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不肯出來做官,就肯也未見得有的做。大小十來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錢來維持
著,祖母萬分不情願,然而已是維持了這些年了。……瀠珠家裡的窮,是有背景,有根底
的,提起來話長,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撥拉諸公聽」。
可是瀠珠走在路上,她身上只是一點解釋也沒有的寒酸。
只是寒酸。她兩手插在塌肩膀小袖子的黑大衣的口袋裡,低頭看著藍布罩袍底下,太深
的肉色線褲,尖口布鞋,左腳右腳,一探一探。從自己身上看到街上,冷得很。三輪車伕披
著方格子絨毯,縮著頸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亂轉,像是忍著一泡尿。紅棕色的洋梧
桐,有兩棵還有葉子,清晰異常的焦紅小點,一點一點,整個的樹顯得玲瓏輕巧起來。冬天
的馬路,乾淨之極的樣子,淡黃灰的地,淡得發白,頭上的天卻是白中發黑,黑沉沉的,雖
然不過下午兩三點鐘時分。
一輛電車駛過,裡面搭客擠得歪歪斜斜,三等車窗裡卻戳出來一大捆白楊花——花販叫
做白楊花的,一種銀白的小絨骨嘟,遠望著,像枯枝上的殘雪。
今年雨雪特別地少。自從瀠珠買了一件雨衣,就從來沒有下過雨。瀠珠是因為一直雨天
沒有雨衣,積年的深刻的苦惱的緣故,把雨衣雨帽列作第一樣必需品,所以拿到工錢就買了
一件,想著冬天有時候還可以當做大衣穿。她在一家藥房裡做事,一個同學介紹的。她姊妹
幾個都是在學校裡讀到初中就沒往下念了,在家裡閒著。姑媽答應替她找個事,因為程度太
差,嚷嚷了好些時了,也沒找著。現在她有了這個事,姑媽心裡還有點不大快活。祖母說,
就是姑媽給她介紹的事,也還不願意,說她那樣的人,能做什麼事?外頭人又壞,小姐理路
又不清楚——少現世了!祖母當然是不贊成——根本瀠珠活在世上她就不贊成。兒孫太多
了。祖父也不一定贊成。可是倒夾在裡面護著孫女兒,不為別的,就為了和祖母鬧彆扭,表
示她雖然養活了他一輩子,他還是有他的獨立的意見。
每天瀠珠上工,總是溜出來的。明知祖母沒有不知道的,不過是裝聾作啞,因為沒說
穿,還是不能不鬼鬼祟祟。瀠珠對於這個家庭的渲赫的過去,身份地位,種種禁忌,本來只
有討厭,可是真的從家裡出來,走到路上的時候,覺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一個簡單的窮女
孩子,那時候卻又另有一種難堪。她也知道顧體面,對親戚朋友總是這樣說:「我做事那個
地方是外國人開的,我幫他們翻譯,練習練習英文也好,老待在家裡,我那點英文全要忘
了!他們還有個打字機,讓我學著打字,我想著倒也還值得。」
來到集美藥房,門口拉上了鐵門,裡面的玻璃門上貼著紙條:「營業時間:上午九時至
十一時,下午三時至六時。」主人是猶太人,夫婦兩個,一頓午飯要從十一點吃到三點,也
是因為現在做生意不靠門市。瀠珠從玻璃鐵條裡望進去,藥房裡面的掛鐘,正指著三點,主
人還沒來。她立在門口看鐘,彷彿覺得背後有個人,跳下了腳踏車,把車子格喇喇推上人行
道來,她當是店主,待要回頭看,然而立刻覺得這人正在看她,而且已經看了她許久了。仿
佛是個子很高的。是的,剛才好像有這樣的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和她一路走著的,她走得相當
快,因為冷,而且心裡發煩,可是再快也快不過自行車,當然他是有心,騎得特別地慢。剛
才可惜沒注意。她向橫裡走了兩步,立在玻璃窗跟前。櫥窗的玻璃,有點反光,看不見他的
模樣,也看不見她自己。人家看中了什麼呢?她簡直穿得不像樣。她是長長的身子,胸脯窄
窄地在中間隆起,鵝蛋臉,額角上油油的,黃黃的,腮上現出淡紅的大半個圓圈,圓圈的
心,卻是雪白的。氣色太好了,簡直鄉氣。
她兩手插在袋裡,分明覺得背後有個人扶著自行車站在那裡。實在冷,兩人都是噓氣成
雲,如果是龍也是兩張畫上的,縱然兩幅畫卷在一起,也還是兩張畫上的,各歸各。
她一動也不動,向櫥窗裡望去,半晌,忽然發現,櫥窗裡彩紙絡住的一張廣告,是花柳
聖藥的廣告,剪出一個女人,笑嘻嘻穿著游泳衣。冬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體有點隔膜
了,看到那淡紅的大腿小腿,更覺得突兀。瀠珠臉紅起來,又往橫裡走了兩步,立到藥房門
口,心裡恨藥房老闆到現在還不來,害她站在冷風裡,就像有心跟人家兜搭似的,又沒法子
說明。她頭髮裡發出熱氣,微微出汗,彷彿一根根頭髮都可以數得清。
主人騎了腳踏車來了,他太太坐了部黃包車,瀠珠讓在一邊,他們開了鎖,一同進去。
這才向櫥窗外面□了一眼,那人已經不在了。老闆彎腰鎖腳踏車,老闆娘給了她一個中國店
家的電話號碼,叫她打過去。藥房裡暗昏昏的,一樣冷得搓手搓腳,卻有一種清新可愛。方
磚地,三個環著的玻璃櫥,瓶瓶罐罐,閃著微光,琥珀,湖綠。櫃頂一色堆著藥水棉花的白
字深藍紙盒。正中另有個小櫥,放著化妝品,豎起小小的廣告卡片,左一個右一個畫了水滴
滴的紅嘴唇,藍眼皮,翻飛的睫毛。玻璃櫥前面立著個白漆長桿磅秤。是個童話的世界,而
且是通過了科學的新式童話,《小雨點的故事》一類的。
高高在上的掛鐘,黑框子鑲著大白臉,舊雖舊了,也不覺得老,「剔搭剔搭」它記錄的
是清清白白幹乾淨淨的表面上的人生,沒有一點人事上的糾紛。
瀠珠撥著電話,四面看著,心裡很快樂。和家裡是太兩樣了!待她好一點的,還是這些
不相干的人。還有剛才那個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點呢?冬天的衣服穿得這樣鼓鼓揣
揣,累裡累堆!
電話打不通。一個顧客進來了,買了兩管牙膏。因為是個中國太太,老闆娘並不上前招
待。瀠珠包紮了貨物,又收錢,機器括喇一聲,自己覺得真利落。冷……她整個地凍得翻脆
的,可是非常新鮮。
顧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個人進來。磅秤的計數尺還在那裡
「噶奪噶奪」上下搖動,瀠珠的心也重重地跳著——就是這個人罷?高個子,穿著西裝,可
是說不上來什麼地方有點不上等。圓臉,厚嘴唇,略有兩粒麻子,戴著鋼絲邊的眼鏡,暗赤
的臉上,鋼絲映成了灰白色。瀠珠很失望,然而她確實知道,就是他。門口停著一輛腳踏
車。剛才她是那樣地感激他的呀!到現在才知道,有多麼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闆娘,怔了一會,忽然叫了出來道:「呵咦?認得的呀!你記
得我嗎?」再望望老闆,又說:
「是的是的。」他大聲說英文,雖然口音很壞,說得快,也就充過去了。老闆娘也道:
「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們碰見的——」他道:「——你們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是
格林白格太太罷?好嗎?」老闆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臉,乾燥的黃紅胭脂
裡,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沒有嘴唇,笑起來本就很勉強,而且她現在不大
願意提起逃難到上海的情形,因為夫妻兩個弄到了葡萄牙的執照,不算猶太人了。那毛先生
偏偏問道:「你們現在找到了房子在哪裡?
用不著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
「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個不聲不響黑眉
烏眼的小男子,滿臉青鬍子碴,像美國電影裡的惡棍。他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拿了一份報
紙,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張籐椅子上去。磅秤的計數尺還在那兒一上一下輕輕震盪,格林白格
先生順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訕著拿了一盒剃刀片出來給毛先生看,毛耀球買了一盒,又問拜耳健身
素現在是什麼價錢,道:「我有個朋友,賣了兩瓶給我,還有幾瓶要出手,叫我打聽打聽市
價。」格林白格太太轉問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們是新搬到的麼,這地方?很好
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
「是的,地段還好。」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經過這裡的。」他四下裡看看,眼光帶
到瀠珠身上,這還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靜,你們這裡。明天我來替你們工作。」格林
白格太太也笑了起來道:「有這樣的事麼?你自己開著很大的鋪子。——不是麼?你們那裡
賣的是各種的燈同燈泡,?生意非常好,?」毛耀球笑道:「馬馬虎虎。現在這時候,靠著
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還虧得一個人還活動,時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沒出來了,生
了一場病。醫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幹練地說一聲「對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開他的籐椅。毛耀球
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顯得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腦後的一撮頭髮微微翹起。一雙手
放在秤桿上,戴著極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潔的黃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話裡的大
獸。他說:「怎麼的?你們這種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瀠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向瀠
珠道:「你去幫他磅一磅。」瀠珠擺著滿臉的不願意,走了過來,把滑鈕給他移到均衡的地
方,毛耀球道:「謝謝!」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瀠珠疑心他根本就沒
看清楚是幾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問道:「多少?」他道:
「一百三十五。」他走了之後,又過了些時候,瀠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
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點失望。
然而以後他天天來了,總是走過就進來磅一磅。看著他這樣虎頭虎腦的男子漢,這樣地
關心自己的健康,瀠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幫著他磅,她帶著笑,有點嫌煩地教他怎樣
磅法,說:「喏!這樣。」他答應著「唔,唔」只看著她的臉,始終沒學會。
有一天他問了:「貴姓?」瀠珠道:「我姓匡。」毛耀球道:
「匡小姐,真是不過意,一次一次麻煩你。」瀠珠搖搖頭笑道:
「這有什麼呢?」耀球道:「不,真的——你這樣忙!」瀠珠道:
「也還好。」耀球道:「你們是幾點打烊?」瀠珠道:「六點。」耀球道:「太晚了。
禮拜天我請你看電影好麼?」瀠珠淡漠地搖搖頭,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這個人
是透明的,她筆直地看通了他,一望無際,幾千里地沒有人煙——她眼睛裡有這樣的一種荒
漠的神氣。
老闆娘從配藥的小房間裡出來了,看見他們兩個人隔著一個玻璃櫃,都是抱著胳膊,肘
彎壓著玻璃,低頭細看裡面的擺設,瀠珠冷得踢踏踢踏跳腳。毛耀球道:「有好一點的化妝
品麼?」老闆娘道:「這邊這邊。」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老闆娘笑道:「送你的
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
每天我給匡小姐許多麻煩,實在對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點東西,真正一點小意思。」
瀠球忙道:「不,不,真的不要。」
格林白格太太笑著說他太客氣了,卻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價錢。瀠珠用的是一種劣質的
口紅,油膩的深紅色——她現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紅了——他只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紅這一
點,因此給她另外買了別的。瀠珠再三推卸,追到門口去,一定要還給他,在大門外面,西
北風裡站著,她和他大聲理論,道:「沒有這樣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氣了!這樣客
氣算什麼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辯的,他說:「匡小姐,你這樣我真難為情的了!送這麼一
點點東西,在我,已經是很難為情了,你叫我怎麼好意思收回來?而且我帶回去又沒有什麼
用處,買已經買了,難道退給格林白格太太?」瀠珠只是翻來覆去地說:「真的我要生氣
了!」耀球聽著,這句話的口氣已經是近於撒嬌,他倒高興起來,末了他還是順從了她拿了
回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們藥房裡來,瀠珠在大衣袋裡尋找一張舊的發票,把市民證也掏了出
