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什麼大事情——唐啟昆總是去找唐季樵商量。
「何老六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他聲音放得很低。手板沒聲息地拍拍大腿,臉跟臉靠得很近——等著回答。看
來要是沒有個十爺,他的一切事情就簡直不知道怎麼辦了。
「不成。」
說了又把眼睛盯著他旁邊的鎯頭,顯得很不放心的樣子,好像怕一個不留神就
會有誰把這孩子搶走。他仔仔細細跟二少爺談起了鎯頭的病,一面不住地歎著氣,
他竟把這位侄兒當做一個醫生——彷彿這趟拜訪專門是為了診病來的。
他時不時溫和地叫著鎯頭:
「鎯頭,你把舌頭伸出來給二哥哥看看瞧。」
這孩子就盡量張大了嘴,吐出那條尖尖的舌子,裝鬼臉似地眨了眨眼。然後他
忍不住笑的樣子撇過臉去,注意到了地板上的一隻螞蟻。等到大人們又談起他們的
天來——他就偷偷地伸出了左腳去擋那只蟲子的去路。他鞋子上沾滿著泥漿,叫地
上印上了幾個濕印。
二少爺放心地透了一口氣:
「嗯。鎯頭今兒個好多了。」
「不過鼻子還是塞著。……嘖,唉!真急死人,真急死人!」十老爺一站起來
就往門口走,一下子又打了回頭。他兩手反在屁股後面,手指著急地亂動著。「我
一想起來就寒心!你看小科子!——也是一點個小毛病,後來竟——竟——要是照
拂得好好的怎麼會壞事的嗄!」
十太太打廚房裡走出來。到上房裡拿了一包什麼東西又穿過廊子去。她身材很
高。老是那麼一副幹得發黃的臉子。眉毛痛苦地皺著。那雙四進去的眼睛可在閃著
光,彷彿有一肚子怨氣結在那裡的樣子。
那位侄少爺十分勉強的叫了她一聲,嗓子放得很低。他提防著什麼似地瞧著她
走了過去,又用著提醒別人的眼色看看他叔叔。
「沒得良心的傢伙!」十老爺嘶嘶地嘟噥著。
「呃,呃,」唐啟昆說。「何必呢,何必呢。十娘不小心倒是真的。她不歡喜
孩子。」這裡他忽然著急起來,顯然有個很難想透的問題鑽出來了。「她到底——
到底——唉,她到底給他吃了什麼東西,給鎯頭?」
十娘在吃上面大概常常要化許多錢:鈔票一到她手裡就呆不住。日子越過越困
難。可是他點起了一支煙,苦著臉勸十爺別消極。
「身體總是要緊的。我看你氣色不大好。」
「是嗄。」
「你可頭昏啊?」二少爺趕緊吐了一口煙問。
那個想了一想。右手貼著額頭,又摸摸太陽穴,他覺得腦袋的確有點重甸甸的。
「嗯,昏哩,」唐季樵失望地倒到了籐靠椅上。他歎著氣,傷心地瞧著鎯頭。
唉,真是毫無意思!要是他死了——這日子怎麼過呢?
可是二少爺仍舊用那個老姿勢抽著煙。他那副不動神色的派頭——叫人相信他
的辦法沒有錯兒。
「煙倒是收斂的,」他說。「十爺你怎麼不抽抽看。一天抽個一兩回,熬點個
好膏子。煙館子裡沒得好東西,天天跑去也不方便。在家裡那就——晤,這個東西
不能斷,天天吃點個才有效。」
他打量著十爺那張瘦臉,那副有點駝的身坯,他鼻邊勾起了兩條皺紋——看來
他是心裡有什麼擔憂的事,可又不好說出來。他只是往好的方面談:他一個同學自
從抽上了那個,氣痛病就沒影子了,還發了胖。卜老先生那個癆病呢,也是的。於
是他起勁地把臉轉向著十爺,耐心耐意敘述著卜老先生醫好癆病的經過。十爺雖然
也知道這些事,可是未必像他這麼詳細。
十爺怕把事情看得太樂觀,過後就會叫自己失望。他輕輕地問:
「老卜不是吃童便吃好的麼?」
「噯!」二少爺叫。「我是曉得的,我!——我差不多親眼望見的。童便不重
便不相干,他是多年痼疾。我是明白的:他全靠這個,這個——」
他拿大拇指斗在嘴邊,小指蹺著動了幾動。
「唉,原是的,」他閉了會兒嘴,又搖搖頭自言自語著。「什麼事都要你自己
煩神,不滋補怎麼得了吸!反正大家都不得過。你還比我好點個哩。我是——我真
著急。娘老了,大嫂守了這麼多年寡,我總要叫她們過得舒服點個。家裡頭的開銷
——唉,我不能夠刻苦她們。……呃,真的,何老六那個——怎麼不成呢?」
「他說他不想買田。」
「不想買田?」——他盯著十爺的臉,好像怕這位長輩跟何老六有什麼鬼算盤。
十爺可看著鎯頭。時不時用手摸摸那孩子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他自己皮膚
有點發熱。十娘大概在廚房裡斬肉。「工、工、工」的連地板都震得發抖,他就覺
得那把菜刀似乎一下下正砍著他的腦袋。
「斬得這樣響做什麼!」他耐不住地叫。「簡直不得讓我安神!我死了就好了!」
他左手貼到了胸脯上:他心頭也悶悶的很難受。看看窗子——外面的雨正織成
一片玻璃絲似的簾子,把世界上什麼東西都擋住了。
不過他仍舊打起精神跟唐啟昆計議了一些正經事。他們猜測著那個何老六到底
是什麼用意。那位侄少爺可欠一欠身子去拿煙,趁勢把臉湊近,嗓子低得聽不見:
「小聲點個,小聲點個!要是十娘聽見了……」
猶疑地瞅了鎯頭一眼,他這才慢吞吞告訴十爺:何雲蓀分明有錢,打算在鄉下
置些田產。要不然——他到這塊來做什麼呢?
