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蘇煒,文學評論家。曾任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任
教於耶魯大學東亞系。
她要的就是沒有一朵花、沒有一瓣眼淚送她退場張愛玲,一個世紀的喧囂華麗
風流雲散的寓言
小林:
那天想起請你寫張愛玲,是因為你算文學行當以外難得的「張迷」,且對張愛
玲有一種切膚式的理解。你婉拒了,我也覺得當然。張愛玲是一個不好碰的話題,
無論生前死後,都是一樣。今日接到你的信,忽然覺得,談論張愛玲此等奇異女子,
反而是這家長裡短的書信方式,最切合張特有的「形式感」。便也就想借回信,再
為張愛玲拉拉雜雜家長裡短一回了。
生死對於張愛玲的弔詭
當年魯迅死時有一句著名的悼亡詩,其實也是大白話曰:有的人活著,他已經
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由此想及張愛玲,卻並非為「雖死猶生」一類的俗
想,實在是它吻合了生死對於張愛玲的弔詭。聽說張愛玲的死訊傳回北京,大陸文
壇許多人士的第一個反應即是:怎麼,張愛玲原來還活著?八二年我在加州大學第
一次讀到《金鎖記》,聽葛浩文教授說張愛玲就住在洛杉磯,我嚇了一跳:張愛玲
不是死了好久了麼?記得我曾讀過好幾種「紀念專輯」一類的文字。近讀大陸編的
《張愛玲文集》,其封底就是一幅線描的仰臉閉目的女性側臉「遺像」(恐是張愛
玲當年親自畫的小說插圖)。其中張寫於八三年的《惘然記·序》提及:「最近有
人也同樣從圖書館裡的舊期刊上(將它)影印下來,擅自出書,稱為' 古物出土' ,
作為他的發現,就拿我當北宋時代人一樣,著作權可以逕自據為己有。口氣中還對
我在本書裡收編了幾篇舊作表示不滿,好像我侵犯了他的權利,身為事主的我反而
犯了盜竊罪似的。」可見當時,大陸專事「張學」的人早把張愛玲視為「黃泉知己」
了。連兩年前香港拍的《紅玫瑰白玫瑰》,其字幕旁白的處理方式,也都直令
觀眾有「古物出土」、「故人名言」之感。這種「雖生猶死」的現象發生在張愛玲
身上,似乎很經常也很平常。不說是她本人著意圖謀的(從上文看,不確),一般
的說法,除了大陸上「非文學因素」(王朔語)的刻意遺忘之外,至少是她那種數
十年杜門謝客、遺世獨立的生活方式所造成的吧。平素裡我很少關心「作家動向」、
「作家行止」之類的軼聞,我感覺裡的「死亡意象」,於張愛玲,主要來自她的作
品。
作為小說家,張愛玲確是一出發即踏上巔峰、一出手即成經典了。今天重讀
《金鎖記》與《傾城之戀》,把它放在「五四」以來任何一位「經典作家」的名著
之林,只有「誰能企及」的問題而不存在「是否遜色」的問題。難怪早在五十年前,
傅雷就稱之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了(見《論張愛玲的小說》)。你說得
對,張愛玲仿了不少《紅樓夢》的句式,你在今天台灣的幾乎任何一位成名作家的
文字裡,也都可以讀到不少熟口熟面的「張愛玲句式」;大陸作家則是另一番樣貌,
你從今天蘇童、格非、葉兆言等人的作品中,處處都可以讀出「張愛玲」。蘇童就
曾為此抱冤說:他在寫《妻妾成群》以前,從未讀過張愛玲,談不上受張的影響。
其實這裡面的道理很簡單:正如寫大家族的興衰頹亡,巴金的《家·春·秋》、
曹禺的《雷雨》、《北京人》等等,無人逃得脫《紅樓夢》卻無人可及曹雪芹一樣
(張愛玲同樣不可及);寫舊時代庸常男女的庸常恩怨,從題材、主題到人物、氛
圍--末世情懷,洋場懶夢,舊人舊物,死亡敗德,張愛玲一下筆就把它寫透了,寫
盡了。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一出,仿如文學上的一記死吻,後人在相近的題材
內便很難逃出它的「死亡之象」了。連同張愛玲自己,日後無論創作與人生,也都
被那種深刻的「死相」所籠罩住了。如同西方的瑪麗蓮·夢露、貓王、詹士甸,正
在顛峰、死在盛年而愈為世人迷戀的道理一樣,我敢說,張愛玲設若死在二、三十
