽然感到她做了一樁什麼對不起女兒的事:這麼一個唐
老二——她也去相信他的話!芳姑太說不定在生她母親的氣。做什麼呢——一點個
小事情也生氣?這位姑太太自從出門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可是別人還拿這些來傷
她身體。
她五成了要安慰這大女兒,五成為了替自己補過,她對芳姑太抬起眼睛來:
「這樣子好不好?——找梁太太來摸十六圈,陪你。怎干?」
小鳳子在唐啟昆走的時候,掀開窗擋往外面張望了一下。嘴裡咕噥:
「這倒頭的東西!」
不過心裡總有點兒什麼搞得她不大平靜。她有種奇怪的想法:她覺得唐老二常
常跑來——不是為的姐姐,也不是為的爹爹媽媽。那個男子漢死了老婆,幾年來都
打著單。他身上發散著那種三四十歲的爺們常有的氣味——肥皂不像肥皂,油垢不
象油垢,只要你一聞到,就似乎感得到他內部有種什麼念頭在那裡發酵。
「討厭鬼!」
一罵著這句話,她那張血紅的嘴就一嘟。
可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總感到躺在一個軟綿綿的溫暖地方似的。
她隱隱地覺得她身份比家裡什麼人都不同了點兒,有時候——當著那位客人的面,
她故意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把那張瓜子形的臉抬起些,哼兒哈的不怎麼理會,一
面趁人不注意的當口瞟別人一眼。
她想像著她可以把那個男人隨便使喚:她覺得這是一樁很稱心的事,不過她一
直沒這麼做過。她一直讓自己站得高高的。可是那位客人一顯出了膽小,不敢想法
子去親近她,她就生起氣來,好像人家該做到的事沒給辦到似的。
「混蛋!——他走了!」她臉有點發紅,尖著嗓子嚷。「人家好意要摸摸牌,
他倒走了!這個樣子倒也好:不然的話——哼,那副賊頭賊腦的樣子真犯嫌!老是
朝人家看——一股賴皮涎臉相!……下回子我要不許他上我們的門!」
似乎為著要加強她這樣的自信,她又壓著聲音叫:
「真犯嫌!真犯嫌!真犯嫌!」
隨後她索性放開了他,只顧做她自己每天的功課去了:她叫小高端一張椅子放
在廊於上,照平常那樣拿起標點本的《紅樓夢》來——永遠是第一冊。
這時候做娘的就用著幾年來的老笑法,用著幾年來的老口氣——扁著嗓子跟芳
姑太取笑她:
「你望望你這個好妹子瞧?——這倒頭的丫頭!這些個書人家家裡哪個作興看
的嘎:《紅樓夢》總是偷著看,生怕給人家曉得,要是給人望見簡直不得了。這倒
頭的丫頭倒——嗯,大方得很哩!——坐在廊子上看!」
「該派的嘛,」小鳳子搶著答,拚命忍住了笑。
溫嫂子可在旁邊笑得喘不過氣來。然後往門框上一靠,摸著胸脯來調理自己的
呼吸。嘴裡不住地哀求別人別再往下說,不然的話她真的會倒下地去。
那位老太太於是把人家早就知道了的那件事又報告一遍,並且照例是有條有理
地從頭講起:
「都是她哥哥哎:他叫她看小說子的。那天子是這個樣子的:我跟小鳳子到梁
家去,後來上街買襪子。小鳳子是——不是絲的就不穿:她揀了好一陣子,不得個
主意。倒是梁太太代她揀了一種花式:青蓮的顏色,倒不大深。買了。一家來華家
兩位姨太太來了,玩了八圈牌。到晚上老太太就說要買一本什麼書的,才好哩,價
錢倒不貴。第二天就買羅。文侃就說:小鳳子也要看點個才行哩。看看小說子也好。
……」
芳姑太耐心著一直等母親說完。可是嘴巴不自然地動著,不知道要怎麼下斷語。
全家只有她還滴溜著那封電報的事。上床睡了之後,她仔仔細細把唐老二嘴裡
的官場規矩想了一遍。她輕輕敲敲板壁:
「姆媽,姆媽。……那塊恐怕是有這個規矩的。」
「什麼地方的規矩?」
「我說哥哥。」
「當然羅。」
老太太怕女兒怪她太相信唐老二的話,又小聲兒說:
「不過唐老二——他的話靠不靠得住還不曉得哩。」
三太太房裡飄出了哼聲,文侯今晚大概又不回來,只讓他那小孩子哭著,像沒
有了父親似的。那個做娘的嗓子發抖,說不定在淌著眼淚。她似乎並沒有顧到——
她能不能哄她孩子睡覺,能不能逗得她孩子安靜。她只是替她自己掙扎:掙扎得沒
個力氣,不期然而然地哼出她心底裡的一些什麼東西來。
芳姑太靜靜地聽著,忽然覺得這麼苦苦哼著的是自己。她兩腿擱在冰上的樣子,
冷得發了一陣麻。於是她把耳朵緊緊貼在枕頭上。好像滑到了一個深坑邊上又猛的
轉了身似的,她大聲說:
「那句話是對的,那句話是對的!唐老二一輩子只有這一句話靠得住。」
那封電報老實是個喜訊,不然文侃不會憑空花錢來打這麼一個電報。
她提心吊膽地把臉抬起點兒——聽聽三太太那邊的響動,彷彿窺探什麼可怕人
在不在那裡伏著。
隔壁小鳳子尖聲嚷了起來:
「三嫂子你做做好事行不行!——大家都睡了,你還吵得人家不安神!」
這就只剩了小孩子那有氣沒力的哭聲。這邊小鳳子又委屈又憤怒地歎了一口氣。
那不成調的哼聲一截住,芳姑太忽然覺得似乎丟失了一件什麼東西。她有點高
興,好像那件失掉了的東西是一個禍害。一方面她又感到空蕩蕩的,模裡模糊想要
把它找回來。
眼睛閉著。可是她放不下心,彷彿有一個難題牽住了她,叫她去弄弄明白——
那丟了的到底是件什麼東西。
床在那裡翻觔斗,耳邊響起了誰的不成句的談話。她瞧見一一個人低著頭在忙
著什麼事——那個人的面貌漸漸變得分明起來,漸漸向她走近來。他是文侃。他捧
著一件什麼往她跟前一推。她知道這就是她剛才丟失了的那件東西。……
可是她身子一震,完全清醒過來了。
「這是一個好兆頭,」她對自己說。「他要升次長……」
她這就決定明天要打個電報去問,不過她不知道這該怎麼措詞。這時候文侃家
裡也許有許多客人,不住地對文侃作著揖:
「恭喜恭喜!」
她翻了一個身。眼睛發著脹,好像有藥水滴了進去似的。聽著祝壽子打鼾,她
自己可怎麼也睡不著。她這種清醒勁兒叫她十分厭倦,十分疲勞,身上又發著燙。
第二天晚上她可又忍不住要去想這件事。接著第三夜,第四夜。
白天裡她做什麼事都不在意,連嵌五條都忘記了吃。總要溫嫂子提醒她:
「吃哎吃哎!怎麼不吃呢——哎喲我的媽!真是!」
芳姑太靜靜地想:
「不吃不要緊,我倒不在乎這一點個。反正祝壽子再過五六年就成了大人,怕
什麼。舅舅一定照應他。」
隨後她精密地把文侃的官運預測了一下。過這麼七年,總會再走掉一個上官的。
一個部長位置——不怕文侃拿不穩。那時候祝壽子剛好二十歲。
「只要他肯干——舅舅一定給他。」
她認為她這時候該早點兒給祝壽子決定一個位置。這件事頂好跟老太爺細細談
一下。
「爹爹,你看祝壽子——到底做什麼事好?」
這時候才吃過晚飯,電燈還沒有開。桌子下面點著蚊煙,滿屋子都滾著濃濃的
霧,刺得鼻子發疼。
桌子擺著五六隻表,像兵隊那麼照大小排著。老太爺正拿起一個很小的來,湊
近嘴哈了一口氣,用一小塊絨布使勁地擦起來。
「這個是新買的,」他得意地說。「我還看見一口鬧鐘——從頭到腳碧綠,才
好玩哩。明兒個我要去買來。……你望望瞧:這個表。」
他女兒剛要把它接過去——他可又縮回了手:他怕她給弄髒。他取下眼鏡放到
抽屜裡,然後很謹慎地拿表掛到牆上的釘子上,那裡已經掛著它的好幾個同伴:方
的、圓的、黃的、白的、灰色的。還有兩隻小手錶——連著帶子掛著。
對面香幾上可放著一口座鐘,旁邊配兩個小的。彷彿帶著兩個女兒,書架上有
