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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張愛玲 文/胡蘭成


  (一)

  張愛玲先生的散文與小說,如果拿顏色來比方,則其明亮的一面是銀紫色的, 其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

  是這樣一種青春的美,讀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發出音 樂。但她創造了生之和諧,而仍然不能滿足於這和諧。她的心喜悅而煩惱,彷彿是 一隻鴿子時時要想衝破這美麗的山川,飛到無際的天空,那遼遠的,遼遠的去處, 或者墜落到海水的極深去處,而在那裡訴說她的秘密。她所尋覓的是,在世界上有 一點頂紅頂紅的紅色,或者是一點頂黑頂黑的黑色,作為她的皈依。

  她讚歎越劇「借紅燈」這名稱,說是美極了。為了一個美麗的字眼,至於感動 到那樣,這裡有著她對於人生之虔誠。她不是以孩子的天真,不是以中年人的執著, 也不是以老年人的智慧,而是以洋溢的青春之旖旎,照亮了人生。

  我可以想像,她覺得最可愛的是她自己,有如一枝嫣紅的杜鵑花,春之林野是 為她而存在。因為愛悅自己,她會穿上短衣長褲,古典的繡花的裝束,走到街上去, 無視於行人的注目,而自個兒陶醉於傾倒於她曾在戲台上看到或從小說裡讀到,而 以想像使之美化的一位公主,或者僅僅是丫環的一個俏麗的動作,有如她之為「借 紅燈」這美麗的字眼所感動,至於願使自己變成就是這個美麗的字眼那樣。這並不 是自我戀。自我戀是傷感的,執著的,而她卻是跋扈的。倘要比方,則基督在人群 中走過,有一個聲說道:「看哪,人主來了」,她的愛悅自己是和這相似的。

  正如少年人講話愛搶先,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太多太興奮到不可抑止,至於來不 及也沒有空隙容許他傾聽對方的說話,而常常無禮地加以打斷一樣,張愛玲先生由 於青春的力的奔放,往往不能抑止自己去尊重外界的事物,甚至於還加以蹂躪。她 知道的不多,然而並不因此而貧乏,正因為她自身就是生命的泉源。倒是外界的事 物在她看來成為貧乏的,不夠用來說明她所要說明的東西,她並且煩惱於一切語言 文字的貧乏。這使她寧願擇取古典的東西做材料,而以圖案畫的手法來表現。因為 古典的東西離現實愈遠,她愈有創造美麗的幻想的自由,而圖案畫的手法愈抽像, 也愈能放恣地發揮她的才氣,並且表現她對於美寄以宗教般的虔誠。

  她一次對我說,她最喜歡新派的繪畫。新派的繪畫是把形體作成圖案,而以顏 色來表現象征的意味的。它不是實事實物的複寫,卻幾乎是自我完成的創造。我想, 是因此之故,特別適宜於她的年齡與才華的吧。她曾經給我看過她在香港時的繪畫 作品,把許多人形畫在一幅畫面上,有善於說話的女人,低眉順眼請示主人的女廚 子,房東太太,舞女等等。她說是因為當時沒有紙,所以畫在一起的,但這樣的畫 在一起,卻構成了古典的圖案。其中有一幅是一位朋友替她塗的青灰的顏色,她贊 歎說:「這真如月光一般」,我看了果然是幽邃,靜寂得使人深思的。

  她的小說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繪畫,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有一種熱帶的新鮮 的氣息,從生之虔誠的深處迸激出生之潑刺。她對於人生,恰如少年人的初戀,不 是她的對象真有這樣美,這樣崇高,卻是她自己的青春創造了美與崇高,使對像聖 化了。

  和她相處,總覺得她是貴族。其實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買小菜。然而站在她跟 前,就是最豪華的人也會感受威脅,看出自己的寒傖,不過是暴發戶。這決不是因 為她有著傳統的貴族的血液,卻是她的放恣的才華與愛悅自己,作成她的這種貴族 氣氛的。