年前,其作品的魅力至今不會稍減。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大抵不是的),如你所說,張愛玲從來不怕死,
「死亡」於她也從來不成一個詛咒的字眼--她選擇的,本身就是一種如同死亡一樣
孤絕的生存方式以及如同她的生存方式一樣孤絕的死亡。就這一個意義而言,張愛
玲數十年的「雖生猶死」,就是一部世間難得罕見的奇書。(我不願用陳凱歌稱讚
她的「偉大」二字,因為這太不「張愛玲」)。就死亡、末世、畸異、虛空等等的
意象營造而言,唯一超過了她以往作品所提示的高度的,就是張愛玲自己的生命現
象本身。她作品裡的人物--曹七巧、白流蘇、范柳原、紅玫瑰、白玫瑰等等,改編
成影視作品(有的業已改編),你從今天全球各地的華人演員面孔中,或許都不難
找到相近的、相對應的面影;但我無法想像,假若今天哪一位導演發願要想編演
《張愛玲》,從港、台、大陸當今的袞袞諸「星」中,究竟能有哪一位可以夠格勝
任演釋張愛玲的?--鞏俐?梅艷芳?張曼玉?劉嘉玲?不,沒有,我真的想不出任
何一位合適的。你可以舉出一位來麼?
近日報載,北京報章雖然對張愛玲之死壓低了調門(一如對沈從文之死一樣),
仍舊抑止不住各大書店搶購張著的風潮。更不必說,台、港、海外的華文報章、書
店近來再次升溫的「張愛玲熱」了。張愛玲,因為她的死,反而重新真正地在她久
違了的現實世界--尤其在中國大陸,活生生、潑剌剌地活了過來。她的作品、她的
裝扮、她的為人行狀甚至她修補過的牙齒以及丟棄過的垃圾,都纖毫畢現地活現在
讀者面前了。這些天夜裡讀張的《傳奇》--《金鎖記》、《傾城之戀》、《茉莉香
片》、《沉香屑--第一爐香》諸文,久久浸淫在已死的張愛玲的早已死去的世界裡。
忽然從你捎來的《張愛玲文集》中讀到她寫於八十、九十年代的文字,讀到她
談大陸「傷痕文學」、談芭芭拉·史翠珊的歌,特別是提到自己熟悉的身邊人和事
--比如美國NBC電視台的節目、現在仍在哈佛教授中國古典小說的美國漢學家韓
南等等,這種忽然被強行拉近的距離驀地讓我生出一種恍惚,覺得張的活著的魅影
就坐在我的書房裡,好像還是由龍應台陪著她一起來的,正和我促膝細論著紅塵俗
世間的營營種種。--張愛玲究竟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她的撲朔迷離的生命與文字,
又營造出另一個真假魅惑的世界了。
張愛玲的意義,又決非一個「敘述魅力」這麼簡單
都知道張愛玲的文字功力了得。我時時覺得她的文章是寫在針尖、刀尖與舌尖
上的,犀利,爽亮,細碎。你信中撿出來的句子,在在都是隨手拈來卻凡人難及的。
台灣作家張大春曾在讀完《妻妾成群》、《罌粟之家》以後,盛讚蘇童是「張
愛玲以後最具有敘述魅力的一支筆」(大意),被認為是迄今為止對於蘇童近乎
「溢美」
的至高評價。可見,張愛玲的「敘述魅力」,是多年來兩岸新進作家們心儀的
一道標桿。可以說,張愛玲,恐怕是曹雪芹之後,中國文學中最具有敘述魅力的一
支筆了。我自己,讀張愛玲的小說如同讀《紅樓夢》一樣,可說是又愛又恨。愛讀,
怕讀,文字的誘惑力太大,怕一不小心就染出一筆的「曹味」與「張味」來—- 雖
然「張味」即自「曹味」而來,卻又自成一種大格局了。太雷同什麼偉人的「味兒」
總是要讓人生厭的,張愛玲小說中某些太像《紅樓夢》的句式也如是。仿走了
眼的「張味」最容易淪為「文藝腔」,我在台港作品中讀到許多諸如「她那蒼涼的
背影」、「你就是我今生的傳奇」之類的句子就不禁要皺眉頭。我對《廢都》一直
無法喜歡起來有許多原因,技術上,就在於它太多的「偉人味兒」、「名著味兒」。
我把話題扯遠了。「五四」以來,運用漢語白話文寫作而語言技巧上乘的作家其實
是不多的。不同背景的人們可以舉出魯迅、沈從文、朱自清、白先勇或者汪曾祺等
等,但是愈到這個世紀的末期--漢語白話文的寫作歷史剛剛貫穿了這個世紀,中國
文學史就愈來愈難忽略她--張愛玲。我想,張愛玲的意義,又決非一個文字技巧、
「敘述魅力」這麼簡單了。
都知道張愛玲的文字功力了得。我時時覺得她的文章是寫在針尖、刀尖與舌尖
上的,犀利,爽亮,細碎。你信中撿出來的句子,在在都是隨手拈來卻凡人難及的。
台灣作家張大春曾在讀完《妻妾成群》、《罌粟之家》以後,盛讚蘇童是「張
