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十月下旬在香港舉行的「張愛玲與現代中文文學」國際研討會,第
一場討論便出現紛有爭議的話題:張愛玲是否已經(或正在)成為魯迅之後,中國
現代文學史上的又一個「神話」?研討會的討論,顯示海外與內地學者在張愛玲的
文學影響、文學史地位等問題上,存在著相當明顯而且重要的分歧。
研討會由嶺南大學中文系主辦,召集人是劉紹銘、梁秉鈞和許子東。在第一場
學術討論會上發言的有鄭樹森、王德威、溫儒敏、劉再復、夏志清和黃子平。鄭樹
森的論文以「夏公(志清)與張學」為題,高度讚揚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的
學術價值與深遠影響。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沒有夏志清就沒有今天張愛玲的文學
影響。四十年過去了,海內外新撰現代文學史數百種,但夏著仍是權威版本。王德
威則用「重複、周旋、衍生的敘事學」理論,再次以流動細麗的學術筆調,敘述幾
十年來張愛玲傳統在兩岸三地的變化發展,「世紀末張腔此起彼落,張學方興末艾」。
北大中文系主任溫儒敏和香港城市大學客座教授劉再復的發言,則顯示了很不相同
的學術風度與觀察視角。溫儒敏以詳細的資料評述「近二十年張愛玲在大陸的『接
受史」,指出雖然張愛玲文集的正版、盜版合計起來印數已達上百萬(如果這個統
計屬實,則張愛玲大概是魯迅、金庸之外擁有最多讀者的現代作家),但其作品內
涵卻在文化生產、商品炒作中層層剝落,成為九十年代流行文化符號。劉再復則將
張愛玲稱之為「殘酷的天才」,說「如果要在魯迅、張愛玲、沈從文、李劼人、蕭
紅這五個作家中挑選一個最卓越的作家,我肯定會在魯迅與張愛玲之間彷徨,然後
把票投給魯迅。這是因為,這兩位文學天才,一個把天才貫徹到底,這是魯迅;一
個卻未把天才貫徹到底,這是張愛玲。張愛玲在去國後喪失藝術獨立性,成為』夭
折的天才『」。劉再復的觀點立刻引來夏志清的回應。夏志清認為張愛玲如果天折,
魯迅更加失敗。張愛玲「夭折」是為了生活,魯迅晚年為人利用做左翼領袖更不可
取。劉再復、夏志清的爭論關係到對現代文學史的基本價值判斷取向,因而引起與
會者濃烈興趣。是日百餘人的研討會場擠得水洩不通,很多與會者站在牆角,門外
更有很多學生和遠道來屯門的客人要登記等待入場。甘陽次日在報上撰文:「昨日
在嶺南參加張愛玲研討會,與會者之多,為香港所罕見。」
最初將張愛玲與魯迅比較的倒不是海外的張迷,而是國內的新銳學人。比如暨
南大學中文系主任費勇在一九九六年出版的《張愛玲傳奇》中寫道:「魯迅是一位
能夠承擔偉大兩字的作家……比較合適的說法是,張愛玲是一位創造了一種獨特風
格的優秀作家。僅此而己。」(廣東人民出版社,105 頁)王曉明在張愛玲去世時
也撰文:「倘就學術創造的整體份量而言,張愛玲自然是遠不及魯迅的,也及不上
沈從文。」(《明報月刊》,一九九五年第十期。)雖然好像揚魯貶張,但在特定
文化學術氣氛中,將魯張並提,已經有強調張愛玲影響的意思。但耐人尋思的是以
往也有「沈從文熱」、「老捨熱」、「錢鍾書熱」,何以從來沒有人將這些作家與
魯迅比較?為什麼張愛玲的對左翼主流傳統的挑戰好像特別危險,需要引起格外的
焦慮呢?我在《明報月刊》紀念「五四」八十週年(一九九九年第五期)的文章中
也談過這個問題:「他/她的重要作品都不多,卻都被人越讀越大……同世紀的作
家很難避開這兩個神話的影響。雖然兩人各有大量擁眾追隨模仿,他/她的內心卻
一樣孤獨、絕望、悲涼。」現代文學界中過去只有魯迅研究被稱為「魯學」,鄭樹