那個吃了一驚:什麼,這麼個老朋友也對他撒謊?
「不會吧,他?」
可是唐啟昆一連幾天都跟他談這件事。這位二侄少爺總是一兩點鐘光景來,用
了同樣的手勢,同樣的語句,叫十爺相信這筆買賣還可以進行。
「他說不買田,不買田——不過是曉得我困難,要卡住我就是了。」
「怎麼呢?」
「他要煞田價,」二少爺把下巴斬鐵截釘地一點。
唐季樵愣了一會兒。隨後氣忿忿地站起來,踏著很重的步子踱著。他看看他侄
兒那張求救似的可憐巴巴的臉子,又想到何雲蘇那張一團喜氣的圓臉——竟想不到
這傢伙這麼厲害。
「混蛋嘛!」他猛地停住了步子。「他到底是何居心呢,他!人家那個樣子急
法子,他倒來卡住人家……我跟他算賬去!我——我——嗯,真沒看出他來!該死
該死!我還當他老朋友看!」
他衝到門口——又突然退了小半步。他叫:
「打車子!打車子!」
當侄兒的好容易才勸住了他。二少爺捺著他坐下,一面切切實實告訴他——一
個人做事總動不得肝火。十爺的身體原不大好,要是為侄子的買賣氣出了毛病——
那真!唉!
在叔叔旁邊不放心地看了一兩分鐘,他輕輕地問:
「現在頭昏啊?」
「唔,頭昏,」那個拿兩手去捧腦袋。「噴,唉,昏得很哩。」
「我叫你不要動氣的嘛。」
這天侄少爺請十老爺到了連九癩子的煙館裡。二少爺把這叫做「補元氣」。他
自己也陪著躺在榻上,親手替十爺燒煙。
「我實在要到省城裡去,這塊事情又搞不好。」
唐啟昆對著自己的腳尖出神。嘴角上閃了閃微笑,歎了一口氣,又說:
「省城也是有那些個倒頭事,非親自去一趟不可。」
「東洋車公司的事啊?」——十爺一直把黃包車叫做東洋車。
那個討厭這個名詞似地皺了皺眉,「唔」了一聲,拿扦子在盒子裡挑弄起來。
可是他半路裡忽然停止了動作:
「呢,華幼亭那塊可有法子想嘎?借錢的話。」
瞧見十爺苦了苦臉,他就趕緊改了口:
「我跟你再商量罷,再商量罷。你現在頭昏可好點個啦?」
叔太爺大模大樣地抽著煙,腮巴子一凹一凹的,很舒服的樣子。
彷彿這裡的舒服勁兒有一定的份量:十爺多了一分,他唐啟昆就少了一分。他
在肚子裡叫:
「真該死。」
臉莫名其妙地一晃,好像挨了一下嘴巴似的。皮肉的確也有點發起熱來。
怎麼回事呢?——真是奇怪,他近幾年來竟老是在別人跟前陪小心,連對這位
十爺也總是低聲下氣。這副「小人該死」的樣子簡直成了那個的——
念頭在這裡頓了一頓。要把他自己來跟丁壽松打比,未免來得太過火了些。他
手指在大腿上敲幾敲,裝出副想不出的樣子,跟他以前當印花稅分局長的時候——
談起什麼人來的派頭一樣,對自己吞吐著:
「那個丁——」
他五臟什麼的往下一沉。這感覺正像他做過的那些噩夢一樣——猛然從一個老
高老高的地方摔下來,全身發一陣緊。於是他一下子想到了那些不吉祥的事情上去:
他醒著既然有了那種夢裡的感覺,那他準會有一天從高處一失足——吱嚓!