愛玲以後最具有敘述魅力的一支筆」(大意),被認為是迄今為止對於蘇童近乎
「溢美」
的至高評價。可見,張愛玲的「敘述魅力」,是多年來兩岸新進作家們心儀的
一道標桿。可以說,張愛玲,恐怕是曹雪芹之後,中國文學中最具有敘述魅力的一
支筆了。我自己,讀張愛玲的小說如同讀《紅樓夢》一樣,可說是又愛又恨。愛讀,
怕讀,文字的誘惑力太大,怕一不小心就染出一筆的「曹味」與「張味」來--雖然
「張味」即自「曹味」而來,卻又自成一種大格局了。太雷同什麼偉人的「味兒」
總是要讓人生厭的,張愛玲小說中某些太像《紅樓夢》的句式也如是。仿走了
眼的「張味」最容易淪為「文藝腔」,我在台港作品中讀到許多諸如「她那蒼涼的
背影」、「你就是我今生的傳奇」之類的句子就不禁要皺眉頭。我對《廢都》一直
無法喜歡起來有許多原因,技術上,就在於它太多的「偉人味兒」、「名著味兒」。
我把話題扯遠了。「五四」以來,運用漢語白話文寫作而語言技巧上乘的作家其實
是不多的。不同背景的人們可以舉出魯迅、沈從文、朱自清、白先勇或者汪曾祺等
等,但是愈到這個世紀的末期--漢語白話文的寫作歷史剛剛貫穿了這個世紀,中國
文學史就愈來愈難忽略她--張愛玲。我想,張愛玲的意義,又決非一個文字技巧、
「敘述魅力」這麼簡單了。
「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
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眼是荒
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裡有這種惘惘的威脅。」張愛玲這一段話,原是寫在一九四
六年再版的《傳奇》前言中的。四、五年前被著名評論家、哥大教授王德威在他那
篇評論蘇童、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一文裡引用過以後,已在當今眾多關於中
國社會的「世紀末」現象討論中成為必被引述的、「定義性」的文字了。你信中說
張愛玲「前衛」,在世紀的中葉就點透了末世的「荒涼」,確是「前衛」之至了。
張死之時恰值「世婦會」在北京召開,誰又著意研討過,張愛玲這位本世紀中
國最重要的女性作家,早在五十年前便高張過的「女性意識」呢?出身滿清官宦世
家的張愛玲,對朝代更迭之間一個古老文明的走向毀滅,有一種逼在眉睫的恐懼,
更有一種洞燭機先的預言。今天一般人印象中的張愛玲,容易把她歸入「閨房作家」
一類。寫庸常男女之間的勃蹊,大的悲愁之下的小計算,她確是落筆精微而處處生
彩的。但張愛玲筆鋒間常有的一種史筆,一種「上窮碧落下黃泉」的「人間世」的
況味,一股犀利逼人的鬚眉大氣(對不起,這個字眼太「男性中心」,一時想不到
更合適的),卻容易被人們忽略。
讀《傾城之戀》,范柳原指著海邊那段斑駁的灰牆說的那段話:「這堵牆,不
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地毀掉了,
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塌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
侯再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傅雷曾稱讚道:
「好一個天際遼闊胸襟浩蕩的境界」(同見上引傅文)。在香港轟炸的夜晚,白流
蘇和范柳原在一片荒蕪廢墟間擁被渡夜,這堵牆的意象再一次出現。有了這堵牆,
張愛玲在白、范各懷心緒、纏綿悱惻的愛戀糾葛中便托出了一個大的背景,使得終
篇那段「偉岸」的文字有了依托:「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個不可理喻的
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
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變革......