森論文現在回顧「張學」(我沒有聽說有「老學」或者「沈學」,有「錢學」一說,
但以研究《管錐篇》為主)。民間網址163 .com /Literature上題目五花八門,
但只有兩個作家專題,即《魯迅論壇》與《張迷客廳》(論壇與客廳之別,也耐人
尋味)。劉再復在會上感慨地說,「我好不容易才剛剛走出魯迅的神話,希望不要
再為張愛玲製造新的神話」。然而文學神話並不完全是人為製造,背後總有些文化
思潮、意識形態及歷史選擇的必然因素。張愛玲與「五四」大時代格格不入,後來
人們反省「五四」以後的現代性訴求,才發現張愛玲早有預言,恰中主流之弊。我
是直到一九九三年和汪暉、孟悅等一起在洛杉磯加大參加李歐梵教授主持的有關
「五四」現代性的討論時才意識到張愛玲的文學史意義。其實魯迅神話幾十年來也
諸多變遷,遠的不說,黃子平就注意到八十年代年輕研究者眼中反抗絕望的存在主
義的魯迅,在九十年代又變成以筆為旗痛斥乏走狗的魯迅了。在某種意義上,「神
話」與「傳奇」或許是相關聯的:正因為魯迅被反覆塑造為批判社會的精神戰土
(而不是早期的苦悶彷徨者),張愛玲那以傳統技法與現代主義強調「日常生活」
的女性感覺傳奇,才越來越構成某種對話、補充與挑戰。被認為是「結束了魯迅研
究的陳湧時代」的王富仁,曾將張愛玲稱為「女的魯迅」。王德威在這次嶺南研討
會上的概括更加傳神:「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的發展,從吶喊到流言……」
研討會有兩場具體的文本分析。電影場有朱天文、李小良、何杏楓分別討論
《海上花》、《半生緣》與《傾城之戀》的劇本改編及拍攝細節。鄭樹森在講評時
還透露有關張愛玲本人處理《傾城之戀》電影版權問題的一些第一手材料。小說場
有黃子平、陳清僑、林群謙、許子東各自解析張愛玲作品中的服飾、飢餓感、女性
形象與物化意象。黃看張服,別具慧眼,處處見到東方主義與反東方主義的理論困
境。陳述飢餓,拓展文本,貫穿文化批評方法。林群謙逆寫女性形構,更多專門術
語名詞。許子東試析「以實寫虛」技巧,咬文嚼句,解讀張愛玲與錢鍾書及魯迅頗
不相同的意象文字。講評人鄭培凱、陳國球或者借題發揮,或者學院功夫,各自精
彩。(黃子平、許子東和上午王德威的論文,以及次日王安憶、朱天文、蘇童的發
言稿,都發表在近兩期的《文學世紀》月刊上。)
次日(十月二十五日)上午的兩場研討會,則分別從空間、時間不同角度展開
討論。「地域場」有梁秉鈞、林俊穎和東京大學中國文學科目主任籐井省三分述張
愛玲文學在香港、台灣及日本的不同影響。林俊穎在題為(誰是張愛玲在台灣的接
棒人》的發言中,將張愛玲在台灣文學中的偶像地位解釋為「邊緣身份」和「世俗
童女」。梁秉鈞的論文則詳述從五十年代到世紀末張愛玲在香港文學及文化生活中
的各種實際影響。而王安憶與王璞的作家講評,又一次使人們看到張愛玲在大陸與
海外的不同形象和不同符號意義。為什麼張愛玲在香港象徵純文學。在台灣成為經
典偶像,在大陸——如王安憶所說——卻主要是都市消費文化符號?或者大陸太多
厚重尖硬的文學,所以喜愛或警惕張愛玲的讀者,都太強調其輕柔華麗的一面,其
實卻忽略諸如《中國的日夜》那種張愛玲式的時代憂患;也可能從香港、台灣或海
外的邊緣視角反而更能感受張愛玲的預言:「時代是倉猝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
更大的破壞要來……」
在研討會的「文學史」專場上,王宏志提交了兩萬字的長文《張愛玲與中國現
代文學史書寫》,評述大陸幾十年來各種文學史如何書寫或縮寫或不寫張愛玲。陳
炳良對張愛玲研究的省思以神話為工具。陳子善的發言則提醒人們注意張學的資料
