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
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這一
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說的了,因此我是這樣的戀戀於這故事——
現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廉價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石的偉大結構。這一家,一
進門地下是淡乳黃的;這地方整個的像一支黃色玻璃杯放大了千萬倍,特別有那樣一種光閃
閃的幻麗潔淨。電影已經開映多時,穿堂裡空蕩蕩的,冷落了下來,便成了宮怨的場面,遙
遙聽見別殿的簫鼓。
迎面高高豎起了下期預告的五彩廣告牌,下面簇擁掩映著一些棕櫚盆栽,立體式的圓座
子,張燈結綵,堆得像個菊花山。上面湧現出一個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著眼淚。另有
一個較小的悲劇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廣告底下徘徊著,是虞家茵,穿著黑大衣,亂紛紛
的青絲發兩邊分披下來,臉色如同紅燈映雪。她那種美看著彷彿就是年輕的緣故,然而實在
是因為她那圓柔的臉上,眉目五官不知怎麼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輕人的願望,而一個心
願永遠是年輕的,一個心願也總有一點可憐。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小而秀的眼睛裡便露出
一種執著的悲苦的神氣。為什麼眼睛裡有這樣悲哀呢?
她能夠經過多少事呢?可是悲哀會來的,會來的。
她看看表,看看鐘,又躊躇了一會,終於走到售票處,問道:「現在票子還能夠退
嗎?」賣票的女郎答道:「已經開演了,不能退了。」她很為難地解釋道:「我因為等一個
朋友不來——這麼半天了,一定是不來了。」
正說著,戲劇門口停下了一輛汽車,那車子像一隻很好的灰色皮鞋。一個男人開門下
車,早已有客滿牌放在大門外,然而他還是進來了,問:「票子還有沒有了?只要一張。」
售票員便向虞家茵說:「那正好,你這張不要的給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對看了一眼。本來
沒什麼可窘的,如果有點窘,只是因為兩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輕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有點橫眉
豎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經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塵之色,反倒看上去順眼得多。家
茵手裡捏著張票子,票子仍舊擱在櫃台上,向售票員推去,售票員又向那男子推去。這女售
票員,端坐在她那小神龕裡,身後照射著橙黃的光,也是現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
是男女的事情大約是不管的。她隔著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塊。」那人掏出錢來,
見家茵不像要接的樣子,只得又交給售票員,由售票員轉交。那人先上樓去了,家茵隨在後
面,離得很遠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經坐下了,欠起身來讓她走過去。散戲的時候從樓上下來,被
許多看客緊緊擠到一起,也並沒有交談。一直到樓梯腳下,她站都站不穩了,他把她旁邊的
一個人一攔,她微笑著彷彿有道謝的意思,他方才說了聲:「擠得真厲害!」她笑道:
「噯,人真是多!」擠到門口,他說:「要不要我車子送您回去?人這麼多,叫車子一定叫
不著。」
她說:「哦,不用了,謝謝!」一出玻璃門,馬上像是天下大亂,人心惶惶。汽車把鼻
子貼著地慢慢的一部一部開過來,車縫裡另有許多人與輪子神出鬼沒,驚天動地吶喊著,簡
直等於生死存亡的戰鬥,慘厲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掙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兩盞
紅綠燈,天色灰白,一朵紅花一朵綠花寥落地開在天邊。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個弄堂房子三層樓上的一間房。她不喜歡看兩點鐘一場
的電影,看完了出來昏天黑地,彷彿這一天已經完了,而天還沒有黑,做什麼事也無情無緒
的。她開門進來,把大衣脫了掛在櫃子裡,其實房間裡比外面還冷。她倒了杯熱水喝了一
口,從床底下取出一雙舊的繡花鞋來,才換上一隻,有人敲門。她一隻腳還踏著半高跟的
鞋,一歪一歪跑了,一開門便叫起來道:「秀娟!啊呀,你剛才怎麼沒來?」她這老同學秀
娟生著一張銀盆臉,戴著白金腳眼鏡,擁著紅狐的大衣手籠,笑道:「真是對不起,讓你在
戲院裡白等了這麼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家茵扶著門框道:「啊?夏先生哪兒不舒服啊?」秀娟道:
「喉嚨疼,先還當是白喉哪!後來醫生驗過了說不是的,已經把人嚇了個半死!我打電
話給你的呀!說我不能去了,你已經不在家了。」家茵道:「沒關係的,不到就是,後來我
挺不放心的,想著別是出了什麼事情。」她掩上了門,扶牆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換
了。秀娟還站在那裡解釋個不了,道:
「先我想叫個傭人跑一趟,上戲院子裡去跟你說,傭人也都走不開,你沒看見我們那兒
忙得那個烏煙瘴氣的!」家茵重又說了聲:「沒關係的。」她把一張椅子挪了那,道:「坐
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來問道:「你好麼?找事找得怎麼樣?」家茵笑著把茶送到桌上,順便指給她
看玻璃底下壓著的剪下的報紙,說道:「寫了好幾封信去應徵了。恐怕也不見得有希望。」
秀娟道:「登報招請的哪有什麼好事情——總是沒有人肯做的,才去登報呢!」家茵道:
「是啊,可是現在找事情真難哪!我著急不是為別的——我就沒告訴我娘我現在沒有事,我
怕她著急!」秀娟道:「你還是常常寄錢給你們老太太嗎?」家茵點點頭,道:「可憐,她
用的倒是不多……」她接著卻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誤會以為她要借錢。秀娟一直
這些年來和她環境懸殊而做著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氣的,當下只同情地蹙著眉點了點頭
道:「其實啊……你父親那兒,你不能去想想辦法麼?」家茵聽了這話卻是怔了一怔,不由
得滿腔不願意的樣子,然而極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親跟母親離婚這些年了,聽說他境
況也不見得好,而且還有他後來娶的那個人,待會兒給她說幾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個釘
子!」
秀娟想了想道:「噯,也是難!——我倒是聽見他說,他那堂房哥哥要給他孩子請個家
庭教師。」家茵在她旁邊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層,就是怕你不願意做,要
帶著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頓了頓,微笑說道:「從前我也做過家庭教師的,所
以有許多麻煩的地方我都有點兒懂——挺難做人的!」秀娟道:「不過我們大哥那兒倒是個
非常簡單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麼長住在鄉下,只有這麼個孩子,沒人管。」
家茵道:「要麼我就去試試。」秀娟道:「你去試試也好。這樣子好了,我去給你把條件全
說好了,省得你當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麼又得費你的心!」秀娟笑著不說
什麼,卻去拉著她一隻手腕,輕輕搖撼了一下,順便看了看家茵的手錶,立刻失驚道:「噯
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來脾氣就更大,傭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著她站起
來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書,那天天氣特別好,那地方雖也是弄堂房子,卻是半隔離的小洋房,
光緻緻的立體式。樓上一角陽台伸出來蔭蔽著大門,她立在門口,如同在簷下。那屋簷挨近
藍天的邊沿上有一條光,極細的一道,像船邊的白浪。仰頭看著,彷彿那乳黃水泥房屋被擲
到冰冷的藍海裡去了,看著心曠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門牌,然後撳鈴。一個老媽子來開門,家茵道:「這兒是夏公館嗎?」
那女傭總懷疑人家來意不善,說:
「噯——找誰?」家茵道:「我姓虞。」這女傭姚媽年紀不上四十,是個吃齋的寡婦,
生得也像個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她把來人上上下下打量著,說:「哦……」家茵又添了一句
道:
「福煦的夏太太本來要陪我一塊兒來的,因為這兩天家裡事情忙,走不開……」姚媽這
才開了笑臉道:「唉,你就是那個虞小姐吧?聽見我三奶奶說來著!請來吧。」家茵進去
了,她關上大門,開了客室的門,說道:「您坐一會兒。」回過頭來便向樓上喊:「小蠻!
小蠻!你的先生來了!」一路叫上樓去,道:
「小蠻,快下來唸書!」
客室佈置得很精緻,那一套皮沙發多少給人一種辦公室的感覺。沙發上堆著一雙溜冰鞋
與污黑的皮球,一隻洋娃娃卻又躺在地下。房間儘管不大整潔,依舊冷清清的,好像沒有人
住。裡間用一截矮櫥隔開來作為書房。家茵坐下來好一會方見姚媽和那個孩子在門口拉拉扯
扯,姚媽說:「進來呀!
好好地進來!」女孩子被拖了進來,然而還扳住門口的一隻椅子。姚媽道:「我們去見
先生去!叫先生!」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蠻哪?小蠻幾歲了?」姚媽代答道:「八歲
了,還一點兒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連椅子一同拖了來。家茵道:「小蠻,你怎麼
不說話呀?」姚媽道:「她見了生人,膽兒小,平常話多著哪!凶著哪!」硬把她捺在椅上
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繼續笑問道:「小蠻是啞巴,是不是啊?」姚媽不在旁邊,小蠻便不
識羞起來,竟破例地搖了搖頭。而且,看見家茵脫下大衣,她便開口說:「我也要脫!」家
茵道:「怎麼?
你熱啊?」她道:「熱。」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著絨線衫,裡面還襯著絨線衫羊
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給她脫掉了一件。見桌上有筆硯,家茵問:「會不會寫
字啊?」小蠻點點頭。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寫在你這本書上,好不好?
我給你磨墨。」小蠻點點頭,果然在書面上寫出「夏小蠻」三字。家茵大加誇讚:「小
蠻寫得真好!」見她仍舊埋頭往下寫著,連忙攔阻道:「噯,好了,好了,夠了!」再看,
原來加上了「的書」二字,不覺笑了起來道:「對了,這就錯不了了……!」
姚媽送茶進來,見小蠻的絨線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喲!
你怎麼把衣裳脫啦!這孩子,快穿上!」小蠻一定不給穿,家茵便道:「是我給她脫
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頭上都有汗呢!」姚媽道:「出了汗不更容易著涼了?您不知
道這孩子,就愛生病,還不聽話——」家茵忍不住說了一句:「她挺聽話的!」小蠻接口便
向姚媽把頭歪著重重的點了一點,道:「噯!
先生說我聽話呢!是你不聽話,你還說人!」姚媽一時不得下台,一陣風走去把唯一的
一扇半開的窗砰的一聲關上了,咕嚕著說道:「我不聽話!你凍病了你爸爸罵起人來還不是
罵我啊!」
鐘點到了,家茵走的時候向小蠻說:「那麼我明天早起九點鐘再來。」小蠻很不放心,
跟出去牽著衣服說:「先生,你明天一定要來的啊!」姚媽一面去開門,一面說小蠻:「我
的小姐,你就別上大門口去了!再一吹風——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蠻快進去,她一
走,姚媽便把小蠻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來!」小蠻道:「我不穿!你不聽見先生
說的——」她一路上給橫拖直曳的,兩隻腳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媽一面念叨著一面逼
著她加衣服:「先生說的!