那就什麼都完了蛋。完得精光。……
可是——他怎麼老要往這上面想呢?他拿起一支紙煙來抽著,用力地起了身,
挺了挺肚子。他看不起地瞅了十爺一眼,在對面炕上躺了下來。他想到他這位叔叔
一定會抽上這個玩意,心頭的疙瘩也就平了點兒。他想起一般親戚本家說到十爺時
候是怎麼一副臉嘴——
「唉,他什麼事都不懂。老實說,他有點呆。」
十爺在上一輩裡是頂小的一個,生下來的時候——老太爺跟老太太都跟得了一
筆意外財產似的高興。他們什麼事都順著他,遷就他,生怕他使性子。他從小就手
頭很鬆,動不動就拖這位二侄少爺陪他玩:
「二圓子,我們來搶開。一開一文錢。」
於是大太太推推二少爺:
「去嗄,去嗄,十爺喊你陪他玩哩。」
可是二少爺一開抽屜要拿錢去做賭本,大太太可又把嘴巴貼上兒子的耳朵:
「不要拿錢,不要拿錢,你跟十爺借就是,你說你沒得錢。」
那時候他們才只八九歲。唐啟昆還記得十爺那副呆相——右手出著牌,左手玩
著自己的辮子。十爺對開子還不很認得熟,一輪到出牌的時候就先偏一偏腦袋看看,
咕嚕著:
「我望望瞧——要一張什麼牌,出一張ど五就是順子?」
「瞎說!什麼牌都配不起。」
等到十爺放下牌一鬆手,二少爺就一把搶到自己跟前——
「哈哈,二三靠大六!」
有時候這位小叔爺使了性子:他不服輸。他搶著嚷著,叫屋子裡的人都騷動起
來。老太太對這些事有種特別的敏感,立刻一拐一拐地走出了屋子,心疼地看看十
爺,歎著氣。大家把視線盯到了二少爺臉上——怪他不該惹叔叔生氣,可是誰也不
敢開口:得罪了大太太不是玩意帳。
大太太可並不護自己的孩子:
「二圓子你作死!倒頭的小鬼!」
二少爺呢——怎麼也捨不得丟開這個玩意。反正全是十爺的本錢,輸的是別人
的。贏了的可連本一把勞,帶回屋子裝進抽屜。於是他總是讓著點兒,一面他把他
面前的制錢偷偷地放到自己袋裡,苦著臉瞧著勝利了的十爺:
「他媽媽的我又輸了。……欠著你的!」
「唵,你欠我——嗯,嗯,三——三——三十二。」
這位小叔叔只要贏牌,錢不錢滿不在乎。末了他又抓了一把送到對面:
「哪,借給你做本。」
唐啟昆還記得那一次——他兩打書房裡逃出來,到廚房裡躲著賭錢,挨老師打
的可只有他二少爺一個人。可是他還老是跟十爺在一起。他想出許多新花樣來玩:
叫十爺把泔水倒到茶壺裡,叫十爺罵五娘一聲「爛貨」——雖然他連自己都不知道
這名稱是什麼意思。
唉,那種日子過得真快活。
他跟那些叔叔們推牌九的時候,他跟十爺總是一同下注的。他推起莊來也是十
爺掏一把錢給他做本。他一打後門溜到街上——就有些小鬼頭迎上來。
「二少爺!二少爺!」
街坊上把他當做太子看,替他做事,陪他玩「狀元紅」——二少爺把十爺那裡
得來的錢又一串串輸給他們。
這一手——他自己也承認做得傻。一直到現在,想起來還有點不大自在。
「我太大方了,那個時候。」
接著他又埋怨自己:
「老想著這些個做什麼呢,如今!」
如今——他忽然記起了一件什麼禍害。五成著急,五成懊悔把胸口塞得滿滿的,
他覺得他用錢的手太鬆。他怎麼也得節省一下,他怎麼也得弄一筆錢來對付端午。
於是他重新又跟十爺談到那些正經事。
「何雲蓀那傢伙狡猾得很。就是跟我談成了——也是遠水救不得近火。華幼亭
那塊一定要請你想下子法子哩。十爺,十爺,嗯?你不做保他是不放心的。」
十爺只歎著氣,回答了這樣的話:
「好罷,我去試試看罷。不過我的景況也是!——上回子代你還了那筆錢——
我真我真——唉!」
唐啟昆用牙齒輕輕地刮著舌子。他感到貼了本似的,怪自己不該對十爺太恭敬。
他憑他在官場裡混過一時的經驗,知道他實在做錯了點兒事。嗯,一個人客氣不得。
你越對他多禮,他越不買帳。你一大聲大氣的,他倒乖乖地依順起來了。
晚上跟母親談起十爺的時候,他這就用了批評屬員的那種氣派,拿手掌狠狠地
