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我們談起胡老師住在這裡的日子,每每惋歎一聲,「真窘啊,那時候。
要是現在……」
要是現在,隨便都能出去吃頓鼎泰豐、葡苑、老饕的海鮮、晶華下午茶。進出
叫計程車,跑遠玩也有車子。那時候,帶胡老師小山老師到銅鑼外公家,平快車不
對號,現買現上。先上了一班沒發現是海線,待山線的進站,一家子急下車奔越天
橋到對面月台. 胡老師撩起長袍跟跑,恍如他在漢陽逃空襲警報時. 滿車廂的人,
被我們硬是搶到一個位子給胡老師坐下,父母親直抱歉說像逃難,胡老師也笑說像
逃難. 第二天我們到山區老佃農家玩,黃昏暑熱稍退,去走山,最末一段山稜陡坡,
走完回家胡老師歎道剛才疲累極了,魂魄得守攏住,一步一步踩牢,不然要翻跌下
池塘裡. 我們每忘記胡老師已七十歲,因為他總是意興揚揚,隨遇而安。母親由衷
讚許胡老師好喂,做什麼他都愛吃。沒有葷菜時一人煎一個荷包蛋,父親最記得胡
老師是一口氣把蛋吃完再吃飯,像小孩子吃法,好的先吃掉再說. 父親相反永遠把
好的留後頭,越吃越有希望。經常,天心隔牆喊「胡爺吃飯嘍!」胡老師好響亮的
答應了,馬上跑過來,吃飯真是件神往的事。有人送我們火雞,取名粉眼,放狗上
山粉眼也雜在其中跑,跑野了沒回來,我們對空嘯牠「粉眼——」胡老師聽是喊胡
爺,回嘯一聲「唏——」中氣十足,真應了他舊寫的詩……
呼雞如呼人,鳳凰亦來儀。
而胡老師事事看在眼裡. 一次他說:「天衣放學進門,手上拿著零食吃,五塊
錢一個,你爸爸斥她買這個做什麼,那麼貴!但他上街給我買傢具,一買六千塊.
這是你們的爸爸。」
小山老師是《日本書紀》和《源氏物語》專門家,亦博知日本古今美術,在文
化學院任教,周未假日下山來玩。
日本人的美感,譬如看石頭,大致都會分辨得出死石、活石,用在庭院裡的石
頭要選活的。因此小山看我們家,恐怕只有兩句詞司以形容,家徒四壁,身無長物。
那些擠放在玻璃櫥裡的東西,玩偶瓶罐紀念品雜什,小山說其中兩件是真的。
一件鸚鵡螺,一件木刻品,穿著第一高校制服的男孩把負心女踹跌在地,取材自明
治年間尾崎紅葉的小說《金色夜叉》。很奇隆小山不說它們好,說真,可見其餘都
是贗物。胡老師對凡此儉陋皆無意見,總說蠻好,蠻好。日常聊天,屢屢比較到日
本的與中國的不同,一次胡老師說:「像你父親這層級的小說家在日本,家裡一般
很有品格的,掛畫什麼,端茶出來的一個杯子、盤子,吃點什麼,都非常有品格。
可是你們家庭這樣,也好呀。日本人常時太美,有些東西是在美與不美之上。」
我就警戒自己有耽美的危險. 胡老師曾寫詩贈池田篤紀,前二句「蓬萊自古稱
仙鄉,西望漢家日月長」,說的是初亡日本,池田替他張羅安定。後二句「惟恐暫
盟驚海嶽,且分憂喜為衣糧」,豪傑性命托於一劍,他卻性命托於衣糧,與眾生同。
也幸虧吃多穿暖,他沒有變成孤憤老人。而且他喜看女人,像阿城說的,「我亦是
偶有頹喪,就到熱鬧處去張望女子。」
胡老師又問我們看過《遊俠列傳》沒有,去找來看,裡面有個朱家,有個郭解。
朱家也是你們山東人,許多遭厄難的都跑來朱家藏活,魯人崇儒教,朱家以任俠聞
名。胡老師唯一算講過張愛玲的是她的個人主義,自我防衛心,而立刻補充,「張
愛玲雖然冷淡,卻是有俠情的,又其知性的光,無人能及。」他在黑板上寫,「任
俠是文魄」,說朱先生小說的重量在此。