  貴族氣氛本來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愛悅自己本來是執著的,然而她有一種 忘我的境界。她寫人生的恐怖與罪惡,殘酷與委曲,讚她的作品的時候,有一種悲 哀,同時是歡喜的,因為你和作者一同饒恕了他們,並且撫愛那受委曲的。饒恕, 是因為恐布,罪惡與殘酷者其實是悲慘的失敗者,如「金鎖記」的曹七巧,上帝的 天使將為她而流淚,把她的故事編成一隻歌,使世人知道愛。而「花凋」的女主角 受了一生的委屈,委屈到死,則作者把她寫成一個殉道者,而以「永恆的愛,永恆 的依依」作為她的大理石的墓的題詞。讀它的時候,我記起了被系時作的詩中的兩 句:「這是淚花晶瑩的世界,然而是美麗的」。作者悲憫人世的強者的軟弱,而給 予人世的弱者以康健與喜悅。人世的恐怖與柔和,罪惡與善良,殘酷與委屈,一被 作者提高到頂點,就結合為一。他們無論是強者,是弱者,一齊來到了末日審判, 而耶和華說:「我的孩子,你是給欺侮了」,於是強者弱者同聲一哭,彼此有了了 解,都成為善良的,歡喜的了。

  她就是這樣:「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基督在雞鳴之前祈禱三次:「主呵, 如果可以移開這杯子,讓它移開吧,」而終於說:「既是主的意思,我將喝乾它。」 於是他走向十字架,饒恕了釘死他的人們,並且給釘死在他旁邊的兩個強盜祝福。 她就是這樣,總覺得對於這世界愛之不盡。

  她的這性格,在和她接近之後,我漸漸瞭解了。初初一看,似乎她之為人和她 的作品是不相似的。因為,倘以為她為驕傲,則驕傲是排斥外界的,倘以為她為謙 遜,則謙遜也是排斥外界的,而她的作品卻又那麼的深入人生。但我隨即發現,她 是謙遜而放恣。她的謙遜不是拘謹,放恣也不是驕傲。一次她說:「將來的世界應 當是男性的」,那意思,就是她在沉香屑裡說的「那是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 處是光與音樂」。她還是孩於的時候,就曾經想以隋唐的時代做背景寫一篇小說, 後來在回憶中說道:「對於我,隋唐年間是個橙紅的時代」。她還是十幾歲的時候 寫過一篇霸王與虞姬,有這樣的句子:借項羽的口說道:「我們是被獵了,但我倒 轉要做獵者」。從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她具有基督的女性美,同時具有古希獵的英 雄的男性美。她的調子是陰暗而又明亮的。她見了人,很重禮數,很拘謹似的,其 實這禮數與拘謹正是她所缺乏的,可以看出她的努力想補救,帶點慌張的天真,與 被抑制著的有餘的放恣。有一次,幾個人在一道,她正講究著禮數,卻隨即為了替 一個人辯護,而激越了,幾乎是固執地。她是倔強的。

  因為她倔強,認真,所以她不會跌倒,而看見了人們怎樣的跌倒。只有英雄能 懂得英雄,也只有英雄能懂得凡人,跌倒者自己是不能懂得怎樣跌倒的。她的作品 的題材,所以有許多跌倒的人物。因為她的愛有餘,她的生命力有餘,所以能看出 弱者的愛與生命的力的掙扎,如同「傾城之戀」裡的柳原,作者描寫他的無誠意, 卻不自覺地揭露了他的被自己抑制著的誠意,愛與煩惱。幾千年來,無數平凡的人 失敗了,破滅了,委棄在塵埃裡,但也是他們培養了人類的存在與前進。他們並不 是浪費的,他們是以失敗與破滅證明了人生愛。他們雖敗於小敵,但和英雄之敗於 強敵,其生死搏鬥是同樣可敬的。她的作品裡的人物之所以使人感動者,便在於此。