才來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慣得不聽話!孩子凍病了,凍死了,你這飯碗也沒有了!礙
不著我什麼呵——我反正當老媽子的,沒孩子我還有事做!沒孩子你教誰!」
小蠻掙扎著亂打亂踢,哭起來了,汽車喇叭響,接著又是門鈴響,姚媽忙道:「別哭,
爸爸回來了!爸爸不喜歡人哭的。」小蠻抹抹眼睛搶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
先生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極了!」問姚媽道:
「今天那位——虞小姐來過了?」姚媽道:「噯。」。她把他的大衣接過來,問:「老
爺要不要吃點什麼點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裡走,道:「嗯,好,有什麼東西隨便拿點來
吧,快點,我還要出去的。」小蠻跟在後面又告訴他:「爸爸,我真喜歡這新先生!」她爸
爸還沒有坐下就打開晚報身入其中,只說:
「好極了,以後你有什麼事都去問先生,我可以不管了!」小蠻道:「唔……那不
行。」她扳著他的腿,使勁搖著他,囉嗦不休道:「爸爸,這個先生真好看!」她爸爸半晌
方才朦朧地應了聲:「唔?」小蠻著急起來道:「爸爸怎麼不聽我說話呀?
……爸爸,先生說我真乖,真聰明!」她爸爸耐煩地說道;:
「噯,小蠻是真乖,你聽話,你讓姚媽帶你上樓去玩,啊!爸爸要清靜一會兒。」
小蠻有一天很興奮地告訴家茵說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
「怎麼才念了幾天書,倒又要放假啦?」小蠻道:「我明天過生日。」家茵道:「啊,
你就要過生日啦?你預備怎麼玩呢?」小蠻聽了這話卻又愀然道:「沒有人陪我玩!」家茵
不由得感動了,說:「我來陪你,好不好?」小蠻跳了起來道:「真的啊,先生?」家茵
問:「你喜歡看電影麼?」小蠻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眼睛朝上翻著看著自己額前掛下來的
一絡頭髮擊打著眉心,笑道:「爸爸有時候帶我去看。爸爸挺喜歡帶我出去的。
爸爸就頂怕跟娘一塊兒去看電影!」家茵詫異道:「為什麼呢?」
小蠻道:「因為娘總是問長問短的!」家茵撐不住笑了,道:
「你不也問長問短的麼?」小蠻道:「爸爸喜歡我呀!」隨又抱怨著:「不過他老是沒
工夫……先生你明天無論如何一定要來的!」家茵道:「好。我去買了禮物帶來給你啊!」
小蠻越發蹦得多高,道:「先生,你可別忘啦!」
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課出來就買了一籃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來這幾天她一直
惦記著應當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經坐在客室裡抽煙了,秀娟正忙著插花,擺糖果碟子。
家茵道:「喲,夏先生倒已經起來啦?好全了沒有?」夏宗麟起身讓坐,家茵把水果放在桌
上道:「這一點點東西我帶來的。」秀娟道:「噯吶,謝謝你,你幹嗎還花錢哪?你瞧我這
兒亂七八糟的!你上我們大哥家去來著嗎?小蠻聽話嗎?」
家茵趁此謝了她。秀娟道:「噯,真的,今天就是他們公司裡請客呀,你就別走了,待
會兒大哥也要來。你不也認識大哥嗎?」今天是請一個要緊的主顧,是宗麟拉來的,秀娟很
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經理。家茵便道:「不了,我待會兒回去還有點兒事。我一
直還沒有見過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噯呀,還沒看見哪?那麼正好,今天這兒見見不
得了!」
正說著,女傭來回說酒席傢伙送了來了,秀娟道:「你等著我來看著你擺。」家茵便站
起身來道:「你這兒忙,我過一天再來看你罷。」到底還是脫身走了。
次日她又去給小蠻買了件禮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氣,已經在這一家買了,還有點
不放心,隔壁兩家店舖裡也去看看,要確實曉得沒有更適宜更便宜的了。誰知她上次在電影
院裡遇見的那個人,這時候也來到這裡,覺得這櫥窗佈置得很不錯,望進去像個聖誕卡片,
扯棉拉絮大雪飄飄,搭著小紅房子,有些米老鼠小豬小狗賽璐珞的小人出沒其間。忽然,如
同卡通畫裡穿插了真人進去似的,一個女店員探身到櫥窗裡來拿東西,隔著雪的珠簾,還有
個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後指點著。他一看見,不由得怔住了。
他也走到這爿店裡去,先看看東西,然後才看到人,兩人都頓了一頓,輕輕的同時叫了
出來:「咦?真巧!」他隨即笑道:「又碰見了!——我正在這兒沒有辦法,不知道您肯不
肯幫我一個忙。」家茵用詢問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買一個禮送給一個八歲的女孩
子,不知買什麼好。」說到這裡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沒
有理會得他這話是否帶有說笑話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歡洋娃娃吧?買個洋娃娃
怎麼樣?」他道:「那麼索性請你替我揀一個好不好?」有的臉太老氣,有的衣服欠好,有
的不會笑;她很認真地挑了個。他付了錢,道:「今天為我耽擱了你這麼許多時候,無論如
何讓我送你回去罷。」家茵躊躇了一下:「要是不太繞道的話……不過我今天要去那個地方
很遠。
在白賽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賽仲路!」
這麼說著,自己也覺得簡直像說謊。
兩人坐到汽車裡,車子開到一家人家門口停下來,那時候他已經明白過來了,臉上不由
得浮起了說謊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車替她開著車門,家茵跳下來,說:「那麼,再會
了,真是謝謝!」她走上台撳鈴,他也跟上來,她一覺得形勢不對,便著慌起來,回身笑
說:「真是對不起,我不能夠請您進來了,這兒也不是我自己家裡——」然而姚媽已經把門
開了,家茵無法把她背後這盯梢的人馬上頓時立刻毀滅了不叫人看見,唯有硬著頭皮趕快往
裡一竄,不料那個人竟跟了進來,笑道:「可是這兒是我自己家呀!」家茵吃了一驚,手裡
的包裹撲地掉在地下。小蠻跑出來叫道:「先生!先生!爸爸!」
家茵道:「您就是這兒的——夏先生嗎?」夏宗豫彎腰給她揀起包裹,笑道:「是的—
—是虞小姐是嗎?」他把東西還她。她說:「這是我送小蠻的。」宗豫便交給小蠻道:
「哪,這是先生給你的!」小蠻來不及地要拆,問道:「先生,是什麼東西呀?」
宗豫道:「連謝都不謝一聲的啊?」姚媽冷眼旁觀到現在,還是沒十分懂,但也就笑嘻
嘻地幫了句腔:「說『謝謝先生!』」
小蠻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裡夾著的一包,指著問:「爸爸這是什麼?」宗豫道:「這是
我給你買的。你不說謝謝,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蠻的牛性子又發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
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蠻道:「讓姚媽媽給你收起來,等你牙齒長好了再吃罷。」又
向家茵笑道:「她剛掉了一顆牙齒。」
家茵笑道:「我看……」小蠻張開嘴讓她看了一看,卻對著那盒糖發了會呆,悶悶不
樂。家茵便道:「早知我還是買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來打算買手套的。」小蠻得不的這一
句話,就鬧了起來:「唔……我不要!我要手套!宗豫很覺抱歉。這孩子真可惡!
姚媽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幾句話要盤問車伕。車伕擱起了腳在汽車裡打瞌盹,姚媽倚在
車窗上,一隻手抄在衣襟底下,縮著脖子輕聲笑道:「噯,喂!這新先生原來是我們老爺的
女朋友啊?」車伕醒來道:「唔?不知道。從前倒沒看見過。」
姚媽道:「今兒那些東西還不都是老爺自個兒買的——給她做人情,說是『先生給買的
禮物』。」車伕把呢帽罩到臉上,睡沉沉的道:「我們不知道,別瞎說!」姚媽道:「要你
這麼護著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語著:「一直還當我們老爺是個正經人呢!原
來……」車伕嫌煩起來,道:「就算他們是本來認識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謠言!」姚媽
拍手拍腳地笑道:
「瞧你這巴結勁兒!要不是老爺的女朋友,你幹嗎這樣巴結呀?」
吃點心的時候,姚媽幫著小蠻圍飯單,便望著家茵眉花眼笑地道:「這孩子也可憐哪,
沒人疼!現在好了,有先生疼,也真是緣份!」宗豫便打斷她道:「姚媽,去拿盒洋火
來。」姚媽拿了洋火,又向小蠻道:「真的,小姐,趕明兒好好的唸書,也跟先生似的有那
麼一肚子學問,爸爸瞧著多高興啊!」宗豫皺著眉點蛋糕上的蠟燭,道:「好了好了,你去
罷,有什麼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蠻面前道:「小蠻,得你自己吹。」
家茵笑道:「一口氣把它吹滅,讓爸爸幫著點。」
菊葉青的方稜茶杯。吃著茶,宗豫與家茵說的一些話都是孩子的話。兩人其實什麼話都
不想說,心裡靜靜的。講的那些話如同折給孩子玩的紙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
看看她,她坐的那地方照著點太陽。她穿著件袍子,想必是舊的,因為還是前兩年行的大袖
口。蒼翠的呢,上面捲著點銀毛,太陽照在上面也藍陰陰的成了月光,彷彿「日色冷青
松」。
姚媽進來說:「虞小姐電話。」家茵詫異道:「咦?誰打電話給我?」她一出去,姚媽
便搭訕著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
「不怪我們小姐一會兒都離不開先生。連我們底下人都在那兒說:『真難得的,這位虞
小姐,又和氣,又大方,看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臉來道:「你怎麼儘管囉唆?」正說
著,家茵已經進來了,說:「對不起,我現在有點兒事情,就要走了。」
宗豫見她面色不大好,站起來扶著椅子,說了聲「咦」——家茵苦笑著又解釋了一句:
「沒什麼。我們家鄉有一個人到上海來了。我們那兒房東太太打電話來告訴我。」
是她父親來。家茵最後一次見到她父親的時候,他還是個風度翩翩的浪子,現在變成一
個邋遢老頭子了,鼻子也鉤了,眼睛也黃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著件舊馬褲呢大衣。
外貌有這樣的改變,而她一點都不詫異——她從前太恨他,太「認識」他了,真正的了
解一定是從愛而來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種奇異的徹底的瞭解。
她極力鎮定著,問道:「爸爸你怎麼會來了?」她父親迎上來笑道:「噯呀我的孩子,
現在長的真真是俊!呵!我要是在外邊見了真不認識你了!」家茵單刀直入便道:「爸爸你
到上海來有什麼事嗎?」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懇切地叫了她一聲道:「家茵!我就只有你
一個女兒,我跟你娘雖然離了,你總是我的女兒,我怎麼不想來看看你呢?」家茵皺著眉毛
別過臉去道:「那些話還說它幹什麼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為
著你娘。也難怪你!*銧!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許多苦啊!」他一眼瞥見桌上一個照相架子
「噯呀!這就她吧?呀,頭髮都白了,可不是憂能傷人嗎?我真是負心——」他脫下瓜
皮帽摸摸自己的頭,歎道:「自己倒還年輕,把你害苦了,現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願意
他對著照片指手劃腳,彷彿褻瀆了照片,她逕自把那鏡架拿起來收到抽屜裡。她父親面不改
色的繼續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這次就是跟一個人來的。你那個娘——我現在娶的一
個——她也想跟著來,我就帶她來。可見我是回心轉意了!」
家茵焦慮地問道:「爸爸,我這兒問你呢!你這次到底到上海來幹什麼的?」虞老先生
道:「家茵!我現在一心歸正了,倒想找個事做做,所以來看看,有什麼發展的機會。」家
茵道:
「噯喲,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慣,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兩人站著說了半天,虞老先
生到此方才端著架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徐徐地撈著下巴,笑道:「上海這麼大地
方,憑我這點兒本事,我要是誠心做,還怕——」家茵皺緊了眉頭道:「爸爸看你不知道現
在找事的苦處!」虞老先生道:「連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個男子漢哪——噯,真的,你
現在在哪兒做事呀?」家茵道:「我這也是個同學介紹的,在一家人家教書。這一次我真為
了找不到事急夠了,所以我勸你回去。」
虞先生略愣了一愣,立起來背著手轉來轉去道:「我就是聽你的話回去,連盤纏錢都沒
有呢,白跑一趟,算什麼呢?」家茵道:「不過你在這兒住下來,也費錢啊!」虞老先生自
衛地又有點慚恧咕嚕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個娘的一個妹夫那兒。」
家茵也不去理會那些,自道:「爸爸,我這兒省下來的有五萬塊錢,你要是回去我就給
你拿這個買張船票。」虞先生聽到這數目,心裡動了一動,因道:「噯,家茵你不知道,一
言難盡!我來的盤纏錢還是東湊西挪,借來的,你這樣叫我回去拿什麼臉見人呢?」家茵
道:「我就只有這幾個錢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這一身穿著,
又把她那簡陋的房間觀察了一番,不禁搖頭長歎道:「*銧!看你這樣子我真是看不出,原
來*鬩彩欽餉純喟。銧!其實論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實應該是我做爸爸的責任,
找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兒,那麼也就用不著自個兒這裡苦了!」家茵蹙額背轉身去道:「爸
爸你這些廢話還說它幹嗎?」虞老先生自噯:「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來連累你了!你剛才
說的有多少錢?」他陡地掉轉話鋒,變得非常爽快利落:「那麼你就給我。我明天一早就
走。」家茵取鑰匙開抽屜拿錢,道:「你可認識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過錢去,笑道
他第二次出現,是在夏家的大門口,宗豫趕回來吃了頓午飯剛上了車子要走——他這一
向總是常常回來吃飯的時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車,把車中人的身份年紀都也看在
