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裡面,胡蘭成提到一次張愛玲為他解說西洋文學,「她講給我聽
蕭伯納、赫克斯萊、桑茂忒芒,及勞倫斯的作品」。每次講完,張愛玲總要補上一
句:「可是他們的好處到底有限制。」蕭伯納和勞倫斯沒有問題,但赫克斯萊就得
想想方知道他是誰。張愛玲在《雙聲》這篇與炎櫻對談的文章裡曾說過:「至於外
國,像我們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氣裡面長大的,有很多的機會看出他們的破綻。就
連我所喜歡的赫克斯萊,現在也漸漸的不喜歡了。」這個在1945年就「漸漸的不喜
歡了」的小說家是赫胥黎。赫胥黎在英國的名氣是建立在他那些詼諧尖刻的世態小
說上面,並非我們現在熟知的《美妙的新世界》。他的作品每流於浮面,大概因此
張愛玲不要看了。1944年的文章《談女人》中,張愛玲是把他叫做「赫胥黎」的,
不知為什麼時隔一年就換了稱呼。後面那個桑茂忒芒也不容易猜,其實是薩默塞特
·毛姆,講出來大家恍然。張愛玲跟胡蘭成講的時候肯定用的是英文,而胡蘭成的
英文頗不靈光,可以想像,張愛玲隨口一說,胡蘭成當時便留心了,幾十年後摹聲
摹形寫出來,難免有點古怪,大概他沒讀過毛姆。說來奇怪,張愛玲從來沒在自己
的文章裡提起過毛姆,許是因為很多人認為她受了毛姆的影響,有意避嫌。第一個
這樣說的是周瘦鵑。他審讀《沉香屑第二爐香》的時候「一壁讀,一壁擊節,覺得
它的風格很像英國名作家Somerset Maugham 的作品,而又受一些《紅樓夢》的影
響」。其後他求證於張愛玲,張「表示心悅神服」。當然,也有表示不那麼「心悅
神服」的,比如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雖也承認張愛玲「頂愛看」《紅樓夢》和毛姆,
但他認為姐姐兼采眾長,許多作家對張愛玲的影響「多少都有點」。我看影響肯定
有的,而且不是一點點的問題。毛姆的小說除了心理刻劃用力而外,還有一個特點,
就是他的人物不拘男女常常為性慾所控制,為性慾所驅使,幹出些莫明所以的事情。
在這一點上,張愛玲的許多早期小說都看得出與毛姆神似。《沉香屑第二爐香》不
必提,像《茉莉香片》中的聶傳慶、《心經》中的許小寒、《連環套》中的霓喜都
可說是典型的毛姆式人物罷。有趣的是,這些深受毛姆影響的小說———老實不客
氣地說——— 恰恰是張愛玲不很成功的作品。張愛玲寫的《自己的文章》現在是
再有名不過了,不過大家總盯著文章前半部分講「參差的對照的寫法」、講「斬釘
截鐵的事物不過是例外」的地方。實際上,張愛玲寫此文目的是要為《連環套》辯
護的,抗議迅雨(傅雷)的酷評,文章後半都在說這個。迅雨的文藝觀點不是沒有
問題,但指出《連環套》是壞作品肯定不錯。1976年,張愛玲為《張看》寫序,談
及校《連環套》清樣的情形:「30年不見,儘管自以為壞,也沒有想到這樣惡劣,
通篇胡扯,不禁駭笑。」後又說:「連牙齒都寒颼颼起來,這才嘗到『齒冷』的滋
味。」表示「這些年來沒寫出更多的《連環套》,始終視為消極的成績」。張愛玲
自己反應如此激烈,我們真可以注意了。曾經苦口婆心為作品辯護,30多年以後卻
不但否定了自己的創作,而且否定了自己的辯護,痛定思痛,我想張愛玲同時也否
定了英國小說對她的浮面影響。這是她小說觀念變遷的結果,是她向《紅樓夢》和
《海上花》傳統回歸的一個旁證。
張愛玲晚年接受訪問,偶爾會露出些西方文化淵源的端倪,但她的話總是虛虛
實實,不可盡信。比如水晶的《蟬——夜訪張愛玲》:
「至於西洋作家,她謙虛地說看得不多。只看過蕭伯納,而且不是劇本,是前
面的序。還有赫胥黎、威爾斯。至於亨利·詹姆斯、奧斯汀、馬克·吐溫則從來沒
有看過。」我們剛剛就知道了張愛玲給胡蘭成解說蕭伯納,不會只講前面的序吧?