拍著桌沿:
「真該死!十爺這個樣子真不成話,真不成話!」
「怎干,怎干?」大太太全身都來了勁,湊過臉去逼緊著嗓子。「他又出了什
麼玩意頭啊?」
兒子右手著急地搖了一搖——「不是!」又去敲他的桌沿:
「十爺太對我不起,十爺太對我不起!」
五二子正在那裡寫仿。那支「小大由之」的筆尖一給搬到紙上,她舌尖就頂出
到嘴角裡,大人們的話她似乎全沒聽到。只有在蘸墨的時候——拖筆拖得很久,光
閃閃的眼球很快地轉動著瞟她爹幾下。
那兩母子在那裡奇怪著:怎麼連十老爺都不肯幫忙。
大太太疑心到十太太:
「說不定是十娘搗的鬼。」
「十太太說爹爹不好。」五二子把筆凌空著,臉子稍為側過點兒來。十太太說
——嗯,嗯,『我們家那位二少爺呀——』嗯,嗯,『沒有一句話靠得住的。』十
太太說我們花了他家好多錢。」
祖母眼睛看著爹爹一直沒動,這裡把嘴唇一縮:
「你望望瞧!」
唐二少爺可滿不在乎,有點嫌五二子多嘴似的:
「我曉得。」
他只著急錢的事:要不搞什麼五六千塊來——那簡直不得了。他想要請母親再
切切實實跟十爺談一下。十爺向來承她老人家的照顧,向來怕她,聽她的話的。瞧
著做娘的還盯著他,眼睛眨呀眨的,他知道她這還沒打定主意。他決計要把他娘兒
兩中間一點小事先說一說妥當。
「我其實是為的娘:去年子公上當了你的首飾——不贖不行。十爺只當是我為
私:他不懂我,糊塗嘛。你去跟他談下子才談得通哩。」
大太太看看五二子,五二子可滿不在乎地蘸著她的筆,她肚子裡許多心思不叫
放到臉上來。那些首飾——她一直替祖母擔心著:照爹爹這樣子花錢法,這筆傢俬
怎麼也贖不回的。
「怎麼爹爹要用這許多錢嗄,一吃起飯來就是十幾塊。」
從前祖母在半夜裡把五二子喊醒來——跟她談過:將來她老人家這份私房準是
這位孫女兒的。
「往後就是你的陪嫁。」
孫小姐可把臉子鑽進了被窩裡,叫大太太瞧著這臊勁兒非常得意。於是祖孫兩
小聲兒計算起來:在外放著債的一共有五千多,存在鹹隆錢莊的有三千。這些數目
連爹爹都不知道,都是舅公公經手拿去生利的,家裡人知道的只是這些首飾。
「並不是我連你爹爹都要瞞。」大太太說。「的確是的,不能讓他曉得。你看,
這些個首飾不是給他當掉了啊?幸虧老太太給我的那一箱——你爹爹不曉得。」
這孩子雖然打了個呵欠,可是一點睡意也沒有:
「不能讓爹爹曉得。一到了他手裡就沒得玩的了。」
可是今兒個——「不贖不行」。這句話也在她們耳邊響著,還感得到他嘴裡呵
出來的熱氣。
老年人歎了一口氣,似乎覺得自己把兒子逼得太厲害——有點兒不大忍心,又
好像擔心著許久的事一下子解決了,叫她鬆了鬆勁。
二少爺一走出房門,五二子就放下筆,到房門口張張外面有什麼人沒有,悄悄
地跑到大太太身邊。
「爹爹那句話靠不靠得住呢?」
「贖總要贖的哎,」祖母信得過的樣子。
孫女兒嘴角往下一彎,埋怨地斜了大太太一眼:
「嗯!」
這一手——她老人家可沒想到。她等著這孩子的下文,眼睛四周的肉都皺得堆
起來,好像對著了刺眼的陽光。腦子裡忽然閃了一下那種不吉利的感覺:她希望啟
昆這回不至於哄她,雖然他在她眼前向來沒一句話做到了的。
她不願意想到這上面去,也不願意對五二子提起。要不然——她就會覺得自己
空蕩蕩的抓不到邊,會覺得這世界太可怕。
連自己親生兒都靠不住啊?
她在肚子裡答:不會的。
五二子這麼不相信他爹爹,她老人家想到這是一家子裡不應該的事。於是她仿
佛故意要撇開這些傷痛,把臉掉了開去:
「你爹爹待我倒是……」
那女孩子嘟起嘴來:
「你望著罷!爹爹說的話——沒有一句算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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