基礎相當不足,與大陸多家出版社爭奪魯迅文集的已被官方壟斷的註釋權恰成對照,
海內外至今仍無一種可靠的「張愛玲全集」,地攤書店卻有五花八門的盜版。張隆
溪和王德威的講評則又將有關資料的討論納入理論層面。
整個研討會的高潮是最後一場大型公開座談「張愛玲與我……」。這個由劉紹
銘教授設計的題目其實也是籌備此次會議的最初構思:有感於兩岸三地這麼多作家
受到張愛玲的影響而且又為這種影響所焦慮,所以劉教授頗希望作家們能夠「現身
說法」,談談「張愛玲與我」。六個點的省略號則是也斯和我加上的,留些餘地和
空間,作家們甚至也可以說:張愛玲與我有什麼關係?在幾百人濟濟一堂、長達三
個半小時的公開座談會上,焦點人物自然是八十高齡的夏志清教授。夏志清的意識
流發言中有一句話聽來平常,其實頗有份量:「我很高興看到張愛玲成了中國文學
史(注意:不只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筆者)的一部分。」因為《長恨歌》而獲茅
盾文學獎,而且在大陸一百位評論家評選的九十年代最優秀十位作家中名列第一的
王安憶,反覆重申她與張愛玲的不同:「我可能永遠不能寫得像她這麼美,但我的
世界比她大。」相形之下,朱天文《花憶前身》,毫不掩飾她對張愛玲(愛屋及烏,
甚至也對胡蘭成)的崇拜之情。前一天她在講到因《荒人手記》獲獎而看到台上橫
幅同時寫有張愛玲與自己的名字時,哽咽失語,會場一片肅靜,只聽見攝影機的聲
音。而在朱天文發言時一直表情緊張地坐在旁邊的散文家蔣芸,稍後激情發言「為
張愛玲叫屈」,批判胡蘭成。蔣芸認為張愛玲一生嫁錯兩個男人,而胡蘭成更似夢
魘般使張愛玲的藝術生命萎謝。蔣芸一番自稱「女人心眼」的大實話,獲得會場最
熱烈的持久的掌聲。蘇童、須蘭雖然沒有這樣激動,卻也真切具體感性地道出他們
對張腔張派的想法。梁秉鈞則以作家身份(也斯)角度獨到地講述他的「反墓誌銘」。
顏純鉤在《香港女作家的天地因緣》的題目下,分別梳理亦舒、李碧華、鐘曉陽及
黃碧雲與張愛玲文學之間的微妙關係。有趣的是,一般當代作家如被人評為有「魯
迅精神」、「老捨語言」或「沈從文風格」等,大都會感到光榮自豪。何以被認為
是張派的作家,卻不是「劃清界線」就是「叛逃前身」,甚至有意無意都對張的影
響感到焦慮?是否因為作家們不願被太有魅力的前人身影湮沒?或許人們對張愛玲
的文學史地位仍有困惑?王德威最後以《「祖師奶奶」的功過》為題作結(我知道
這是劉教授「派」的題目):「事實上在座的這批所謂張派的作家已經走出張愛玲
的陰影,發展出不同於以前張派的一個新的文學傳統。」
在香港弄文學和學術,基本上是小眾活動,同行們也已習慣了寂寞工作。這次
研討會卻罕有地獲得很多報紙及電台電視傳媒的報道。比如《明報·世紀版》就有
連續六天的「張愛玲周」,系統發表王安憶、許子東、王德威、朱天文、夏志清的
文章、採訪以及公開座談的發言摘要。《文學世紀》月刊也接連兩期專輯刊出會議
論文。有位醫生在專欄中這樣寫道:「大學內講座實在太多。在這重商輕文的社會
裡,文學講座更是票房毒藥。一個星期三的下午,一個普通話的講座,卻吸引了這
麼多的聽眾,實在有些意外。」
三年前在台北也有張愛玲研討會,學院氣氛很濃,基調是分析偶像解讀經典。
現在在香港討論張愛玲,彙集各方專家(《亞洲週刊》說是「凝聚全球華人文壇及
國際精英」),也顯示各方面的不同意見與重要分歧。我以為這是我們的收穫。我
真希望幾年之後在上海也能召開這樣的研討會。畢竟,上海是最應該紀念張愛玲的
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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