眼裡。他上門撳鈴:「這兒有個虞小姐在這兒是吧?」他嗓門子很大,姚媽詫異非凡,虎起
了一張臉道:「是的。幹嗎?」
虞老先生道:「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是她的老太爺來看她了。」
姚媽將頭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爺?」
裡面客室的門恰巧沒關上,讓家茵聽見了,她疑疑惑惑走出來問:「找我啊?」一看見
她父親,不由得衝口而來道:
「咦?你怎麼沒走?」虞老先生笑了起來道:「傻孩子,我幹嗎走?我走,我倒不來
了!」家茵發急道:「爸爸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虞老先生大搖大擺的便往裡走,道:「我
上你那兒去,你不在家*猵!」家茵幾乎要頓足,跟在他後面道:「我怎麼能在這兒見你,
姚媽引路進客室,笑道:「你別客氣,虞小姐在這兒,還不就跟自個家裡一樣,您請
坐,我這兒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來。小蠻見了生人,照例縮到一邊去眈眈注視著。
虞老先生也誇獎了一聲:「呦!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媽出去了,便焦憂地低聲說
道:「噯呀,爸爸,真的——我待會兒回去再跟你說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倒攤手
攤腳坐下來,又笑又歎道:「噯,你到底年紀輕,實心眼兒!你真造化,碰到這麼一份人
家,就看剛才他們那位媽媽這一份熱絡,幹嗎還要拘呢,就這兒椅子坐著不也舒服些麼?」
他在沙發上顛了一顛,蹺起腿來,頭動尾巴搖的微笑說下去:「也許有機會他們主人回來
了,托他給我找個事,還怕不成麼?」家茵越發慌了,四顧無人,道:「爸爸!你這些話給
人聽見了,拿我們當什麼呢?我求求你——」
一語未完,姚媽進來奉茶,又送過香煙來,幫著點火道:
「老太爺抽煙。」虞老先生道:「勞駕勞駕!」他向家茵心平氣和地一揮手道:「你們
有功課,我坐在這兒等著好了。」姚媽道:「您就這邊坐坐吧!小蠻唸書,還不也就那麼回
事!」家茵正要開口,被她父親又一揮手,搶先說道:「你去教書得了!
我就跟這位媽媽聊聊天兒。這位媽媽真周到。我們小姐在這兒真虧你照顧!」姚媽笑
道:「噯呀!老太爺客氣!不會做事。」
家茵無奈,只得和小蠻在那邊坐下,一面上課,一面只聽見他兩個括辣鬆脆有說有笑
的,彼此敷衍得風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裡指點著道:「你看這地方多精緻,收拾得多乾淨啊,你要是不能幹還
行?沒有看見別的媽媽?就你一個人哪?」姚媽道:「可不就我一個人?」虞老先生忽又發
起思古之幽情,歎道:「那是現在時世不同了,要像我們家從前用人,誰一個人做好些樣的
事呀?管鋪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媽一方面謙虛著,一方面保留著她的自傲,說道:「我們
這兒事情是沒多少,不過我們老爺愛乾淨,差一點兒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慣了!」虞老先生
忙接上去問道:「你們老爺挺忙呢?他是在什麼衙門裡啊?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一位儀表非
凡的爺們坐著汽車出門,就是他嗎?」姚媽道:「就是!我們老爺有一個興中藥廠,全自個
兒辦的,忙著呢,成天也不在家。我們小蠻現在幸虧虞小姐來了,她已有伴兒了。」
小蠻不停地回過頭來,家茵實在耐不住了,走過來說道:
「爸爸,你還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這兒說話,小蠻在這兒做功課分心。」姚媽搭訕
著便走開了,怕他們父女有什麼私房話說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鐘,也就站起身來道:
「好,好,我就走。你什麼時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點半來。」虞老先生道:「那我
在你那兒枯坐著三四個鐘頭幹嗎呢?要不,你這兒有零錢嗎,給我兩個,我去洗個澡去。」
家茵稍稍吃了一驚,輕聲道:「咦?那天那錢呢?」虞老先生道:「*銧!你不想,上海這
地方*案蒺E榍sy疇蘇餉蔥磯通歟y共凰閌〉穆穡俊*
家茵不免生氣道:「指定你拿了上哪兒逛去了!」虞老先生脖子一歪,頭往後一仰,厭
煩地斜瞅著她道:「那幾個錢夠逛哪兒呀?,你真不知道了!你爸爸不是沒開過眼的
小蠻伏在桌上枕著個手臂,一直沒聲兒的,這時候卻幽幽地叫了聲:「……先生,我想
吃西瓜!」家茵走來笑道:「這兒哪有西瓜?」小蠻道:「那就吃冰淇淋。我想吃點兒涼
的。」
家茵俯身望著她道:「呦!你怎麼啦?別是發熱了?」小蠻道:
「今天早起就難受。」家茵道:「噯呀!那你怎麼不說啊?」小蠻道:「我要早說就連
飯都沒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額上,嚇了一跳道:「可不是——熱挺大呢!」忙去叫姚媽,
又回來哄著拍著她道:「你聽先生的話,趕快上床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兒早上就好了!」
她看著小蠻睡上床去,又叮囑姚媽幾句話:「等到六點鐘你們老爺要是還不回來,你打
電話去跟老爺說一聲。她那熱好像不小呢!」姚媽道:「噢。您再坐一會兒吧?等我們老爺
回來了,讓汽車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
她今天回家特別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親也沒來,猜著他大約因為拿到了點錢,
就又杳如黃鶴了。
當晚夏家請了醫生,宗豫打發車伕去買藥。他在小孩房裡踱來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臉
上通紅,迷迷糊糊嘴裡不知在那裡說些什麼。他突然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怖,彷彿她說的已
經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他伏在毯子上,湊到她枕邊去凝神聽著。原來小蠻在那裡喃喃說了
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別走!」宗豫一聽,心裡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
彷彿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動也沒動,背著燈,他臉上露了一種復
雜柔情,可是簡直像洗濯傷口的水,雖是涓涓的細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後
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家茵的房裡現在點上了燈。她剛到客房公用的浴室裡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裡來晾
著。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綢花白累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
面有藍水的痕子,一條雪青,窗格子上都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簾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
氛。手帕濕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
時還有人來看她。
她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
起初很慌張,說:「請進來,請坐罷。」
然後馬上想到小蠻的病,也來不及張羅客人了,就問:「不知道夏先生回去過沒有?剛
才我走的時候,小蠻有點兒不舒服,我正在這兒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為這事情
來。」家茵又是一驚,道:「噢——請大夫看了沒有?」宗像道:「大夫剛來看過。他說要
緊是不要緊的。可是得特別當心,要不然怕變傷寒。」家茵輕輕地道:「噯呀,那倒是要留
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這麼晚了還跑到這兒來,想問問您肯不肯上我們那兒住幾
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躊躇了一下,然而她答應起來卻是一口答應了,說,「好,
我現在就去。」宗豫道:「其實我不應當有這樣的要求,不過我看您平常很喜歡她的。她也
真喜歡您,剛才睡得糊里糊塗的,還一直在那兒叫著『先生,先生』呢!」家茵聽了這話倒
反而有一點難過,笑道:「真的嗎?——那麼請您稍坐一會兒,我來拿點零碎東西。」她從
床底下拖出一隻小皮箱,開抽屜取出些換洗服裝在裡面。然後又想起來說:「我給您倒杯
茶。」倒了點茶鹵子在杯子裡,把熱水瓶一拿起來,聽裡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道:
「哦,我倒忘了——這熱水瓶破了!我到樓底下去對點熱水罷。」宗豫先不知怎麼有一點怔
怔,這時候才連忙攔阻道:
「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過來,紅著臉
說:「對不起。」從他的椅背上把一雙濕的襪子拿走了,掛在床欄杆上。
她理東西,他因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
裡了。壁角放著個洋油爐子,挨著五斗櫥,櫥上擱著油瓶,飯鍋,蓋著碟子的菜碗,白洋瓷
臉盆,盒上搭著塊粉紅寬條的毛巾。小鐵床上鋪著白色線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剛
才拖箱子的時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只露出一隻天青平金繡花鞋的鞋尖。床頭另
堆著一疊箱子,最上面的一隻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
舊式的控雲銅鎮,已經蛈角F青綠色,配著那大紅底子,鮮艷奪目。在昏黃的燈光下,
那房間如同一種暗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籐書架,另有一面
大圓鏡子,從一個舊梳妝台拆下來的,掛在牆上。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裡插著一大枝
臘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裡,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裡,如同從一個月
洞門裡橫生出來。
宗豫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
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麼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裡誠誠心心
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於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
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
「這是你母親麼?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麼?」宗豫道:「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
家茵道:「她在鄉下。」宗豫道:「老太爺也在鄉下?」家茵折疊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後
說:「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宗豫稍稍有點驚異,輕聲說了聲:「噢——那麼你一個人
在上海麼?」家茵說:「噯。」宗豫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們老太太倒放心麼?」家茵笑
道:「也是叫沒有辦法,一來呢我母親在鄉下住慣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在鄉下比較開銷
省一點。」
宗豫又道:「那麼家裡沒有兄弟姊妹嗎?」家茵道:「沒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來
道:「你看我問上這許多問句,倒像是調查戶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鎖了起來,
道:「我們走罷。」她讓他先走下樓梯,她把燈關了,房間一黑,然後門口的黑影把門關
了。
玻璃上的手帕貼在那裡有許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這次姚媽一開門便滿臉堆上笑來,道:「啊,老太爺來
了!老太爺您好啊?」虞老先生讓她一抬舉,也就客氣得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
「噯,好!」進門便問:「我們小姐在這兒嗎?我上那兒去了好幾趟都不在家。」姚媽道:
「虞小姐這兩天住在我們這裡。」「哦……」他兩眼朝上翻著,手摸著下巴,暗自忖量著,
踱進客室,接上去就問:「你們老爺在家麼?」姚媽道:「老爺今天沒回來吃飯,大概有應
酬——老太爺請坐!」虞老先生坐下來,把腿一蹺,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銧,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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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媽笑吟吟的去報與家茵:「虞小姐,老太爺來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
媽道:「我正在念叨著呢,怎麼這兩天老太爺沒來嘛?老太爺真和氣,一點兒也不搭架
子!」家茵委實怕看姚媽那笑不嗤嗤的臉色,她也不搭碴,只說了聲:
「你在這兒看著小蠻,我一會兒就上來。」
她一見她父親就說:「你怎麼又上這兒來做什麼?上次我在家裡等著你,又不來!」虞
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幹嗎老是這麼狠?都是你不肯說——」他把聲音放低了,借助於手
勢道:「這兒這夏先生有這麼大一個公司,他哪兒用不著我這樣一個人?只要你一句話!」
家茵愁眉雙鎖兩手直握著道:
「不是我不肯替你說,我自個兒已經是薦了來的,不能一家子都靠著人家!」虞老先生
悄悄地道:「你怎麼這麼實心眼子啊?