  又因為她的才華有餘,所以行文美麗到要融解,然而是素樸的。

  講到她的倔強,我曾經設想,什麼是世界上最強的人呢?倘使有這樣一個人, 他被一種從未經驗過的煩惱重重地迫著,要排遣它是不能,倘竟迫倒了他呢,他也 將感謝它,然而也不能。他試試喝醉,想使自己軟弱些,也還是想要失敗而不能。 有如半馬人齊龍被他的學生赫格爾斯的毒箭射中,而他是得了不朽的,在苦痛中怎 麼也死不掉。他祈禱大神宙斯取回他的不朽,讓他可以死去,結束苦痛。這是強者 的悲哀。但這樣的人還不是最強者。因為他的悲哀裡沒有喜悅。

  而她,是在卑微與委屈中成就她的倔強,而使這倔強成為莊嚴。如「金鎖記」 裡的長安,她的生命裡頂完美的一段終於被她的母親加上了一個難堪的尾巴,當她 的愛人童世舫告辭的時侯,她這樣寫: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 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顯出希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 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 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距離看這太陽裡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 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 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裡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這真是委屈,然而是最強的抗議。是這樣深的苦痛,而「臉上顯出希有的柔和」, 沒有一個荷默的史詩裡的英雄能忍受這樣大的悲哀,而在最高的處所結合了生之悲 哀與生之喜悅。

  因為,她是屬於希臘的,同時也屬於基督的。她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氣 裡有她的夢思,卻又對於這世界愛之不盡。

  起先,我只讀了她的一小部份作品,有這樣的擔心,以為青春是要消失的,她 對於人生的初戀將有一天成為過去,那時候將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悵然自失,而她的 才華將枯萎。現在,我不再這麼想了。我深信她的才華是常青的。何以呢?就因為 她不僅是希臘的,而且是基督的。

  (二)

  輪到她的作品,我想先從「傾城之戀」說起。白公館的流蘇小姐二十歲上離了 婚,回娘家,住七八年,哥嫂騙光了她的錢之後,用教訓,也用冷言熱語要將她逼 走。而她也終於出走了,抱著受了委屈的心情,拚著接受罪惡的挑戰,在罪惡中跋 涉,以她的殘剩的青春作命運的一擲。但也並非全由於負氣,還更由於直到現在纔 分明地使她吃驚的古老的家庭的頹敗生活,埋葬了一代又一代的青春,沒有同情, 沒有一點風趣的殘剩,是這麼一種淒涼情味,使她的出走類似逃亡。這種頹敗的氣 氛,以前她是沒有感覺到的,因為她是此中長大的。第一次感覺到,大概是在結婚 之後丈夫的家裡。男家和她的娘家白公館應是同等門戶,只因為於她是生疏,她以 生人的眼看出了這種頹敗的氣氛,但不能如這次的分明,卻不過是覺得諸般的不合 適。作者雖然沒有提到離婚的原因,可是不難想像的。於是她回到娘家,在那裡有 她做女兒時代一切熟悉的東西,使她又住上了七八年。但在哥嫂排擠她,使她覺得 在娘家也成了一個生人之後,她驟然地發現了這古老的家庭的頹敗氣氛,比她哥哥 的教訓和嫂嫂的冷言熱語更難受,而同時也是與這些教訓和冷言熱語混合為一的灰 暗而輕飄的畫面,而陷於一種絕望的恐怖,淒涼地、小聲地說道:「這屋子裡可住 不得了!……住不得!」