他早上過來看報,通常已寫了千把字碧嚴錄新語,也打過拳,沖完冷水澡。國
內外新聞掃掃一眼,倒是連載的武俠小說方塊每天都看。假日,我們青少年往往睡
到太陽高照,起床後大家去興隆踞吃豆漿,回程走山邊,胡老師也一淘踩澗溪裡玩,
虱母草開著粉紅小花,說那粉紅是我的顏色。跟天心下五子棋,贊天心聰明。
天心喊胡爺,我有一些躊躇,還是把自己歸到喊胡老師那邊,因為喊胡爺就喊
定了,再無別的可能了。詩三百篇,思無邪,但我是思有邪。
我幫胡老師擦樓上地板,被誇能幹,得一句劉禹錫詩,「銀釧金釵來負水」,
胡老師說:「勞動也是這麼貴氣。」
講到漢武帝通西域,背後是有女人桑蠶機織的生產力做支持,其氣象都寫在,
《陌上桑》裡,當中出來的女人是秦羅敷。可這位秦氏好女跟什麼勞動楷模,人民
英雌之類的東西扯不上關係。叫我們怕買本《古詩源》,收錄在中。
大家挑裡面喜歡的篇章讀,採蓮采萎,又是一番氣象。念到《西洲曲》,一句
「垂手明如玉」,胡老師說:「這是寫的天文小姐哩。」真叫人高興. 整個夏天,
胡老師院子的曇花像放煙火,一波開完又一波。都是夜晚開,拉支電燈泡出來照明,
七、八朵約齊了開,上完課人來人去穿梭著看,過年似的。圖書館小姐拿了紙筆來
寫生,曇花燈理姚孟嘉跟太太是少年夫妻,若潔嬰兒的眼珠黑晶晶。花開到下半場
怎麼收的,永遠不記得,第二天唯見板凳椅子一片狼藉,謝了的曇花一顆顆低垂著
大頭好像宿醉未醒。多年後,每有暑夜忽聞見飄移的清香,若斷若續苦撩弦,我必
定尋聲而至,果然是誰家外面那盆攀牆的盛開了。人說曇花一現,其實是悠長得有
如永生。
還有那棵大玉蘭樹,冷香沉沉,一股一股的像漲潮。我跟天心采玉蘭花,胡老
師打拳完過來跟我們講話,談到文章提出問題,有的是做了解答,例如易卜生的
《傀儡家庭》,劇終娜拉覺悟到自己的獨立人格而出走。儒家就是有問必答,如孔
子對魯哀公的問這問那,都—一回答清楚。是非分明,這當然必要,否則什麼肯定
的東西都會沒有。
但也有是不做解答的,老莊常是問而無答,問而不知所答。
比方賈寶玉,與他相知的是林黛玉,然而睛雯呢?睛雯是丫頭,說不上這份兒,
可個使要為林黛玉的緣故去了睛雯,賈寶玉怎麼能。便是薛寶釵,他也不能去想要
在跟林黛玉兩人之間取一捨一。除非是天意。大觀園裡的女孩們,連那位不知名隔
著花蔭在泥地上癡癡畫薔字的女孩,對賈寶玉來說都是絕對的。林黛玉每想到終身
之事,賈寶玉則不能想。那麼這個問題要如何解決呢?這不是可以解決得了的。它
唯有就是這樣的,也只可以是這樣的。賈寶玉以不解決為解決,沒有答案。
胡老師說完問我們有何感想——他總在長篇大論之後彷彿不好意思的,搭一句:
「你說說我這話講得好不好呀?」
天心就把眼睛笑望著我,拿我倣擋箭牌,但我也只會裂嘴笑,答不出半句感想。
後來去日本,在野村家看能樂,因胡老師之故,特別把能的面具服飾一件件取出來
跟我們講解,大約我們也是如此傻笑無言,過後胡老師說:「大家都稱讚你們,說
你們沒有進步少女的習氣,指東問西,或像新聞記者那樣必得要發表一點見解和知
識. 蠻好。」
我跟天心,實在每困於我們的木訥寡言到了啞巴的程度,只好充當和音天使負
責笑聲罷了。阿城提起某女士之滔滔不休,說是「不講話也沒人會當她啞巴」。又
曾言座談會上侃侃而論,「他們盡說,我盡聽,可真理的對面呢,還是真理。」阿
城這人,真酷。