兩口鬧鐘對它們窺探著。只有那口雙鈴的——臉對著茶几上那口八音琴。
老太爺似乎想要掩飾他剛才的舉動——他回到了原先的題目:
「你說的什麼?——祝壽子怎干?」
那個重說了一遍。
「哦,這個!」他打桌上又拿起一隻表來。「祝壽子——當然羅,他高興唸書
就給他唸書。他要喜算學的話——也只好隨他。唉,沒得辦法,如今的孩子!世界
也就是這個樣子,這個樣子。有的人不唸書,光只學學英文,也有飯吃。祝壽子—
—你隨他罷:不唸書就不唸書,學師範不也是一樣的?——我的眼鏡呢,我的眼鏡
呢?」
他找了一陣,不耐煩起來。
「真要命!真要命!家裡人太多了,東西一下子就找不到。他們代我放到哪塊
去了嘎,放到哪塊去了嗄!」
一直到抽出了抽屜他才平靜下去,不過還嘟噥了幾句。他用老手法擦著那只表,
突然又抬起了臉:
「我剛才說的什麼?……哦,是的。這個世界作興這個樣子。你哥哥還叫小鳳
子看小說子哩。報紙上也談過《紅樓夢》,在那天的報上,在……」
他起身到那些新打的書櫃跟前翻著。那裡面疊得滿滿的——都是一樣大小,一
樣裝訂的簿子。 這全是老太爺的手抄本。 每天晚上新聞報一送到,他就拿下那份
《快活林》來,帶上眼鏡把上面每一篇文章都從頭至尾抄一遍。
「看報是有益的,」他說。「我這個功課——十幾年沒有斷過,倒學了許多新
學問。不管什麼東西,一查就曉得。比那部《家庭萬寶全書》還要有用。」
從前這些本子全給堆在書架上。文侃一得了好差使,這才定做了這些書櫃。他
生怕別人翻亂他的:每年伏天裡把這些本子拿出來曬的時候,總是他老人家親自動
手。
可是他現在怎麼也查不出那篇文章:這上面——他沒抄下題目來。作者名字也
沒有,也沒有註明日子,沒寫上冊數。
他茫然地關上櫃子門,回到原來的坐位上。他帶著確信的樣子補了一句:
「的確有的:報上談過的。」
隨後就沒那回事似的——專心對付手裡那只表去了。
老太爺的這些舉止——他女兒似乎全沒瞧見。她只拿小指拄在桌上,眼對著房
門出神。她想到祝壽子二十歲那年可以在他舅舅部裡幫點忙:他可以當個科長,要
不然就是秘書。將來大家說不定對唐老二氣忿不過,把他做的那些壞事全舉發出來
——到祝壽子那裡去告。
他該怎麼辦呢——祝壽子?
那張唐老二的長臉在門角落裡顯現了出來:苦巴巴地在哀求著她。
她歎了一口氣:
「唉,其實也可憐哩。」
一個人做事別做得太過分:傷了陰騭對自己可沒好處。
然而不多幾天——丁壽松來吐露了一些消息之後,她改變了主意。
「什麼,他要把葉公蕩的田賣給何六先生?他還要向華家裡借錢?」
這些事逼得她回到了實實在在的世界裡來。她馬上想像到唐老二跟前堆著一疊
疊的現洋,笑嘻嘻的在那裡表示勝利。
「這殺坯!」芳姑太用力掀動著她那發了白嘴唇。「現在想個什麼法子呢,想
個什麼法子呢?……我們一定要對付他!」
丁壽松說著華幼亭的名字的時候——他食指在左手手心裡寫著字。現在他發了
愣,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那根手指就一直莫名其妙地在掌心裡畫著,他在肚子
裡怪著他自己:
「怎麼一順嘴就說了出來的嘎!」
好久沒來看他這家自家人,他就覺得生疏了些。他在唐家裡倒還住得慣,唐老
二對他一點也不見外:他到底在二少爺那裡拿到了三塊錢。
「哪,」二少爺鏘郎一聲把錢往桌上一扔,「接濟你的!」
明明別人應允過他,可是他也吃了一驚。
「不是鉛板的吧?」
拿到老陳房裡細細地考究了一下:塊塊都足有七錢二分,並且沒一塊啞板。
他對自己立過誓:他要替二少爺忠心做事。可是——唉,怎麼的呢,真見鬼!
