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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星期之後的一個上午,唐啟昆坐上自己的車子到丁家去。

  這差不多成了他的一種義務:隔不了一兩天就得到那邊去給大嫂請一次安。可 是他一想到丁家那些冰冷的臉孔,愛理不理的勁兒,他心就一沉。胸脯給繃得很難 受,恨不得要發一下脾氣。於是——小侯把褲帶繫緊一下,瞅他一眼的時候,他認 為這分明是問他到哪裡去,明明知道卻偏要問!

  他噴著唾沫星子叫:

  「到丁家!」

  狠狠地把自己屁股往車墊上一頓,嘟噥著罵了幾句。小侯可一點也不理會就跨 起大步子來:腳板差不多敲到了車板下面,然後又重重地端到石板上,想要把這條 路踏碎似的。

  迎面兜著風,二少爺臉上涼沁沁的覺得很舒服。他打了個嗝兒又嚥下那口酸水。

  「大嫂怎麼總不家來呢?」

  心裡分明知道別人在跟他賭氣,可是他要叫自己別盡在不幸的方面著想,故意 這麼問著自己。可是他全身的皮肉都發了一陣緊。他感到就有一陣大風大雨會臨到 他頭上來,如今可連整個世界都靜悄悄的:越靜越叫人害怕。

  大嫂在等著文侃回來。那位大人物一到家——那些姓丁的就得全伙兒來對付他 唐啟昆。這裡親戚朋友都會站在他們那邊,說不定連十爺也——嗨,真該死!

  「丁老大怎麼不早點個來的嘎?」他煩躁地想,他莫名其妙的希望這件事早點 兒發生:他似乎覺得——不管要鬧什麼大亂子,總比現在這樣好過些。

  可是丁文侃一下子還不能回家,丁家接到了他一個電報。

  小鳳子吃驚地嚷:

  「史部長腦充血!哥哥不能家來:要照應哩。」

  「什麼?」老太太瞇著眼,遠遠地張望著她手裡那張紙。「什麼充血?」

  她們擁到了小鳳子跟前,幾個腦袋簇成了一堆,誰也沒理會唐二少爺。

  老太太出神地想著,嘴裡反覆著,硬要研究出來才甘心的樣子:

  「這是個什麼毛病呢?這是個什麼毛病呢?」

  唐啟昆站了起來,顛了顛腳,好像就看出了道理來似的:

  「腦充血?腦充血就是那個哎,就是中風。」

  他畏縮地瞅了芳姑太一眼。

  那個可沒了主意,自言自語地:

  「中風。……要不要叫人告訴爹爹?……」

  「去告訴爹爹做什麼!」她妹妹很快地說。「找他家來只是空著急。」

  隨後她們娘兒三個都靜了下來,連呼吸都彼此聽得見。有時候她們悄悄地抬起 了眼睛,可是一碰到別人的視線,就馬上移了開去,彷彿要把對面眼睛裡流出來的 不幸消息退回去似的。

  老太太用很慢的動作坐下來,那雙剔腳刀似的眉毛輕輕皺著。她想不透——怎 麼這個什麼充血就是中風。要是真的話,她倒可以在老太爺那本賬簿裡查出那個藥 方子來。不過文侃電報上打得太不清楚。

  「他到底有沒有摔一跤呢——那個那個史部長?」

  可是她沒問出口來。在這裡要發出一聲,要說一句話——都不合時宜,她只試 探地瞟一眼小鳳子。

  小鳳子在那裡盡呆看著電報,嘴抿得像一顆櫻桃。她雖然恨她哥哥小器,只顧 著嫂嫂不顧家,可是這上面幾個紫色鉛筆寫的字——一個個跳到她眼睛裡,叫她腦 袋發脹。要是史部長竟死了,哥哥掉了差使呢?

  她輕輕地抽了一口氣,她記起從前那些日子。她脊背流過一陣冷氣,彷彿她已 經聽見後面有人嘰嘰咕咕笑她那件袍子寒愴相。

  三嫂屋子裡又滾著開水似的,一串不斷地唸經,聲音又平又低,顯然她什麼事 也不問,什麼壞消息也不聽,只顧在她房裡做自己的功課。這逗得小鳳子很生氣: 別人這麼平靜,引起她的嫉妒來了。

  「簡直不像人! 」 她眉床一聳,額頭上畫的兩條眉毛就懶洋洋地動了一下。 「哼,看她有好日子過!」

  她姐姐眼睛對著那張紅木桌子:

  「唉,隨她罷。」

  現在唐老二變得自在了些,他挨到了小鳳子身邊,深深吸了一口她發散出來的 淡淡粉香。跟她眼對眼打了個照面,他索性拿起那份電報來。他看了正面,又看看 反面。然後挺有把握地坐下,左腿擱上右腿:

  「我看——沒得事。史胖子常常中風,中慣了風的才不怕哩。就是他這回死了 ——」他停停嘴看她們一眼,「我看是——文侃倒會要陞官,我說是這個樣子的。」

  老太太問話似地對他抬了抬臉,他馬上挺挺肚子,詳詳細細說了開來。他自己 也做過官,那些規矩他很明白。兩隻手擱在桌沿上,臉子往前面伸點兒,把嗓子壓 低了些:好像他告訴老太太的是一件什麼非常秘密的事。他認為一個機關裡死一個 大官倒是好消息:空出那個位置來好讓別人升上去。這回就說不定次長升部長,秘 書長升次長。

  「秘書長升次長倒是容易的:都是簡任官。」

  他瞟了小鳳子一眼,乾咳了一聲,他覺得小鳳子在瞧著他,在注意著他,於是 他又關切地加了一句:

  「你老人家急什麼呢,我看——一個人好運一來,擋都擋不住。」

  芳姑太太下唇一撇。

  「哼,說得真好!」

  唐啟昆裝做沒聽見,很鎮靜的樣子點上一支煙。他好像給一個看不見的東西催 著推著叫他走,他又覺得這時候告辭不大合適,他似乎在等著什麼。他希望他能夠 碰見文侯老三——他們全家只有這位三老爺跟他有話說。可是一想到那個一天到晚 沒一句正經話,只是跟他瞎開玩笑,他又打了個寒噤。

  不過在這個當口,他無論如何該找點話頭出來。他不妨跟她們談談官場,談談 文侃。

  然而大嫂叫了起來:

  「溫嫂子,溫嫂子!叫人去接祝壽子啊!」

  隨後她們一個個走了開去。

  「該死!」他在嗓子裡罵著。念頭一下子又觸到了大嫂身上,他就感到有個什 麼千來斤重的東西要他去掀開,要他去推走它似的。

  「一定要勸她家去。成什麼話嗄!——人是唐家的人,老住在娘家不肯走!」

  他站起來,他要告訴大嫂——他看來世界什麼東西都不要緊,都不值得什麼, 只有一個母親,一個嫂嫂——他一輩子只是替這兩個人打算。唉,只要她們兩個人 過得舒服,就是他做人的目的。

  「做人總該有個目的。」——他可以這麼措詞。

  可是——嗨,怎麼老住在娘家不肯回去呢?別人一定會議論他,一定會造出許 多是非來。這個罪名他可擔不了,他只要做大嫂的回唐家,只要做到這一點,他什 麼條件都可以答允。

  他歎了一口氣走出來。全身都不自在,心也似乎在那裡發抖,好像一個新兵要 上火線似的。

  唉,在這個地方講這種話可不大合適。這是丁家:她幫腔的人太多。

  又回到了廳上。他頭低著,一步一步在方磚上踱著。一退到了這裡,他重新又 壯起膽來:還是去談判一下的好。他實在應該掙扎一掙扎:只要把她勸回了家就什 麼事都容易對付得多。

  腿子可還在踱著。步子踏得很勻:右腳踏第一塊磚,左腳端第二塊。於是他打 定了主意:他決計這麼一步步踏到對面牆跟前。要是最後一塊磚是左腳踹著的,那 他一定!——他今天就要把這件事辦到。要不巧是右腳呢——拉倒。

  踱到一半,他偷偷地計算了一下。

  正是左腳!

  他停了步子著起慌來,現在他不得不親切點兒去想像一下——要真的談起來是 怎麼個情形,說不定他會碰一鼻子灰。說不定丁家的人會當面給他一個下不去,不 管你是少爺也好老爺也好。

  「混蛋嘛!」他瞪著眼。「怎麼叫我去談呢!——我是孤立無援的。」

  隨後他到老太爺書房裡張望了一下,又折到後進院子裡去。他抿著嘴顯得很勇 敢的樣子,好像要對誰表示他敢做那件事似的。

  聽得見她們娘兒三個在唧唧咕咕——準是在擔心文侃的官運。他隱秘地閃了一 下微笑。據他看來史部長的病怕不得好,於是丁文侃的政治生活也就完了蛋。真是 的,他倒要注意注意報紙看。

  「這幾天簡直忙得我——真該死,連報都沒有功夫看!」

  丁文侃要是丟了官,再到哪塊去混差使呢?唐啟昆拚命去想像一些以後丁家裡 的情形:他拿這種念頭——來對剛才預想的一鼻子灰給一個報復。一面他對自己解 釋:先前跟她談丁文侃陞官的那些——唵,全是哄她們玩的。

  於是他勝利地咳了一下。

  「咳哼!老太爺要什麼時候才家來?」

  「快了吧,」老太太扁著嗓子答。

  「那——那——我不等他了。他家來了,代我向他請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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