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張愛玲的作品,我有一個為之納悶的印象,就是喜歡張愛玲的多半屬女性,
似乎同性並不相斥。這與丁玲的男性研究者居多不同。細一想,也是張更像女人。
她主要不是從社會地位上,而是從女人內含的悲劇性質上去說明,文字一寸一寸都
是女性的感覺。她敘說女性的卑瑣命運,超離激憤而歸於歷史的回顧,越平靜越叫
人顫慄。她瞭解女性的全部弱點,但深情地說「可愛的女人實在是真可愛」(《談
女人》)。論起顏色、服飾、公寓、街景、影戲這些女人氣十足的話題,皆津津有
味。她寫男人都是在表現女人,《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的振保,「生命裡有兩個女
人」,「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暗示了女人至今沒有全人格,分
裂成兩半。這是更深地道出女性慘烈的處境。
張愛玲八十年代才引起真正注意,持久地擁有了一批讀者。有人喜歡她健全的
女性視角,有人喜歡她能表現滬港大都會市民生存狀態,有人喜歡她文字的靈性。
一個作家經得住幾代讀者品頭論足,談佛說鬼的,那就有點意思了。張愛玲於上海
淪陷時期自舊小說營壘裡冒出,連作品標題《沉香屑 第一爐香》、《鴻鸞禧》、
《桂花蒸 阿小悲秋》、《多少恨》,似乎都是標準的言情體,一生嗜談《紅樓》、
《金瓶》、《海上花》、《歇浦潮》。可她從禮拜六派雜誌和通俗文學刊物走出來,
逕直走向了新文學史,其小說居然能做「鏡子」意象研究,神話結構解析,挖掘出
超前的現代小說素質。這就是張愛玲橫跨新舊文學的特殊含義。
以新寫舊,張愛玲的文學價值很大一部分在於這四個字。所以中國近代的舊家
族生活場景,及官宦世家的幼年記憶,成了她的寫作源泉。正應了梁遇春引過法國
哲學家帕斯卡(Blaise Pascal )的那段話:「你們不要說我沒有說什麼新話,那
些舊材料我都重新安排過了。」魯迅有「舊事重提」,「故事新編」的說法。汪曾
祺也主張「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 橋邊小說三篇> 後記》)
以現代的意識去理解、表現一切經過沉澱了的生活材料,使張愛玲的文學生命延伸
了。
過去批評張愛玲的,總說她只寫男女私情,狹窄。前半句是對的,後半句未必。
其實是把專門性的題材有可能達到的寬闊程度用某種偏見遮蓋了。至少,我個人曾
經屢次在她的文字中發現許多意外的內容。比如張愛玲談西洋提琴( 舊譯凡亞林)
與中國胡琴,分不清是說音樂還是說人生:我最怕的是凡亞林,水一般地流著,將
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雖然也蒼涼,到臨了
總像是北方人的「 話又說回來了」 ,遠兜遠轉,依然回到人間。( 《談音樂》)
《傾城之戀》結末一段裡的胡琴描寫是: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
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
故事--不問也罷!
《連環套》裡的提琴聲音是:歡喜到了極處,又有一種凶獷的悲哀,凡亞林的
弦子緊緊絞著,絞著,絞得扭麻花似的,許多凡亞林出力交纏,擠搾,嘩嘩流下千
古的哀愁……
研究音樂接受史或東西音樂比較論者,大可以對此加以參考。
在對小說敘事的演進的研究中,我感覺到深層的動因來自人類感知方式的變異,
不同的小說家絕對有不同的「真實」觀念。你說「如實」是指「客觀逼真地描述接
近模仿」,他說是「直覺感受加上綜合創造」,「已往的現實也在永久變動之中」
.恍然發現張愛玲也有她獨到的「現實觀」:現實這樣東西是沒有系統的,像七八個
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囂中偶然也有清澄的,
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剎那,聽得出音樂的調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擁上來,淹沒了
那點瞭解。( 《燼餘錄》)
這其中有沒有一點現代歷史哲學的光亮?這正是人們愛讀張愛玲的一個原因,
她有些無所不包,在在都具悟性,不會讓你進入她的天地空手而返。
新編《張愛玲文集》把她小說的短、中、長篇第一次分了類,散文自成一卷,
新收了張的舊作佚文《小艾》、《牛》、《霸王別姬》等等,並附作者傳略和作品
系年。這樣一本收得全面的文集是宜於時時翻讀的,讀者對自己心儀的作家,不能
只看選本,任自己的腦子讓別的選家亂踏。你要一對一地面對她( 他) 的全部,
她的氣度有多麼寬你也要把手臂張得有多麼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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