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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的悲哀 作者:宋明煒


  大約是六年以前,我讀了一本《半生緣》。是從母親一個朋友那裡借來的,記 得是一本紙頁打卷、發黃,很破舊的書,拿在手上就立刻能想像出它曾經輾轉過多 少雙手的傳遞與翻讀。那時候,我正在讀高中二年級,對張愛玲這個名字還感到十 分陌生,心裡以為是瓊瑤、廖輝英的同時代人,預想中也是相近的風格,於是就在 不經意中揣著這本《半生緣》上了一輛穿越半個城市的公共汽車。那是在一九九○ 年嚴寒中的一月,我早已養成擠在汽車上讀小說的習慣,站在晃動的車廂裡眼前的 字也在晃動,但是曼楨和世鈞卻在我的腦海裡留下了永久的形象。那時我還不知道 「浮世的悲哀」這個說法,但我的心中卻被一種奇異的感覺揪得緊緊的,曼楨的遭 遇讓我感到實在太淒涼,不只是同情於一個小說人物虛擬的命運,而是彷彿突然看 到了整個人生中的陰慘與絕望。這本書讓我難受了很長時間,後來我又重讀過多遍, 淒涼的感覺一次比一次來得要強烈。可以說是《半生緣》使我牢牢地記住了張愛玲: 一個能把人生寫得如此冷酷的女作家。

  後來又過了兩年,我在大學裡讀中文系一年級的課程,有一段時間整天捧著與 課業相關的作品,或是津津有味或是心不在焉地讀著。那時讀的小說有很多,留下 深刻印象的卻實在很少,但我清楚地記得讀完張愛玲《沉香屑 第一爐香》的那個 上午。那是在一間寬闊明亮的階梯教室裡,巨大的房間裡稀疏地坐了幾十個學生, 是一堂枯燥乏味的選修課。我坐在最後一排的椅子上,絲毫沒有聽進老師在講的內 容,完全沉浸在了葛薇龍陰鬱的人生故事中。掩卷之後,我看著課桌上一小片淡黃 色的陽光,再回想書中的人物和情節,感到彷彿是做了一個很不舒服的噩夢。我的 心裡有一種驚慄:人生何以會是這樣的虛幻和恐怖呢?然而,就是這種不舒服的感 覺逼使我不停歇地一氣讀完了那本書中收錄的六篇張愛玲的小說,又繼續去讀所能 找到的她的任何一篇文章。不久以後,我在校門口的書攤上買到了四卷本的《張愛 玲文集》,又得以痛痛快快地把她的作品再仔細地讀了一遍。那種噩夢般的恐怖更 深地襲進了我的心中。憑著一時衝動,我當時就在心中暗暗地許了一個心願:將來 我一定要為這個女作家寫一本書。後來我對一位尊敬的長輩說起了這個心願,他問 我到底為什麼想要這樣做,我回答說:我就是對張愛玲的人生感到好奇,其中我最 想弄明白的一點是,究竟是怎樣的經歷使她在作品裡把人生寫得如此絕望。年少輕 狂的我卻也知道,這多半是一個難以實現的夢想,此後的幾年中,雖然在不斷地讀 張愛玲的書,經常試圖解決心中的疑問,但是興趣卻始終止於閱讀,思考也僅僅止 於惘然。

  直到一九九四年秋天在上海見到陳思和老師,我的這個夢想才終於有機會變成 了現實。從那時候起,我真正開始為寫一本《張愛玲傳》做準備。正式動筆是在一 九九五年五月下旬,一九九六年四月完成初稿,其間雖然也有課業與其他一些事情 的干擾,但是我整日都在牽掛的卻一直是這本書的寫作。幾個月前,我為這本書的 台灣版寫過一篇簡短後記,其中有兩段談到了寫作中的感受,現在我把它抄錄在這 裡:

  過去將近一年半的時間裡,我在觀望另一個人的生命,看到她的生,看到她在 人世間浮沉的開始,看到她生存中的歡樂與悲哀,看到她絕望的心,看到她從人世 中的遁出,看到她的死;這樣一種觀望,似乎應該令人忘記自己,完全沉浸在另一 個人的生命長河中,應該是一種沉醉,但是在事實上,在這沉醉之上,我感到一種 心痛,在另外一個人的生命中,我看到了自己的生,看到了自己在人世間浮沉的開 始,看到了自己生存中的歡樂與悲哀,也看到了自己的心——這樣一種觀望,其實 是需要把整個生命投入進去的,面對著另外一個人的生命,去觀望、沉思,最後遇 到的應該還是自己的心靈,最終面對的應該還是自己的生命。

  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一點點的感到了這種觀望的沉重,用自己的生命去 理解另一個生命,在另一個人的生命史中發現自己的生命。

  這些當然都是實話。我心裡想著那個令我困頓的問題,開始寫張愛玲的人生故 事,但在這過程中,常常也想到自己的一些事情。這部二十多萬字的書稿完成後, 我實際上是完成了一次對個人生命的認知。

  然而當我最近又一次通讀全書之後,書稿剛完成時的興奮卻被一種沉重的心情 所取代了。探尋張愛玲心靈的真相,重現她人生際遇中的陰暗面,用她的生平闡釋 她作品中的意義,這是寫作時的初衷,但要在此基礎上展開她的心靈史,我有時不 得不採取以心寫心的方法,從而也就不可避免地在其中染上了我個人強烈的主觀色 彩。儘管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想要重現一個客觀真實的張愛玲,幾乎是一件不可能 的事情,我只能夠在根據可信材料的基礎上寫出一個我心目中的張愛玲,然而我的 心裡還是有一種惶惑,尤其使我感到不安的是,很可能在我講述的張愛玲的人生故 事中有過於主觀化的傾向,而礙於我思想的淺薄和學術視野的狹仄,這種主觀的傾 向經常就變成了一種主觀的局限。事實上,直到我寫完全書最後一句話,我仍然沒 有把握斷言,我已經了卻了我的心願,已經能夠理解張愛玲的心靈。張愛玲是二十 世紀中國文學中一個複雜的存在,是一個多面立體的人物,但是從我一己的視角出 發,顯然在很多地方或無意或被迫地把複雜歸於簡單,削弱了多面中的豐富性。想 到這裡,就使我特別地感到惶恐;我自己心裡明白,這是一本存有很多缺陷的很不 成熟的書稿。

  但是在我的心中還有很多難忘的記憶:擠在公共汽車上沉醉於《半生緣》的癡 迷心境,在上海初次學著搜集資料忙得焦頭爛額的困窘處境,從早到晚坐在電腦前 冥思苦想的艱難時日。並且我還記得張愛玲為天風版小說集寫的一篇序言,印象最 深的是這一句話:「內容我自己看看,實在有些惶愧,但是我總認為這些故事本身 是值得一寫的,可惜被我寫壞了。」由此我想起了自己,這本書很可能是寫壞了, 但是我知道,張愛玲的人生確實是很值得去認知的。有許多種原因造就了她獨特的 心靈,使其成為現代人焦慮與絕望心理發展到極致的縮影;通過張愛玲,或許能夠 懂得很多事情,特別是在一個人真正感受到虛無感瀰漫在心中,無為的痛苦咬嚙著 心口的創傷的時候。而我在成長的過程中,尤其是近一兩年裡特別強烈地有過這種 感受,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這本書中寫出了這種人生中的虛無。我始終深信,人 只有真誠地寫作,才能獲得最好的收穫。事實上,真正要做到這一點,必須要直面 個體生命中的痛苦,這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或許我能告慰自己的是:不管怎樣, 我真正為這本書的寫作付出了真誠的努力,這部張愛玲的人生故事中正凝聚著我自 己的許多心血。

  基於這一點,儘管我知道這並不是一本成功的傳記,但在心裡仍有一種十分珍 愛的感覺。

  (《浮世的悲哀·張愛玲傳》 宋明煒著 台灣業強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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