  於是她走了,怨憤地,淒涼地,也喜悅地。

  然而她不是娜拉。她是舊式家庭的女子,以她殘剩的青春的火把,去尋覓一些 兒溫存,一些兒新鮮,與一些兒切實的東西。她把這些歸結於第二次的結婚,而她 也只能如此。

  她的對手柳原是一個自私的男子,也可以說是頹敗的人物,不過是另一種的頹 敗。他和她要好,不打算和她結婚。這樣的人往往是機智的,伶俐的,可是沒有熱 情。他的機智與伶俐使他成為透明,放射著某種光輝,卻更見得他的生命之火是已 經熄滅了。結婚是需要虔誠的,他沒有這虔誠。他需要娼妓,也需要女友,而不需 要妻。他與薩黑荑妮公主往來,這薩黑荑妮公主對於他毋寧是娼妓,他決不把她和 流蘇同等看待。保持這樣的女友關係,靠的是機智與伶俐,不是靠的熱情。流蘇恨 他的這一手,但也有不盡瞭解他的地方。柳原有意當著人做出和她親押的神氣,而 兩人相對時卻又是平淡的,閒適的,始終保持著距離。他的始終保持著距離是狡膾, 但他當著人和她的親狎卻是有著某種真情的。人們把他倆當做夫婦,在他乃是以欺 騙來安慰自己,因為他只是厭倦人生,缺乏家庭生活的虔誠,沒有勇氣結婚而已, 但仍然自己感覺到這一面的空虛,他需要以偽裝的夫婦來填補這空虛。其人是自私 的,並且怯弱。有一天,他在深夜裡打電話給流蘇,也不是為了要使流蘇煩惱,卻 正是他自己的煩惱的透露。他說出了愛,隨即又自己取消了。因為怯弱,所以他也 是淒涼的。

  但流蘇不能懂得這些,只以為都是他在刻毒她,玩弄她,她也是自私的,但她 的自私只是因為狹隘,和柳原的自私之因為軟弱不同。當她賭氣回上海住了些時, 柳原打電報請她再到香港去的時候,她覺得萬分委屈,失敗到不能不聽他擺佈而哭 了。這處所,倘在低手,是要寫成一喜一怒,或慚喜交集的,其實是絕沒有喜意, 也沒有怒,連愧慚都不是,而有的只是一腔委屈。

  重到香港之後,一個晚上柳原吻了她。第二天他卻告訴她,他一禮拜後就要上 英國去。他是要逃避自己的這一物。流蘇被留在香港,獨自住在他給她新租下的一 所房子裡。一切竟是這樣的空洞,不切實,這樣的沒有著落嗎?不,就是夢也要比 這更分明些。她搬進了新房子,「客廳裡門窗上的油漆還沒幹,她用食指摸著試了 一試,然後把那黏黏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麼不?這又不犯法?這 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黃的粉牆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她要證 實給自己看,就是欺騙自己都好。

  於是來了戰爭,柳原和流蘇逃難做一起。這戰爭,如作者所說,流彈的「那一 聲聲的「吱呦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 風中簌簌飄動。風裡同時飄若無數剪斷了的神經的尖端,那炸彈轟天震地一聲響, 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拍地擲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 全關在裡面了。」而更要緊的,是這流彈與炸彈把柳原與流蘇的機智與伶俐,自私 與軟弱都撕掉了,剩下素樸的一男一女,變成很少說話,卻彼此關切著,給了婚了。 早先說的:「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一首最悲哀的詩, 至此得到真實的人生做註解了:「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的。」

  這故事結局是壯健的,作者刻劃了柳原的與流蘇的機智與伶俐,但終於否定了 這些,說道:「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自私的女人。」而有些讀者卻 停留於對柳原與流蘇的俏皮話的玩味與讚賞,並且看不出就在這種看似鬥智的俏皮 話中也有著真的人性,有著抑制著的煩惱,對於這樣的讀者,作者許是要感覺寂寞 的吧。

  至於文句的美,有些地方真是不可及的。例如:「那口渴的太陽汩汩地吸著海 水,漱著、吐著、嘩啦嘩啦的響。人身上的水份全給它吸乾了,人成了金色的枯葉 子,輕飄飄的。流蘇漸漸感到那奇異的眩暈與愉快……」凡是在淺水灣海灘上玩過 的人大概總能領略這妙處的。又如寫流蘇剛到香港:「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 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 油的海水裡,一條條,一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躐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 熱鬧。流蘇想著,在這誇張的城裡,就是栽個觔斗,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裡不由 的七上八下起來。」好在那裡,我想是無須解釋的。並且我也不想一一舉出,不如 讓讀者們自己去發現來得更好。

  (三)