來,立刻被耀球搶了去,拿在手中觀看。瀠珠連忙去奪,他只來得及看到一張派司照,還有
「年齡:十九歲」。瀠珠道:「像個鬼,這張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
他倚在櫃台上,閒閒地道:「匡小姐,幾時我同幾個朋友到公園裡去拍照,你可高興去?」
瀠珠道:「這麼冷的天,誰到公園裡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裡也可以拍,我房間裡
光線倒是很好的,不過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請客就請在家裡,好像太隨便。我對匡小
姐,實在是非常尊重的。現在外面像匡小姐這樣的人,實在很少……」瀠珠低著頭,手執著
市民證,玻璃紙殼子裡本來塞著幾張錢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進去,把稀皺的鈔票攤平
了,移到上角,蓋沒她那張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這個姿勢真好——真的,幾
時同你拍照,去!」瀠珠卻也不願意讓他覺得她拍不起好一點的照片。她笑道:「我是不上
照的。
過一天我帶來給你看,我家裡有一張照,一排站著幾個人,就我拍得頂壞!」他還沒看
見她打扮過呢!打扮得好看的時候,她的確很好看的。這個人,她總覺得她的終身不見得與
他有關,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損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給我看的呵!一定要記得帶來的呵!」她卻又多方留難,笑
道:「貼在照相簿上呢!掮著多大的照相簿出來,家裡人看著,滑稽口伐?」耀球道:「偷
偷地撕下來好了。」他再三叮囑,對這張照片表示最大的興趣,彷彿眼前這個人倒還是次
要。瀠珠也感到一種小孩的興奮,第二天,當真把照片偷了出來。他拿在手裡,鄭重地看
著,照裡的她,定睛含笑,簪著絹花,頂著緞結。他向袋裡一揣,笑道:「送給我了!」瀠
珠又急了,道:「怎麼可以?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還我!」
爭執著,不肯放鬆,又追他追到大門外。門前過去一輛包車,靠背上插了一把紅綠雞毛
帚,冷風裡飄搖著,過去了。
隆冬的下午,因為這世界太黯淡了,一點點顏色就顯得赤裸裸的,分外鮮艷。來來往往
的男女老少,有許多都穿了藍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磣磣粉撲撲的藍色。樓頭的水管子
上,滴水成冰,掛下來像釘耙。一個鄉下人挑了擔子,光著頭,一手搭在扁擔上,一手縮在
棉襖袖裡,兩袖彎彎的,兩個長筒,使人想到石揮演的《雷雨》裡的魯貴——瀠珠她因為有
個老同學在戲院裡做事,所以有機會看到很多的話劇——那鄉下人小步小步跑著,東張西
望,滿面笑容,自己覺得非常機警似的,穿過了馬路。給他看著,上海城變得新奇可笑起
來,接連幾輛腳踏車,騎車的都呵著腰,縮著頸子,憋著口氣在風中鑽過,冷天的人都有點
滑稽。道上走著的,一個個也彎腰曲背,上身伸出老遠,只有瀠珠,她覺得她自己是屹然站
著,有一種凜凜的美。她靠在電線桿上,風吹著她長長的卷髮,吹得它更長,更長,她臉上
有一層粉紅的絨光。愛是熱,被愛是光。
耀球說:「匡小姐,你也太這個了!朋友之間送個照片算什麼呢?——我希望你是拿我
當個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間,送個照片做紀念,也是很普通的事。」瀠珠笑道:「做紀念
——又不是從此不見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們不過是才開頭,可是對於我,每一個
階段都是值得紀念的。」瀠珠掉過頭去,笑道:「你真會說,我也不跟你辯,你好好地把照
片還我。」她偏過身子,在電線桿上抹來抹去,她能夠覺得絨線手套指頭上破了的地方,然
而她現在不感到難受了。她喜歡這寒天,一陣陣的西北風吹過來,使她覺得她自己的堅強潔
淨,像個極大極大,站在高處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關於我
自己的事,我有許多要告訴你,如果你是這樣的態度,實在叫我很難……很難開口……」
瀠珠忽然有點憐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對於他,是對於這件事的憐惜。才開頭……也不
見得有結果的。她就是愛他,這事也難得很,何況她並不。才開頭的一件事,沒有多少希
望,柔嫩可憐的一點溫情?她不捨得斬斷它。她捨不得,捨不得呀!呵,為什麼一個女人一
輩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沒什麼關係的話,像現在,這人,她並不討厭的,他
需要她,她可以覺得他懷中的等待,那溫暖的空虛,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滿它——她真
的恨不得。
有個顧客推門走進藥房去了。瀠珠急促地往裡張了一張,向耀球道:「我要進去了,你
先把照片給我。送你,也得簽個名呀!」耀球釘准一句道:「簽了名給我,不能騙人的!」
瀠珠笑道:「不騙你。可是你現在不要跟進來了,老闆娘看著,我實在……」耀球道:「那
麼,你回去的時候,我在外面等你。」
瀠珠只是笑,說:「快點快點,給我!」照片拿到手,她飛跑進去了。
當天的傍晚,他在藥房附近和她碰頭,問她索取照片,她說:「下次罷,這一張,真的
有點不方便,不是我一個人的。」
他和她講理,不生效力,也就放棄了,只說:「那麼送你回去。」
瀠珠想著,一連給他碰了幾個釘子,也不要絕人太甚了,送就讓他送罷。一路走著,耀
球便道:「匡小姐,我這人說話就是直,希望你不見怪。我對於匡小姐實在是非常羨慕。我
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裡哥哥弟弟都讀到大學畢業,只有我沒這個耐心,中學讀了一
半就出來做事,全靠著一點聰明,東闖西闖。我父親做的是水電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歡獨立
的,我現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經營的。匡小姐,你同我認識久了,會知道我這人,別的
沒什麼,還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麼樣人都有,就沒有見過匡小姐你這樣的人。
我知道你一定要說,我們現在還談不到這個。我不過要你考慮考慮。你要我等多少時候
我也等著,當然我希望能夠快一點。你怎麼不說話?」瀠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
她的手臂,湊下頭去,低低地笑道:「都讓我一個人說盡了?」瀠珠躲過一邊道:「我在這
兒擔心,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會的。」又去挽她。瀠球道:「真的,讓我
家裡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像我家裡的情形有多複雜……」耀球略略沉默了一會,
道:「當然,現在這世界,交朋友的確是應當小心一點,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
朋友也沒有什麼關係的,是不是。」
天已經黑了,街燈還沒有點上,不知為什麼,馬路上有一種奇異的黃沙似的明淨,行人
的面目見得非常清晰。雖然怕人看見,瀠珠還是讓他勾了她的手臂並肩走。迎著風,呼不過
氣來,她把她空著的那隻手伸到近他那邊的大衣袋裡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見她的棕色手
套,破洞裡露出指頭尖,櫻桃似的一顆紅的,便道:「冷嗎?這樣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
我的大衣袋裡。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裡,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
他平常拿錢,她看他總是從裡面的袋裡掏的,可是他大衣袋裡也有點零碎錢鈔,想必是單票
子和五元票,稀軟的,骯髒的,但這使她感到一種家常的親熱,對他反而覺得安心了。
從那天之後,姊妹們在家閒談,她就有時候提起,有這樣的一個人。「真討厭,」她攢
眉說,「天天到店裡來。老闆是不說話——不過他向來不說什麼的,鬼鬼祟祟,陰死了!老
板娘現在總是一臉的壞笑,背後提起來總說『你那個男朋友』——想得起來的!本來是他們
自己的來頭,不然怎麼會讓他沾上了!」二妹瀠芬好奇地問:「看上去有多大呢?」瀠珠
道:「他自己說是二十六……好像是——誰記得他那些?」第三個妹子瀠華便道:「下回我
們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來麼?倒要看看他什麼樣子。」瀠芬笑道:「這人倒有趣得
很!」
瀠華道:「簡直發癡!」瀠珠道:「真是的,哪個要他送?說來說去,嘴都說破了,就
是回不掉他。路上走著,認得的人看見了,還讓人說死了!為他受氣,才犯不著呢?——知
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見得我跑去調查!什麼他父親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麼能幹,除
了他那爿店,還有別的東西經手,前天給人家介紹頂一幢房子,就賺了十五萬。」瀠芬不由
得取笑道:「真的喏,我們家就少這樣一個能幹人!」瀠珠頓時板起臉來,旋過身去,道:
「不同你們說了!你們也一樣的發癡!」
瀠芬忙道:「不了,不了!」瀠珠道:「你們可不許對人說,就連媽,知道了也不好
辦,回頭說:都是做事做出來的!再讓他把我這份事給弄丟了,可就太冤枉!……這人據他
自己說,連中學也沒畢業呢,只怕還不如我。當然現在這時候,多少大學生都還沒有飯吃
呢,要找不到事還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頂要緊的是有沖頭——可是到底,好
像……」
自從瀠珠有了職業,手邊有一點錢,隔一向總要買些花生米之類請請弟妹們,現在她們
之間有了這秘密,她又喜歡對她們訴說,又怕她們洩漏出去,更要常常地買了吃的回來。
這一天,她又帶了一尊蛋糕回來,脫下大衣來裹住了紙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樓,和妹妹
們說:「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裡來,他今天索性送了個蛋糕來,大請客。格林白格太太
吃了倒是說好,原來他費了一番心,打聽他們總是那家買點心的,特為去定的。後來又捧了
個同樣的蛋糕在門口等著我,叫我拿回來請家裡的弟弟妹妹,說:『不然就欠周到了。』我
想想:
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樣,那人的脾氣又是這樣的,簡直不讓人說
不,把蛋糕都要跌壞了!」切開了蛋糕,大家分了,瀠華嘴裡吃著人家的東西,眼看著姐姐
煩惱的面容,還是忍不住要說:「其實你下回就給他個下不來台,省得他老是粘纏個不
完!」瀠珠道:「我不是沒有試過呀!你真跟他發脾氣,他到底沒有什麼不規則的地方,反
而顯得你小氣,不開通。你跟他心平和氣的解釋罷,左說右說,他的話來得個多,哪裡說得
過他?」
蛋糕裡夾著一層層紅的果醬,冷而甜。她背過身去面向窗外拿著一塊慢慢吃著,心裡靜
了下來,又有一種悲哀。幾時和他決裂這問題,她何嘗不是時時刻刻想到的。現在馬上一刀
兩斷,這可以說是不關痛癢,可就是心裡久久存著很大的惆悵。沒有名目的。等等罷。這才
開頭的,索性等它長大了,那時候殺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為家庭犧牲罷,也有個名目。
現在麼,委屈也是白委屈了。
舊歷年,他又送禮。送女朋友東西,彷彿是聖誕節或是陽曆年比較適當,可是他們認識
的時候已經在陽曆年之後了。
瀠珠把那一盒細麻紗絹,一盒絲襪,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
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聽了毛耀球的住址,親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後面的一個虛
堂裡。她猜著他午飯後不會在家的,特地揀那個時候送去。在樓底下問毛先生,樓底下說他
住在二樓,他大約是三房客。她上樓去,一個老媽子告訴她毛先生出去了,請她進去坐,她
說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進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講究的一間房,雖然相當
大,還是顯得擠,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櫃梳妝台,男性化的,只是太隨便,棕綠毛絨
沙發椅上也沒罩椅套,滿是泥痕水漬。瀠珠也沒好意思多看,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正中的圓台
上,注意到台面的玻璃碎了個大裂子,底下壓了幾張明星照片。她問老媽子:「毛先生現在
不在前面店裡罷?」老媽子道:「不會在店裡的,店一直要關到年初五呢。」瀠珠考慮著,
新年裡到人家家裡來,雖然小姐們用不著賞錢,近來上海的風氣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給賞錢
的了,可是這老媽子倒不甚計較的樣子,一路送她下去,還說:「小姐有空來玩,毛先生家
裡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歡一個人住在外面,虧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瀠珠走到馬路
上,看看那爿店,上著黃漆的排門,二層樓一溜白漆玻璃窗,看著像乳青,大紅方格子的窗
