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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丁壽松拖踏著走開的時候,二少爺在書房裡喊起人來:

  「韓升!韓升!」

  可是走到門邊聽伺候的是丁壽松。他的臉在門框邊躲躲閃閃的,生怕那個什麼 何雲蘇蒸認出了他。他似乎覺得——只要他不去看別人,別人就不會瞧見他:他不 敢把視線打二少爺的臉上移開。

  一等到知道二少爺是想要重新泡一碗茶,他馬上就走了開去。一面又覺得有點 不高興。那位姓何的仁兄擺的什麼架子!——竟一直沒理會他,連房門口有一個人 都不知道。

  何六老爺一點也沒有那天船上的疲倦樣子。只是很豪爽地談著,告訴別人—— 他近年來窮到了個什麼地步。嘴巴可張得大大的在那裡笑,鼻子紅得發油,好像把 誰的窘狀當做笑話來講的。

  「季樵,季樵,你無論如何想不到,」他用手背敲敲十老爺的膀子。「我在竹 陵的那丘田——嗨,一個圩子一修,修了我七千多。你看!」

  他搔搔頭皮,搖了搖腦袋,叱的笑了起來。

  二少爺可在忙著照應客人。他親手替何雲蘇拿煙,還時不時把荔枝桂圓什麼的 送到對方去。眼睛生了根地盯著那張圓臉,自己臉上可一下子皺著,一下子笑著。 他這些表情總是來得特別早,別人的話還沒交代出一個道理的時候,他就有了反應, 似乎他早已經看穿了對方的心思。

  為得要表示一種禮貌,他插著嘴:

  「哦?花了這許多錢啊?」

  十老爺格勒格勒地剝著桂圓殼。然後很用力地往嘴裡一送,老是連核都嚼得稀 爛。不管別人談到什麼題目,他總是帶副受了苦難的臉嘴,怨天恨地說:

  「有什麼意思呢?做人?做人毫無意思,毫無意思。」

  他喝了一口茶把嘴裡的桂圓送下去,拿蓋碗在桌上一頓——那個瓷器給震得顫 一下。

  「世界上的事總是一代不如一代!」他食指使勁點著自己椅子上的靠手,嗓子 略為提高了些。「很多很多的老世家都這個樣子:大家往下倒,往下倒——倒光, 好,大家都精光。你呢——」他忽然轉過身子來衝著何雲蓀,「不是我愛說不吉利 的話,你呀——現在固然還安安穩穩有吃有穿,但是到你世兄那一代……」

  那一位搖了搖頭剛要說話,季樵十爺可又擺擺手:

  「你世兄那一代說不定還可以過得去。再過一代呢?」

  唐啟昆看了何雲蘇一眼,帶一種代替別人伸冤的派頭辯解著:

  「不過倒——倒也看什麼人。我說何六先生府上倒不至於這個樣子。」

  「不然也,不然也!」何六先生兩手搖了幾下,然後提著拳頭,蹺起大拇指來, 大袖子晃動著,顯出一股瀟灑的樣子。「不要說我的後輩,我這一輩都已經不得了。 呃,是真的。我倒也不愁:自得其樂。哈哈哈!……怎麼呢,怎麼呢?你看呢?」 ——這個態度——他腦袋畫著圈,「呃,如何?」

  他打起哈哈來。

  二少爺看見那位客人端起了蓋碗,嘴唇在杯子邊啜出一種乾巴巴的響聲,他這 就很生氣地叫:

  「喂!來人!茶呢,茶呢?」

  他發現何雲蓀瞟了他一眼,他感到有一把沙子摔在他臉上似的。忽然他思想在 他近來頂不願意提起的一方面觸了一下,像觸到痛處那麼叫人一陣難受:那個人也 許是看不起,也許是在肚子裡輕蔑地想著他——

  「擺什麼架子嘎!——空殼子」

  於是一等韓升進了門,他發起大脾氣來:

  「這個混蛋!……混蛋!」

  那邊那個客人還在滔滔地說著,衝著十老爺打著一定的手勢——蹺著兩個指頭 晃動著。他放小聲音告訴別人:前年以來他虧空了一萬多。他不知道這個端午節要 怎麼度過去,據他看來——怕連粽子都包不成。這裡他滿臉笑著,看看唐季樵,又 看看唐啟昆。

  「講起來真是急死人!」他興高采烈地叫。「去年我們家裡那位少奶奶一死, 全家一個錢沒得。連棺材都是賒賬的。你看!」

  唐二少爺似乎嫌他說得過了火:

  「你西湖的莊子呢?」

  「當掉了!」

  「怎麼?」

  他沒命地抽了一口煙:

  「擺在那塊做什麼呢?市政府要造馬路,拆房子,剛剛好——要在我那個莊子 中間挖一條心。我不如趁早當掉。可惜的是——沒得一個人肯來當:個個都曉得這 個房子靠不住。」

  這還不算。頂糟的是他等錢用:他算好拿這筆當來的款子來繳錢糧,可是……

  可是那位主人還不服氣。他照著原來那種有禮貌的口氣又

  「那麼你在北平的房子呢?」

  那個用手在空中一擺:那談都不要談起!他站了起來,彎著個腰——讓自己上 身往主人那邊傾了過去。

  「你曉得——北平糟到了什麼樣子!」何雲蓀擺著一副從來沒有過的嚴重臉色。 「連管房子的那個老葉都害怕,寫信說要回到南方來,要請太太老爺准他。……好 久好久我就想到北平去——不能去嘛,有什麼法子!好了好了,這份房產算是白花 的。嗯,拉倒!」

  唐季樵一直在沉思著。用遲鈍的手勢拈起糖蓮子,慢慢地嚼。好像他是怕剝起 殼子來會打斷他的思路,就盡揀上這種不費手腳的吃食的。

  「這世界倒過來走了,」他說得很輕:他忍受著的痛苦,他擔心著的禍害,似 乎都怕給別人聽了去——怕叫人分擔了他的憂患。一面他的手動得挺小心,彷彿怕 驚動了誰。「這是反常。唉,這簡直是反常。……到哪一天才會好嘎,到底?我們 只指望兒孫好起來,哪個曉得一年不如一年,這個世道。」

  做侄兒的勸了他一句:一個人這麼消極總不行——消極!然而何六先生用種客 氣的樣子輕輕校正了他一下:

  「這個不是消極。是悲觀。」

  至於他何雲蓀自己呢——他看得很開。不管怎麼窮,不管債主坐在他對面,他 可還照樣喝酒。並且他還喜歡弄幾樣精緻的菜:譬如——燉得稀爛的鴨子,加兩片 陳皮。

  「酒呢,」他帶著自信的樣子,往下說著,「我愛吃老花彫。罈子一開——嗨, 那股糟香,五里路都聞得見。在杭州——我們設法在個寺院裡弄來了一壇。……不 管天高地厚吃了酒再說。我是達觀的。十先生你看呢,我這個主義——呃?可對?」

  上桌之後他一直還是談著酒經。他吃得很豪爽,喝得很多:等不及主人替他斟 酒,他就笑嘻嘻把那把銀壺拿過來。他問著二少爺:

  「你這酒到底是哪一家的?」

  談著談著他似乎忘記了主人告訴他的話,又提起就問一遍,接著喝了一大口, 點點頭。這味道好不好——他可一句也沒有說。

  唐季樵喝得過量了些,顴骨上不自然地紅著。他用種很精密的統計來報告—— 哪些鹽商敗了家,哪些官家子弟守不住家產。他們唐家是一樣的情形:他慮到了他 的兒女們那一代。

  「真是沒有意思,」他朦著眼睛好像要打瞌睡。「明明曉得他們將來處境要更 加困難,你沒一點辦法。我自己是完了。我只要啟良他們好好學點東西,往後能夠 賺碗飯吃。」

  二少爺正舀了一個獅子頭到自己醬油碟子裡,這裡趕緊停止了動作,插進來說:

  「所以——像我們這種人真沒得法子。有錢的還是買幾畝田好。」他看看何雲 蓀的臉色。

  「田是呆的,」他點了點腦袋。「擺在那塊不會動,穩穩當當。」

  那位何六先生很快地搖搖頭:不知道他到底是不同意,還是銜了一嘴的東西說 不出話。

  主人覺得現在應當提到正題上來了:

  「咦,你不是要在寶應買田麼?」

  「沒有買成。」

  「怎麼呢?」這個把呼吸都屏住,死盯著對方,好像要用眼睛把那張圓臉吸過 來。

  客人遲疑了會兒。然後揚揚眉毛哈一口氣,忍不住地爆出了笑聲。

  「荒唐哩,荒唐哩!」他叫。他又遲疑了三四秒鐘,這才裝副滑稽臉色交代下 文。他叫人知道他的主張跟啟昆一樣:的確的,田產比什麼都靠得住。他蹺著大拇 指的右手在桌上輕輕一敲:嗨,壞的就是他手上勻不出現錢!他莊重著臉色加了一 句:

  「還有呢——價錢也談不好。……季樵!喝一口!」

  季樵彷彿在盡著義務,苦著臉萬分勉強地舉起杯子來。放下的時候歎了一聲。

  「他怎麼總是不談到那個上面去呢?」二少爺想。

  那些熟人都已經透風給何雲蓀過:唐啟昆為了要叫他母親過得更舒服點兒,他 寧願把葉公蕩那丘好田賣掉。十爺跟他隱隱約約談起的時候,他說過這句話:

  「嗯,葉公蕩的田確是好田。」

  可是怎麼,今天他老避著這個問題,哼兒哈的!

  唐啟昆極力要把題目扯到正面去。於是談到許多很有見地的人:他們做事情很 有打算,他們都替他們的子孫置辦了一些靠得住的產業。這些產業不怕打仗,也不 怕什麼亂子,總是呆在那裡不會蝕去一塊的。這裡他忍不住瞟了他十叔一眼。

  可是又有一碗菜端上來了:一碗冰糖肘子。碗麵只看得見那層古銅色的皮—— 油油發著光。一放到桌上,它還顫巍巍地抖動了一下。

  那位客人叫:

  「哈哈看,看樣子就曉得了不起!」

  他喝乾了酒,衝著十老爺照了照杯,拿起筷子來。

  一直到吃完飯,唐啟昆總沒機會談到田上去。

  連十爺都也忘記了他侄兒幹嗎要去跟姓何的搭交情似的,只是管自己發著議論。 他老記掛他兒女這一代的命運。他又想到了他的鎯頭:

  「唉!」

  他把舌尖抵在臼齒的縫裡,猛地一抽,發出「撮!」的一聲響,讓嵌在牙縫裡 的東西吸出來。

  「你那位大世兄呢?」他問何雲蓀。「大學快畢業了吧?」

  「早哩早哩。要明年。」

  隨後他們的話就轉到一般朋友的兒女身上了。

  「仲騮家的幾個孩子倒搞好了,」何六先生閉了會眼睛,又一下子張開。「他 家那位小姐——怎麼,她的婚事到底從新派還是從舊派嘎?」

  不知道為什麼——唐啟昆竟微微地吃了一驚。他問:

  「那個小鳳子啊!」

  「小鳳子?」那一個掄了掄眼珠。「這名字倒不錯。呃,她年紀也到了吧?再 遲下去的話——唔,找人家怕難哩。」

  他又不相干地笑了起來:

  「好在他們如今有錢:送倒也未必送不出去。」

  主人很疑心地瞅了他一眼,想著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今天這回請客——簡直一點道理也沒有。要想法子結識這個何老六,再聯絡聯 絡感情,井且認認真真請別人賞臉來喝酒:這些難道全落了空麼?那位客人的談笑 吵得他有點煩躁。他覺得那個人的笑是假的:嗓子本來不怎麼好,可拚命要裝做很 宏亮的樣子。說的那些話呢——哼,恐怕只有十爺這麼個老實人才相信。