  有一次,張愛玲和我說:「我是個自私的人」,言下又是歉然,又是倔強。停 了一停,又思索著說:「我在小處是不自私的,但在大處是非常的自私。」

  她甚至懷疑自己的感倩,貧乏到沒有責任心。但她又說:「譬如寫文章上頭, 我可是極負責任的。」究竟是什麼回事呢?當時也說不上來。

  但也隨即得到了啟發。是幾天之後,我和一個由小黨員做到大官的人閒談,他 正經地並且看來是很好意地規勸我:應當積極,應當愛國,應當革命。我倦怠地答 道:「愛國全給人家愛去了,革命也全給人家革去了,所以我只好不愛國了,不革 命了。」

  正如魯迅說的:正義都在他們那一邊。他們的正義和我們有什麼相干?而這麼 說說,也有人會怒目而視,因為群眾是他們的,同志也是他們的、我又有什麼「們」? 好,就說是和我不相干吧。於是我成了個人主義者。

  再遇見張愛玲的時候,我說:「你也不過是個人主義者罷了。」這名稱是不大 好的,但也沒有法子,就馬馬虎虎承受這個名稱吧。

  說到「沒有法子」和「馬馬虎虎」,想起一次和清水、池田兩位談天,他們很 驚奇這兩句中國特有的流行語。我說這兩句話是民國以來纔有的。幾十年來,英雄 們來來去去,一個個摩拳擦掌,在那裡救國救民。而人民,卻只是趕著看熱鬧,你 問他遊行他也去,你叫他喊口號他也喊。回來問他怎麼樣?他說是「馬馬虎虎」。 但凡英雄們,無論是土著的,外來的,總是異口同聲的歎氣,對於這樣的人民「沒 有法子」。也幸虧這「馬馬虎虎」,人民纔不至於被騙光,使得英雄們作惡「沒有 法子」作得澈底。

  還是各人照管照管自己吧。同時也不妨聽聽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當作余 興。「到底是上海人」裡讚揚上海人的這種聰明,與幾乎具有魅惑性的幽默,但不 是俏皮。

  這樣的個人主義是一種冷淡的怠工,但也有更叛逆的。它可以走向新生,或者 破滅,卻是不會走向腐敗。如今人總是把個人主義看做十五世紀歐洲文藝復興時代 專有的東西,殊不知歷史上無論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都是這樣的。奴隸社會也好, 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也好,當它沒落之際,都是個人被團體淹死,而人類被物 質淹死。有如一家破落的大戶,奴隸厭倦主人,主人也厭倦奴隸,生活的一角更沉 緬於奢侈,而生活的全面則是物的貧乏,使人心因為吝薔而收縮。一切成為不可忍 受,如「論寫作」裡說的有一種「壅塞的憂傷」,人也「霧數」,物也「霧數」, 沒有一樁順眼的。要活下去,是只好出走,如「走,走到樓上去!」裡說的「去接 近日月山川」,並且把物從陰暗的角隅裡拖出來,拆散,一件件洗乾淨了,也得個 爽心悅目。蘇格拉底與盧騷就是這麼的要袪除氤氳於「霧數」的東西上頭的神秘, 而訴之於理性。他們都是個人主義者。盧騷還挑戰地說:「我即使不比別人更好, 至少我是和別人不同的。」

  講到出走,她的一張照片,刊在「雜誌」上的,是坐在池塘邊,眼睛裡有一種 驚惶,看著前面,又怕後頭有什麼東西追來似的。她笑說:「我看看都可憐相,好 像是挨了一棒。」她有個朋友說:「像是個奴隸,世代為奴隸。」我說:「題名就 叫逃走的女奴,倒是好。」過後想想,果然是她的很好說明。逃走的女奴,是生命 的開始,世界於她是新鮮的,她自個兒有一種叛逆的喜悅。