蕭伯納,張愛玲在自己的散文裡提到過三次。《談跳舞》裡說印度舞者黛薇「臉上
有一種冷冷的恐怖之感,使人想起蕭伯納的戲《長生》」。下面便講開了戲裡的情
節,應該不是從序中看來的。《私語》裡說到父親有一本蕭伯納的《心碎之屋》,
還加著英文題識——畢竟翻過才看得到。再有就是《更衣記》引了一位西方作家的
話,在括號中加注「是蕭伯納麼?」,表示不確定。看來,蕭伯納在張愛玲那裡還
是有份量的。馬克·吐溫的小說也許沒有讀過,但張愛玲確引用過他的話。至於亨
利·詹姆斯,張愛玲講的可能也不是真話。據司馬新的《張愛玲在美國——婚姻與
晚年》第八章:「她為美國之音的廣播節目將幾部西方小說改寫成劇本,包括莫泊
桑、亨利·詹姆斯以及蘇聯小說家索爾士肯尼頓的小說。」既然說「改寫」,總得
先看過原著才行。司馬新講的這件事當在60年代,而水晶訪問張是在1971年,所以
「從來沒有看過」的說法可能不成立。
不過,張愛玲為美國新聞處做事從來就是為稻粱謀,宋淇回憶她訴苦的話:
「我逼著自己譯愛默森,實在是沒有辦法。即使是關於牙醫的書,我也照樣會硬著
頭皮去做的。」莫泊桑、亨利·詹姆斯、索爾仁尼琴的作品很可能是「硬著頭皮」
看的,除此而外,大概再也沒有讀過亨利·詹姆斯了。1995年9 月,夏志清寫了
《超人才華,絕世淒涼——悼張愛玲》一文,中間談及為水晶《張愛玲的小說藝術》
寫序,說是:
「水晶有一章把《沉香屑第一爐香》同亨利·詹姆斯長篇名著《仕女圖》相比,
我在序裡也繼續把兩人作比。」《仕女圖》在大陸是翻譯作《一位女士的畫像》的,
它所講的美國純真少女到歐陸尋夢卻為歐洲陰暗傳統所構陷的故事,的確與葛薇龍
的命運暗合。不過我們讀一下1974年6 月9 日張愛玲寫給夏志清的信罷,裡面有一
句:「《仕女圖》也會找來看。」夏志清的原信看不到,不過猜也猜得出,應該是
夏志清說《仕女圖》如何如何與張愛玲的作品神似,張愛玲便應承下來說一定找來
看看。一定是沒看過,才會說「找來看」,雖然未必會當真去找。去美以後的張愛
玲,對主流文藝已經沒多少興致了。實際上,張愛玲的小說可與詹姆斯相比較的原
不止《仕女圖》而已。像詹姆斯早期的《華盛頓廣場》寫少女與男子私自定情而為
嚴父所不容,不得不生分,女兒與阻遏其婚事的父親之間一直張力不弛,這種女子、
情人與長輩的三角結構像極了《金鎖記》中的長安、世舫與七巧。張愛玲和亨利·
詹姆斯之間互無影響,比較才尤其意味深長。
張愛玲也讀過一些英語國家以外的作家。她在文章中提過契訶夫的《套中人》,
提過谷崎潤一郎的《神與人之間》,甚至還說起魯迅譯的《死魂靈》。不過她看
《死魂靈》全不與平常人相同,她是看細節,看書裡說走遍俄國的騙子在各地吃不
同的魚餡包子。她的興趣點不在主題、結構或者典型人物上面,她是在看魚餡包子。
張愛玲兩次鄭重其事地談到托爾斯泰,認為《戰爭與和平》是作品戰勝了作家,細
節戰勝了主題。老實說,張愛玲對所謂偉大的作品沒什麼興趣,即便英國作家她讀
的也只是當時英文選本裡常見的那幾個人名,她絕沒有心思去挖掘和光同塵的佳作。
對張愛玲來說,通俗作品更能見出人生的實像。
張愛玲在美國期間,洋書幾乎是只看通俗小說了。水晶說她看了不少James
Jones ,宋淇說張愛玲自承《半生緣》的結構是借自J .