這年暑假,眾人約了參加聯合報首屆小說徵文比賽,胡老師說等小說寫完開始
教我們讀書。放榜,天心上台大歷史系,寫小說也像她考大學,不逼到最後不拚,
胡老師去興隆路買了原子筆回來給她,哄她快寫。胡老師也像天心的愛走路、愛玩。
大家去新店來渡筏過河,竹林掘筍,往前去是蓮霧林,胡老師選定一株蓮霧摘將起
來吃,像只山羊。末了大家發現還是胡老師的這棵最甜,遂採了大袋走。在石頭岸
上合照,衝出來看很好,父親寄了張給張愛玲。當時我就想《今主今世》裡寫,張
愛玲要他選擇,小周,或她。胡不肯,因說世景荒荒,他與小周有沒有再見之日都
不可知,你不間也罷了。張說:「不,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本領. 」相片中人,涼帽,
夏衫夏褲一身白,果然是,劫毀余真,轉趟來又是半生,他有這樣的本領. 我把一
本相簿給胡老師看,貼滿了國中以來購集的黑白明星照,大部份是費雯麗,《亂世
佳人》、《魂斷藍橋》、《安娜卡利尼娜》的劇照,還有奧黛麗赫本。胡老師像一
般男生看這些是女孩玩意兒的不屑神氣,很快翻完,笑還給我。我也像一般女生的
必要從對方口中聽見讚美這些收藏的話語,胡老師指幾張說:「以前的人比較有個
浪漫。」拾起我的詞選課本翻翻,見註著密麻解釋,說:「我們從前唸書不這樣的。」
又說:「最好的老師是無師,無師自通。」
原來他教我們讀書,不過就是提個頭,去看《高祖本紀》、《項羽本紀》,散
步途中間看完了嗎,喜歡誰. 我熟讀胡老師的著述,無論如何先講喜歡劉邦,他點
頭說:「項羽容易懂得,可是要懂得劉邦,除非你的人跟他一樣大。」同樣的意思,
他讀完時人寫的《蘇東坡傳》之後說:「人還是不能寫比他高的人物,看不到,也
寫不到。」
於是講起劉邦漢民族,與項羽楚民族的不同。楚很華麗,深邃,是月亮的。看
馬王堆出土衣裳的繪繡著星辰、月亮、蘭草植物、波紋,有一種洪荒草昧之感,神
話很多。李白自己是漢民族詩經的,太陽的,但他非常迷戀那些神話故事,他是亦
楚亦漢. 漢賦已經融目了楚漢,去把《司馬相如列傳》找出來看。
項羽和劉邦的話題,是在去年香港書展時再談起。郝明義請吃飯,因《毛澤東
私人醫生回憶錄》裡寫,毛澤東從來不經手錢,且是不耐煩錢,便聊到政治人物對
取捨的判斷。壁如陳水扁拆違建,若是率先把自家的違建拆了,政治聲望和資本將
不知漲幾番呢,何以陳水扁不做?阿城說,這跟出身有關. 陳水扁律師出身,律師
但凡講條件跟底線,他這底線是絕不能讓的。毛澤東像劉邦,打天下出身,沒有底
線,就是一個肉身,保住肉身,行了。項羽不成,他是貴族,到哪裡總之有個貴族
的身份和場面,架在那裡了,所以無顏見江東父老會是這麼重要。
當年我讀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暑氣騰騰,昏困得簡直無法。那些描寫水流
的情狀,水中生物的種類,稀怪到必須一字字錄寫,否則根本映不進眼睛裡. 胡老
師過來望望,見只上歪歪倒倒的佈滿了瞌睡字,哈哈笑起來,掏出陳皮梅給我吃。
他屋裡常放著大包陳皮梅,取代了香煙的效用。關於戒煙,他曾說:「你若只想吸
煙的害處,是戒不掉的,你倒要想李白蘇軾不吸煙也寫得好文章,吳清源不吸煙也
下得好棋,有一個好的憧憬,就戒得煙了。」
如此拙異的戒煙法,讓人以為是個諷刺笑話。
漢賦辭藻繁縟,被批評為堆積文字,胡老師說這是學者不懂文學. 秦皇漢武為
