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
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
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
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
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
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月光照到姜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鳳簫的枕邊。
鳳簫睜眼看了一看,只見自己一隻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
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麼?」鳳簫打地鋪睡在
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著換朝代,姜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
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裡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
鳳簫恍惚聽見大床背後有人。
小雙脫下了鞋,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
,笑道:「你也起來看看月亮。」鳳簫一骨碌爬起身來,低
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小雙彎腰拾
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招了涼。」鳳簫一面
扣鈕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訴我!」小雙笑道:「
是我說話不留神,闖了禍!」鳳簫道:「咱們這都是自家人
了,幹嗎這麼見外呀?」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
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裡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了一聲
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
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
四的人——」小雙道:「這裡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
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
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
是七月裡生的,就叫七巧。」鳳簫道:「哦,是姨奶奶。」
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
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裡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
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鳳簫把手扶
著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
。」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
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
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麼都不懂。饒是不懂,還
臊得沒處躲!」鳳簫撲嗤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
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著胳膊道:「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台,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麼去
比人家?」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麼?」小雙冷笑說:
「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
都離不了人,屋裡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麼著
?你冷哪?」鳳簫搖搖頭。小雙道:「瞧你縮著脖子這嬌模
樣兒!」一語未完,鳳簫打了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
罷!睡罷!快焐一焐。」鳳簫跪了下來脫襖子,笑道:「又
不是冬天,哪兒就至於凍著了?」小雙道:「你別瞧這窗戶
關著,窗戶眼兒裡吱溜溜的鑽風。」兩人各自睡下。鳳簫悄
悄地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小雙道:「誰?」
鳳簫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
。」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麼話柄兒?」
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兒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著閤家上
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做月子沒去,留著她看家。舅爺腳步
兒走得勤了些,就丟了一票東西。」鳳簫失驚道:「也沒查
出個究竟來?」小雙道:「問得出什麼好的來?大家面子上
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大爺大
奶奶礙著二爺,沒好說什麼。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
。欠了公帳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她們倆隔著丈來遠交談。雖是極力地壓低了喉嚨,依舊
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醒了大床上睡著的趙嬤嬤,趙嬤
嬤喚道:「小雙。」小雙不敢答應。趙嬤嬤道:「小雙,你
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揭你的皮!」小雙還是不
做聲。趙嬤嬤又道:「你別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
由得你瘋瘋顛顛!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麼事瞞得了
人?趁早別討打!」屋裡頓時鴉雀無聲。趙嬤嬤害眼,枕頭
裡塞著菊花葉子,據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了
一按髻上橫綰的銀簪,略一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趙嬤嬤
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一聲道:「
你們懂得什麼!」小雙與鳳簫依舊不敢接嘴。久久沒有人開
口,也就一個個的朦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
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
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糶什麼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
個解悶兒?」
玳珍蘭仙手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後面跟著貼身丫鬟,來
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裡。老太太的丫頭榴
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玳珍抬頭望了望掛鐘
,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
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兒補足了一覺
。」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氈條,二小姐姜雲澤一邊坐著
,正拿著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
搭在雲澤肩上,笑道:「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
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蘭仙玳珍便圍著桌子坐
下了,幫著剝核桃衣子。雲澤手酸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
了過來。玳珍道:「當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養得這麼長了
,斷了怪可惜的!」雲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
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裡去剝
了!」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簾子,報道:「二奶奶來了
。」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
,一隻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裡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
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
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裡一看,笑道:
「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
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衝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
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淨等著做孤兒寡
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玳珍淡淡的並不接口,蘭
仙笑道:「二嫂住慣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
。」雲澤道:「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
,不過上海像這樣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蘭仙道:「可
不是!家裡人實在多,擠是擠了點——」七巧挽起袖口,把
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裡,瞟了蘭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
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
嫌人多了!」蘭仙聽了這話,還沒有怎麼,玳珍先紅了臉,
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
,你讓她想著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
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們都是清門淨戶的小姐,你倒跟
我換一換試試,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玳珍啐道:「不
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
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三年裡頭我可以賭得咒!