P .Marquand,張愛玲自己多次談到詹姆斯·密契納。這些小說家真入不得旁
人的眼,在當時的美國便是半紅不黑,我們更難瞭解了。張愛玲喜讀通俗小說,大
家早就曉得,只不過知道中國的張恨水、李涵秋之流多一點,知道外國的少一點。
其實,張愛玲是一視同仁,中外通俗都愛看。她高中二年級寫的讀書報告裡面就有
林紓譯的《煙水愁城錄》,作者哈葛德是英國多產的通俗小說家。1995年於梨華寫
文章回憶張愛玲在美國的一次講演,講題是:「The Exotic West:from Rider
Haggard on」,翻譯成中文便是「西方之異國情調:從哈葛德講起」。錢鍾書
說:「哈葛德在他的同輩通俗小說家裡比較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一直沒有喪失他的
讀眾。」一點不假。40年代,張愛玲讀賽珍珠的英文小說,到美國以後,勒卡雷的
間諜小說她也看。很多瞭解張愛玲晚年情況的人都說她總開著電視,這很可能是實
情,文章裡也多有反映。我猜不止電視,電影大概也常看。張愛玲每提起一部通俗
作品,總不忘介紹它曾經改編成電影,有時還告訴大家主角是誰飾演的,像白蘭度
主演的《叛艦喋血記》,亨佛萊波嘉主演的《凱恩號嘩變》皆然。勒卡雷的小說
《(冷戰中)進來取暖的間諜》(大陸譯為《寒風孤諜》或《受冷漠的人》),張
愛玲要特意說句「搬到銀幕也是名片」。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我猜張愛玲是當成
通俗小說看的,甚至原著都未必讀,因為「拍成影片由詹姆斯·梅遜主演」,不讀
也知道情節了。莊信正的妻子楊榮華替張愛玲搬過家,後來寫了篇《在張愛玲沒有
書櫃的客廳裡》,說張愛玲家裡書架都沒有。沒有書架,不會有太多藏書,那麼多
通俗作品未必全買來讀。據戴文采說,張愛玲公寓外有一爿小書店,店主稱「她最
多在門外的書架逗留一會,從不進店裡來」。那麼多小說,不知她從哪裡買來的。
張愛玲的散文中最令人稱奇的兩篇是《談看書》和《談看書後記》,寫得又長,
讀起來又悶——僅是人種學和英國叛軍的話題就悶煞人。
然而張愛玲在1974年6 月30日致夏志清的信裡面是這樣說的:「前兩天找了信
正夫婦來長談,信正又說你喜歡《談看書》。我真高興,那篇東西花了不合比例的
時間在上面,這才覺得值得。」完全是「恨無知音賞」的遺憾心情。《談看書》等
兩篇文章引用了不少希奇古怪的書,平常人沒有心情去看的,那麼張愛玲為什麼想
看呢?未必是如她所說是「納罕多年的結果」。我們仔細揣度,會發現張愛玲講這
些故事時的視點並非一般小說家創造人物時的平視,她是高高在上,又冷又暖地俯
瞰。英國叛軍的種種行為殊少確證,張愛玲洞微燭幽,老吏判獄,循著人性的自然
狀態去揣度英國軍人的行止。她從這些洋書裡面挖掘出的,與從《海上花》、《金
瓶梅》中探得的點點滴滴秘密一般無二,都是人性之真實。此時的張愛玲開始意識
到「事實比虛構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戲劇性,向來如此」。從這個角度講,《談看書》
和《談看書後記》可視為張愛玲晚期文藝觀點的剖白。張愛玲讀書不系統,她對讀
書有怎麼一個觀念以前談的又極少,偏偏作興來說讀書了,卻又寫得如此隱晦,我
們真可深思。
知道張愛玲寫過詩的應該不多,瞭解她讀詩歌的情況的恐怕就更少了。1946年
她為《傳奇》增訂本寫序,「有幾句話同讀者說」。其中一句是「我不會做詩的,
去年冬天卻做了兩首,自己很喜歡,又怕人家看了說『不知所云』。」也許是連一
個說「不知所云」的人也沒有,此後張愛玲的詩再沒有露過面。她自己的詩在《中
國的日夜》一文中,不是很高明,但有情致。她談詩歌見解的文章是《詩與胡說》,
裡面還提到過周作人譯的日本詩。《談音樂》裡引用了勃朗寧的詩,《私語》裡引
用了Beverley Nichols 的詩,後者是個不甚知名的英國作家,我讀過他的文章,
但不曉得他也寫詩。張愛玲讀詩是別具只眼的。司馬新最近有一篇《今生緣——〈
張愛玲在美國〉之外一章》,裡面說到他訪問賴雅女兒愛麗斯的情形:「愛麗斯女
士想起張愛玲最喜歡的詩人是波特萊爾與裡爾克。」不知這話的可信度有幾分,張
愛玲既不通法語也不懂德文,要看也只能是英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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