求仙丹長生,幾次被人利用誑騙,班固因此認為司馬遷寫《封禪書》是諷刺漢武帝,
胡老師也說這是後世儒者不懂文學的詩意。他有時差不多快要像劉邦那樣嫌惡儒生
了。有台大學主來拜見論學,我坐旁聆聽看不出哪裡不好,走後胡老師說:「這個
青年沒有詩意,學問做得來是枉費. 」司馬相如、李白、蘇軾、都愛封禪,他們的
是黃老。司馬遷自己也是,遭評為「多愛不忍」,對奸壞佞小也有喜愛,所以《史
記》寫得比《漢書》是文學. 《史記》寫項羽,會著墨項羽的一匹馬、一美人。而
劉邦得了天下,至武帝拓疆開邊盛極,新朝的萬般事物都是撻亮,一時代人對眼前
景、眼前人的感激好奇發出了頌歎,這是漢賦. 《百年孤寂》開頭寫,那個時候世
界太新,一切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去指。漢賦便是興高采烈的指述新物新事,不
厭其煩的詳繪凡百細節,成段成篇列舉出聲、色、犬,馬,不為什麼,只因為喜歡。
然後讀《封禪書》,《樂書》。
神話若可喻解為民族的記憶,所謂人類共通的集體無意識. 西天王母瑤池,蟠
桃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實,這是漢民族來源的古早記憶普遍深植於民間. 《山河
歲月》申述了二、三零年代考古學上的新發掘,包括土耳其斯坦的阿瑙、伊朗高原
的蘇撤、毗鄰亞述的古墟,和印度全境。阿瑙蘇撤時代的日石文化,是音樂的民族。
前此舊石器人是繪畫的民族,洞穴壁畫及石斧,唯摹仿自然物,顏色濃烈刺激,是
人的沉重的存在。新石器時代的音樂,則生於喜氣。兩個時代並非連續而來,倒是
一次蛻脫,一次飛躍. 其間奧秘在於,舊石器人眼裡的大自然是威嚇恐怖的,新石
器人則對大自然感激。前者仍處於無明狀態,後看開了悟識一躍而為文明。當年孔
子著力於華夷之辨,孟子明人與禽獸幾希?義與利之別. 宋儒分辨天理與人欲,釋
迦講法與無明,基督講屬靈的與屬世的,胡老師則斤斤於文明與無明之別,也是到
了不妥協的地步。便看這阿瑙蘇撒的文明人,一隊往西南到了尼羅河流域,一隊往
西至兩河流域,一隊往南至恆河流域,又一隊往東到了黃河流域。如此建起了埃及
巴比侖印度及中國的文明,其早期彼此許多地方相似,實出於同源。胡老師說得好
像他自己去過那裡,現在邀我們同往。
於是漢民族一路東來,碰到了大海,泰山是陸地的東極,於其上築土為壇祭天,
其下除地小山,報地之功。祭天叫封,祭地叫禪. 《舊約》裡亞伯拉亞西去迦南地,
在示劍設起第一座祭壇,向耶和華感恩。對天地感激,是文學的源起。「幸甚至哉,
歌以言志」,胡老師認為曹操此言,是古今詩歌的極則. 漢民族來到泰山,已是發
展的終極,可是那開疆拓士的興沖沖還收不住,都教衝到海上,開出了蓬萊、方丈、
瀛洲的仙山奇葩。
胡老師說:「司馬遷寫封禪,一是寫對於漢民族來源的古老記憶。二是對於漢
民族未來一股莫名的大志。三是寫文學的一個「興」字,生命的大飛揚. 」
求仙的想頭,生命飛揚到要將自己整個人舉起來,乘風而去。讀《樂書》,就
再讀《禮書》,樂是發動,禮是完成。文明的背景是樂,樂求同。文明的表現在於
差異,禮為異。「春風至人前,禮儀生百媚」,這似乎是胡老師心中的大同之治。
在他東京福主的家裡,牆上一大幅橫條寫著,「禮樂風景」,是他嚮往追求的理想
國嗎?