  但她和蘇格拉底、盧騷他們都不同。紀元前四世紀的希臘只是在解體中,後面 並沒有新的時代,蘇格拉底的理性沒有現實的東西可以依附,隨後是被吸收到基督 教裡去了。尼羅時代的羅馬也是有沒落而無新生,如顯克微支的「往何處去」裡所 寫的,人們倦怠於生活,盛行了諷刺,但終因時代沒有前景,所以諷刺也漸漸稀薄, 成為無害的警句,過後是無結果地消失了。一時代的沒落之後倘使隨來的是空虛, 是開不出文學的花來的。

  盧騷的時代卻是有著資本主義革命的前景的,所以盧騷對於舊時代是譴責,不 再用諷刺。他有「民約論」,有「愛彌兒」,替時代開了藥方。

  如今的情形可又是另一種。文學上從諷刺發展到譴責,再發展到對於新事物的 尋求,往往是經過一串長的程序的,而現在卻是壓縮在一起。例如魯迅,在他同時 寫的作品裡就有諷刺,有譴責,有尋求,並且有開方。這是因為幾十年來中國一直 在連續的革命與連續的反動之故。但魯迅在開方上頭是錯了,他的參加左翼文學是 一個無比的損失。他是過早地放棄了他的個人主義。個人主義是舊時代的抗議者, 新時代的立法者,它可以在新時代的和諧中融解,卻不是什麼紀律或克制自己所能 消滅的。

  魯迅的遭遇比果戈理好,果戈理的諷刺沒有下梢,他竭力和空虛掙扎,想歸結 到有所尋求,但終於自己燒掉了死魂靈的後半部。他的晚年是可哀的。魯迅的諷刺 卻是有尋求,所以能不受空虛的襲擊,而走向如火如荼。但魯迅的收場也並不比托 爾斯泰或果戈理更好。托爾斯泰是偉大的尋求者,但一開方,就變個枯竭的香客了。 魯迅開的方是史太林一味,也等於宗教。而在過早地放棄個人主義上頭,則魯迅和 果戈理在晚年同樣的被什麼紀律所犧牲了。

  魯迅之後有她。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和魯迅不同的地方是,魯迅經過幾十年 來的幾次革命,和反動,他的尋求是戰場上受傷的鬥士的淒厲的呼喚,張愛玲則是 一枝新生的苗,尋求著陽光與空氣,看來似乎是稚弱的,但因為沒受過摧殘,所以 沒一點病態,在長長的嚴冬之後,春天的消息在萌動,這新鮮的苗帶給了人間以健 康與明朗的、不可摧毀的生命力。

  一九二五至二七年中國革命的失敗,使得許多年青作家的創作力毀滅了,現代 雜誌社的那些人,有的是從明麗的南歐留學回來的,帶來一些鮮潔的空氣,如同沾 著露水的花朵,剛剛使人眼目一亮,很快就枯萎了。時代的陰暗給予文學的摧折真 是可驚的。沒有摧折的是魯迅,但也是靠的尼采式的超人的憤怒纔支持了他自己。

  到得近幾年來,一派兵荒馬亂,日子是更難過了,但時代的陰暗也正在漸漸袪 除。兵荒馬亂,是終有一天要過去的,而傳統的嚇人的生活方式也到底被打碎了, 不能再恢復。這之際,人們有著過了危驗期的病後那種平靜的喜悅,雖然還是軟綿 綿的沒有氣力,卻想要重新看看自己,看看周圍了。而她正是代表這時代的新生的。

  魯迅是尖銳地面對著政治的,所以諷刺、譴責。張愛玲不這樣,到了她手上, 文學從政治走回人間,因而也成為更親切的。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 而安穩的人生。

  統治這世界的是怎樣一種生活呢?「封鎖」裡的翠遠,像教會派的少奶奶,她 知道自己生活得沒有錯,然而不快樂。她沒有結婚,在電車上膽怯怯的接受了一個 男人的調情,原來在她的靈魂裡也有愛,然而即刻成了穢褻,她吃驚,並且混亂了。 那男人,生活得也不好,是個銀行的職員,像烏殼蟲似的整天爬來爬去,很少有思 想的時間。和那女人,不過是很偶然的戲劇化的一幕,但他從自己的一生中記憶起 了一些什麼,使他煩惱,不滿於他自己了。