這兒夏先生既然有這麼大的事業,你讓他安插個人還不容易麼?你爸爸在公司裡有個好
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饒了我罷!你不替我丟臉就行,還說增光!」一句
話傷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來道:「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說我自個兒同他說!他對你有
這份心,橫是也不能對你老子這一點事都不肯幫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氣憤憤的往
外走,家茵急得說:「你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聽著也不成話!」攔他不住,他還是一路
高聲嘰咕著出去:「說我塌台!自個兒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沒臉!」姚媽這時候本
來早就不在小兒床前而在樓下穿堂裡,她搶著替他開門道:「老太爺您走啦?」虞老先生恨
恨的把兩手一摔,袖子一灑,朝她說了句:
「養女兒到底沒用處!從前老話沒錯!」
家茵氣得手足冰冷。她獨自在樓下客廳裡有半天的工夫。
回到樓上來,還有點神思恍惚。一開門,卻見姚媽坐在小蠻床上餵她吃東西,床上擱著
一隻盤子,裡面托著幾色小菜。家茵一時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姚媽先笑道:「虞小姐,我給
小蠻煮了點兒稀飯——」家茵慌忙走過來道:「噯呀,她不能吃,她已經好多天沒吃東西
了,禁不起!」姚媽不悅道:「喲!我都帶了她好多年了,我還會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盤
裡有肉鬆皮蛋,一著急,馬上動手把盤子端開了,道:「你不懂——醫生說的,恐怕會變傷
寒,只能吃流質的東西——」姚媽至此便也把臉一沉,一隻手端著碗,一隻手拿著雙筷子在
空中點點戳戳,道:「我當然不懂,我又沒念過書,不認識字!不過看小孩子我倒也看過許
多了,養也養過幾個!」家茵也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太欠斟酌,勉強笑了一笑道:「當然我
知道你是為她好,不過反而害了她了!」姚媽道:「我想害她幹嗎?我又不想嫁給老爺做姨
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媽你怎麼了?我又不是說你想害她——」姚媽把碗筷往托盤裡重
重的一擱,端了就走,一路嘟囔著:「小蠻倒這麼大了,怎麼活到現在啦?
我知道,我們老爺就是昏了心。」家茵到這時候方才回味過來,不禁兩淚交流。
姚媽將飯盤子送入廚下,指指樓上對廚子說道:「沒看見這樣不要臉的人!良心也黑,
連這麼一個孩子,因為是我們太太養的,都看不得!將來要是自己養了,還了得嗎!」廚子
詫異道:「噯,你怎麼了?」姚媽只管烘烘地數落下去道:「現在時世也不對了,從前的姨
奶奶也得給祖宗磕了頭才能算;現在,是她自個兒老子說的,就住到人家來了,還要掐著孩
子管!」廚子徐徐地在圍裙上擦著手,笑道:「今天怎麼啦?你平常不是巴結得挺好嗎?今
天怎麼得罪了你啦?」姚媽也不理他,自道:「可憐這孩子,再不吃要餓死了!不病死也餓
死了!
這些天了,一粒米也沒吃到肚裡。可憐我們太太在那兒還不知道呢!——她沒良心我能
沒良心,我明兒就去告訴太太去!
太太待我不錯呀!」說著,倒傷感起來,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廚子拉了她
一把,道:「我勸你省省罷!」姚媽道:
「呸!像你這種人沒良心的!太太從前也沒錯待你!眼看著孩子活活地要給她餓死了!
——我這就去歸折東西去。」
不久,她拾著個大包袱穿過廚房,廚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媽正眼也不看他,
道:「還是假的?」廚子趕上去攔著她道:「噯,你走,不跟老爺說?待會兒老爺問起你
來,我們怎麼說?」姚媽回過頭來大聲道:「老爺!老爺都給狐狸迷昏了!——你就說好
了:說小蠻病了,我下鄉去告訴太太去了!」
小蠻的臥房裡,晚上點著個淡青的西瓜形的燈,瓜底下垂下一叢綠穗子,家茵坐在那小
白椅上拆絨線,宗豫走進來便道:「咦?你的圍巾,為什麼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給
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噯呀,真是——我要是記得我就去給她買來了!」家茵
笑道:「這顏色的絨線很難買,我到好幾個店裡都問過了,配不到。」小蠻醒了,轉過身來
道:
「爸爸,等先生給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馬上戴著上街去,上公園去。」宗豫笑道:「這
麼著急啊?」小蠻道:「我悶死了!——先生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家茵笑道:「先生肚子
裡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我家裡倒有一本童話書,過去我拿來給你看,好不好?」小
蠻悶懨懨的又睡著了。
家茵恐怕說話吵醒她,坐到遠一點的椅子上去,將絨線繞在椅背上。宗豫跟過來笑道:
「我能不能幫忙?」家茵道:
「好,那麼您坐在這兒,把手伸著。」他讓她把絨線繃在他兩隻手上,又回過頭去望了
望小蠻,輕聲道:「手套慢慢地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鬧著要出去。」家茵點頭道:「我知
道。小孩就是這樣!」宗豫聽她口吻老氣橫秋的,不覺笑了起來道: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個是我的大女兒,一個是我
的小女兒。」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笑道:「哦?你倒佔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
「其實真要算起年紀來,我要有這麼大的一個女兒大概也可能。」家茵道:
「不,哪裡!」宗豫道:「你還不到二十罷?」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
「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過比我大十歲!」
正因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對面,倒反而使他有一點感慨起來,道:「可是我近來的
心情很有點衰老了。」家茵道:「為什麼呢?在外國,像這樣的年紀還正是青年呢。」宗豫
道:
「大概因為我們到底還是中國人罷?」
一個新雇的老媽子來回說有客來了,遞上名片。宗豫下樓去會客。小蠻躺在床上玩弄著
他丟下的一副皮手套,給自己戴上試試,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來道:「先生你看你看!」
家茵硬給她脫下了,把手塞到被窩裡去,道:「別又凍著了!