胡老師跟孫兒一清每在那牆根前摔角,天心亦加入,摔得地板碰咚響。胡老師
耿耿不忘的禮樂盛世,畢竟只是一場癡說夢,從來沒有存在過的烏托邦嗎?還是申
曲裡的那幾句套語,「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
龍門武官行。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多麼天真純潔的字宙觀,曾
今張愛玲思之淚落的清平世界。
胡老師說:「中國民族的精神是黃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曲終奏雅,變
調逸韻因於黃老,雅則是儒的。
《易經》講開物成務,黃老是開物,儒是成務。只講文明在於天人之際,黃老
是通於大自然,而儒則明於人事。」
並說:「平常我愛《易經》,愛它無儒與黃老之分。孔子之時,儒與黃老始分,
但直到漢初,也還儒俠未分,所以孔子之徒有子路子貢,孟子也後車數十乘。」
打天下的多是黃老之輩,無從傚法,亦難以為人師表。張愛玲給父親的信上抱
歉沒有接見某人,解釋道,「西甯的學生遍天下,都見起來還行?」而胡老師說他
是沒有學生,不收徒弟的,要麼就是強者自己上來。宗教家接引弱者,普渡眾生,
黃老卻是扶強不扶弱。此言又驚得我沒處檢點起,勉力做強者可不知夠不夠資格呢。
蘇軾詩:「我生不自量,寸寸挽強弓」,胡老師從浙江一介農村小孩到今天,
他的一生都是不自量力。他教我們要有讀全部書的魄力,四書五經與《老子》、
《莊子》必須以自力全讀. 西洋文學如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都要讀,科學家的傳記
也要涉覽,他說:「如國父即是讀書極多的,唯不要像現在教授們的讀書法。」又
寫信叮嚀,「我昔曾全讀曾國藩奏議,又全讀楊增新治新疆文牘,今希望你們能全
讀國父全集,此是為知識,同時更為一種情操也。」
但當時的我們,對胡老師一面全盤接收,一面又聽者藐藐似的,只顧貪玩跟談
戀愛,非常之不用功。星期六的易經課,每講到時局和國際形勢,在我仍是政治白
癡的那個年紀,有幾場談話因為簡直像聽秘辛而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次是日本內閣和自民黨中央總辭,就講起自民黨的派系,分析將是福田糾夫
組閣. 一次是卡特當選總統,就解說到民主黨共和黨的延革與政經主張,判斷美蘇
關係會如何。
記憶裡其犀利明白,大約可比現在我們閱讀南方朔的評介及每期於《新新聞》
上的撰論。又一次是毛澤東死,就指陳俄共鞭笞斯大林,但中國共產黨不能,倒是
還要奉毛的牌位以令諸侯,管得半會兒用處。再一次是丁肇中獲諾貝爾物理獎,胡
老師看完報紙說:即使大加速器還會撞擊出新粒子也還會陸續發現新粒子但是「物
質到底仍有不可被分割殆盡的時候,粒子最終之不可分割是物質的最初,也是絕對
單位的存在,這個覺悟要有的。」
粒子分割已盡的說法,由於讀過《華學科學與哲學》,不算陌生。凡胡老師無
論講什麼,聽不聽得懂之前,只覺好感,便是不懂的。亦喜悅受之放在那裡. 不但
沒想過要質疑其說(像有些聞名來論學的高人),而且是根本連問題也提不出來。
往往,談話的內容因為不懂而全部忘光了,可那談話的氣氛跟召喚,銘記在心。的
確是讀胡老師書不求甚解,但真會自行去渲染。他講國際形勢,我心想啊,孔明的
隆中對就像是這樣的吧,感到歆動。若散步途中他駐足用打狗棍在泥地上畫圖說明,
我就比賦到魏徵身上,「杖策謁天子」,眼前的莫不是,可惜沒有個李世民來聽應。
他初來台時上書蔣經國陳言改革方案,今我湎懷史上多少仁人志士,雖然今天看起
來似乎是秀逗。一九八零年我們二次從日本返台,十分熱血的夾帶回來他罵給鄧小
平的萬言書,寄望鄧的馬上打天下,亦能馬下治天下。
我傾慕初他給朋友的一橫幅字寫道:照綺席,有如花如水紅妝,傾國傾城豪傑,
高陽酒徒,還與那沛縣亭長,一般好色。始皇帝三十六年,秦杜稷之末,數年少項
籍,劉季約莫半百,老了酈食其七十,天下事猶未晚也。
想他是七十幾歲的酈食其,棲棲於國共之間,而張愛玲早在多少年前已經說了:
「這口燥唇乾好像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教我真是心疼你。」
焉知我們也是不懂,不懂卻能欣欣然追隨,此謂盲從乎?
日後是與阿城閒談中,稍微紓解了我這個困惑。阿城說:「胡先生的植物性恁
強。」講下放雲南時,原始森林的一股郁勃之氣,層層樹木和蕨類挨蹭著競長,見
到陽光縫隙就往上竄,有殺氣。的確,《今主今世》為證,五十好幾的人,走走路
心有所思,仍會自言自語脫口一個「殺」字。日本坐電車,每把車票在手裡捏皺了,
心熱,不安靜之故。胡老師人格裡明顯的向陽性,向光性,阿城的意思是,跟我們
那時候的年少氣盛正巧合上,氣味對了,一切好說. 假如有謂胡氏教條,曰:「無
名目的大志」,八成就是這個了。
紐約的朋友跟我轉述,郭松棻有段時間生病,病中只讀《今主今世》而感到開
豁。郭松棻是讀書讀到成精,我知他多半並不同意胡說(胡蘭成學說)部份,但也
許是胡的那一派植物性喜氣打動了他的嗎?