  高等的如「傾城之戀」裡柳原與流蘇的調情,人生成了警句,但不是一篇作品。 柳原說的不錯:「死生契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詩,世界是荒 涼的,並且太沉重了,他的機智與風趣只是螢火蟲的微藍的光,在黑暗中照亮自己。

  還有更低等的如「連環套」裡霓喜過的那種日子。霓喜一個又一個的和男人姘 居,有如飢餓的人貪饞地沒有選擇地大嚼搾過油的豆餅,雖然也有滋養,不免傷了 腸胃,精緻的東西不一定是偉大,但人吃畜生的飼料到底是悲愴的。

  柳原的光輝久後是要黯淡的。這光輝一消失,使成了「沉香屑」第一爐香裡的 梁太太。梁太太一直過的高等調情的生活,越來越變成現實的淺薄的享樂,靈感褪 了色,只好加上膩與刺激,以濃濃的味使自己上癮,並且欺騙自己,當作這裡邊有 著滋養。

  這種靠不住的靈感的褪色是可哀的。「金鎖記」裡姜公館的客廳是陰沉沉的, 姜公館的男女一個個如同年深月久貼在屏風上繡出的鳥,沒有歌唱,連抖動一下翅 膀的意思都永遠沒有了。即使加上膩與刺激也沒有用,人後成了麻痺,如同「年青 的時候」裡的油炸花生下酒的父親,聽紹興戲的母親,庸俗的姊姊,過的日子正如 紹興戲的唱腔寬平面無表情,熱鬧的,眩暈的,不真實的。如同「花凋」裡的鄭先 生家,外面好看,裡頭姊妹們為了一件衣裳一雙襪子費盡心機,幾乎是返到原始的 生存競爭,並不比拾荒的孩子們的爭吵更文明些。

  是什麼鞭子把人打成這樣子可憐相的呢?是「年青的時候」裡教科書的愴然告 誡自己:「無論什麼事,都不可以大意。無論什麼事,都不能稱自己的心願的。」 連驚歎號都沒有,只是冷冷的逗點與句點。是「金鎖記」裡那沉重的黃金的枷鎖。 總之是這世界上有著牽牽纏纏使人不愉快的,不成款式的人生的倫理。

  她譴責這些,而撫慰那被損害、被侮辱的。她以眼淚,不是悲愴的而是柔和的 眼淚洗淨了人間。在「公寓生活紀趣」與「道路以目」裡,她把事事物物養在水盂 裡,如同雨花台的小石子。精緻的,明朗而親切的。她拆卸了戲劇化的裝飾,把人 類的感情揩拭乾淨,告訴他們衣著的美,吃食的美,告訴他們怎樣聽幼稚的弟弟講 故事:「他還沒說完,我已經大笑起來,在他的腮上吻了一下,把他當作小玩意。」

  但這些都是個人的。倘或集團相處又怎樣呢?「到底是上海人」裡她讚美上海 人的聰明,那種把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也當作一個小玩意的風趣。不過事實本 身並沒有她的這說明那樣好。她另有她所尋求的。「論寫作」裡她神往於申曲:「 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筆 安天下,武官上馬定乾坤」那種時代,如南星的散文裡有一句:「午後庭院裡的陽 光是安穩的」,真是思之令人淚落。但她不能開方,她是止於偉大的尋求。

  她是個人主義的,蘇格拉底的個人主義是無依靠的,盧騷的個人主義是跋扈的, 魯迅的個人主義是淒厲的,而她的個人主義則是柔和,明淨。至此忽然記起了郭沫 若的女神裡的「不周山」,黃帝與共工大殺一遍之後,戰場上變得靜寂了,這時來 了一群女神,以她們的撫愛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這樣,是人的發現與物的發現 者。

  (※本文原發表於「雜誌」月刊第十三卷第二、三期?民國三十三年五、六月 出刊〔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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