欞,在冬天午後微弱的太陽裡,新得可愛。她心裡又踏實了許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禮物帶了來,逼著她收下,她又給他送了回去。末了還是拿了他的。現
在她在她母親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親排行第十,他們家鄉的規矩,「十少爺」嫌不好聽,
照例稱作「全少爺」,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紀還不到四十,因為憂愁勞
苦,看上去像個淡白眼睛的小母雞。聽了她的話,十分擔憂,又愁這人來路不正,又愁門第
相差太遠,老太爺老太太跟前通不過去,又愁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將來要懊悔,沒奈何,只得
逐日查三問四,眼睜睜望著瀠珠。妹妹們也幫著向同學群中打聽,發現有個朋友的哥哥從前
在大滬中學和毛耀球同過學,知道他父親的確是開著個水電材料店,有幾家分店,他自己也
很能幹。有了這身份證,大家都放了心。瀠珠見她母親竟是千肯萬肯的樣子,反而暗暗地驚
嚇起來,彷彿她自己鑽進了自己的圈套,賴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場電影之後,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飯,恐怕
回來晚了祖母要問起。他等不及下個禮拜天,又約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
的生日。她告訴他:「家裡有事。」磨纏了半天,但還是答應了他。對別人,她總是把一切
都推在毛耀球驚人的意志力與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話有那麼多!對他說『不』簡直是白
說嗎!逼得我沒有法子!」
講好了他到藥房裡來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藥房裡來了個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說:
「對不起,有個毛耀球,請問你,他可是常常到這兒來?我到處尋他呀!我說我要把他的事
到處講,噯——要他的朋友們評評這個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著她,轉問瀠珠:「什
麼?她要什麼?」瀠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後,小聲道:「不曉得是個什麼人。」那女人明
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話,只管滔滔不絕說下去道:「你這位太太,你同他認識的,我要你們
知道毛家裡他這個人!不是我今天神經病似的憑空衝來講人家壞話,實在是,事到如今—
—」她從線呢手籠裡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倉促間卻把手籠湊到鼻尖揩了揩,背著亮,
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場裡認識的,要正式結婚,他父親是不答應
的,那麼說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裡有他母親代他瞞著。就住在他那個店的後面,已經有
兩年了。慢慢的就變了心,不拿錢回家來,天天同我吵,後來逼得我沒法子,說:『走開就
走開!』我一賭氣搬了出來,可是,只要有點辦法,我還是不情願回到舞場裡去的呀!拖了
兩個月,實在弄不落了,看樣子不能不出來了,但我忽然發現肚裡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
子,這事體又兩樣。所以我還是要找他——找他又見不到他——」她那粗啞喉嚨,很容易失
去了控制,顯得像個下等人,越說越高聲,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籠擋著臉,把頭左
右搖著,面頰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張凹臉,篳髮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開在臉的四
周,更顯得臉大。她背亮站著,瀠珠只看見她矮小的黑影,穿著大衣,扛著肩膀,兩鬢的篳
發裡稀稀漏出一絲絲的天光。瀠珠的第一個感覺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讓人看
見,護住她,護住毛耀球。人家現在更有得說了!母親第一個要罵出來:「這樣的一個人怎
麼行?」徵求大家的意見,再熱心的旁邊人也說:「我看不大好!」
這時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報紙走過來了,夫妻兩個皺眉交換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
格太太很嚴重地問瀠珠:「她找誰?怎麼找到這兒來了?」瀠珠囁嚅道:「她找那個毛先
生。」
那女人突然轉過來向著瀠珠,大聲道:「這位小姐,你代我講給外國人聽,幾時看見
他,替我帶個話——不是我現在還希罕他,實在是,我同他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也叫沒有
辦法了,不然的話,這種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沒良心的!真也不懂為什麼,有的女人還會上
他的當!已經有一次了,我搬出來沒兩天,他弄了個女朋友在房間裡,我就去捉姦。就算是
沒資格跟他打官司,鬧總有資格鬧的!不過現在我也不要跟他鬧了,為了肚裡的孩子,我不
能再跟他鬧了——女人就是這點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這可不行,到人家這兒來哭哭啼啼的算什麼?你叫她走!」瀠珠只
得說道:「你現在還是走罷,外國人不答應了!」那女人道:「我是本來要走了——大家講
起來都是認識的,客客氣氣的好……話一定要給我帶到的,不然我還要來。」她還在擦眼
淚,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陣推,一半用強,一半勸導著,說:「好了,好了,
現在你去,噢,你去罷,噢!」格林白格先生為那女人開了門,讓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問瀠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麼?」瀠珠道:
「不。」他們夫妻倆又說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臉來向瀠珠道:「這太過
分了,弄個人來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一回事!」瀠珠要辯白也插不進嘴,她
嘩栗剝落說下去道:「——跟一個顧客隨便說話是可以的,讓他買點東西送給你也是可以
的,偶爾跟他出去一兩趟,在我們看起來也是很平常,不過我不知道你們,也許你們當樁
事,尤其你家裡是很舊式的,講起來這毛先生是從我們這兒認識的,我們不能負這個責
任!」瀠珠紅著臉道:「我也沒跟他出去過——」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
要送你回去麼?」
瀠珠道:「他總在外面等著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個電話給他,就告訴他這
回事,告訴他你認為是很大的侮辱,不願意再看見他。」
瀠珠這時候徹底地覺得,一切的錯都在自己這一邊,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邊。她非常服
從地拿起電話。沒有表軌聲,她撳了撳,聽聽還是沒有一點聲音。抬頭看到裡面的一個配藥
的小房間,太陽光射進來,陽光裡飛著淡藍的灰塵,如同塵夢,便在當時,已是恍惚得很。
朱漆櫥上的藥瓶,玻璃盅,玻璃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裡都好像有一層霧……電話筒裡還
是沉寂。
不知為什麼,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時候
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
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掛肚……藥房裡的一把籐椅子,拖過一邊,倚著肥皂箱,籐椅
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籐條的影子,像三個穹門,重重疊疊望進去,
倒像是過關。旁邊另有些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柵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裡,
也可以想像,邊城的風景,有兩棵枯了半邊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走兩步
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別,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
酒餞行,作揖萬福,尊一聲「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瀠珠那張《陽關三疊》的
唱片,被她撥弄留聲機,磕壞了,她小時候非常頑劣,可是為了這件事倒是一直很難受。唱
片唱到一個地方,調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聲,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種痛楚。後來在古裝電
影的配音裡常常聽到《陽關三疊》,沒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覺得少了一些什麼。瀠珠原不是
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個孩子,一出世的時候很嬌貴,底下的幾個又都是妹妹,沒一
個能奪寵的,所以她到七八歲為止,是被慣壞了的。人們尊重她的感情與脾氣,她也就有感
情,有脾氣。一等到有了弟弟,家裡誰都不拿她當個東西了,由她自生自滅,她也就沒那麼
許多花頭了,呆呆地長大,長到這麼大了,高個子,腮上紅噴噴,簡直有點蠢。
家裡對她,是沒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點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
斷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
她把電話放回原處,隔了一會,再拿起來,剛才手握的地方與嘴裡呼吸噴到的地方已經
凝著氣汗水。天還是這樣冷。
耳機裡面還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問道:「打不通?」她點點頭,微笑道:「現在的電話就是這樣!」格林
白格太太道:「這樣罷,本來有兩瓶東西我要你送到一個地方去,你晚一些五點鐘去,就不
必回來了。等他來接你,我會同他說話的。」瀠珠送貨,地方雖不甚遠,她是走去走來的,
到家已經六點多了。從後門進去,經過廚房,她母親在那裡燒菜,忙得披頭散髮的。瀠珠
道:
「怎麼沒個人幫忙?」全少奶奶舉起她那蒼白筆直的小喉嚨,她那喉嚨,再提高些也是
嘰嘰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來的拿喬,走了!你這兩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聽了
弄堂裡人的話,說人家過年拿了多少萬賞錢頭錢,這就財迷心竅,嫌我們這兒太苦羅,又說
一天到晚掃不完的貓屎——那倒也是的,本來老太爺那些貓,也是的!可是單揀今天走,知
道老太太過壽,有意的訛人!今天的菜還是我去買的,赤手空拳要我一個人做出一桌酒席
來,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還要夠吃……你給我背後圍裙系一系,散了下來半天了,我也
騰不出手來。」瀠珠替她母親系圍裙,廚房裡烏黑的,只有白泥灶裡紅紅的火光,黑黑的一
只水壺,燒著水,咕嚕咕嚕像貓唸經。
瀠珠上樓,樓上起坐間的門半開著,聽見裡面叫王媽把蛋糕拿來,月亭少奶奶要走了,
吃了蛋糕再走。隨即看見王媽捧了蛋糕進去。瀠珠走到樓梯口,躊躇了一會。剛趕著這個時
候進去,顯得沒眼色,不見得有吃的分到她頭上。想想還是先到三層樓上去,把藍布罩衫脫
了再進去拜壽。
她沒進去,一隻白貓卻悄悄進去了。昏暗的大房裡,隱隱走動著雪白的獅子貓,坐著身
穿織錦緞的客人,彷彿還有點富家的氣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這個生日,實在過得勉強得
很。本來預備把這筆款子省下來,請請自己,出去吃頓點心,也還值得些,這一輩子還能過
幾個生日呢?然而老太爺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幾天。他和她又是一樣想法。他
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錢他也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家裡全是用老太太的錢——匡家本來
就沒有多少錢,所有的一點又在老太爺手裡敗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兒,帶來
豐厚的妝奩,一直賠貼到現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爺過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過生