剛好了一點兒。」她把宗豫的手套拿著看看,邊上都裂開了。
她微笑著,便從皮包裡取出一張別著針線的小紙,給他縫兩針。小蠻忽然大叫起來道:
「先生,你怎麼給爸爸補手套,倒不給我打手套?幾時給我打好呀?」家茵急急把線咬斷
了,把針線收了起來,道:「你別嚷嚷。待會兒爸爸來了你也別跟他說,啊。你要是告訴
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蠻道:「唔……你別回家!」家茵道:「那麼你別告
訴他。」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先生呢?」小蠻道:
「先生去給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裡把那副手套戴上脫下地玩,便道:「你就
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楂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宗豫仔細拿
著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記得是破的*猵!」小蠻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
是*昧耍|魬餉春茫@i撬籛衁悃t模俊斃÷隄蠾鬎\拋歟s潰骸拔也桓嫠唚悖弊讜Д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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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內V茨憔捅鷥嫠呶伊恕!彼埲L攀痔祝y夯旱淖約捍魃狹耍u錘純醋擰*
家茵一等小蠻熱退盡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來看她,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
說道:「我買衣料是絕對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式。」「還有一個盒子。」家茵微笑道:
「您真太細心了,真是謝謝!」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嘟嘟煮著,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
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地揭開鍋蓋,笑道:「是我母親從鄉下給我帶來的年糕—
—」宗豫又道:「聞著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嘗嘗,可是沒什麼好吃。」
宗豫笑道:「我倒是餓了。」家茵笑著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只有一個。」她遞了給
他,她自己預備用一個缺口的藍邊菜碗,宗豫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
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宗豫道:
「添也可以多添一點。」
家茵在用調羹替他舀著,樓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進
來,一面拆著,便說:「大概是我上次看了報上的廣告去應徵,來的回信。」宗豫笑道:
「可是來的太晚了!」家茵讀著信,道:「這是廈門的一個學校,要一個教員,要擔任國英
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體操十幾種課程——可了不得!還要管庶務。」宗豫接過來一看,
道:
「供膳宿,酌給津貼六萬塊。這簡直是笑話*猵!也太慘了!這樣的事情難道真還有人*
獻□悅矗俊繃餃誦α稅□歟n涯旮散萊粵恕*
宗豫想起來問:「哦,你說你有一本兒童故事,小蠻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對
了,讓我找出來給你帶了去。」宗豫道:「我們中國真是,不大有什麼書可以給小孩看
的。」家茵道:「噯。」她在書架上尋來尋去尋不到,忽道:「哦,墊在這底下呢!這地板
有一條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書墊著——」她蹲下身去把那本書一抽,不想那小籐書架往前
一側,一瓶香水滾下來,潑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噯呀,怎麼了?」他
趕過來,掏出手絹子幫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紅著臉扶著書架子,道:「真要命,我這麼
粗心!」她換了本書把書架墊平了,連忙取過掃帚,把玻璃屑掃到門背後去。宗豫湊到手帕
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我這手絹子再也不去洗它了。留著做個紀念。」家茵也
不做聲,只管低著頭,把地掃了,把地下的破瓶子與那本書拾了起來。宗豫接過書去,上面
濺了些水漬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卻被家茵奪過信箋,道:「噯,不,我要
留著。」宗豫怔了一怔,道:「怎麼?你——想到廈門去做那個事情麼?」家茵其實就在這
幾分鐘內方才有了一個新的決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來。打碎的那瓶香水,
雖然已經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氣倒更濃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來看了看,將它倚在窗台
上站住了,順手便從花瓶裡抽出一枝洋水仙來插在裡面。家茵靠在床欄杆上遠遠地望著他,
兩手反扣在後面,眼睛裡帶著淒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蓋上的一張報紙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閱,道:「國泰這張電影好像很
好,一塊兒去看好麼?」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這是舊報紙。」宗豫「哦」了一聲,自
己也笑了起來,又道:「現在國泰不知在做什麼?去看五點的一場好麼?」家茵頓了頓,
道:「今天我還有點兒事,我不去了。」宗豫見她那樣子是存心冷淡他,當下也就告辭走
了。
她撕去一塊手帕露出玻璃窗來,立在窗前看他上車子走了,還一直站在那裡,呼吸的氣
噴在玻璃窗上,成為障眼的紗,也有一塊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陣抹,正看見她父
親從弄堂裡走進來。
虞老先生一進房,先親親熱熱叫了聲:「家茵!」家茵早就氣塞胸膛,哭了起來道:
「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們家去胡說一氣……」他拍著她,安慰道:「噯喲,我是
你的爸爸,你有什麼話全跟我說好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幹什麼呢?夏先生人多
好!」家茵氣極了,反倒收了淚,道:
「你是什麼意思?」虞老先生坐下來,把椅子拖到她緊跟前,道:
「孩子,我跟你說——」他摸了摸口袋裡,只摸出一隻空煙匣,因道:「噯,你叫他們
底下給我買包香煙去。」家茵道:「人家的傭人我們怎麼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
什麼要緊?」
家茵道:「住在人家家裡,處處總得將就點。」虞老先生道:
「不是我說你,有那麼好的地方怎麼不搬去呢?偏要住這麼個窮地方,多受憋啊!」家
茵詫道:「搬哪兒去呀?」虞老先生道:
「夏先生那兒呀!他們那屋子多講究啊!」家茵道:「你這是什麼話呢?」虞老先生笑
道:「噯呀,對外人瞞末,對自己人何必還要——」家茵頓足道:「爸爸你怎麼能這麼
說!」虞老先生柔聲道:「好,我不說,我不說!我們小姐發脾氣了!不過無論怎麼樣,你
托這個夏先生給我找個事,那總行!」
正說到這裡,房東太太把家茵叫了去聽電話。家茵拿起聽筒道:「喂?……哦,是夏先
生嗎?……啊?現在你在國泰電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麼沒有聲音
了?」她有點茫然,半晌,方才掛上電話。又愣了一會,回到房裡來,便急急地拿大衣和皮
包,向她父親說:「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有點事情,你回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
夏先生找事,那是絕對不行的。你這兩天攪得我心裡亂死了!」
虞老先生神色沮喪,道:「噢,那麼我在這兒再坐會兒。」家茵只得說:「好罷,好
罷。」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著手徘徊著,東張西望,然後把抽屜全抽開來看過了,發現一盒衣
料,忽然心生一計。他攜著盒子,一溜煙下樓,幸喜無人看見。他從後門出去了又進來,來
到房東太太的房間裡,推門進去,笑道:「孫太太,我買了點兒東西送你。我來來去去,一
直麻煩你——不成敬意!」房東太太很覺意外,笑得口張眼閉,道:「噯喲,虞老先生,您
太客氣了,幹嗎破費呀!」虞老先生道:「噯,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著日
本人從牙縫裡「絲……」吸了口氣,攢眉笑道:「我有點小事我想托你,不知肯不肯?」孫
太太道:「只要我辦得到,我還有什麼不肯的麼?」虞老先生道:
「因為啊,不瞞你孫太太說,我女兒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時,本來你什麼都知道的;我知
道你是好人,也不會說閒話的。不過你想,弄了這麼個夏先生常跑來,外人要說閒話了!女
孩子總是傻的,這男人你是什麼意思!我做父親的不到上海來就罷,既然來了,我就得問問
他是個什麼道理!」孫太太點頭,道:「那當然,那當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
鬧,就跟他說說清楚。他要是真有這個心,那麼就趁我在,就把事情辦了!」孫太太點頭不
迭,道:「那也是正經!」虞老先生道:
「我想請你看見他來了就通知我一聲。他什麼時候著來,我女兒總不肯告訴我。」孫太
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趕到戲院裡,宗豫已經等了她半天,靠在牆上,穿著深色的大衣,雖在人叢裡,臉
色卻有一點淒寂,很像燈下月下的樹影倚在牆上。看見她,微笑著迎上前來,家茵道:
「怎麼你只說一個地點時間就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不能夠來。不來,
又怕你老在這兒等著我。」宗豫笑道:
「我就是怕你說你不能夠來呀!」家茵笑道:「你這人真是!」
他引路上樓梯,道:「我們也不必進去了,已經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麼你為什
麼要約在戲院裡呢?」宗豫道:
「因為我們第一次碰見是在這兒。」二人默然走上樓來,宗豫道:「我們就在這兒坐會
兒罷。」坐在沿牆的一溜沙發上,那裡的燈光永遠是微醺。牆壁如同一種粗糙的羊毛呢。那
穿堂裡,望過去有很長的一帶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種魅艷的荒涼。宗豫望著她,過了一
會,方道:「我要跟你說不是別的——昨天聽你說那個話,我倒是很擔心,怕你真的是想
走。」
家茵頓了一頓,道:「我倒是想換換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離開上海,是不
是?」家茵道:「是的。我覺得,老是這樣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問,道:
「為什麼?……
我倒勸你還是待在上海的好。」有個收票人看他們一談談了有三刻鐘,不由得好奇起
來,走過去,彷彿很注意他們。宗豫也覺得了,他做出不耐煩的神氣,看了看手錶,大聲
道:「噯呀,怎麼老不來了!不等他了,我們走罷。」兩人笑著一同走了。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來看她,道:「你沒想到我這時候來罷?我因為在外邊吃了飯,時
候還早,想著來看看你。不嫌太晚罷?」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剛吃了晚飯呢。」她把
一盞燈拉得很低,燈下攤著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麼呢?」
家茵笑道:「起課。」宗豫道:「哦?你還會這個啊?」他把桌上的一本破舊的線裝本
的課書拿起來翻著,帶著點蔑視的口吻,微笑問道:「靈嗎?」家茵笑道:「我也是鬧著玩
兒。從前我父親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親等他,就拿這個消遣。我就是從我母親那兒學來
的。」宗豫坐下來弄著牌,笑道:「你剛才起課是問什麼事?」家茵笑道:「問哪?……問
將來的事。」
宗豫道:「那當然是問將來的事,難道是問過去?你問的是將來的什麼事?」家茵道:
「唔……不告訴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許可以猜得著。……讓我也來起一個好
不好?」家茵道:「好,我來幫你看。你問什麼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
你。說不定我們問一樣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說的排成一條長條。她站在他背後俯身看著,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
道:「喲,挺好,是上上,再來,要三次——噯呀,這個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經心慌
起來,帶笑叮囑道:「得要誠心默禱,不然不靈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煙灰盤上的洋火盒裡
斜斜插著的一枝香,笑了起來道:「你真是誠心,還點著香呢!」香已經捻滅了,家茵待要
給他點上,宗豫卻道:「不用了。這也是一樣的——」他把他吸著的一枝香煙插在煙灰盤子
裡。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噯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不
管!看看它怎麼說。」宗豫翻書,讀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
月鏡花空中樓閣。」家茵輕聲笑道:「說得挺害怕的!」宗豫覺得她很受震動,他立刻合上
了書,道:「相信當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來。
宗豫過了一會,道:「水開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在爐子上擱一壺水,可以稍
微暖和點,算熱水汀。」宗豫笑道:
「真是好法子。」家茵走過去就著爐子烘手,自己看著手。宗豫笑道:「你看什麼?」
家茵道:「我看我有沒有螺。」宗豫走來問道:「怎麼叫螺?」家茵道:「噯呀,你連這個
都不懂啊?
你看這手紋,圓的是螺,長的是簸箕。」宗豫攤開兩手伸到她面前道:「那麼你看我有
幾個螺。」家茵拿著看了一看,道:
「你有這麼多螺!我好像一個都沒有。」宗豫笑道:「有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沒有螺手裡拿不住錢,也愛砸東西。」宗豫
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臉色陡地變了——她父親業已推門走了進來。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道:「噯,家茵!這位是——」家茵只得介紹道:「這是夏先
生,這是我父親。」宗豫茫然地立起身來道:「咦?你父親?虞先生幾時到上海的?」虞老
先生連連點頭鞠躬道:「啊,我來了已經好幾天了。到您府上好幾次都沒見到。」宗豫越發
摸不著頭腦,道:「噯呀,真是失迎!」他輕輕地問家茵:「我沒聽見你說嗎?」家茵道:
「那天他來,剛巧小蠻病了,一忙就忘。」虞老先生一進來,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夠他施
展的。他有許多身段,一舉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們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
培,真是她的造化。
你夏先生少年英俊,這樣的有作為,真是難得!」宗豫很僵地說了聲:「您過獎了!請
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這老朽,也真是無
用,也是因為今年時事又不太平,鄉下沒辦法,只好跑到上海來,要求夏先生賞碗飯吃,看
看小女的面上,給我個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宗豫很是詫異,略頓了一頓道:
「呃——那不成問題。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別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
子舊書,這半輩子可以說是懷才不遇——」家茵一直沒肯坐下,她把床頭的絨線活計拿起來
織著,淡淡地道:「所以羅,像我爸爸這樣的是舊式的學問,現在沒哪兒要用了。」宗豫
道:「那也不見得。我們有時候也有點兒應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簡直就沒有這一類人
材。」虞老先生道:「那!輓聯了,壽序了,這一類的東西,我都行!都可以辦!」宗豫
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話——」家茵氣得別過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
我明兒早上來見您。
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他,道:「好,就請您明天上午來,我
們談一談。」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煙匣子道:「您抽煙?」虞老先生欠身接著,先忙著替他把他的一支點上
了,因道:「現在的人都抽這紙煙了,從前人聞鼻煙,那派頭真足!那鼻煙又還有多少等多
少樣,像我們那時候都有研究的。哪,我這兒就有一個,還是我們祖傳的。您恐怕都沒看見
過——」他摸出一隻鼻煙壺來遞與宗豫,宗豫笑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
地把玩了一會,道:「看上去倒挺精緻。」虞老先生湊近前來指點說道:「就這一個玻璃翡
翠的塞子就挺值錢的。咳,我真是捨不得,但沒有辦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給我想法子
先押一筆款子來。」家茵聽到這裡,突然掉過身來望著她父親,她頭上那盞燈拉得很低,那
荷葉邊的白瓷燈罩如同一朵淡黃白的大花,簪在她頭髮上,深的陰影在她臉上無情地刻劃
著,她像一個早衰的熱帶女人一般,顯得異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認識懂得古董的人
呢!」虞老先生道:「無論怎麼樣,拜託拜託!」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
不對,忙道:
「噢噢,我這兒先走一步,明兒早上來見你。費心費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親現在年紀大了,更顛倒了!他這次來也不知來幹嗎!他一來我
就勸他回去。他已經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過慮了!」
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是有點誤會,不過到底
是你的父親,你不應當對他先存著這個心。」
虞老先生自從有了職業,十分興頭。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廚子買菜回來,正在門口
撞見他,廚子道:「咦?老太爺今天來這麼早啊?」他彎腰向虞老先生提著的一隻鳥籠張了
一張,道:「老太爺這是什麼鳥啊?」虞老先生道:「這是個畫眉,昨天剛買的,今天起了
個大早上公園去遛遛它。」廚子開門與他一同進去,虞老先生道:「你們老爺起來了沒有?