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
煙香盤踢到桌子下去。傳奇裡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忽如奇峰突起而又舉重
若輕,文氣至此陡見天蒼地白卻又嘎然而止。讓人讀來一唱三歎,真是過癮無比。
順及,張愛玲愛聽戲,特別愛聽粗厲狂野的西北高腔「蹦蹦戲」,這恐怕是出
乎一般人想像的。讀張的小說,其峰迴路轉、疏密張弛的節奏韻味,是很讓人有聽
老京戲中言派老生、程派青衣一般的享受的。
張愛玲與左翼文壇的一段公案
張愛玲一再聲明過她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她的稍具「政治傾向性」
的作品《秧歌》與《赤地之戀》均非上乘之作,她自己也屢屢表示不以為意。
但仔細讀來,那些寫於剛剛逃離「解放」劫難的文字,不過是她一貫的對「清堅決
絕的宇宙觀,不論政治的還是哲學的,總未免使人嫌煩」(《燼餘錄》,四四年),
作一次文學上的明確拒絕罷了。這與她在小說走紅的當時,便對「高高坐在上頭,
手執鞭子的御者」的「理論關懷」的拒絕是相一致的。張愛玲是一個最不願意接受
「指導」的人,同時又絕對無意為任何黨派、人群作代言。從意識形態的角度把張
視為一個「反共作家」,不管是出於善良的用意還是貶損的目的,都是對張的曲解
和低視。但是,這並不等於說,張愛玲沒有政治的觸覺,沒有時代性的視野,沒有
大的關懷。她從白流蘇、范柳原「精刮」的愛情糾纏裡,一下子就敏感到「驚天動
地的大變革」了;她在四五年寫過一首題為《中國的日夜》的詩,放在《傳奇》的
最末篇,不長,不妨引於下:「我的路/走在我自己的國土。/亂紛紛都是自己人
;/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補丁的彩雲的人民。/我的人民,/我的青春,我
真高興曬著太陽去買回來/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譙樓初鼓定天下;/安民心,/
嘈嘈的煩冤的人聲下沉。/沉到底。....../中國,到底。」這首詩在當時讀來一
定是晦澀的,在一片「光明前途」的包圍之下,張愛玲對於中國「沉到底」的毀滅
預感並沒有明言,今天看來,卻是清晰無比。
在日偽淪陷區的上海,張愛玲忽如一顆文學慧星驟然照亮當時寂寞的文壇,曾
引起過左翼文化陣營特別而善意的關注。上引的傅雷文章便是其中之一。傅雷(以
及柯靈、夏衍等人)等人出於當時「進步陣營」的道德感與責任感,甚至曾經為張
愛玲「設計」過她的文學道路,比如「不要到處發表作品,寫了文章,可以交給開
明書店保存,由開明書店付給稿費,等河清海晏再印行。」等等(見柯靈《遙寄張
愛玲》)。張愛玲則一直用一種委婉而決斷的方式,對這種「關懷」表示敬謝不敏。
今天對照著重讀張愛玲回應傅雷批評的那些文字,你不能不承認,年輕的張愛
玲在當時對於時代的觀察、人性的剖析與文學的定見上,實在又比苦口婆心勸張寫
「英雄」、寫「悲壯」的傅雷,要深刻、明徹許多,完全是站在另一種人性高度、
在另一個話語層次上去思考問題了(客觀說來,傅文在左翼文評中,則又算是極難
得的溫和懇切之作了)。我甚至懷疑:當時「關懷」張的左翼作家們是否讀懂了張
文都是一個問題,因為據柯靈《遙寄張愛玲》的看法,認為張的「隨筆」不著邊際,
「遠兜遠轉,借題發揮」,「很不禮貌」。實際上,張愛玲這篇《自己的文章》,
不但寫得禮貌而且大度,是一個成名作家坦誠剖白自己的文學觀與人生觀的嚴肅文
字。只不過,她對「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這些凡人比英雄
更能代表這個時代的總量」的認識;她對「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下去,人覺得自己
被拋棄了」的觀感;以及她那句關於人性的名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