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裡怨著,面上神色也不對。她以為她這是敷衍人,一
班小輩買了禮物來磕頭,卻也是敷衍她,不然誰希罕吃他們家那點面與蛋糕,十五六個人一
桌的酒席?見她還是滿面不樂,都覺得捧場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陸續辭去。
剩下的只有侄孫月亭和月亭少奶奶,還有自己家裡姑奶奶,姑奶奶的兩個孩子,還有個
寡婦沈太太,遠房親戚,做看護的,現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幫閒看孩
子。匡老太太許多兒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這姑奶奶和最小的兒子全少爺。
老太太切開蛋糕,分與眾人,另外放開一份子,說:「這個留給姑奶奶。」姑奶奶到浴
室裡去了。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對了。」老媽子在門外狠聲惡氣杵頭杵腦答道:「水
還沒開呢!」老太太彷彿覺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臉上來似的,皺一皺眉,偏過臉去向著窗
外。
老太太是細長身材,穿黑,臉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壽斑,眉睫烏濃,苦惱地微笑著的時
候,眉毛睫毛一絲絲很長地彷彿垂到眼睛裡去。從前她是個美女,但是她的美沒有給她闖
禍,也沒給她造福,空自美了許多年。現在,就像繼志以歿,陰魂不散,留下來的還有一種
靈異。平常的婦人到了這年紀,除了匡老太太之外總沒有別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卻有個名字
叫紫微。她輩份大,在從前,有資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現在當然一個個都去世了,可是
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臨走丟下的紅封,紫微拿過來檢點了一下,隨即向抽屜裡一塞。匡老太爺匡
霆谷問了聲:「多少?」紫微道:
「五百。」霆谷道:「還是月亭少奶奶手筆頂大。」紫微向沈太太皺眉笑道:「今年過
年,人家普通都給二百,她也是給的五百。她儘管闊氣不要緊,我們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
也拿不出手羅!照規矩,長一輩的還要加倍羅!」沈太太輕輕地笑道:
「其實您這樣好了:您把五百塊錢收起一半,家裡傭人也不曉得的;就把這個錢貼在裡
頭給他們家的傭人,不是一樣的?」
一語未完,他家的老媽子凶神似地走了進來,手執一把黑殼大水壺,離得遠遠地把水澆
過來,注入各人的玻璃杯裡。沈太太雖能幹,也嚇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訕著說:「月亭他們那兒的蓮子茶,出名的燒得好。」沈太太
道:「少奶奶這樣一個時髦人,還有耐性剝蓮子麼?」紫微搖頭道:「少奶奶哪會弄這個—
—」全少爺岔上來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們的。我年年出去拜年,從來不吃人家的蓮子
茶,髒死了——客人杯子裡剩下來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來了,熱一熱再拿出來,家家都是
這樣的!」
他聳著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豎的長頭髮裡一陣搔,鼻子裡也癢,他把鼻子尖歪了一
歪,抽了口氣。紫微向沈太太道:
「他就是這樣怪脾氣。」沈太太笑道:「全少爺是有潔癖的。」全少爺道:「我就是這
點疙瘩。人家請我吃飯,我總要到他們廚房裡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許多應酬都不大
去了。」全少爺名叫匡仰彝,紀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寶彝。他是高而瘦,飄飄搖搖,戴
一副茶晶眼鏡。很氣派的一張長臉,只是從鼻子到嘴一路大下來,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見兩
肩荷一口。有一個時期他曾經投稿到小報上,把洪楊時代的一本筆記每天抄一段,署名「發
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親匡霆谷一輩子是冤家對頭。仰彝恨他父親用了他母親的錢,父親又疑心母
親背地裡給兒子錢花。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腦後見腮,兩眼上插,雖然頭已經禿了,
還是一臉的孩子氣的反抗,始終是個頑童身份。到得後來,人生的不如意層出不窮,他的頑
劣也變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裡,來回走著,向沈太太道:「我這個蓮子茶今年就沒
吃好!」言下有一種鄭重精緻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兒是姑奶奶自己親自煮
的,試著,沒用鹼水泡。」
霆谷問道:「煮得還好麼?」沈太太道:「姑奶奶說太爛了。」霆谷道:「越爛越好,
最要緊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給煮進去……我今年這個蓮子茶就沒吃好!」他伸出一雙手虯曲作
勢,向沈太太道:「豈但蓮子茶呀,說起來你都不相信——今年我們等到兩點鐘才吃到中
飯,還是溫吞的!到現在還沒有個熱手巾把子!這家裡簡直不能蹲了!……還有晚上沒電燈
這個彆扭!」
紫微道:「勸你早點睡,就是不肯!點著這麼貴的油燈,蠟燭,又還不亮,有什麼要緊
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
「有什麼要緊事,一大早要起來?」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語道:「今天這頓晚飯還得早早地吃,十點鐘就沒有電了,還得
催催全少奶奶。」沈太太道:
「這一向還是全嫂做菜麼?」紫微又把燒飯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訴了她。沈太太道:
「還虧得有全嫂。」紫微道:「所以呀,現在就她是我們這兒的一等大能人噯!——真有那
麼能幹倒又好了!我有時候說說她,你沒看見那臉上有多難看!」沈太太連忙岔開道:「您
這兒平常開飯,一天要多少錢?」紫微道:
「六百塊一天。」霆谷道:「簡直什麼菜都沒有。」沈太太道:
「那也是!人有這麼多呢。」紫微道:「現在這東西簡直貴得……」她蹙緊眉頭微笑
著,無可奈何地望著人,眼角朝下拖著,對於這一切非常願意相信而不能夠相信。沈太太
道:「可不是!」紫微道:「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啊!就這樣子苦過,也不知道能夠維持到幾
時!」仰彝駝著背坐著,深深縮在長袍裡,道:「我倒不怕。真散伙了,我到城隍廟去擺個
測字攤,我一個人總好辦。」他這話說了不止一回了,紫微聽了發煩,責備道:「你法子多
得很呢!現在倒不想兩個出來!」仰彝冷冷地笑道:「本來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呀。真要到
那個時候,我兩個大點的女兒,叫她們去做舞女,那還不容易!」紫微道:
「說笑話也沒個分寸的!」
門一開,又來了客,年老的侄孫湘亭,湘亭大奶奶,帶著女兒小毛小姐。湘亭夫婦都是
近六十的人了,一路從家裡走了來,又接著上樓梯,已經見得疲乏,趴下磕頭,與老太太拜
壽,老太爺道喜,紫微霆谷對於這一節又是非常認真的,夫妻倆斷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
一個頭,一定要人家磕足兩個。這彷彿是他們對於這世界的一種報復。行過禮,大家重新入
座,紫微見湘亭喘息微微,便問:「你們是走來的麼?
外頭可冷?」湘亭笑道:「走著還好,坐在黃包車上還要冷呢。」
湘亭大奶奶也笑道:「還好,路不很遠。小毛每天去教書,給人補課,要走許多路呢,
幾家子跑下來,一天的工夫都去了。
現在又沒有無軌電車了。坐黃包車罷,那真是……只夠坐車子了!」紫微道:「真是
的,現在做事也難噯!我們家那些,在內地做事的,能夠顧他們自己已經算好了!三房裡一
個大的成親,不還是我拿出錢來的麼?……不夠噯!在外頭做事是難!」沈太太道:「女人
尤其難。一來就要給人吃豆腐。」
霆谷照例要問湘亭一句:「有什麼新聞嗎?」隨後又告訴他:「聽說已經在××打了?
我看是快了!」在家裡他雖然火氣很大,論到世界大局,他卻是事理通達,心地和平的。
仰彝見他父親背過臉去和湘亭說話,便向沈太太輕輕嘲戲道:「哦?沈太太你這樣厲害
的人,他們還敢嗎?」沈太太剪得短短癟癟的頭髮,滿臉的嚴父慈母,一切女護士的榜樣。
臉上卻也隱約地紅了一紅,把頭一點一點,笑道:「外頭人心有多壞,你們關起門來做
少爺的大概不知道。不是我說,女人賺兩個錢不容易,除非做有錢人的太太。最好還是做有
錢人的女兒,頂不費力。」湘亭大奶奶笑道:「我就喜歡聽你說話這個爽快透徹!」沈太太
笑道:「我就是個爽快。所以姑奶奶淨同我還合得來呢!」紫微心裡過了一過,想著她自己
當初也是有錢人的女兒,於她並沒有什麼好處似的。
老媽子推門進來說:「有個人來看皮子。」紫微皺眉道:
「前兩天叫他不來,偏趕著今天來。」向老媽子道:「你去告訴全少奶奶,到三層樓上
去開箱子。」一面嘟囔著,慢慢地立起身來,到裡面臥室裡去拿鑰匙。霆谷跟在她後面,踱
了出去。
屋裡眾人,因為賣東西不是什麼光鮮的事,都裝作不甚注意,繼續談下去。仰彝道:
「女人出去做事就是這樣:長得好的免不了要給人追求。所以我那個大女兒,先說要找事的
時候我就說了:將來有得麻煩呢!」沈太太聽他口氣裡很得意似的,便問:「是呀,聽說你
們大小姐有了朋友了!」仰彝不答她的話,只笑了一聲道:「總之麻煩!」沈太太道:「你
們大小姐的確是好相貌,眼看著這兩年越長越好了。」仰彝道:
「那倒不要說,像她們這樣人走出去,是同他們外頭平常看見的做事的人有點兩樣!有
點兩樣的!」
姑奶奶從浴室裡走了出來,問道:「老太太呢?」仰彝道:
「上樓去有點事。你快來代表陪客罷!」姑奶奶見到湘亭夫婦,便道:「咦,你們剛
來?我倒是要同湘亭談談!明志一直對我說的:『你們家那些親戚,這就只湘亭,還有點老
輩的規模。』他常常同我說起的,對你真是很器重。」姑奶奶生平最崇拜她的丈夫。她出名
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姑爺在金融界是個發皇的人物,已經算得半官派了,姑奶
奶也有相當資格可以模仿宋美齡,旗袍的袖口窄窄地齊肘彎,梳著個溜光的髻,稀稀幾根前
劉海,薄施脂粉。蛋形的小臉,兩撇濃眉,長長的像青龍偃月刀,漆黑的眼珠子,眼神極
足,個子不高,腰板筆直,身材'G壯。她坐了下來,笑道:「噯,我倒是正要找湘亭談
談!」
湘亭只是陪笑,聽她談下去。她道:「——一直沒有空。
我向來是,不管有什麼應酬,我一定要照我的課程表上,到時候睡覺的。八點鐘起來,
一早上就是歸折東西,家裡七七八八,我還要臨帖,請了先生學畫竹子,有時候一個心簡直
靜不下來。下午更是人來得不斷,親戚人家這些少奶奶,一來就打牌,還算是陪著我的。我
向來是不顧情面的,她們托我介紹事,或是對明志商量什麼,我就老實說:明志他是辦大事
的,我尊重他的立場。總替他回掉了。可是她們還是來,在我那兒說話吃頓飯都是好的!這
就滴滴嗒嗒,把些秘密告訴我,又是哪個外頭有了人,不養家了,要我出面講話;又是哪個
的孩子要我幫助學費——你不曉得,幫了他的學費還有慪氣的事在後頭呢,你想都想不到
的,才叫氣人呢!等會我仔細講給你聽,我倒願意聽聽你的意見——所以我氣起來說:從此
我不管這些閒事了!明志的朋友們總是對他說:『你太太真是個人才。可惜了兒的,應當做
出點事業來。』說我『應當做出點事業來』。」仰彝笑道:「我真佩服你,興致真好!」
湘亭大奶奶道:「本來一個人做人是應當這樣的。」沈太太道:
「都像我們姑太太這樣就好了。」
正說著,瀠珠掩了進來,和湘亭夫婦招呼過了,問:「奶奶不在麼?」仰彝道:「在你
們樓上開箱子呢。」姑奶奶見了瀠珠,忽然注意起來,扭過身去,覷著眼睛從頭看到腳,帶
著微笑。瀠珠著慌起來,連忙去了。姑奶奶問了仰彝一聲:「她還沒磕過頭?」湘亭大奶奶
和湘亭商量說:「我們可要走了?」
仰彝道:「就要開飯了,吃了飯走。」姑奶奶也道:「再坐會兒。
再坐會兒。」湘亭笑道:「真要走了,晚上路上不方便。」仰彝便立起身來道:「我上
去看看,老太太怎麼還不下來。」
三層樓的箱子間裡,電燈沒裝燈泡,全少奶奶掌著蠟燭,一手扶著箱子蓋,紫微翻了些
皮了出來,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時新了,賣不出價。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來,那倒可
以賣幾個錢了!」又道:「銀鼠人家不大要。」霆谷在旁邊伸手捏了捏,插上來便道:「這
件有點發黃了,皮板子又脆。」看到一件貂皮袍子,商人又嫌「舊了,沒有槍毛」。霆谷便
附和道:「而且大毛貂現在也不時髦。」兩人道:「就是呀。還有這件貂不能夠反穿——開
縫的,只能穿在裡頭,能反穿就值錢了。」他只肯出一萬五,紫微嫌太少,他道:「這價錢
出得不錯了,拿家去還要刷油,還要好好收拾一下呢。不賺老太太多少錢!」霆谷道:「那
是!他們拿去還要隔些日子才能夠賣掉呢!現在這個錢,嗨嗨,擱些日子是推板不起的。」
紫微賭氣把貂皮收過了,拿出一件猞猁女襖。商人道:「這件皮子倒是好,可惜尺寸太小,
賣不上價。」霆谷道:「那他這話倒也是不錯!這樣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賣給誰?」商人把
它顛來倒去細看道:「皮子真是很好的,就是什麼都不夠做,配又不好配。」霆谷便埋怨起
來:「從前時新小的,拚命要做得小,全給裁縫賺去了!我記得這件的皮統子本來是很大
的!」
紫微恨道:「你這不是豈有此理!我賣我的東西,要你說上這許多!人家壓我的價錢,
你還要幫腔!」霆谷道:「咦?咦?