我有幾句話跟他說。」廚子四面看了看沒人,悄悄的道:「我們老爺今天脾氣大著呢,我看
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氣大也不能跟我發啊!我到底是個老長輩啊!在我們廠裡,
那是他大,在這兒可是我大了!」然而這廚子今天偏是特別的有點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
「哦,你也在廠裡做事啦!」虞老先生道:
「噯。你們老爺在廠裡,光靠一個人也不行啊,總要自己貼心的人幫著他!那我——反
正總是自己人,那我費點心也應該!」
正說著,小蠻從樓上咕咚咕咚跑下來,往客室裡一鑽。姚媽一路叫喚著她的名字,追下
樓來。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
「姚媽媽?回來啦?」姚媽沉著臉道:「可不回來了嗎!」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
客室裡去,嘰咕道:「這麼大清早起就來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進去,將鳥籠放在桌上,
道:「你怎麼這麼沒規沒矩的!」姚媽道:「我還不算跟你客氣的?——小蠻?還不快上樓
去洗臉。你臉還沒洗呢!」虞老先生嗔道:
「你怎麼啦?今天連老太爺都不認識了?」姚媽滿臉的不耐煩,道:「聲音低一點!我
們太太回來了,不大舒服,還躺著呢!」
虞老先生頓時就矮了一截,道:「怎麼,太太回來了?」姚媽冷冷地道:「太太——太
太是這地方的主人,當然要回來的了。」虞老先生轉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
太太又怎麼樣?太太肚子不爭氣,只養了個女兒!」
小蠻正在他背後逗那個鳥玩,他突然轉過身去,嚷道:
「噯呀,你怎麼把門開了?你這孩子——」姚媽也向小蠻叱道:
「你去動他那個幹嗎?」虞老先生道:「噯呀——你看——飛了!
飛了!——我好不容易買來的——」姚媽連忙拉著小蠻道:
「走,不用理他!上樓去洗臉去!」虞老先生越發火上加油,高聲叫道:「敢不理
我!」小蠻嚇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鳥放了,還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這時候,宗豫下樓來了,問道:「姚媽,誰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
「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話趁沒上班之前我想跟你說一聲。」宗豫披著件浴衣走進來,面
色十分疲倦,道:「什麼話?」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風色,姚媽把小蠻帶走了,他便開言道:
「我啊,這個月因為房錢又漲了,一時周轉不靈,想跟您通融個幾萬塊錢。」宗豫道:「虞
先生,你每次要借錢,每次有許多的理由,不過我願意忠告你,我們廠裡薪水也不算太低
了,你一個人用我覺得很寬裕,你自己也得算計著點。」虞老先生還嘴硬,道:「我是想等
月底薪水拿來我就奉還。我因為在廠裡不方便,所以特為跑這兒來——」宗豫道:「你也不
必說還了。這次我再幫你點,不過你記清楚了: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顏厲色起來,虞老
先生也自膽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錯不錯。你說的都是金玉良言。」
他接過一疊子鈔票,又輕輕地道:「請夏先生千萬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
只看了他一眼。
姚媽在門外聽了個夠,上樓來,又在臥房外面聽了一聽,太太在那裡咳嗽呢,她便走進
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誰來了?」姚媽道:「*銧!還不又是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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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兒瞎疑心了,好好的養病,等你好了我們平心靜氣的談一談。」
夏太太道:「什麼平心靜氣的談一談?
你就是要把我離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裡了!你不要想!」她越發放聲大哭起來。宗豫
道:「你不要開口閉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個婊子不是稱
心了嗎?」宗豫大怒道:「你這叫什麼話?」
他把一隻花瓶往地下一摜,小蠻在樓下,正在她頭頂上豁朗爆炸開來,她蹙額向上面望
了一望。她一個人在客室裡玩,也沒人管她。傭人全都不見了,可是隨時可以衝出來搶救,
如果有慘劇發生。全宅靜悄悄的,小蠻彷彿有點反抗地吹起笛子來了。她只會吹那一個腔,
「嗚哩嗚哩嗚!」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聲音。她好像不過是巢居在夏家簾下的一隻
鳥,漠不關心似的。
家茵來教書,一進門就聽見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給她買這根笛子,宗豫曾經說:
「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
那天是小蠻病好了第一次出門,宗豫和她帶著小蠻一同出去,太像一個家庭了,就有乞
丐追在後面叫:「先生!太太!太太!
您修子修孫,一錢不落虛空地……」她當時聽了非常窘,回想起來卻不免微笑著。她走
進客室,笑向小蠻道:「你今天很高興啊?」小蠻搖了搖頭,將笛子一拋。家茵一看她的臉
色陰沉沉的,驚道:「怎麼了?」小蠻道:「娘到上海來了。」家茵不覺愣了一愣,強笑著
牽著她的手道:「娘來了應當高興啊,怎麼反而不高興呢?」小蠻道:「昨兒晚上娘跟爸爸
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側耳聽著,樓上彷彿把房門大開了,家茵可以聽得出
宗豫的憤激的聲音,還有個女人在哭。
然後,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大門砰的一聲帶上了,接著較輕微的砰的一聲,關上
了汽車門。家茵不由自主地跑到窗口去,正來得及看見汽車開走。樓上的女人還在那裡嗚嗚
哭著。
家茵那天教了書回來,一開門,黃昏的房間裡有一個人說:「我在這兒,你別嚇一
跳!」家茵還是叫出聲來道:「咦?
你來了?」宗豫道:「我來了有一會了。」大約因為沉默了許久而且有點口乾,他聲音
都沙啞了。家茵開電燈,啪嗒一響,並不亮。宗豫道:「噯呀,壞了麼?」家茵笑道:
「哦,我忘了,因為我們這個月的電燈快用到限度了,這兩天二房東把電門關了,要到七點
鐘才開呢。我來點根蠟燭。」宗豫道:「我這兒有洋火。」家茵把粘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蠟
燭點上了,照見碟子上有許多煙灰與香煙頭。宗豫笑道:「對不起。我拿它做了煙灰盤
子。」家茵驚道:「噯呀,你一個人在這兒抽了那麼許多香煙麼?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
豫道:「其實我明知道你那時候不會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覺得除了這兒也沒有別的地方
可去。除了你也沒有別的可談的人。」家茵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倒出兩杯茶,她坐下來,
兩手籠在玻璃杯上擱著。燭光怯怯的創出一個世界。男女兩個人在幽暗中只現出一部分的面
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傑作,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難說。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說道:「小蠻的母親到上海來了。也不知聽見人家造的什麼
謠言,跑來跟我鬧……那些無聊的話,我也不必告訴你了。總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場。」他又
頓住了沒說下去,拈起碟子裡一隻燒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劃來劃去,然而太用勁了,那火柴梗
子馬上斷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來就沒有。她完全是一個沒有知識的鄉下女人,她有
病,脾氣也古怪,不見面還罷,一見面總不對。這些話我從來也不對人說,就連對你我也沒
說過——從前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來一直就想著要離婚的。」他最後的一句話
家茵聽著彷彿很覺意外,她輕聲道:「啊,真的嗎?」宗豫道:「是的。可是自從認識了
你,我是更堅決了。」
家茵站起來走到窗前立了一會,心煩意亂,低著頭拿著勾窗子的一隻小鐵鉤子在粉牆上
一下一下鑿著,宗豫又怕自己說錯了話,也跟了過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
離婚的!」家茵道:「可是我還是……我真是覺得難受……」宗豫道:「我也難受的。可是
因為我的緣故叫你也難受,我——我真的——」然而儘管兩個人都是很痛苦,蠟燭的嫣紅的
火苗卻因為歡喜的緣故顫抖著。家茵喃喃地道:「自從那時候……又碰見了,我就……很難
過。你都不知道!」宗豫道:
「我怎麼不知道?我一直從頭起就知道的。不過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對。現在我知道
了,你想我……多高興!你別哭了!」
房間裡的電燈忽然亮了,他叫了聲「咦?」看了看表,不覺微笑道:「二房東的時間倒
是准,啊——你看,電燈亮了!剛巧這時候!可見我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應當高興
呀!」
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絹子來幫著她揩眼淚,她卻一味躲閃著。
他說:「就拿我這個擦擦有什麼要緊?」然而她還是藉著找手絹子跑開了。
她有幾隻梨堆在一隻盤子裡,她看見了便想起來說:「你要不要吃梨?」他說。
「好。」她削著梨,他坐在對面望著她,忽然說:「家茵。」家茵微笑著道:「嗯?」宗豫
又道:「家茵。」
他彷彿有什麼話說不出口,家茵反倒把頭更低了一低,專心削著梨,道:「嗯?」他又
說:「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
怎麼?」宗豫笑道:「沒什麼。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飄了一眼,微微一笑道:
「你為什麼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過你沒聽見就是了——我在背地裡常常這
樣叫你的。」家茵輕聲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遞給他,他吃著,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來給她,道:「你吃一塊。」家
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兩口,又讓她,說:「挺甜的,你吃一塊。」家茵道:
「我不吃,你吃罷。」宗豫笑道:「幹什麼這麼堅決?」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
豫笑道:「怎麼?迷信?講給我聽聽。」家茵倒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道:「因為……不可
以分——梨。」
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們決不會分離的!」家茵用刀撥著蜿蜒的梨皮,低
聲道:「那將來的事情也說不定。」宗豫握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麼會說不定?你手上
沒有螺,愛砸東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緊了決不撒手的。」
樓下有一隻鐘嗆嗆嗆敲起來了,宗豫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到八點了!」他自言自語
道:「還有一個應酬。我不去了。」
家茵道:「你還是去罷。」宗豫笑道:「現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
會人家等你呢?」宗豫躊躇地道:「倒也是。我倒是答應他們要去的,因為廠裡有點事要談
一談……」他說走就走,不給自己一個留戀的機會,在門口只和她說了聲:「明天再來看
你。」她微笑著,沒說什麼,一關門,卻軟靠在門上,低聲叫道:「宗豫!」灩灩的笑,不
停地從眼睛裡漫出來,必須狹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蠟燭說道:「宗
豫!宗豫!」燭火因為她口中的氣而蕩漾著了。
這時候她父親忽然推門走進來,家茵惘惘地望著他簡直像見了鬼似的,說不出話來。虞
老先生笑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了,看見他汽車在這兒,我就沒進來。讓你們多談一會兒。
嗨嗨!你爸爸是過來人哪!」家茵也不做聲,只把蠟燭吹滅了。
虞老先生坐下來,便向她招手道:「你來你來,我有話跟你說。
你別那麼糊里糊塗的啊。他那個大老婆現在來了。你還是孩子氣,這時候我做爸爸的不
來替你出出主意,還有誰呀?」家茵走過來道:「噯呀爸爸,你說些什麼?」虞老先生拉著
她的手,道:「你現在還跑去教他那個孩子做什麼?孩子到底是她養的。你趁這時候先去好
好找兩間房子。夏先生他現在回去,他大老婆總跟他吵吵鬧鬧的,他哪兒會愛在家呆著。你
有了地方,他還不上你這兒來了?頂要緊要抓幾個錢。人也在你這兒,你錢也有了,你還怕
她做什麼呢?」家茵實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訴你罷,夏先生倒是跟我說過了,
他跟他太太本來是舊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預備離婚了,不過是為了這小孩子。現在……他決
定離了。他剛才跟我說來著,等他離過婚之後……再提。」
「好!好!」
樓下的鐘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時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該回去了罷?」虞老先生道:
「呃,我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別的,因為這兒的房東太太老