你敢賭麼?」玳珍也撐不住噗嗤一笑,咕噥了一句道:「怎
麼你孩子也有了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
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搖手道:「夠
了,夠了,少說兩句罷。就算你拿三妹妹當自己人,沒什麼
避諱,現放著雲妹妹在這兒呢,待會兒老太太跟著一告訴,
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雲澤早遠遠地走開了,背著手站在陽台上,撮尖了嘴逗
芙蓉鳥。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
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台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干
裡面,放著一溜大篾簍子,晾著筍乾。敝舊的太陽瀰漫在空
氣裡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裡去,昏昏的
。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撥浪鼓,那瞢騰的「不楞登……不楞登
」裡面有著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地跑過,偶
爾也有一輛汽車褒的手指,彷彿一
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畚箕……
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
過一家店面裡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
,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
的韻致,倒有幾分喜歡。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只因他愛
上了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家裡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
數的筆墨官司,幾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
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約。不幸他的
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了他,他失意之餘,倒埋頭讀了七八
年的書。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於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後,兩下裡都有了意。長馨想著送
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
說話,只得央及蘭仙。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面的。我雖然沒跟她
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長安見了蘭仙
,只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只得答應去走一遭。妯娌相
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七巧初聽見了,倒也
欣然,因道:「那就拜託了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
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
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
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著?照我這樣
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
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
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長安與童世舫
只做沒見過面模樣,又會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
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
強行拉著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裡,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
戒指。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
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隻手錶。
訂婚之後,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單獨出去了幾次。曬
著秋天的太陽,兩人並排在公園裡走著,很少說話,眼角裡
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
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杆,欄杆把
他們與眾人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
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迴廊——走不完的寂寂
的迴廊。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
女間的交際也就「盡於此矣」。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
的經驗,對於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懷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
邊,他也就滿足了。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
要求同居的時候,只說:「請給我一點安慰。」安慰是純粹
精神上的,這裡卻做了肉慾的代名詞。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
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麼清。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
著手,就是較妥貼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
說的人還要少。有時在公園裡遇著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
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
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
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
一窠綠的星。
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迴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
時時微笑著。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
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
跳出了姜家的門,趁了心願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麼擺在
臉上呀——叫人寒心!」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
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
去戒煙。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
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
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
裡彷彿刮著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玳珍
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
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麼又沒成功。」七巧道:「那
還有個為什麼?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
的還不認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
旁人沒有?我就只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里糊塗斷送了她的
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
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
丫頭,豎著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麼?我們做姑娘的時
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地躲開了。你姜家枉為世代書
香,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
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著枕頭□了一聲道:「姑娘
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為是她三
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
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伙兒糊弄我
一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
兒去放?」
又一天,長安托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
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
兩句罷!在我面前糊什麼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了真憑實
據——哼!別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長
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什麼法了,娘不
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就
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
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裡供養了你這些年,就只差買
個小廝來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裡一刻也坐不
穩?」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
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
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麼活到三十
來歲,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里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
訂了婚不上幾個月,男方便托了蘭仙來議定婚期。七巧指著
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著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
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蘭仙道:「如今新
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省著點也好。
」七巧道:「什麼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
些,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著辦就是了
,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
安也不覺微微一笑。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裡
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麼著?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
嫁妝也不要了——你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準了
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
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門第!別瞧你們
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麼回事!早就是外
強中干,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一代壞似一代
,眼裡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麼都不懂,小姐們就
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
跟姜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
我似的上了當!」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於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
七巧的病漸漸痊癒,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著門坐著,遙
遙的向長安屋裡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儘管去戰,只別把
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
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
來倒去幾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親戚叢中自然更將
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
淚來道:「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麼長怎麼短糟踏得
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
的,狗眼看人低,明裡暗裡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
爹,他有什麼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
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
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說著,嗚
咽起來。
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儘管把她說得
不成人,外頭人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唯
有童世舫——他——他該怎麼想?他還要她麼?上次見面的
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麼?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
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
這種種刺激兩面夾攻著,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著
也就撐了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向他
解釋麼?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
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
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只有千
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麼手
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裡頂完美
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
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
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
樣子,說道:「既然娘不願意結這頭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
了。」七巧正哭著,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
了起來。
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
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
,一分鐘,一刻,一刻,啃進她心裡去。次日,在公園裡的
老地方,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這在他是
一種親暱的表示。他今天彷彿是特別的注意她,並肩走著的
時候,屢屢地望著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著,長安越發覺得
眼皮腫得抬不起來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
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童先生」。世舫沒聽見。那麼
,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詫異她臉上還帶著點笑,
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
說罷。對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裡,冷澀的戒
指,冷濕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會,便追上來
,回道:「為什麼呢?對於我有不滿意的地方麼?」長安筆
直向前望著,搖了搖頭。世舫道:「那麼,為什麼呢?。長
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並沒有看見過我。
」長安道:「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因為你。與你完全沒有關
系。我母親……」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
了罷?他這麼略一躊躇,她已經走遠了。園子在深秋的日頭
裡曬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
著,發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
吹出了「Long,Long,Ago」—「告訴我那故事
,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
現在,一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麼都完了。長安著了
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著陽光走著
,走到樹底下,一個穿著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
,吹著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
。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裡搖著像金的鈴
鐺。長安仰面看著,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
的披了一臉。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
:「我尊重你的意見。」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
的陽光。
他們繼續來往了一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
目的不僅限於擇偶,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
的邀她出去。至於長安呢,她是抱著什麼樣的矛盾的希望跟
著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訂著婚
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裡,如今更成
了幽期密約了。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
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於她多少也有點惋惜,然而「大
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於女子最隆重的讚美是求婚。他割
捨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一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璧還」
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
無論兩人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
做起朋友來了。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面的話
每每使世舫笑起來,說:「你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
也發現了她自己原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
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
然而風聲吹到了七巧耳朵裡。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
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世舫猜著姜家是要警告他一聲,不准
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
裡吃了兩盅酒,說了一回話,天氣,時局,風土人情,並沒
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
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
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
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僕。門外日色昏
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
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
,他只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
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
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
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
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
她噴煙。後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
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
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世舫
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一
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
,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
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
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複了一遍。她那平
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
,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
,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長
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傭人端上一品鍋來
,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裡慌張站在門口將席
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嘀咕了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
附耳說了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
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只剩下世舫
一人獨酌。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地告訴了他:「我們
絹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
少爺的姨奶奶。」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
來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
的委頓,便躺了下來。捲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籐心子
,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
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
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門,向
那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面謝罷!
」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
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
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
,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
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
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裡的庭院
,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
,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
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裡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
最後的愛。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
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
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外面傳進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
爺。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敞著房
門,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
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
去。她並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絹姑娘扶了
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
。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裡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
婚的念頭。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
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
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
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
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
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裡也只塞
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
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
喜歡她的有肉店裡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
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
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
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
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
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
七巧過世以後,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
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
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
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裡掏出來的。
……當然這不過是謠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
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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