沒看見你這麼小氣——也值得這麼急扯白咧的!也不怕人見笑!真是的,我什麼東西沒
見過!有好的也不會留到現在了!」
紫微越發生氣,全少奶奶也不便說什麼,還是那商人兩面說好話,再三勸住了,講定了
價錢成交。霆谷送了那商人下去,還一路說著:「就圖你這個爽氣!本來我們這兒也不是那
些生意人家,只認得錢的。——真是,誰賣過東西!我不過是見得多了,有一句說一
句……」商人連聲答應道:「老太爺說的是。」
紫微接過蠟燭,看著全少奶奶整理箱籠,一一鎖好。燭光裡,忽然搖搖晃晃有個高大的
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彝。紫微不耐煩道:「別擋著人家的亮光呀——你幾時上來
的?」仰彝籠著手笑道:「我們老太爺真是越過越『撥聾』了!」
他看紫微面色鐵青,便沒有往下說。紫微取回鑰匙,扣在肋下的鈕絆上。仰彝連忙接過
蠟台,一路照著母親下樓。紫微忍不住又把剛才老夫妻的爭吵說給他聽,仰彝十分同情,跟
到母親臥房裡,紫微開櫃子收錢,他乘機問她要了五千塊錢零花。他踅了出去,紫微正在那
裡鎖櫃子,姑奶奶伸頭進來笑道:「我過年時候給媽送來的糖,可要拿點出來給湘亭他們嘗
嘗。」又撥過頭去,向外房的客人們笑道:「蘇州帶來的。我們老太太別的嗜好沒有,悶來
的時候就喜歡吃個零嘴。」紫微搬過床頭前的一個洋鐵罐子,裝了些糖在一隻茶碟子裡,多
抓了些「膠切片」,她不喜歡吃「膠切片」,只喜歡松子核桃糖。女兒和她相處三十多年,
這一點就再也記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時候給她帶點糖來,她還是感激的,只是於感激之餘
稍稍有點悲哀。姑奶奶端了碟子出去,又指著几上的一盆紅梅花向眾人道:「這是我送老太
太過生日的。我就知道老太太喜歡紅梅花!我這個禮送得還不俗罷?」
紫微一出來,霆谷便走開了,避到隔壁書房裡去,高聲叫老媽子生火爐。姑奶奶去打電
話告訴家裡她不回去吃飯了,聽見她父親的叫喊,便道:「不就要開飯了麼,那邊還生什麼
火爐?」仰彝笑道:「你不知道,又在那兒犯彆扭呢。」紫微冷著臉,只是一言不發。沈太
太道:「你們平常兩間房裡都有火麼?這上頭倒不省!」紫微歎了口氣,道:「我們兩個人
不能蹲在一起的噯!在一間房裡共著個火,多說兩句話,就要吵嘴!」沈太太,湘亭,湘亭
大奶奶一齊笑了起來。紫微道:
「真的,人家再不要好的,這些年下來,總是個伴。我們是,寧可一個人在一間房裡守
著個小煤爐——」她頓住了,帶笑「唉」了一聲,轉口道:「要叫他們開飯了。」
她向門口走去,恰巧瀠珠進來了,瀠珠低聲道:「奶奶,給奶奶拜壽。」便磕下頭去。
紫微只顧往前走,嗔道:「就知道擋事!看你樣子也像個大人——門板似的,在哪兒都擋
事!」
瀠珠立起來,滿臉通紅,待要閃身出去,紫微又堵著門,在那裡叫老媽子告訴全少奶奶
馬上開飯。瀠珠今天到底下了決心和那男人斷絕往來,心裡亂糟糟的正不知是什麼感覺,總
彷彿她所做的事是不錯的,可是痛苦的,家裡人如果知道了應當給她一點獎勵與支持,萬萬
想不到會這樣地對她。站在人前,一下子工夫,她臉上幾次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她走了,湘亭夫婦也站起來要走,紫微又留他們吃飯,道:
「也沒什麼吃的,真是便飯了。一個燒飯的她知道我們今天有客,有心拿喬,走了,所
以是全少奶奶做飯。她一個人,也忙不出多少樣數來。」小毛小姐道:「我們來的時候看見
全表嬸在廚房裡。」紫微笑道:「我們少奶奶呀,但凡有一點點事,就忙得頭不梳,臉不洗
的,弄得不像樣子。」仰彝笑道:「現在是不行了,從前我總說她是我所見過的最標準的一
個美人。」大家都笑了起來,仰彝又道:「現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兒洗碗,臉就跟牆一個
顏色,手裡那塊抹布也是那個顏色。
從前不是這樣的。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舅舅家。媽,你還記得?」他的毛毛的大喉嚨忽
然變成小小的,戀戀的,他傴僂著,筒著手,袍褂裡的身體也縮小了像個小孩,坐在那裡,
兩腳從太高的椅子上掛下來。紫微道:「我哪還一個個的記得你們那些?」仰彝道:「那時
候他們替我說的是他家的侄小姐,一捉堆幾個女孩子在那裡,叫我自己留心看。我說那個大
扁臉的我不要!後來又說媒,這回就說的是她。我說:哦,就是那個小的;矮得很的嘛,拖
著辮子多長的……」
紫微笑道:「那時候倒是,很有幾個人家要想把女兒給你呢!」她別過頭來向沈太太
道:「小時候很聰明的噯!先生一直誇他,說他做文章口氣大,兄弟裡就他像外公。都說他
聰明,相貌好。不知道怎麼的……變得這樣了嘛!」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鏡沒有表情,臉
上其他部分惟有淒涼的謙虛。紫微道:「大起來反而倒……一點也不怎麼了嘛!一個個都變
得……」她望著他,不認得他了。她依舊蹙著眉頭無可奈何地微笑著,一雙眼睛卻漸漸生冷
起來。
湘亭夫婦要走,辭別了紫微,又到書房去向霆谷告辭。霆谷的火爐還沒生起來,一肚子
沒好氣,搓著手說:「這會子更冷了!你們還要走回去啊?……這一向也沒什麼新聞!」
姑奶奶把兩個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過電話,問知家裡沒什麼要緊事,她預
備吃了晚飯回家。開出飯來,圓台面上鋪了紅桌布,挨挨擠擠一桌人,瀠珠臉色灰白,也坐
在下首,夾在弟妹中間。她很快就吃完了,她臨走把她的凳子拖開了,讓別人坐得舒服些,
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沒有一點空隙。家族之中彷彿就沒有過她這樣的一個人。
姑奶奶吃了飯便走了,怕遲了要關電燈。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盞,仰彝還坐在那裡,幫
著她把剩菜撥撥好,撥撥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婦兩個在起坐間裡,紫微卻走了
進來,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見我們廚房裡的煤球,多雖不多,還是搬到樓上來的好,
說現在值錢得很哩!讓人拿掉點也沒有數。我看就堆在你們房裡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
奶答應著,紫微在圓桌面旁邊站了一會,兩手扶著椅背,又道:「我聽姑奶奶說,瀠珠有了
朋友了,在一個店裡認識的。」
她看她兒媳兩個都吃了一驚似的,便道:「你不要當我喜歡管你們的事——我真怕管!
你們匡家的事,管得我傷傷夠夠了!
能夠裝不知道我就裝不知道了,這姑奶奶偏要來告訴我!告訴了我,我再不問,回頭出
了什麼亂子,人家說起來還是怪到我身上,不該像你們一樣的糊塗。」全少奶奶定了定神,
道:
「是本來就要告訴媽的,先沒打聽仔細,現在知道了,原來大家都是認得的,瀠芬有個
同學的哥哥,跟那人同過學。是還靠得住的!那人家裡倒是很好,父親做生意做得很大的,
人是沒有什麼好看,本來也不是圖他好看——瀠珠這一點倒是很有主見的。」她急於洗刷一
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張小方臉,是蒼白的,突出的大眼睛,還要白,彷彿只看見眼
白。
紫微道:「唔。本來你們也想得很周到的,還要問我做什麼?——仰彝自然也贊成的
了。」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現在世界文明了,我們做老子的還管得了呀?……這種人
也真奇怪,看見了就會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氣,忙
道:「這個人倒是說了許多回了,要到我們這兒來拜望,見見上人。因為還沒同媽說過,我
說等等罷——」仰彝笑道:「還是不要人家上門來的好,把人都嚇壞了!」紫微道:「本來
也不必了,又不圖人家的人才,已經打聽明白了嘛,人家有錢。闊女婿也是你們的,上了當
也是你們的女兒——我隨你們去慪!」
紫微進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紅桌布掀了過來,卷作一卷,低聲道:「說明白了也
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來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這個大女兒小時候算
命倒是說她比哪個都強,就是膽子大,別看她不聲不響的,膽子潑得很!現在這文明世界,
倒許好!」
全少奶奶自己又發了會愣,把東西都丟在桌上,逕自上三層樓來。女孩子的房裡,瀠華
坐在床上,泡腳上的凍瘡,腳盆裡一盆溫熱的紫色藥水,發出淡淡的腥氣,她低著頭看書,
膝上攤著本小說,燈不甚亮,她把臉棲在書上。瀠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瀠珠站著,挨著對
過的一張床,把一雙腳跪在床上,拿著件大衣,在下擺上摸摸捏捏,把頭伸到破了的裡子
裡。她母親便問:「做什麼?」瀠珠微笑道:「裡頭有個銅板。」
瀠芬笑道:「一個銅板現在好值許多錢呢!」瀠華頭也不抬,道:
「這天真冷,剛剛還滾燙的,一下子就冷了!」瀠芬道:「外頭還要冷呢,你看窗子上
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輕輕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張看,道:「可是有月亮?
好像看見金黃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著瀠珠,瀠珠被她母親一看,越發地心
不在焉,尋找銅板,手指從大衣袋的破洞裡鑽了出來。全少奶奶道:「盡掏它做什麼?你
看,給你越掙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媽去告訴的。後來問到我,我就說:大家都
是認得的;確實知道是很好的人家,瀠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說穿了就沒
有事了。
奶奶是那個脾氣,過過就好了。」瀠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丟,她順勢撲倒在床,哭了起
來。雖然極力地把臉壓在大衣上,壓在那骯髒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聲的嗚咽還是震
動了這間房,使人聽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塊揭了皮的紅鮮鮮的肌肉。妹妹們一時寂
靜無聲,全少奶奶道:「你瘋了?
哭什麼?你這孩子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奶奶今天說了你兩句,自己的奶奶,有什麼難為
情的?今天她是同爺爺吵了嘴,氣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霉。快不要哭了,哭出病來了!你這
樣難過,是你自己吃虧噢!」瀠珠還是大哭,全少奶奶漸漸的也沒有話了,只坐在床邊,坐
在那裡彷彿便是安慰。
忽然之間電燈滅了。瀠華在黑暗裡彷彿睡醒似地,聲音從遠處來,惺忪煩惱地叫道:
「真難過!我一本書正看完!」瀠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願看了一半?」瀠華道:
「不是噯,你不知道,書裡兩個人,一個女的死了,男的也離開北京,火車出了西直門,又
在那兒下著雨……書一完,電燈又黑了,就好像這世界也完了……真難過!」
房間裡靜默了一會,瀠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語道:「還要把煤球搬上
來。」她高聲叫老媽子。老媽子擎著個小油燈上樓來,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來到廚房
裡。
全少奶奶監督著老媽子把桌肚底下堆著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裡,油燈低低地放在凳上,
燈光倒著照上來,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滾圓的,顯得肥胖可愛。一隻新的砂鍋,還沒
用過的,燈光照著,玉也似的淡黃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隻手指輕輕摸了一摸,冰涼之
中也有一種溫和、鬆鬆的質地。地下醬黃的大水缸蓋著木頭蓋;兩隻洋鐵筒疊在一起做成個
小風爐。泥灶裡的火早已熄去,灶頭還熏著一壺水,半開的水,發出極細微的噓噓,像一個
傷風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這裡怨天怨地做了許多年了。這些年來,就這
廚房是真的,污穢,受氣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話,她公公的誇大,她丈夫的風趣幽默,不
好笑的笑話,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現在,她女兒終身有靠了,靜安寺路上一爿店,這
是真的。全少奶奶看著這廚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燈的一撮小黃火,遠遠地另有一點光,她還當是外面哪家獨獨有電燈,
然而仔細一看,還是這小火苗的復影。除了這廚房就是廚房,更沒有別的世界。
樓上瀠珠在黑暗中告訴兩個妹妹,今天店裡怎麼來了個女人,怎樣哭,怎樣鬧,說她是
同毛耀球同居的。瀠珠道:
「我還沒同媽說呢,媽一定要生氣,要大反對了。好在我也決定了——這不行,弄了這
樣一個女人在裡頭,怎麼可以!」瀠芬瀠華都是極其興奮,同聲問道:「這女人什麼樣子?
