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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下了一晚的雨。到第二天上午還沒有停。

  天上的雲結成了一塊板——往下壓著,把地上的熱氣擠得緊緊的,叫人覺得發 悶。屋子裡更加暗了些,白天跟夜晚似乎是沒有分別的。

  唐啟昆張開了眼睛,盯定了帳頂。他感到了夢裡受到的那種感覺。彷彿有個什 麼東西推他到一個什麼邊沿上去——他想掙扎,又知道這個不幸是逃不脫的。可是 他要仔細回想一下那個夢,倒又模糊起來。

  雨點沙沙地打著,聽著比沒有聲音還要寂寞。屋簷滴著水,大概地上給滴成了 一個蕩,就發出一種又清脆又單調的響聲。

  他身上覺得有點癢,可摸不準在什麼地方。一個人在這麼個天氣裡,就會聯想 到一些霉天的小蟲子在身上爬,好像皮膚在腐爛了似的。

  膀子伸出了被窩,自己聞到了一股男子常有的油垢味兒。他記起小時候母親告 訴他的:睡覺頂容易著涼。於是撩開帳門——很厭煩地往外看一看,把手縮了回去。

  雖然他已經到了四十開外的年紀,承繼著祖產在當家,在支持著這個大場面, 可是童年所受的那教誡——還根深抵固地盤在心裡。

  有一次——正是他九歲上,娘帶他坐轎子到什麼地方去,他半路睡著了。

  她老人家狠命地捏醒他。

  「回來,回來!」她害怕地叫著,「轎子上,車子上——都不能睡覺,聽見吧?」

  「怎干?」

  母親擺出一副很神秘的臉色,一直到目的地才悄悄告訴他:

  「一閉了眼睛——魂就走開了。在路上睡覺,魂就跟不上來。」

  於是他一直記著。就是在外面打了一晚牌回來,坐在小侯拉的車子上,他也小 心著不閉眼睛。

  他認為大太太在許多地方仔細得過了火。

  「何必呢?你老人家的衣箱總是放在床底下,盡讓它發霉。吃飯呢一定只吃兩 碗。」

  大太太就得舉出許多實例來:楊家窮下來——因為女人的衣裳掛在樓上曬的。 劉七爺老年還那麼貪吃,死了之後就托了個夢給他兒子:他在陽世吃那份糧食吃過 了頭,如今在陰間種田來補還。

  「你看嘎,」她末了下了個結論。「在那塊要種田哩,受得了啊?」

  她一向就這麼執板。可是——

  「她倒也是有道理的,」他對自己說。

  然後他想起她說過的那些做人秘訣:一個人總該有幾個香袋子——貼在自己身 邊,幫著自己,有時候會獻出很好的計謀來的。

  二少爺歎了一口氣,這樣的心腹人——他一個也沒有。

  這整個房子都靜悄悄,簡直靜得可怕,好像預伏著一個什麼陰謀一樣——大家 已經計議停定,正在做著勢要一下子對付他。

  「真該死,真該死!」他肚子裡莫名其妙地罵。「在那裡做什麼呢,他們?」

  雨越下越可惡,它竟算定了日子要在今天下!

  他腰裡酸痛起來。嘴裡也發麻發苦,叫他聯想到自己舌子上堆著一層厚厚的黃 苔。看看自己的手:細嫩的皮肉變成鬆弛弛的,橫著許多皺紋。他彷彿第一次發現 自己衰老,心裡忽然起了一陣輸了錢一樣的感覺。

  他有點著急:模裡模糊感到有誰催促著他——叫他趕快做一點什麼事。

  唉,真該死!這麼過下去實在不成話。他得馬上動手,他得馬上想辦法。於是 他一下子掀開了被窩。彷彿覺得有個什麼陣式已經擺好,只等他這個主將出馬似的。

  「咳哼!咳哼!」他叫。「高媽!高媽!」

  接著一口濃痰吐到地上。

  這整個公館就照例起了一陣騷動。剛剛一個次中音的嗓子才叫過——

  「二少爺起來了!」

  那邊立刻一個高音響起來:

  「二少爺起來了!」

  聲音好像一個皮球——到處彈著跳著,蹦到了廚房裡又折回來。隨後有人壓著 嗓子催著什麼。這個跑著,那個幫著喊人。

  一隻精緻的藍花小壺泡著濃濃的茶——給送到二少爺床邊來了。其次是那碗燕 窩:灰黃色的白糖堆在中間,正慢慢地往下沉。於是高媽用輕巧的手勢把煙灰盤放 到床頭的茶几上,這才悄悄地走出去。

  二少爺打了個呵欠。讓上身靠著床檔,拿被窩裹著腿。他對著壺嘴子吸了兩口 滾燙的茶,嘴裡舒服了些。他把什麼念頭都撇開,靜靜地來記一記——他一晚上所 看見的那些幻象。

  「這個——這個——怎麼的呢?」

  因為早上禁忌說夢,就連在肚子裡也小小心心避開這個字眼。

  先前那種著急勁兒,在他也覺得是一個夢。動手!想辦法!——到底是一樁什 麼事嘎!

  他很快地喝著燕窩。嘴裡一面吸著氣,唏唏噓噓地響著。這種補品可總補不起 他心頭缺掉了的一點什麼。他老是彷彿記得他丟了一件東西:他要找回它,他要扒 住它。

  「喂,喂!來人!」他想起了一件什麼事,身子稍為欠起點兒。「丁壽松呢? ……喊他來!」

  丁壽松進門的時候——二少爺已經移動了一下屁股,坐得很舒服的樣子,勺子 在燕窩碗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撈著,慢慢地抬起臉來。

  「這傢伙!」他對自己說。「他一天到晚到底想些什麼呢。」

  進門的人要走過來似乎又不敢。他站在屋子中央——離床兩三尺遠的地方。周 圍是空空的,就彷彿沒個依靠的樣子,顯出了一副忸怩相,眼睛發著紅。顴骨上面 有點浮腫:大概他一晚沒睡好,再不然就是有什麼傷心事叫他哭過了許多時候。

  二少爺緊瞧著他。二少爺相信自己能夠懂得別人:憑他的感覺——他看得出對 方的心底。

  「這個傢伙小心得很,」他在肚子裡商量似地說著。「毛病不會有,大事情也 做不出來。小點個的——嗯,不怎干。」

  看著對方那副猥瑣樣子,他心臟上給灑了一把白糖似的,連血管裡都感到了一 種別的味道。一面可忍不住擺出一副生氣的臉嘴,用鼻孔哼了一聲。他不言語,只 是瞧著他!他喜歡看看別人那副窘勁兒。

  那個輕輕咳了一下。左眼小得簡直閉了起來,右眼也吃力的樣子睜不大開。還 老是垂下視線,好像給人瞧得害了臊。

  「二少爺想要怎樣嘎?」

  其實他可以說幾句話的。他可以問二少爺睡得怎樣,可以問他昨天喝醉了沒有。 可是他沒開口:這裡的空氣嚴肅得凝成了膩膩的東西,連嘴呀舌子的都給膠住了。

  末了還是二少爺打開這個僵局。

  「怎麼樣?」他雜點兒北方口音突頭突腦地問。

  為著那一個張皇著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發氣地加了一句:

  「怎麼!你城裡住不慣啊?」

  「呃呃住得慣,二少爺。不過——不過——」

  這個皺著眉等他的下文。

  「不過我——」丁壽松歎了一口氣。「我總有點個著急。孩子來了信,說的是 ——說的是——唉,要命哩!家裡簡直的是——駝背上加個包袱,不得了。」

  「手巾拿給我,」二少爺放下手裡的空碗。「嗯,鄉下的情形的確是糟。」他 照著上茶店的派頭——把用過的手巾衝著丁壽松一摔,閉上眼睛,兩手合抱著放在 自己大腿上。「可是急死了也沒得用。一個人好好的,總不怕沒得飯吃:人家總會 替你想法子。懂不懂?嗯?」

  「是。」

  接著二少爺告訴了他一些做事情的方法。每個字都懶洋洋地拖得很長,彷彿教 書一樣——話總是那麼一套,可全是定而不移的真理。他認為一個人應該把得定, 看得準,跟定一個大老官來求出身。隨後他問:

  「私人——懂不懂?這就是私人。」

  不管那個大老官暫時怎麼倒媚,只要對他忠心,替他奔走,替他打主意,那— —這裡說話的人張開眼睛來發著亮,聲音提高了點兒。

  丁壽松已經活潑了些。他居然輕輕地移動了腳步——讓自己靠上那張桌子邊。 全身融在一種暖氣裡面,連骨節也鬆動了起來。他理會到了二少爺這番話的用意。 可是他心頭忽然湧起了一種說不出的熱情。好像一個人受了數不清的災難,受了數 不清的委屈,又一下子到了親娘跟前——恨不得抱著對方哭一場,訴說一場。

  唉,真是的。空面子要它做什麼嗄!只要他實際撈得到一點兒東西,哪怕人家 不給一點點顏色,哪怕人家象叫下人樣的使喚他——人家總是一片好心。……

  可是二少爺還嫌不夠似的。

  「你家裡要錢用吧?」

  「是的嗄,」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好,等下子拿幾塊錢給你——先寄回家再說。……去喊他們打臉水。」

  丁壽松稍微愣了會兒,跨起步子來。他感到他好像做了一樁錯事——怕人家發 覺似地心頭一陣緊。

  他曉不曉得那樁事呢,這個二少爺?難道別人已經曉得了,就故意這麼耍他麼?

  出房門的時候他臉上發熱。他竟在腦子裡閃了一下那個念頭:想把溫嫂子拜託 他的這件事告訴二少爺——免得讓他這個姓丁的惹一身不乾淨。一面他排命去想著 二少爺的好處——唉,憑良心說,他也不該把這個瞞著二少爺。

  床上的人穿著衣裳,眼睛送著那個的背影。他移向床沿,兩腳在地上摸著找著 拖鞋。

  雨已經不那麼沙沙地響了。屋子裡似乎也亮了點兒。可是他把窗簾掀開一角往 外看看,天上還灑著粉植似的小點,給風蕩得飄著舞著。屋簷水還滴著,聲音還那 麼單調,並且漸漸沒有了力氣:隔了好久才聽見「篤」的一聲,叫人替它著急。

  唐啟昆打個阿欠,伸了伸懶腰,無聊地站在桌邊。今天他的確太性急——沒等 臉水送來就起了床。

  「可惡!」他嘴巴用力得連鬍子都動了幾動。「還不來!」

  他想到丁壽松那副膽小樣子——眨著眼睛一句話也結不上來,他忽然忍不住要 發一下脾氣。他把那個人看得太重了:他竟低聲下氣跟他談了那麼多,還要掏荷包 去接濟他那個什麼家!

  哼,錢多得很哩!——連這麼個人,也要送他幾塊!

  於是他算計了一下家裡的開銷。他嘴唇使勁抿著,脖子象抽痙那麼動了一動。 嗨,該死!家用越來越不夠!

  在房裡走了一圈又停到了老地方。胸頭悶悶的。他的錢簡直省不下來:他已經 親口答允了別人,一開口就是——「等下子拿幾塊錢給你!」

  洗臉水給端進來了:丁壽松親手捧來的,為的好讓高媽撥點工夫來替二少爺做 點別的事,他用種希望的眼色瞧著屋子裡,嘴角上帶點兒笑意,顯然他準備了一肚 子話要告訴人。

  二少爺可兩手叉著腰,凶狠狠地瞪著他。突然——大聲吼了起來:

  「怎幹這時候才來!你在那裡做什麼!混蛋!不識抬舉的傢伙!」

  那個全身給震了一下。偷偷退了一步,摸不著頭腦地瞧著他。

  「噢!!!」二少爺連假嗓子都叫出來。「噢!!!」

  這聲音是打腹部裡迸出的。叫得很痛苦,彷彿連腸胃都嘔了出來。可是二少爺 還是不肯歇手:一個勁兒使著那條軟軟的舌刮子——越刮越深,恨不得要把食道鉤 出來。

  丁壽松挺小心地退了出來,不叫步子有一點聲音。

  「噢!!!」二少爺苦著臉嚷。「走什麼!…哪裡去!……該死的東西!」

  他右手拿著舌刮子凌了空——晃一下幫著打手勢。那上面白膩膩的流質受了震 動,沉重地滴到了那盆水裡,於是一陣煙那麼散開了。

  「不等吩咐就走?」他叫。「到十老爺公館去一趟——告訴他我吃過早茶去看 他!」

  他靜靜地聽著那個走出去。那種步子踏出了一種很古怪的響聲,叫人疑心是在 水裡端著的。

  二少爺想:腳後跟不著地。這種人沒得後福。

  書房裡的自鳴鐘敲了十一下,逼進屋子裡來的水汽似乎叫它受了阻力,敲得慢 吞吞的沒一點勁兒。「噹」的一聲之後,要遲疑好一會兒才動手來第二聲。

  他對著鏡子修剪了那抹鬍子。拿手指在臉上挨摸了十來分鐘。這才照他向來的 習慣——按部就班地進行起早晨要做的事來。

  於是他啜了幾口茶,把臉一仰:

  「來呀!」

  這時候——伺候的照例是韓升。他端著一碗熱氣直冒的冰糖蓮子,盛得滿滿的, 大拇指就只好彎到了糖汁裡。手裡的東西一放——趕緊就磅到嘴角裡吮著,讓燙壞 了的指頭止止痛,一面好像也要嘗嘗那種帶桂花香的甜味。

  二少爺眼睛緊對著那只碗——用很認真的神色吃著。這好像是一種儀式,一種 表示老世家身份的儀式。他儘管愁著家裡不夠開銷,可是他認為這些節目少不得。 他舀完了碗裡的東西,大模大樣地把勺子往空碗裡「噹」的一摔,就又點起一支煙。 一面呆看著外面陰沉沉的天,一面打著嗝兒——打胃裡翻出了點兒甜裡帶酸的東西, 又嚥了下去。

  他動手研究起丁壽松那個人來。

  「這個傢伙子——說他果,倒有點個乖巧。乖巧呢,又帶點個呆氣。……」

  忽然他心裡結起了一個疙瘩,他感到他受了騙。他麻煩地想著——到底該給丁 壽松幾個錢。像他這麼個排場,起碼要五隻大洋才拿得出手。於是他使勁把煙灰一 拍:嗨,怎麼他鬆口松得這麼快嗄!

  「該死!」

  那個姓丁的怎麼要擺出那麼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分明是想打他點兒秋風!

  唉,為什麼他簡直沒有一個真心朋友呢?這裡他把抽了一半的煙插到煙盤裡, 身子靠到靠背上,拿兩手托著後腦。那種丟掉了什麼似的感覺又盤踞在他心裡:他 就不懂——怎麼連一個心腹人也要用錢去買。他覺得他受了委屈:這個世界上竟沒 有一個夠交情的。

  外面響起了腳步子。還有雨點打在油傘上的聲音,「沙沙沙!」的一陣。

  二少爺知道這是他的正式點心來了。他坐正了身子靜靜地等著,還把那些不舒 服的念頭全都趕開,不然的話怕吃著不化食。他抽動著臉上的肌肉打了個嗝兒。

  桂九端著一個茶盤走到他的跟前,他聞到了一股油膩味兒。那是每早都有的一 大碗麵——上面一厚層通明透亮的葷油,把熱氣蓋得一點都冒不出來。那個小碟子 裡裝著兩個筍絲肉包子,兩個糯米燒賣,肥泡泡地堆在那裡,瞧來有一副福相。

  過了十二點——唐啟昆才穿得整整齊齊地到了他書房裡。接著五二子用種謹慎 的步法走來叫了他一聲,大概她是一直躲在屋子外面等著這個時候的。

  做父親的連看都沒有看她,只問了一句天天要問的話:

  「太太睡得可好?」

  「好哩。」

  「嗯,」他說。「好。去喊他們開早飯罷。」

  他把一碟餚肉跟三碟醬菜來下他的稀飯。另外還有三四個燒餅:把昨天的剩菜 做館子——拿到燒餅店裡去定做的。於是他上身全伏在桌上,叫碗筷撞出清脆的聲 響,嘴巴費力地動著。滾燙的稀飯在嘴裡給撥動了一下就下了肚子,嚼也不用嚼— —跟剛才吃麵的派頭一樣。

  到大太太房裡去請了安,坐著車子出門的時候,雨下得更加大了。車篷縫裡濺 進了水點,落在臉上冰冷的。

  「該死的東西!」他皺著眉。他想移一下身子,可是重甸甸的搬不動。

  「小侯,小侯!」

  車輪在濕地滾著——吱擦吱擦!車頂上還給雨打得嘩嘩地叫。小侯一點也沒聽 見主人叫他,只是衝過去跟誰拚命似的,一個勁兒往十老爺公館裡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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