說,天黑了大門開出開進的,不謹慎。她常常鬧東西丟了。說起來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
料,」她把一隻抽屜拖開了,無聊地重新翻過一遍,道:「我記得我放在這兒的——就找不
著了!昨天我看見房東太太穿著新做來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丟了的那件一樣。我也不能疑心
她偷的,不過我倒是有點兒悶得慌——怎那麼巧!趕明兒倒去問問她是哪兒買的!」虞老先
生喝著茶,忽然大嗆起來,急急地搖手道:「咳,你不問我也就不說了:
是我替你送給她的。」家茵十分詫異,道:「嗯?」虞老先生歎道:「*銧!你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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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宗麟有一天對他太太說:「真糟極了,這虞老頭兒,今天廠裡鬧得沸沸騰騰,宗豫知
道要氣死了!」秀娟道:「怎麼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筆款子,要買藥給一個廣德醫
院,是個慈善性質的醫院。不知怎麼,這一筆款子會落到這老頭兒手裡。他老先生不言語,
就給花了。」秀娟驚道:「真的啊?有多少錢哪?」宗麟道:「錢數目倒也不大——他老人
家處處簡直就是丈人的身份,問他他還鬧脾氣!」秀娟道:「那他現在人呢?跑啦?」宗麟
道:「他真不跑了!腆著個臉若無其事的照樣的來!」秀娟愕然道:「怎麼這樣!」宗麟
道:「就這一點宗豫聽見了已經要生氣了,何況這是捐款,我們廠裡信用很受打擊的。」秀
娟便道:「噯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聽見了也要氣死的!」
才這麼說著,不料女傭就進來報道:「大爺來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臉色不很自然,她
搭訕著把無線電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開去。宗豫立刻就開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
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頭髮,
苦笑道:「可不是嗎?這件事真糟極了!」宗豫疲倦地坐下來道:「當初怎麼也就沒有一個
人跟我說一聲呢?」宗麟道:「他們也是不好,其實也應當告訴你的。不過——」宗豫道:
「怎麼?」宗麟微帶著尷尬的笑容,道:「也難怪他們。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亂蓋
的,弄得別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個什麼關係。」宗豫紅了臉,道:
「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說一說。我現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這兒
來也好。」宗豫倒又愣了一愣,但還是點點頭,立起身來道:「我就叫汽車去接他。」宗麟
又道:
「待會兒我走開你跟他說好了,當著我難為情。」宗豫又點了點頭。打發了車伕去接,
他們等著,先還尋出些話來說,漸漸就默然了。無線電裡的音樂節目完了,也沒有換一家電
台,也忘了關,只剩了耿耿的一隻燈,守著無線電裡的沉沉長夜。
一聽見門外汽車喇叭聲,宗麟就走開了。虞老先生一路嚷進來道:「夏先生真太客氣,
還叫車子來接!差人給我個信我不就來了嗎?」宗豫沉重地站起身來,虞老先生就吃了一
驚。
宗豫兩手插在褲袋裡踱來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點很嚴重的事要跟你說。有一
筆捐給廣德醫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給你的手裡的——」虞老先生賠笑道:「是的,是我拿
的,剛巧我有一筆用項。我就忘了跟你說一聲——」宗豫道:「你知道我們廠裡頂要緊是保
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時疏忽——」宗豫把眉毛擰得緊緊的道:「虞先
生,你不知道這事對於我們生意人是多麼嚴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沒想到。我想著這
一點數目,我們還不是一家人一樣嗎?還分什麼彼此?」這話宗像聽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
定了看住他,道:「像這樣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後請你不要到廠裡去了。」
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麼?我下回當心點,不忘了好了!」宗豫道:
「請你不必多說了。為我們大家的面子,你從明天起不必來了,我叫他們把你到月底的薪水
送過來。」
虞老先生認為他一味的打官話,使人不耐煩而又無可奈何,因道:「唉呀,我們打開蓋
子說亮話罷!我女兒也全告訴我了。我們還不就是自己人麼?」家茵如果已經把一切都告訴
了她父親,雖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為什麼覺得心裡很不是味。他很僵硬地道:「我跟虞
小姐的友誼,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狀況我也稍微知道一點,我也很能同情。不過無
論如何你老先生這種行為總不能夠這樣下去的。」虞老先生見他聲色俱厲,方始著慌起來,
道:「噯,夏先生,你叫我失了業怎麼活著呢?你就看我女兒面上你也不能待我這樣呀!」
宗豫厭惡地走開了,道:「我請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兒了!」虞老先生越發荒了,道:
「噯呀,難不成你連我的女兒也不要了麼?也難怪你心裡不痛快——家裡鬧彆扭!可不是糟
心嗎?」
他跟在宗豫背後,親切地道:「我這兒有個極好的辦法呢!我的女兒她跟你的感情這樣
好,她還爭什麼名分呢?你夏先生這樣的身份,來個三妻四妾又算什麼呢?」宗豫轉過身來
瞪眼望著他,一時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不必跟您太太鬧,就叫我的
女兒過門去好了!大家和和氣氣,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兒從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說一句
話,她決沒有什麼不願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這叫什麼話?
我簡直聽也不要聽。憑你這些話,我以後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了!至於你的女兒,她已經
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著你管!」
虞老先生倒退兩步,囁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簡直像要動手打人,道:「你現
在立刻走罷。以後連我家裡你也不要來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著宗豫那時候不在家,就上夏家來了。姚媽上樓報
說:「那個虞老頭兒說是要來見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見我幹嗎?」姚媽
道:
「誰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兒鬧什麼鬼!」夏太太擁被坐著,想了一想道:「好罷,
我就見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說著,便把旗袍上的鈕子多扣上了幾個,把棉被拉上些。
姚媽將虞老先生引進來,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為為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
身體好?」夏太太不免有點陰陽怪氣的,淡淡地說了聲:「你坐呀。」姚媽掇過一張椅子來
與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來見你,不是為別的,因為我知道為我女兒的緣
故,讓您跟你們夏先生鬧了些誤會。
我們做父親的不能看女兒這樣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滿腔悲憤,道:「可不是嗎?現
在一天到晚嚷著要離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嗎!這話哪能說啊!我女兒也決沒有
那麼糊塗。夏太太,我今天來就是這個意思。我知道您大賢大德,不是那種不能容人的。您
是明白人,氣量大,你們夏先生要是娶個妾,您要是身子有點兒不舒服,不正好有個人伺候
您——哪兒能說什麼離婚的話?真是您讓我的小女進來,她還能爭什麼名分麼?」夏太太呆
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兒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兒,這點道理
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說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淚來,道:「*銧!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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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太太,我們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寬宏大量。我這就去跟她說。不
過夏太太,我有一樁很著急的事要想請您幫我一個忙,請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個債,已
經人家催還,天天逼著我,我一時實在拿不出,請您可不可以通融一點。我那女兒的事總包
在我身上好了。」
姚媽在一邊站著,便向夏太太使了一個眼色。夏太太兀自關心地問道:「噯呀,你是欠
了多少錢呢?」姚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插嘴道:「我說呀,太太,您讓老太爺先去跟虞小
姐說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說好了再讓老太爺來拿罷。」夏太太道:「噯,對了,我
現在暫時也沒有現錢——」姚媽道:「噯,您先去說,說了明天來——」夏太太道:「我還
能夠湊幾個總湊點兒給你。」虞老先生無奈,只得點頭道:
「好,好,我現在就去說,我明天來拿,連利錢要八十萬塊錢。」
姚媽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門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說道:
「我待會兒晚上回去跟她說罷,你別讓她知道我上這兒來的,你讓我輕輕的,自個兒走
罷。」他躡手躡腳下樓去。
姚媽回房便道:「太太,您別這麼實心眼兒。這老頭子相信不得!還不是他們父女倆串
通了來騙您的錢的!」夏太太歎道:「*銧!我這兩天都氣糊塗了。——可不是嗎?」姚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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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蠻這一天正在上課,忽然說;「先生先生,趕明兒叫娘也跟先生唸書好不好?」家茵
強笑道:「你又說傻話!」小蠻卻是很正經,幾乎噙著眼淚,說道:「真的,先生,好不
好?省得她又跑到鄉下去了!先生,隨便怎麼你想想法子,這回再也別讓她再走了!」這話
家茵覺得十分刺心,望著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這時候姚媽進來,帶著輕薄的微笑,說:
「虞小姐,我們太太請您上去。」家茵愣了一愣,勉強鎮定著,應了一聲「噢,」便立起身
來,向小蠻道:「你別鬧,自己看看書。」
她隨著姚媽上樓。臥房裡暗沉沉的,窗簾還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彷彿在那裡眼睜睜
打量著她。也沒有人讓坐。家茵裝得很從容地問道:「夏太太,聽說您不舒服,現在好點兒
罷?」夏太太酸酸地道:「噯呀,我這病還會好?你坐下,我跟你說——姚媽,你待會兒再
來。」姚媽出去了,夏太太便道:
「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這些時候了,可憐我老在鄉下待著,也
沒有礙你們什麼事。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我們夏先生,這趟回來了他簡直多嫌我!我現在別
的不說了,總算我有病——你就是要進來,只要你勸他別跟我離婚,雖然我是太太,只要這
個名分,別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管好了!這總不能再說我不對了!」家茵道:「噯呀,夏太
太,你說的什麼話?」夏太太道:「你也別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兒,已經破
了身了,再去嫁給誰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經自己來求你了,還不有面子嗎?」家茵氣得到
這時候方才說出話來,道:「什麼破了身?你怎麼這麼出口傷人?」
說著。聲音一高,人也隨著站了起來。夏太太道:「我還賴你麼?是你自個兒老子說
的!你不信去問姚媽!」家茵道:「你知不知道這種沒有根據的話,你這麼亂說是犯法的?
我不要再聽下去了!」
夏太太眼見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軟了下來,叫道:「噯,你別走別走!就算我說錯了,
就算我現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憐可憐我罷!我這肺病已經到了第三期了!」家
茵不禁回過頭來惶惑地望著她,輕輕地自言自語著:「啊?肺病?」夏太太繼續說下去道:
「——等我死了,你還不是可以扶正麼?」家茵聽了這話又有氣,頓了一頓方道:「什麼叫
就算你說錯了?這話是可以說錯的嗎?」夏太太道:「咳,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可憐我,心
也亂啦!請你原諒我說錯了話罷!