好看麼?」
瀠珠放出客觀、灑脫的神氣,微笑答道:「還好……」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道:
「噯,相當漂亮的呵!」她真心衛護那女人,她對於整個的戀愛事件是自衛的態度。
她又說道:「今天我本來打電話給他的,預備跟他明說,叫他以後不要來找我了。電話
沒打通。後來咖啡館裡我也沒去。不過以後要是再看見了他——哼!你放心,他不會沒有話
說的!我都知道他要講些什麼!還不是說:他同這女人的事,還是從前,他還沒碰見我的時
候。現在當然都兩樣羅!從前他不過是可憐她,那時候他太年輕了,一時糊塗。現在斷雖斷
了,還是纏繞不清,都是因為沒有正式結婚的緣故,離起來反而難……哼,他那張嘴還不會
說麼?」就這樣說著,她已經一半原諒了他。同時她相信,他可以說得更婉轉,更叫人相
信。
果然。
現在他們不能在藥房裡會面了,可是她還是讓他每天送她回去。關於從前那個女人,家
裡她母親她妹妹都代她瞞著。
於是他們繼續做朋友,雖然又是從頭來過——瀠珠對他冷淡了許多。
禮拜天,他又約她看電影。因為那天剛巧下雨,瀠珠很高興她有機會穿她的雨衣,便答
應了。米色的斗篷,紅藍格子嵌線,連著風兜,遮蓋了裡面的深藍布罩袍,泛了花白的;還
有她的卷髮,太長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濕。風帽的陰影深深護著她的臉,她覺得她
是西洋電影裡的人,有著悲劇的眼睛,喜劇的嘴,幽幽地微笑著,不大說話。
天還是冷,可是這冷也變成纏綿的了,已經是春寒。不是整大塊的冷,卻是點點滴滴,
絲絲縷縷的。從電影院出來,他們在咖啡館裡坐了一會,瀠珠喝了一杯可可,沒吃什麼東
西,誇那兒的音樂真好。毛耀球說他家裡有很好的留聲機片子,邀她去坐一會。她本來說改
天去聽,出了咖啡館,卻又不願回家,說不去不去,還是去了。
到了他房間裡,老媽子送上茶來,耀球幫著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絹子擦了擦上面
的水。瀠珠也用手帕來揩揩她的臉。她的鬢腳原是很長,潮手絹子一抹,絲絲的兩縷鬢髮粘
貼在雙腮,彎彎的一直到底,越發勾出了一個肉嘟嘟的鵝蛋臉。她靠著小圓台坐著,一手支
著頭,留聲機就放在桌上,非常響亮地唱起了《藍色的多瑙河》。耀球問她:「可嫌吵?」
瀠珠笑著搖頭,道:「我聽無線電也是這樣,喜歡坐得越近越好,人家總笑我,說我恨
不得坐到無線電裡頭去!」坐得近,就彷彿身入其中。華爾滋的調子,搖擺著出來了,震震
的大聲,驚心動魄,幾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躪。尤其是現在,黃昏的房間,漸漸暗了
下來,唱片的華美裡有一點淒涼,像是酒闌人散了。瀠珠在電影裡看見過的,宴會之後,滿
地絆的彩紙條與砸碎的玻璃杯,然而到後來,也想不起這些了。
嘹亮無比的音樂只是迴旋,迴旋如意,有一種黑暗的熱鬧,簡直不像人間。瀠珠怕了起
來,她盯眼望著耀球的臉,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餘光裡,已經看不大清楚了。耀球也看
著她,微笑著,有他自己的心思。瀠珠喜歡他這時候的臉,灰蒼蒼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她向他說:「幾點鐘了?不早了罷?」他聽不見,湊過來問:「唔?」隨即把一隻手掌
擱在她大腿上。她一怔,她極力要做得大方,矯枉過正了,半天也沒有表示,假裝不覺得。
後來他慢慢地摩著她的腿,雖然隔了棉衣,她也緊張起來。她站起來,還是很自然的,說了
一句:「聽完了這張要走了。」攏攏頭髮,向穿衣鏡裡窺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來,替她開
燈。
燈光照到鏡子裡,照見她的臉。因為早先吃喝過,嘴上紅膩的胭脂蝕掉一塊,只剩下一
個圈圈,像給人吮過的,別有一種誘惑性。
耀球道:「反面的很好呢,聽了那個再走。」音樂完了,他扳了扳,止住了唱片。忽然
他走過來,抱住了她,吻她了。瀠珠一隻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著,雖然她並沒有抗拒
的意思。他摟得更緊些,他彷彿上上下下有許多手,瀠珠覺得有點不對,這回她真地掙扎
了,抽脫手來,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個嘴巴似的,熱辣辣的,發了昏,開門
往下跑,一直跑出去。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著,心裡漸漸明白過來,還是大義凜然地,渾身
熾熱,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寒冷。雨還在下。她把雨衣丟在他那兒
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來——差不多一個月之後了——和老太太說了許多話,老太太聽了
正生氣呢,仰彝推門進來,紫微見他穿著馬褲呢中裝大衣,便問:「你這個時候到哪兒
去?」
仰彝道:「我去看電影去。」姑奶奶道:「這個天去看電影?剛剛我來的時候是雨夾
雪。」仰彝道:「不下了,地下都干了。」
他向紫微攤出一隻手,笑著咕噥了一句道:「媽給我四百塊錢。」紫微嘴裡蠍蠍整整發
出輕細的詫異之聲,道:「怎麼倒又……怎麼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
出了手,這麼大的一個兒子了,實在難為情,只得從身邊把錢摸了出來。仰彝這姊姊向來是
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親爭口氣!紫微就恨他這一點,此刻她連帶地也恨起
女兒來。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覺得,粉光脂艷坐在那裡,笑嘻嘻和仰彝說道:「噯,我問你!
可是有這個話,你們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還在那兒來往,據說有一次到他家去,這人不規矩
起來,她嚇得跑了出來,把雨衣丟在人家裡,後來又打發了弟弟妹妹一趟兩趟去拿回來——
可是有這樣的事?」仰彝道:「你聽哪個說的?」姑奶奶道:「還不是他們小孩子們講出來
的。——真是的,你也不管管!」仰彝道:「我家這些女兒們,我說話她還聽?反而生疏
了!其實還是她們娘說——娘說也不行,她們自己主意大著呢!在我們這家裡,反正弄不好
的了!」
就在那天傍晚,瀠珠叫瀠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討回她的衣裳。明知這一去,是會破壞
了最後那一幕的空氣。她與他認識以來,還是末了那一趟她的舉止最為漂亮,久後思想起
來,值得驕傲與悲哀。
到了那裡,問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說她上去看看。然後把她們請上樓去。毛耀球迎出房
來,笑道:「哦,匡小姐!好嗎?怎麼樣,這一向好嗎?常常出去玩嗎?」他滿臉浮光,笑
聲很不愉快,瀠珠知道他對她倒是沒有什麼企圖了,大約人家也沒有看得那麼嚴重。瀠珠在
樓梯口立住了腳,板著臉道:
「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們這兒了。」他道:「我還當你不來了呢!當然,現
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兒個錢的——不過當然,你也不在乎此……」瀠珠道:「請你給我拿了
走。」耀球道:「是了,是了。前兩趟你叫人來取,我又沒見過你家裡的人,我知道他是
誰?以後你要是自己再來,叫我拿什麼給你呢?所以還是要你自己來一趟。怎麼,不坐一會
兒麼?」瀠珠接過雨衣便走,妹妹跟在後面,走到馬路上,經過耀球商行,櫥窗裡上下通明
點滿了燈,各式各樣,紅黃紗罩垂著排簾、宮廷描花八角油紙罩,乳黃爪稜玻璃球,靜悄悄
的只見燈不見人,像是富貴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
這樣的世界真好,可是瀠珠的命裡沒有它,現在她看了也不怎麼難過了。她和妹妹一路
走著,兩人都不說,腳下踩著滑塌塌灰黑的冰碴子,早上的雨雪結了冰,現在又微微地下起
來了。快到家,遇見個挑擔子的唱著「臭……干!」賣臭干總是黃昏時分,聽到了總覺得是
個親熱的老蒼頭的聲音。瀠珠想起來,妹妹幫著跑腿,應當請請她了,便買了臭豆腐乾,篾
繩子穿著一半,兩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時代,全然沒有一點少女的風度。油
滴滴的又滴著辣椒醬,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瀠珠滾燙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
在哪裡。
全少奶奶見瀠珠手上搭著雨衣,忙問:「拿到了?」瀠珠點頭。全少奶奶望望她,轉過
來問瀠芬:「沒說什麼?」瀠芬道:「沒說什麼。」全少奶奶向瀠珠道:「奶奶問起你呢,
我就說:剛才叫買麵包,我讓她去買了,你快拿了送上去罷。」把一隻羅宋麵包遞到她手
裡。瀠珠上樓,走到樓梯口,用手帕子揩了揩嘴,又是油,又是胭脂,她要洗一洗,看浴室
裡沒有人,她進去把燈開了。臉盆裡泡著髒手絹子,不便使用,浴缸的邊沿卻擱著個小洋瓷
面盆,裡面淺淺的有些冷水。她把麵包小心安放在壁鏡前面的玻璃板上。鏡上密密佈滿了雪
白的小圓點子,那是她祖父刷牙,濺上去的。她祖父雖不洋化,因為他們是最先講求洋務的
世家,有些地方他還是很道地,這些年來都用的是李士德寧牌子的牙膏,雖然一齊都刷到鏡
子上去了。這間浴室,瀠珠很少進來,但還是從小熟悉的。燈光下,一切都發出清冷的腥
氣。抽水馬桶座上的棕漆片片剝落,漏出木底。瀠珠彎腰湊到小盆邊,掬水擦洗嘴唇,用了
肥皂,又當心地把肥皂上的紅痕洗去。在冷風裡吃了油汪汪的東西,一彎腰胸頭難過起來,
就像小時候吃壞了要生病的感覺,反倒有一種平安。馬桶箱上擱著個把鏡,面朝上映著燈,
牆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圓光。
忽然她聽見隔壁她母親與祖母在那兒說話——也不知母親是幾時進來的。母親道:「今
天她自己去拿了來了。叫瀠芬陪了去的。拿了來了。沒怎麼樣。她一本正經的,人家也不敢
怎麼樣噯!」祖母道:「都是她自己跟你說的,你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樣!」母親辯道:「不
然我也不信她的,瀠珠這些事還算明白的——先不曉得噯!不都是認識的嗎?以為那人是有
來頭的。不過總算還好,沒上他的當。」祖母道:「不是嗎,我說的——我早講的嗎!」母
親道:「不是噯,先沒看出來!」
祖母道:「都糊塗到一窠子裡去了!仰彝也是的,看他那樣子,還稀奇不了呢,這樣的
糊塗老子,生出的小孩子還有明白的?
我又要說了:都是他們匡家的壞種!」靜了一會,她母親再開口,依然是那淡淡的,筆
直的小喉嚨,小洋鐵管子似的,說:
「還虧她自己有數噯,不然也跟著壞了!……這人也還是存著心,所以弟弟妹妹去拿就
拿不來。她有數噯,所以叫妹妹一塊兒去。」因又感慨起來,道:「這人看上去很好的嗎!