虱子。」(《天才夢》)與當時左翼陣營那種「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式
的高亢調門,實在顯得太「不搭調」就是了。
在渺無人跡的葬禮與急管繁弦的壽禮之間
今天回看張愛玲與左翼文壇的那段公案,你真不敢設想,如果張愛玲當日接受
了左翼前輩們「發自內心」的「關懷愛護」,把小說集《傳奇》諸文壓到「開明書
店」的箱底,以待「河清海晏」再發表,會是怎樣「恐怖」的一種結果。可以肯定
的一點是:「張愛玲」一定已經不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張愛玲了,甚至也不會是丁
玲(丁玲的經歷就夠「恐怖」的了),今天回看張愛玲與左翼文壇的那段公案,你
真不敢設想,如果張愛玲當日接受了左翼前輩們「發自內心」的「關懷愛護」,把
小說集《傳奇》諸文壓到「開明書店」的箱底,以待「河清海晏」再發表,會是怎
樣「恐怖」的一種結果。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張愛玲」一定已經不是我們今天所
看到的張愛玲了,甚至也不會是丁玲(丁玲的經歷就夠「恐怖」的了),恐怕光憑
「愛穿奇裝異服」一條(更別提「漢奸文人」了),就足夠讓她「背過氣去」好幾
回。連當時翹待「河清海晏」的柯靈日後都感歎:「張愛玲留在大陸,肯定逃不了
(文革),完全沒有必要作這種無謂的犧牲,我為此代她慶幸。」(同見《遙寄》
文)只是這「無謂犧牲」一語,實在有幾分滑稽。
重讀張愛玲,還讓我再一次確認了自己向來的固執:在藝術範疇,形式永遠大
於內容、高於內容。「主義」是沒有意義的,「個性」卻是比什麼都重要的東西。
當年傅雷對張愛玲一片苦心的開導規勸,關於「技巧對張女士是最危險的誘惑」,
關於「除了男女之外,世界究竟還遼闊得很」,關於「少一些光芒,多一些深度,
少一些詞藻,多一些實質」等等,都不能不說是言深意確之語。但是,我又深自慶
幸張愛玲的我行我素,從一開始就答曰:NO!一而貫之地那麼「技巧」、那麼
「狹窄」、那麼「詞藻光芒」地寫著,活著。多少年過去,今天誰能說,文學中與
人生中的張愛玲,缺乏「深度」與「實質」呢?深度已經內化在「張味」十足的形
式(包括生存方式)之中了,而「張味」也早已成了張愛玲小說的「實質」本身。
從「正確」與「不正確」的角度去討論文學是笨拙的。且不說,那些內容一貫
很正確的作家與作品大多都是一些乏味的寫作,今天早不知消散到哪裡去了;同理,
有些內容「正確」得讓人乏味生厭的作品,設若形式上乘,便仍有可能具備高於內
容的美感魅力。文革樣板戲中今天仍讓人朗朗上口的那些唱段,片段,即是一個例
證。
--形式就是這麼一種古怪的、「不好惹」、「大不吝」的東西。由此,回看今
天大陸文壇上對於王朔小說、《廢都》、《白鹿原》等等的討論,也許有助於我們
多增添一點別的除了「正確」之外的視角與眼界吧?
借用余英時先生評論史學家陳寅恪的句法:陳寅恪,是傳統中國文化的一個
「文化的遺民」;那麼,張愛玲,則是現代中國一個世紀的喧囂華麗風流雲散的寓
言了。在張愛玲以刻意選擇的孤寂方式死於他鄉異國的同時,北京正在為另一位同
樣可作「世紀證言」的女作家冰心大張旗鼓作華誕祝壽。雖然張愛玲早已說過:
「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
心甘情願的。」(《我看蘇青》)今天一般讀者不知為何方神聖的「才女」蘇青,
早已焚身在一片「正確」的革命烈焰之中了;這種不期而至的張-冰「比較」--在
渺無人跡的葬禮與急管繁弦的壽禮之間,竟然逼肖張愛玲嗜讀一生的《紅樓夢》中
的「釵、黛」終局,則仍舊涓涓漏漏滲出了世紀末的「荒涼」況味。--忽然覺得秋
肅逼人,還是不要往下寫了吧!
蘇 煒
一九九五年十月一日
一個「舉國歡騰」的日子
於美國新澤西
「作者簡介」蘇煒,文學評論家。曾任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任教
於耶魯大學東亞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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