  可是他自己實在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引動對方。他舌子脹大了許多,擺在嘴 裡好像嫌多了一件東西。

  眼睛不安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瞧著十爺那副又自然,又大方的派頭,那副 跟老朋友發牢騷樣的口氣,他有點嫉妒起來。

  唉,這是他——他自己去央求別人的。他自己要去巴上別人的。並且他老費了 點周折才把那位先生找得來。於是他更加覺得很難說話,跟他以前干印花稅分局的 時候見著縣長,見著那些大紳士們——那個處境是一樣的。

  「慢慢地來,只好,」他小心地囑咐自己。

  以後的談話他簡直沒有插什麼嘴。只是有時候他哼一兩聲——叫別人不要忘記 這裡還有一位正式的主人。他很熱心地聽著。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等這位客人走了 之後,他再跟十爺切切實實談一下。

  然而到了大家分手的當口——何雲蓀可把唐季樵也拖走了。

  二少爺帶著有什麼隱痛似的臉嘴說:

  「十爺怎幹不再坐下子呢?」

  一面向那位長輩使使眼色,翹翹下巴。

  那個知道他的意思:老二跟他在人面前要私下表示一點什麼——總是來這麼一 手的。一下子他昏亂起來:移一移步子又停住,主意不定地看著兩個人。

  他膀子可給何六先生揪住——直往外走:

  「我有好話告訴你,我有好話告訴你!」

  唐啟昆送了他們回來,一路上發氣地嘟噥著:

  「哼,這個傢伙!哼!」

  他不願意到大太太屋裡去,好像怕她知道他這回事幹得沒一點著落——會叫她 失望似的。一跨進書房,狠狠地瞅一眼零亂的桌子,就累了的樣子倒到一張椅子上。

  時候正是四點鐘。有氣沒力的陽光想透過窗子射進來,可是沒辦到。

  桌上幾碗泡過許多次開水的龍井茶——擺出了一副慘淡的臉色。

  他懶洋洋地拿起了一支煙。可是不就去點火:有種很怪的念頭把他的動作都滯 住了。他覺得他身世淒涼起來。在這鬧哄哄的城裡——只有他是寂寞的。他瞧著腳 下那個模糊的陰影:一些瓜子殼綴得像陰天裡的星星。

  「十爺今天是怎麼回事呢?」他欠一欠身子去拿洋火,什麼地方有蚊子嚶的一 聲叫。

  「大家吃了一通,就這樣。十爺似乎存心跟他老二耍滑頭——談了一氣不相干 的話,臨了還跟著那個快活人一塊兒去玩。」

  他憤怒地擦了一下洋火:

  「哼,一定又是上煙館子!真該死!」

  他始終沒有點著煙:那盒火柴在桌上水淥淥的地方果得太久,連封皮紙都給泡 爛了。他跳了起來:

  「來人!來人!……小高!韓升!……丁壽松……混蛋!桌子也不收拾一下! 混蛋!」

  可是他一瞧見丁壽松那副害怕的樣子,那副做錯了事怕挨罵的臉色,他更加動 火。他把所有的錯處全栽到對方身上。

  「你你……嗯,該死!你跑來跑去的做什麼?啊?」

  「我沒有……」

  「沒有!沒有!……你到底想不想在城裡混事了,我問你!……這個樣子不行, 我告訴你!……客人在這塊——你光望著不照應!該死嘛!」

  那個眨著右眼,一句話都說不出。

  「一個人總要上軌道!」二少爺嗓子略為放平了點兒。「懂不懂,懂不懂?」

  「懂。」

  唐啟昆把骨牌盒子往桌上一倒,一面移正一下屁股。他發現丁壽松還站在那裡 等什麼吩咐,於是轉過臉去看了他一會兒。末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擺了擺手:

  「好好,就這樣。走罷!」

  瞧著別人悄悄地出了房門,他這才打抽屜裡捧出那本牙牌神數,擺出又虔敬又 神秘的臉色——懸空著胳膊抹起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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