怎麼知道呢?」
她一味地護短,祖母這回真的氣上來了,半晌不做聲,忽然說道:「——你看這小孩子
糊塗不糊塗:她在外頭還講我都是同意的!今天姑奶奶問,我說哪有的事。我哪還敢多說一
句話,我曉得這班人的脾氣噯,弄得不好就往你身上推。都是一樣的脾氣——是他們匡家的
壞種噯!我真是——怕了!而且『一代管一代』,本來也是你們自己的事。」全少奶奶早聽
出來了,老太太嘴裡說瀠珠,說仰彝,其實連媳婦也怪在內。
老太太時常在人前提到仰彝,總是說:「小時候也還不是這樣的,後來一成了家就沒長
進了。有個明白點的人勸勸他,也還不至於這樣。」諸如此類的話,吹進全少奶奶耳朵裡,
初時她也氣過,也哭過,現在她也學得不去理會了。平常她像個焦憂的小母雞,東瞧西看,
這裡啄啄,那裡啄啄,顧不周全;現在不能想像一隻小母雞也會變成諷刺含蓄的,兩眼空空
站在那裡,至多賣個耳朵聽聽,等婆婆的口氣稍微有個停頓,她馬上走了出去。像今天,婆
婆才住口,她立刻接上去就說:
「哦,麵包買了來了,我去拿進來。」說的完全是不相干的,特意地表示她心不在焉。
正待往外走,瀠珠卻從那一邊的浴室裡推門進來了。老太太房裡單點了只台燈,瀠珠手
裡拿了只麵包過來,覺得路很長,也很暗,台燈的電線,悠悠拖過地板的正中,她小心地跨
過了。她把麵包放到老太太身邊的茶几上,茶几上台燈的光忽地照亮了瀠珠的臉,瀠珠的唇
膏沒洗乾淨,抹了開來,整個的臉的下半部又從鼻子底下起,都是紅的,看了使人大大驚
惶。老太太怔了一怔,厲聲道:「看你弄得這個樣子!還不快去把臉洗洗!」瀠珠不懂這
話,她站在那裡站了一會,忽然她兜頭夾臉針扎似地,火了起來,滿眼掉淚,潑潑灑灑。這
樣也不對,那樣也不對;書也不給她念完,閒在家裡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說,有了
朋友又要說,朋友不正當,她正當,凜然地和他絕交,還要怎麼樣呢?她叫了起來:「你要
我怎麼樣呢?你要我怎麼樣呢?」一面說,一面頓腳。她祖母她母親一時都愣住了,反倒呵
叱不出。全少奶奶道:「奶奶又沒說你什麼!真的這丫頭發了瘋了!」慌忙把她往外推,推
了出去。
紫微一個人坐著,無緣無故地卻是很震動。她孫女兒的樣子久久在眼前——下半個臉通
紅的,滿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駭笑,又覺得可憐的一副臉相。就是這樣
地,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們的美麗——過一日,算一日。
紫微年輕時候的照片,放大,掛在床頭的,雖然天黑了,因為實在熟悉的緣故,還看得
很清楚。長方的黑框,紙托,照片的四角陰陰的,漸漸淡入,蛋形的開朗裡現出個鵝蛋臉,
元寶領,多寶串。提到了過去的裝扮,紫微總是謙虛得很,微笑著,用抱歉的口吻說:「從
前都興的些老古董噯!」——從前時新的不是些老古董又是什麼呢?這一點她沒想到。對於
現在的時裝,紫微絕對不像一般老太太的深惡痛嫉。她永遠是虛心接受的,雖然和自己無關
了,在一邊看著,總覺得一切都很應當。本來她自己青春年少時節的那些穿戴,與她也就是
不相干的。她美她的。這些披披掛掛儘管來來去去,她並沒有一點留念之情。然而其實,她
的美不過是從前的華麗的時代的反映,錚亮的紅木傢具裡照出來的一個臉龐,有一種秘密
的,紫黝黝的艷光。紅木傢具一旦搬開了,臉還是這個臉,方圓的額角,鼻子長長的,筆直
下墜,烏濃的長眉毛,半月形的呆呆的大眼睛,雙眼皮,文細的紅嘴,下巴縮著點——還是
這個臉,可是裡面彷彿一無所有了。
當然她不知道這些。在一切都沒有了之後,早已沒有了,她還自己傷嗟著,覺得今年不
如去年了,覺得頭髮染與不染有很大的分別,覺得早上起來梳妝前後有很大的分別。明知道
分別絕對沒有哪個會注意到,自己已經老了還注意到這些,也很難為情的,因此只能暗暗地
傷嗟著。孫女們背地裡都說:
「你不知道我們奶奶,要漂亮得很呢!」因為在一個錢緊的人家,稍微到理髮店去兩趟
(為染頭髮),大家就很覺得。兒孫滿堂,吃她的用她的,比較還是爺爺得人心。爺爺一樣
的被贍養,還可以發脾氣,就不是為大家出氣,也是痛快的。紫微聽見隔壁房裡報紙一張張
不耐煩的趕咐。霆谷在那裡看報。
幾種報都是椏送的,要退報販不准退,再嘰咕也沒有用。每天都是一樣的新聞登在兩樣
的報上——也真是個寂寞的世界呀!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仰彝去看電影了。想起了仰彝就皺起了眉……又下雪了。黃昏的
窗裡望出去,對街的屋頂上積起了淡黃的雪。紫微想起她小時候,無憂無慮的。無憂無慮就
是快樂罷?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門裡,到十六歲為止沒出過大門一步。漸漸長高,只覺得巍巍
的門檻台階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八歲的時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著兩撇鬍子,遠遠望上
去,很害怕的。她連姊姊也不認識了,彷彿更高大,也更遠了。而且房間裡有那麼許多人。
紫微把團扇遮著臉,別過頭去,旁邊人都笑了起來:「喲!見了姊夫,都知道怕醜羅!」
越這麼說,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開。姊夫給她取了個典雅的綽號,現在她卡片的下端還
印著呢。
從前的事很少記得細節了,都是整大塊大塊,灰鼠鼠的。
說起來:就是這樣的——還不就是這樣的麼?八歲進書房,交了十二歲就不上學了,然
而每天還是有很多的功課,寫小楷,描花樣,諸般細活。一天到晚不給你空下來,防著你胡
思亂想。出了嫁的姐姐算是有文才的,紫微提起來總需要微笑著為自己辯護:「她喜歡寫呀
畫的,我不喜歡弄那些,我喜歡做針線。」其實她到底喜歡什麼,也說不上來,就記得常常
溜到花園裡一座洋樓上,洋樓是個二層樓,重陽節,闔家上去登高,平時也可以賞玩風景,
可以看到衙門外的操場,在那兒操兵。大太陽底下,微微聽見他們的吆喝,兵丁當胸的大圓
「勇」字,紅纓白涼帽,軍官穿馬褂,戴圓眼鏡,這些她倒不甚清楚,總之,是在那兒操
兵。很奇異的許多男子,生在世上就為了操兵。
八國聯軍那年,她十六歲,父親和兄長們都出差在外,父親的老姨太太帶了她逃往南
方。一路上看見的,還是一個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場一樣,不過拉長了,成為顛簸的窄長
條,在轎子騾車前面展開,一路看見許多人逃難的逃難,開客店的開客店,都是一心一意
的。她們投奔了常熟的一個親戚。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訴她,父親早先丟下話
來,遇有亂事,避難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邊總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
去,然後可以自盡。無論如何先把小姐結果了,「不能讓她活著丟我的人!」父親這麼說
了。怕她年紀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尋死,可是遇到該死的時候她也會死的。唉唉,幾十年
來的天下大事,真是哪一樣她沒經過呀!
拳匪之亂,相府的繁華,清朝的亡,軍閥起了倒了,一直到現在,錢不值錢了,家家戶
戶難過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記錄時間像個時辰鐘,人走的路它也一樣走過,可是到底與
人不同,它是個鐘。滴答滴答,該打的時候它也當當打起來,應當幾下是幾下。
義和團的事情過了,三哥把她們從常熟接了回來,這以後,父親雖然沒有告老,也不大
出去問事了,長駐在天津衙門裡。戚寶彝一生做人,極其認真。他唯一的一個姨太太,丫頭
收房的,還特意揀了個醜的,表示他不好色。紫微的母親是續絃,死了之後他就沒有再娶。
親近些的女人,美麗的,使他動感情的,就只有兩個女兒罷?晚年只有紫微一個在身邊,每
天要她陪著吃午飯,晚上心開,教她讀《詩經》,圈點《綱鑒》。他吃晚飯,總要喝酒的,
女兒一邊陪著,也要喝個半杯。
大紅細金花的「湯杯」,高高的,圓筒式,裡面嵌著小酒盞。
老爹爹讀書,在堂屋裡,屋頂高深,總覺得天寒如冰,紫微臉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
大屋子中間,就像坐在水裡,稍微動一動就怕有很大的響聲。桌上鋪著軟漆布,耀眼的綠的
藍的圖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銅托子,白茶盅上描著輕淡的藕荷蝴蝶。旁邊的茶几上有一
盆梅花正在開,香得雲霧沌沌,因為開得爛漫,紅得從心裡發了白。老爹爹坐在那裡像一座
山,品藍摹本緞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馬褂,闊大臃腫,肩膀都圓了。他把自己鋪排在太師椅
上,腳踏棉靴,八字式擱著。疏疏垂著白鬍鬚,因為年老的緣故,臉架子顯得迷糊了,反倒
柔軟起來,有女子的溫柔。剃得光光的,沒有一點毫髮的紅油臉上,應當可以聞得見薰薰的
油氣,他吐痰,咳嗽,把人呼來叱去慣了,嘴裡不停地哼兒哈兒的。說話之間「什娘的!」
不離口,可是同女兒沒什麼可說的,和她只有講書。
她也用心聽著,可是因為她是個女兒的緣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沒關係。他偶然也朝
她看這麼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個女兒也長大了,一枝花似的,心裡很高興。他的一生是擁
擠的,如同鄉下人的年畫,繡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點空的地方都給填上了花,一朵一朵臨
空的金圈紅梅。他是個多事的人,他喜歡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壓,可是到底有七十多歲
了,太疲倦的時候,就連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對紫微也沒有期望——她是不能愛,
只能夠被愛的,而且只能被愛到一個程度。然而他也很滿足。是應當有這樣一個如花的女兒
點綴晚景,有在那裡就是了。
老爹爹在家幾年,邊疆上一旦有了變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風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
那時候二十二歲。那年秋天,父親打電報回來,家裡的電報向來是由她翻譯的,上房只有小
姐一個知書識字。這次的電文開頭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曉得有個匡知縣是
父親的得意門生,這神氣像是要給誰提親,不會是給她,年紀相差得太遠了。然而再譯下
去,是一個「紫」字。她連忙把電報一撂,說:「這個我不會翻。」走到自己房裡去,關了
門,相府千金是不作興有那些小家氣的矯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聞不問。其實也用不
著裝,天生的她越是有一點激動,越是一片白茫茫,從太陽穴,從鼻樑以上——簡直是頂著
一塊空白走來走去。
電報拿到外頭帳房裡,師爺們譯了,方知究竟。這匡知縣,老爹爹一直誇他為人厚道難
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聽說他有個獨養兒子在家鄉讀書,也並沒有見過一面,就想起來
要結這門親。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這樣的鍾愛她,到臨了怎麼這樣草草的把她許了人
——她一輩子也想不通。但是她這世界裡的事向來是自管自發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沒有表示
意見的習慣。追敘起來,不過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這件事來安慰自己。姊妹兩個容貌雖好,
外面人都知道他們家出名的疙瘩,戚寶彝名高望重,做了親戚,枉教人說高攀,子弟將來出
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誤了前程。萬一說親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門做媒的並不甚
多。姐姐出嫁也已經二十幾了,從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雖然夫妻間很好,男
人年紀大她許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覺得自己不見得不
如她。
戚寶彝在馬關議和,刺客一槍打過來,傷了面頰。有這等樣事,對方也著了慌,看在他
份上,和倒是議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進呈御覽,無非是想他們誇一聲好,慰
問兩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說:「倒虧你,還給留著呢!」這些都是家裡的二
爺們在外頭聽人說,輾轉傳進來的,不見得是實情。紫微只曉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
發燒發得人糊塗了的時候,還連連地伏在枕上叩頭,嘴裡喃喃奏道:「臣……臣……」他日
掛肚腸夜掛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兒,再疼些,真到了要緊關頭,還是不算什麼
的。然而他為他們扒心扒肝盡忠的那些人,他們對不起他。紫微站在許多哭泣的人中間,忍
不住也心酸落淚,一陣陣的氣往上堵。他們對不起他,連她自己,本來在婚事上是受了屈
的,也像是對不住他——真的,真的,從心裡起的對不住他呀!