他做人似乎嫌太熱心了點兒:他瞧著溫嫂子那股暖勁兒,瞧著那位向來冷板板的姑
奶奶——居然這麼看重他,他覺得全身都輕鬆起來,飄了起來。起先他還賣關子,
可是這種派頭在這種地方有點不合宜。他想:
「我們姑奶奶倒是個好人。」
就這麼一下子——那些話溜出了嘴巴。他並且還加了一句:
「我看見的:我親眼看見唐老二跟他們十爺商量。」
一瞧見芳姑太臉子板了起來,嘴唇發了白,丁壽松可又惶恐起來了。他結裡結
巴地說:
「不過——不過——的確不的確——我是——真的,我倒不明白。」
今天他左眼瞇得更加細了些,不住地擠出了淚水。時不時眨著,看來他很不安
的樣子。他好幾次抬起手來——好像要去撫摸溫嫂子似的,可又放了下來。嘴裡咕
嚕些連他自己都不明意義的話。他恨不得逼他家姑太太明明白白說一句——
「我相信連你也不明白。」
半點鐘之後他敗退似地坐了下來。他拿右手摸著下巴,定下心來想了一想:到
底會不會出什麼亂子。
熱鬧——他倒愛看。在鄉下他就常常來這麼一手。
「你望著罷: 我要煽得他們做戲給我看, 」他動不動就小聲兒告訴他老婆。
「頂多到下個月初幾里——有人要孝敬我塊把錢。反正世界人心都壞,並不是我格
外乖巧,喜歡掉人家槍花,不這個樣子活不下去嘛。」
不過他從來沒有在爺們兒跟前玩過花樣:如今這還是頭一次。他向來就知道奶
奶少爺他們難說話,這回——
「唉,真是的!這回我偏偏夾在中間!」
為了要叫自己別這麼提心吊膽,他拚命叫自己相信——沒有他擔心著的這麼難
辦。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的,真是的。怕他們會打架啊?」
瞧著姑奶奶這麼愛體面愛乾淨,二少爺這麼有禮節,丁壽松簡直想像不起——
他們決裂起來是怎麼個勁兒。他們頂多暗鬥幾下,兩個人連面都不見,唐老二這就
再也不會明白——他那些秘密打算是誰洩露的了。
丁壽松變得活潑了點兒。他到廚房找著溫嫂子談了幾句,還一路跟著她走出來。
她一進了太太小姐們的屋子裡,這位男客就在廳上等她一會。
「不是我喜歡說人家的閒話,」他小聲兒說。「唐老二的確是——是——嗯,」
他搖搖頭。
既然他做了一件不安心的事,做了一件對不起唐老二的事,於是想要對自己解
釋似的——努力去想一些唐老二的壞處。他站在明白事理的人的地位上把那位少爺
批評了幾句。他認為唐家這麼一筆傢俬——敗到借債過日子,這是第一樁混賬的事。
還有,待一個寡嫂也不該來這麼一手。這裡丁壽松抿了會兒嘴,輕輕地歎了一聲,
彷彿一位老太公談起他的敗家子。末了他往前趕了一步,讓自己跟溫嫂子靠得更近
些:
「吃又吃得那樣子凶,那個唐老二。天天要吃雞,魚呀肉的,唉!」
對他丁壽松呢——哼!這就叫人不懂——怎麼賣田偏偏要賣給那個什麼何雲蓀!
丁壽松念頭一觸到這上面,就覺得受了委屈。在小火輪上的何仁兄跟如今的何
老爺——簡直是兩個人。他越想越古怪,越想越不服氣,這心情就好像他好心借給
朋友一筆錢,人家反口不認,或者逃開了他。
他把下唇往外一兜:
「嗯,賣田!那個姓何的才不買哩。姓何的也沒得錢——跟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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