胡老師可說是煽動了我們的青春,其光景,套一句黑澤明的電影片名做注——
我於青春無悔。也像歷來無數被煽動起來的青春,熱切想找到一個名目去奉獻. 我
們開始籌辦刊物,自認思想啟蒙最重要,這個思想,一言以蔽之,當然是胡老師的
禮樂之學. 刊物名稱考慮過「江河」(長江黃河,以目前社會氣氛來看,是個不折
不扣的大中國沙文主義. 秋天胡老師完成《禪是一枝花》後暫返日本,短箋報平安,
道「江河經費十萬元(台幣)可以籌得。」因每有人向胡老師求字未寫,這趟回去
得寫了。一向是佘愛珍師母管主計,調轉不來時向胡老師開口,便寫字給人。不久
刊物改叫「三三」,胡老師來信說,「三三命名極好,字音清亮繁華,意義似有似
無,以言三才、三復、三民主義亦可,以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亦可。王羲
之蘭亭修楔事,與日本之女兒節,皆在三月三日,思之尤為可喜也。」
胡老師這一來台去台,促使我們辦起《三三集刊》。很久以後我讀到《台灣民
族運動史》,執筆者葉榮鐘,開頭寫一九一零年流亡日本的梁啟超來台,在東薈芳
旗亭做一小時演講,因偵騎特務四布,粱講得辭意委婉,眾人細聽於心。粱且作四
首七律貼座上,「萬死一詢諸父老,豈緣漢節始沾衣」,撫慰了當時多少知識分子、
詩人、遺老們的悲情。又一句「破碎山河誰料得,艱難兄弟自相親」,不脛而走,
響遍全島. 粱後來幾天住霧峰林家,諫告林獻堂叔姪一班,切莫以文人終身,要努
力研究政治經濟社會思想等學問,曾即席開列譯自歐美的日文書籍三十餘本,陸續
又開了一百四十本。至若台灣面對日本統治不知如何而可?梁告訴林獻堂,三十年
內,中國絕無能力給予救援,所以最好傚法愛爾蘭人的抗英,厚結日本中央顧要以
牽制總督府對台人苛政。
這位漢士使節留台兩星期,走後,諸多向所未聞的新名詞譬如主義、思想、目
的、計劃之類,在年輕士子裡大大流行起來。粱的感召,直接激發了以林獻堂為首
的台灣議會設置運動,十五餘年間以民間之力對日本政府行外交攻勢,為宣傳而辦
《台灣青年雜誌》。當然還有台灣文化協會,短兵相接做陣地戰。協會結果由左派
掌導後,林獻堂等人退出,組成台灣民眾黨. 又還是路線問題,主張民族主義文化
啟蒙運動的人便又脫離民眾黨,另組台灣地方自治聯盟。直到一九三六年所謂「祖
國事件」,林獻堂被台灣重參謀長荻洲毆辱避居東京,聯盟宣佈解散。
這段將近四分之一世紀的因緣際會,寫進了葉榮鐘所著《台灣人物群像》,使
用一流漢文,精彩處直承《史記》列傳。胡老師曾說:「當代史還是要當代人來寫,
司馬遷直寫到他同代的人,孔子作舂秋極盡幽微。」葉榮鐘撰當代事,就特有一份
鮮辣的現實感,可惜葉氏名不傳焉。侯孝賢拍完《悲情城市》考慮過柏「自由大夢」,
以葉榮鐘既介入又旁邊的身份跟眼光來拍,多少帶點想替葉氏揚名,抱不平的意思。
台灣本士化已成主流意識的近十幾年來,由此對過往台灣歷史做出選擇性的記
憶、追忘、解釋、或推論,也許是自然現象。台灣建國運動的史觀裡,對二二八以
前的台灣是毋寧只揀取了他們所要的材料。
讀葉氏的書,切不切題拿來比況胡蘭成與三三,是大言不慚,自我抬舉了。也
實在因為物傷其類,借詹宏志的話是,不小心發出了黃金事物難久留的歎息。當時
我們絕不相信,並沒有太久,我們或多或少都反逆了胡老師,更叛別了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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