穿了父親一年的孝,她嫁到鎮江去——公公在鎮江做官,公公對她父親是感恩知己的,
因此特別的尊重她,把她只當師妹看待。恩師的女兒,又是這樣美的,這樣的美色照耀了他
們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微也想著,父親生前與公公的交情不比尋常,自己一過去就立志
要做賢人做出名聲來。公公面前她格外盡心。公公是節儉慣了的,老年人總有點饞,他卻捨
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錢來給老太爺添菜,雞鴨時鮮,變著花樣。閒常陪著他說起文靖公
的舊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歡吃一樣香椿炒蛋,偶爾聽到新上市的香椿的價錢,還
嚇了一跳,叫以後不要買了。後來還是管家的想辦法哄他是自己園裡種的,方才肯吃。飯後
他總要「走趟子」,在長廊上來回幾十遍,活血。很會保養的喲。最後得了病,總是因為高
年的人,受傷之後又受了點氣。怎樣調治的,她和兄弟們怎樣的輪流服侍,這樣說著,說
著,紫微也覺得父親是個最偉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佔著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過
了,想起來像夢。和公公談到父親,就有這種如夢的惆悵,漸漸瞌睡上來了。可是常常這夢
就做不成,因為她和她丈夫的關係,一開頭就那麼急人,彷彿是白夏布帳子裡點著蠟燭拍蚊
子,煩惱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個接一個迸出來的眼淚。
結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時候,公公就說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開導他。」紫微在
他家,並沒有人們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萬事了」的——其實她做
大也不會,做小也不會。可是她的確很辛苦地做小伏低過。還沒滿月,有一天,她到一個姨
娘的院子裡,特意去敷衍著說了會子話,沒曉得霆谷和她是鬧過意見的。回到新房裡,霆谷
就發脾氣,把陪嫁的金水煙筒銀水煙筒一頓都拆了,踏踏扁,摜到院子裡去。告到他父親面
前去,至多不過一頓打,平常依舊是天高皇帝遠,他只是坐沒有坐相,吃沒有吃相,在身旁
又慪氣,不在身邊又擔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頂上去,搖搖擺擺行走,怎麼叫他也不下來。紫
微氣得好像天也矮了下來了,納不下一口悶氣,這回真的去告訴,公公罰他跪下了。
紫微正待迴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賠禮。
拗了半天,他作了個揖,紫微立在一邊,把頭別了過去,自己覺得很難堪,過了一會,
趁不留心還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後有兩個月沒同她說話。
連她陪嫁的丫頭婆子們也不給她個安靜。一直跟著她,都覺得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
兼有《紅樓夢》裡迎春的懦弱與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情形比較複雜了,不免要代她生
氣,賭氣,出主意,又多出許多事來。這樣亂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有一年回
娘家,兩個孩子都帶著,雇了民船清早動身,從大廳前上轎。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見,從一
個偏門搬運出去的,從家裡帶了去送人的餚肉巧果糖食,都是老媽子們妥為包紮,蓋了油
紙,少奶奶並不過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後跟著,一個老媽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
只手輕輕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點力,款款走出來。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廳,霆谷與家下
眾人少不得也簇擁著一同出來了。院子裡分兩邊種著兩棵大榆樹,初春,新生了葉子,天色
寒冷潔白,像瓷,不吃墨的。小翠葉子點上去,凝聚著老是不幹。公公交了春略有點咳嗽,
因此還穿了皮馬褂。他逗著孫子,臨上轎還要抱一抱,孫子卻哭了起來。他笑道:
「一定是我這袖子捲著,毛茸茸的,嚇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來,孩子還是大哭,不
肯給他抱,他懷裡掏出一隻金殼「問表」,那是用不著開開來看,只消一掀,就會叮叮報起
時刻的。放在小孩耳邊給他聽,小孩只是哭個不停。清晨的大院子裡,哭聲顯得很小,鐘表
的叮叮也是極小的。沒敲完,婆子們就催她上轎走了,因為小孩哭得老太爺不得下台了。
小孩子坐在她懷裡,她沒有把臉去餇他稀濕的臉,因為她臉上白氣氤氳搽了粉。早上就
著醬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趕著粥面的溫吞的膜,嘴裡還留著粥味。孩子漸
漸不哭了,她這才想起來,怕不是好兆頭,這些事小孩子最靈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個
月,接到電報說老太爺病重。馬上叫船回來,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沒給她們睡
好,到鎮江,老太爺頭天晚上已經過去了。
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還在七里就往外跑,學著嫖賭。亡人交在她手
裡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潑翻在地,擄掇不起來。同娘家的哥哥們商量著,京裡給他弄了個小
官做,指望他換了個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親戚在那裡照管彈壓著他,然而也不中用,他
更是名正言順地日夜在外應酬聯絡了。紫微給他還了幾次債,結果還是逼他辭了官,搬到上
海來。霆谷對她,也未嘗不怕。雖然嫌她年紀大,像個老姐姐似的,都說她是個美人,他也
沒法嫌她。因為有點怕,他倒是一直沒有討姨太太。這一點倒是……
她當家,經手賣田賣房子,買賣股票外匯,過日子情形同親戚人家比起來,總也不至於
太差。從前的照片裡都拍著有:花園草地上,小孩蹣跚走著,戴著虎頭錦帽;落日的光,瞇
了眼睛;後面看得見鞦韆架的一角,老媽子高高的一邊站著,被切去半邊臉。紫微呢,她也
打牌應酬,酒席吃到後來,傳遞著蛋形的大銀粉盒,女人一個個挨次的往臉上拍粉,紅粉撲
子微帶潮濕……
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她對著燈,半個臉陰著,面前的一隻玻璃瓶裡插著過年時候留下
來的幾枝洋紅果子,大棵的,燈光照著,一半紅,一半陰黑……從前有一個時期,春柳社的
文明戲正走紅,她倒是個戲迷呢,珠光寶氣,粉裝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廂裡,招得親戚里許
多人都在背後說她了。說她,當然她也生氣的。那時候的奶奶太太的確有同戲子偷情的,茶
房傳書遞簡,番菜館會面,借小房子,倒貼,可是這種事她是沒有的。因為家裡一直慪氣,
她那時候還生了肺病,相當厲害的,可是為了心裡不快樂而生了肺癆死了,這樣的事也是沒
有的。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發了,活到很大的年紀了,現在。
她喜歡看戲,戲裡儘是些悲歡離合,大哭了,自殺了,為父報仇,又是愛上了,一定要
娶,一定要嫁……她看著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連的孿生子,「人面蟹」,
「空中飛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現在的話劇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戲沒有了之後,張恨水的小說每一本她都看了。
小說裡有戀愛,哭泣,真的人生裡是沒有的。現在這班女孩子,像她家裡這幾個,就只會一
年年長大,歪歪斜斜地長大。懷春,禍害,禍害,給她添出許多事來。像書裡的戀愛,悲
傷,是只有書裡有的呀!
樓下的一架舊的小風琴,不知哪個用一隻手指彈著。《陽關三疊》的調子,一個字一個
字試著,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風琴上,本來就有點茫然——不知是哪個小孩子
在那兒彈。
她想找本書看看,站起來,向書架走去,纏過的一雙腳,腳套裡絮著棉花,慢慢邁著八
字步,不然就像是沒有腳了,只是遠遠地底下有點不如意。腳套這樣東西,從前是她的一個
外甥媳婦做得最好,現在已經死了。輩份太大,親戚裡頭要想交個朋友都難,輕易找上門
去,不但自己降了身份,而且明知人家需要特別招待的,也要體念人家,不能給人太多的麻
煩。看兩本小說都沒處借。這裡一部《美人恩》,一部《落霞孤鶩》,不全了的,還有頭本
的《春明外史》,有的是買的,有的還是孫女們從老同學那裡借來的。雖然匡家的三代之間
有點隔閡,這些書大概是給拖到浴室裡,輾轉地給老太太揀了來了。她翻了翻,都是看過了
多少遍的。她又往那邊的一堆裡去找,那都是仰彝小時的教科書,裡面有一本《天方夜
譚》,買了來和西文的對比著讀的。她撲了撲灰,拿在手中觀看。幾個兒子裡,當時她對他
抱著最大的希望,因為正是那時候,她對丈夫完全地絕望了。仰彝倒是一直很安頓地在她身
邊,沒有錢,也沒法作亂,現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賭台也許久不去了。仰彝其實還算好的,
再有個明白點的媳婦勸勸他,又還要好些。偏又是這樣的一個糊塗蟲——養下的孩子還有個
明白的?都糊塗到一家去了!
樓下的風琴忽然又彈起來了,《陽關三疊》,還是那一句。
是哪個小孩子——一直坐在那裡麼?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寂靜中,聽見隔壁房裡霆谷
筒上了銅筆套,把毛筆放到筆架上。
霆谷是最不喜歡讀書寫字的人,現在也被逼著加入遺老群中,研究起碑帖來了。
老媽子進來叫吃晚飯。上房的一桌飯向來是老太爺老太太帶著全少爺先吃,吃過了,全
少奶奶和小孩子們再坐上來吃。今天因為仰彝去看電影還沒回來,只有老夫婦兩個,葷菜就
有一樣湯,霆谷還在裡面撈了魚丸子出來喂貓。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煩氣。過到現在這樣
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陰,得保身家性命,單是活著就是樁大事,幾乎是個壯舉,可是紫
微這裡就只一些疙裡疙瘩的小嚕囌。
吃完飯,她到浴室裡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書架上那本《天方夜譚》順手拿了。再走
過去,腳底下一絆,台燈的撲落褪了出來。她是養成了習慣,決不會蹲下身來自己插上撲落
的,寧可特為出去一趟把傭人喊進來。走到外邊房裡,外面正在吃飯,坐了一桌子的人,仰
彝大約才回來,一手扶著筷子,一手擎著說明書在看,只管把飯碗放在桌上,卻把頭極力地
低下去,嘴湊著碗邊連湯帶飯往裡劃,吃了一臉。墨晶眼鏡閃著小雨點,馬褲呢大衣的肩上
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見外面還在那兒下個不停。全少奶奶餵著孩子,幾個大的兒女坐得筆直
的,板著臉扒飯,黑沉沉罩著年輕人特有的一種嚴肅。瀠珠臉上,胭脂的痕跡洗去了,可是
用肥皂擦得太厲害,口鼻的四周還是隱隱的一大圈紅。燈光下看著,恍惚得很,紫微簡直不
認識他們。都是她肚裡出來的呀!
老媽子進房點上了台燈,又送了杯茶進來。紫微坐下來了,把書掀開。發黃的紙上,密
排的大號鉛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話,沒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間,說到一個漁人,海
裡撈到一隻瓶,打開了塞子,裡面冒出一股煙,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出不完的煙,整個的
天都黑了,他害怕起來了。紫微對書坐著,大概有很久罷,伸手她去拿茶,有蓋的玻璃杯裡
的茶已經是冰冷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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