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結婚就結婚得了,不過我求求你等幾年,等我死
了——」說著,早已嗚嗚咽咽大放悲聲。家茵道:「我們本來的計劃並沒有什麼昧良心的。
你要是叫我們糊里糊塗地等著,不是更要引起許多人的廢話來了麼?」
夏太太只管放聲痛哭,又夾著劇烈的咳嗽,喘著一團。姚媽飛奔進來道:「太太,太
太,您怎麼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端痰盂。夏太太深恐家茵是新派人怕傳染,因把一隻
手撳著嘴,道:「姚媽,你把窗子開開,透透氣。」開了窗,風吹進來簾捲得多高的,映在
人臉上,一明一暗,光彩往來,夏太太平整的臉上也彷彿有了表情。
夏太太道:「姚媽,你還是出去罷……虞小姐,本來我人都要死了,還貪圖這個名分做
什麼?不過我總想著,雖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個丈夫,有個孩子,我死的時候,雖然他
們不在我面前,我心裡也還好一點。要不然,給人家說起來,一個女人給人家休出去的,死
了還做一個無家之鬼……」說著,又哭得失了聲。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過身來要走,道:
「你生病的人,這樣的話少說點兒罷。徒然惹自己傷了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還能
活幾年呢?我也不在乎這幾年的工夫!你年紀輕輕的,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家茵極力抵
抗著,激惱了自己道:「你不要一來就要死要死的!
你要是看開點,不慪氣——」夏太太慘笑道:「看開點!那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
他——他對我這樣,我——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呵!」家茵道:「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
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單是我同你同他,還有我那孩子呢!孩子現在是小,不
懂事——將來,你別讓她將來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雙手掩著臉,道:「你別盡著逼我
呀!他——他這一生,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我怎麼能夠再讓他為了我傷心呢?」夏太太掙
紮著要下床來,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夠答應。」
她把掩著臉的兩隻手拿開,那時候她是在自己家裡,立在黃昏的窗前。映在玻璃裡,那
背後隱約現出都市的夜,這一帶的燈光很稀少,她的半邊臉與頭髮裡穿射著兩三星火。她臉
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彷彿有一種幽冥的智慧。這一邊的她是這樣想:「我希望她
死!我希望她快點兒死!」那一邊卻闇然微笑著望著她,心裡想:「你怎麼能夠這樣地卑
鄙!」那麼,「我照她說的——等著。」「等著她死?」「……可是,我也是為他想呀!」
「你為他想,你就不能夠讓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樣。」
她到底決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裡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為古時候的盟誓
投到水裡去的,有一種哀艷的光。
她匆匆出去,想著:「我得走了!我馬上去告訴她,叫她放心。」趕到夏家,姚媽一開
門便道:「你怎麼又來了?」家茵道:「我要見太太。」姚媽憤憤地道:「你再要見太太干
嗎?你還怕她死不透呀?你現在稱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剛才吐了幾口血,現在上
醫院去了。」家茵驚道:「噯呀,怎麼這樣快?」不禁滾下淚來。姚媽道:「這時候還裝腔
作調幹嗎?還不回家去樂去?我們老爺哪門子楣氣,碰見這些烏龜婊子的!」說罷,砰的一
聲關上了門。家茵揩著眼睛,惘然地回來了。然而又不免有這樣的想法:「現在可以放心等
著了。
等不長了!——她就要死了!——可是,正因為這樣,你更應當走,快點兒走,她聽見
了,也許還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門進來,叫了聲「家茵!」家茵正是心驚肉跳的,急忙轉過身來道:「噯
呀,你來了?你們太太好點兒沒有?」
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從你們家剛回來。」
宗豫道:「好點兒了,現在不要緊了。我趕來有幾句話跟你說,我只有幾分鐘的工夫。
就是因為你們老太爺,他鬧出一點事來,我跟他說了幾句很重的話,我讓他以後不要去辦事
了。」
家茵只空洞地說了聲:「噢。」宗豫道:「我以後再仔細地講給你聽。我怕你誤會。」
家茵勉強笑道:「你也太細心了!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為人!」宗豫道:「我想對於他,
以後再另外給他想辦法。情願每個月貼他幾個錢得了。」他看了看表道:
「現在還要趕到廠裡去,有工夫再來看你。」他走到門口,忽然覺得她有點愣愣的,便
又站住了望著她道:「你別是有點兒生氣罷?我匆匆忙忙的也許說錯了話……」家茵微笑
道:「沒生氣。幹嗎生氣?」他仍舊有點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聲道:「我怎麼
會跟你生氣呢?」宗豫也一笑,又躊躇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嗯,這樣罷——我大概七點半
可以離開廠裡。
我上這兒來吃晚飯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會兒
見。」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來。然後她父親來了,說:
「呦!你幹嗎的?我這兒想來勸勸你呢!我想,他們太太也怪可憐的!那孩子到底是她
的,何苦去跟她爭那個名分呢?一定要這個名分幹什麼事呢?現在他們家的人對我們不也挺
巴結的?我去了總是老太爺老太爺的!這世界,別那麼認真!」
家茵只是哭,並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過來坐在她身旁,說
道:「你聽你爸爸的話總沒錯的。
爸爸是為你好!她這麼病著在那兒,待會兒有個三長兩短,不怕雷打麼?她那個孩子不
該恨你一輩子麼?」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來要跑開,又被她父親拉住她的手不放,顫
巍巍地道:「孩子!想當初,都是因為我後來娶的那個,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結婚,鬧得我
沒辦法,把你娘硬給離掉了,害你們受苦這些年——你想!」家茵掙扎脫了手,跑了去倒在
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過去坐在床上,道:「哪個男人不喜歡姨太太!哪個男人是喜歡太
太的!我是男人我還不知道麼?就是我後來娶的那個,我要是沒跟她正式結婚,也許我現在
還喜歡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聲來道:「你少說點兒罷!你自己做點子什麼事情,我的人都給你丟盡
了!」虞老先生吃了一驚道:「誰告訴你的?」家茵道:「宗豫剛才告訴我的。你叫我拿什
麼臉對他?」虞老先生搖頭道:「*銧!真是!男人真沒有良心!他怎麼該來對你說這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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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別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隨便別人怎麼對你,我爸爸總疼你的!只要
有一口氣,我總不會丟開你的!」家茵忽然撐起半身向他凝視著,她看到她將來的命運。她
眼睛裡有這樣的大悲憤與恐懼,連他都感到恐懼了。她說:「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
竟很聽話地站了起來。家茵又道:「現在無論怎麼樣,請你走罷。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
逡巡了一會,道:「我說的話是好話。你仔細想想罷。」就走了。
家茵隨即也從床上爬起來,扶著門框立了一會,便下樓去打電話,定了一張上廈門的船
票。然後她又撥了個號碼,她心慌意亂的,那邊接的人的聲音也分辨不出,先說:「喂,秀
娟是罷?」又道:「……哦,請你們太太聽電話。」才說到這裡,宗豫來了。家茵握著聽筒
向他點頭微笑,宗豫夾著紙包很高興地上樓去了,道:「我先上去等著你。」家茵繼續向電
話裡道:「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過我這會兒心裡亂得很,我明天就要離開上海
了……」她向樓下看了看,又把聲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兒去呀?秀娟,我告訴你,可
是我要請你一個人也別告訴……我到了那兒再寫信來解釋給你聽……
到廈門去……去做事……是我看了報去應徵的……大概不錯罷。」她淡笑一聲。
宗豫獨自在房裡,把紙包打開來,露出一個長方的織錦盒子,裡面嵌著一對細瓷飯碗,
盤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賞著,見家茵進來了,便道:「瞧我買了什麼來了!以後你要把飯
多煮一點兒,我常常要留自己在這兒吃飯的!」家茵苦笑道:
「可惜現在用不著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兒去?」家茵有一隻打
開的皮箱擱在床上,她走去繼續理東西,道:「回鄉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後,微笑著吸著
煙,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訴你母親……關於我們?」家茵隔了一會兒才搖搖頭,
道:「我預備去跟我表哥結婚了。」
宗豫倒還鎮靜,只說:「你表哥?怎麼你從來沒提起過?」
家茵道:「我母親本來有這個意思。」宗像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麼?」家茵又
搖了搖頭,道:「可是,感情是漸漸地生出來的。到後來總有感情的,不能先存著個成
見。」宗豫怔了一會,道:「那也要看跟什麼人在一起呀!」塚茵道:「是,可是——譬如
你太太。你從前要是沒有成見,一直跟她是好的,那她也不至於到這樣。就是病,也是慢慢
的造成的。」宗豫默然了一會,忽然爆發了起來道:「家茵,你是不是在哪兒聽見了什麼話
了?」家茵只管平板地說下去道:「還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後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
好了,給他錢也是瞎花了。不要想著他是我父親。」她囉哩囉唆地囑咐著,宗豫惶駭地望著
她道:「我不懂得你。可是我要是不懂得你,我還懂得什麼人呢?——忽然的好像什麼人什
麼事情都不能夠明白了,簡直……要發瘋……」家茵只顧低著頭理東西,宗豫又道:「家
茵!難道我們的事情這麼容易就——全都不算了麼?」他看看那燈光下的房間,難道他們的
事情,就只能永遠在這個房裡轉來轉去,像在一個昏暗的夢裡。夢裡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
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他冷冷地
道:「你自己的心大約只有你自己明瞭。」家茵想道:「噯,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
了。」
她從抽屜裡翻東西出來,往箱子裡搬,裡面有一球絨線與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時忍不
住,就把手套拿起來拆了,絨線紛紛地堆在地上。宗豫看看香煙頭上的一縷煙霧,也不說什
麼。家茵把地下的絨線揀起來放在桌上,仍舊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這麼走了,小蠻要
鬧死了。」家茵道:「不過到底小孩,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宗豫緩緩地道:「是的,小孩
是……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家茵不覺淒然望著他,然而立刻就又移開了目光,望到那圓形
的大鏡子去。鏡子裡也映著他。
她不能夠多留他一會兒在這月洞門裡。那鏡子不久就要如月亮裡一般的荒涼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麼?」家茵道:「噯。」宗豫在茶碟子裡把香煙撳滅了,見到桌
上陳列著的一盒碗匙,便用原來的包紙把它蓋沒了,紙張嗦嗦有聲。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剪裁地說:「好,那麼——」
立刻出去了,帶上了門。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捲曲的絨線,「剪不斷,理還亂」。
第二天宗豫還是來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經走了。那房間裡面彷彿關閉著很響的音樂似
的,一開門便爆發開來了,他一隻手按在門鈕上,看到那沒有被褥的小鐵床。露出鋼絲繃
子,鏡子洋油爐子,五斗櫥的抽屜拉出來參差不齊。墊抽屜的報紙團皺了掉在地下。一隻碟
子裡還粘著小半截蠟燭。絨線仍舊亂堆在桌上。裝碗的鐵錦盒子也還擱在那裡沒動。宗豫掏
出手絹子來擦眼睛,忽然聞到手帕上的香氣,於是又看見她窗台上的一隻破香水瓶,瓶中插
著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來,推開窗子擲出去。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
隔著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著的人海,彷彿有一隻船在天涯叫著,淒清的一兩聲。
(一九四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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