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荔門婷興奮地告訴我這一段故事的時候,我正在圖書
館裡閱讀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國謁見乾隆的記載。那烏木長
台;那影沉沉的書架子;那略帶一些冷香的書卷氣;那些大
臣的奏章;那象牙籤,錦套子裡裝著的清代禮服五色圖版;
那陰森幽寂的空氣,與克荔門婷這愛爾蘭女孩子不甚諧和。
克荔門婷有頑劣的稻黃色的頭髮,燙得不大好,像一擔
柴似的堆在肩上。滿臉的粉刺,尖銳的長鼻子底下有一張凹
進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藍眼睛是活潑的,也許她再過
兩年會好看些。她穿著海綠的花綢子衣服,袖子邊緣釘著漿
硬的小白花邊。她翻弄著書,假裝不介意的樣子,用說笑話
的口氣說道:「我姊姊昨天給了我一些性教育。」我說:「
是嗎?」克荔門婷道:「是的。……我說,真是……不可能
的!」除了望著她微笑之外,似乎沒有第二種適當的反應。
對於性愛公開地表示興趣的現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詫
異克荔門婷今天和我談論到這個,因為她同我還是頂生疏的
朋友。她跟下去說:「我真嚇了一跳!你覺得麼?一個人有
了這種知識之後,根本不能夠談戀愛。一切美的幻想全毀了
!現實是這麼污穢!」我做出漠然的樣子說:「我很奇怪,
你知道得這麼晚!」她是十九歲。我又說:「多數的中國女
孩子們很早就曉得了,也就無所謂神秘。我們的小說書比你
們的直爽,我們看到這一類書的機會也比你們多些。」
說到穢褻的故事,克荔門婷似乎正有一個要告訴我,但
是我知道結果那一定不是穢褻的,而是一個悲哀的故事。人
生往往是如此——不徹底。克荔門婷採取了冷靜的,純粹客
觀的,中年人的態度,但是在那萬紫千紅的粉刺底下,她的
臉也微紅了。她把胳膊支在《馬卡德耐使華記》上面,說:
「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裡談論得很厲害的。我先是不大懂
,現在我悟出來了。」……一個髒的故事,可是人總是髒的
;沾著人就沾著髒。在這圖書館的昏黃的一角,堆著幾百年
的書——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沒有人的氣味。悠長的年月,
給它們薰上了書卷的寒香;這裡是感情的冷藏室。在這裡聽
克荔門婷的故事,我有一種不應當的感覺,彷彿雲端裡看廝
殺似的,有些殘酷。但是無論如何,請你點上你的香,少少
地撮上一些沉香屑;因為克荔門婷的故事是比較短的。
起先,我們看見羅傑安白登在開汽車。也許那是個晴天
,也許是陰的;對於羅傑,那是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
處是光與音樂。他的龐大的快樂,在他的燒熱的耳朵裡正像
夏天正午的蟬一般,無休無歇地叫著:「吱……吱……吱…
…」一陣子清烈的歌聲,細,細得要斷了;然而震得人發聾
。羅傑安白登開著車橫衝直撞,他的駕駛法簡直不合一個四
十歲的大學教授的身份,可是他深信他絕對不會出亂子,他
有一種安全的感覺。今天,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誰都得讓他
三分,因為今天下午兩點鐘,他將和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結
婚了。
他的新娘的頭髮是輕金色的,將手放在她的頭髮裡面,
手背上彷彿吹過沙漠的風,風裡含著一蓬一蓬的金沙,乾爽
的,溫柔的,撲在人身上癢癢地。她的頭髮的波紋裡永遠有
一陣風,同時,她那蜜褐色的皮膚又是那麼澄淨,靜得像死
。她叫愫細——愫細蜜秋兒。羅傑啃著他的下嘴唇微笑著。
他是一個羅曼諦克的傻子——在華南大學教了十五年的化學
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與舍監,並不曾影響到他;歸根
究底,他還是一個羅曼諦克的傻子。為什麼不用較近現實的
眼光去審察他的婚姻呢?他一個月掙一千八百元港幣,住宅
由學校當局供給;是一個相當優美的但是沒有多大前途的職
業。愫細年紀還輕得很,為她著想,她應當選擇一個有未來
的丈夫。但是她母親蜜秋兒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沒有能力帶
她的三個女兒回國去。在香港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
;羅傑,這安靜而平凡的獨身漢,也是不可輕視的。於是蜜
秋兒太太容許羅傑到她們家裡來;很容易地,愫細自以為她
愛上了他。和她玩的多數是年輕的軍官,她看不起他們,覺
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齡比他們高,只有羅傑是與眾不同的,後
來她就答應嫁給羅傑……羅傑不願意這麼想。這是他對於這
局面的合理的估計,但是這合理的估計只適用於普通的人。
愫細是愫細啊!直到去年她碰見了羅傑,愛上了他,先前她
從來沒有過結婚的念頭。蜜秋兒太太的家教是這麼的嚴明,
愫細雖然是二十一歲的人了,依舊是一個純潔的孩子,天真
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麗笙在天津結婚,給了她一個重
大的打擊,她捨不得她姊姊。靡麗笙的婚姻是不幸的,傳說
那男子是個反常的禽獸,靡麗笙很快的離了婚。因為天津傷
心的回憶太多了,她自己願意離開天津,蜜秋兒太太便帶了
靡麗笙和底下的兩個女兒,移家到香港來。現在愫細又要結
婚了。也許她太小了;由於她的特殊的環境,她的心理的發
育也沒有成熟,但是她的驚人的美貌不能容許她晚婚。
羅傑緊緊地踏著馬達,車子迅疾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
個傻子,娶這麼一個稚氣的夫人!傻就傻吧,人生只有這麼
一回!他愛她!他愛她!在今天下午行禮之前,無論如何要
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裡活著麼?她會在禮拜堂裡准
時出現麼?蜜秋兒太太不會讓他見到愫細的,因為辦喜事的
這一天,婚禮舉行之前,新郎不應當看見新娘的,看見了就
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經和蜜秋兒家裡通過兩次電話了
,再去,要給她們笑話。他得找尋一些借口:那並不是容易
的事。新房裡的一切早已佈置完備了,男儐相女儐相都活潑
潑地沒有絲毫生病的象徵,結婚戒指沒有被失落,行過婚禮
後他們將在女家招待親友,所以香檳酒和茶點完全用不著他
來操心。……哦,對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儐相的花束都
已定購,但是他可以去買半打貴重的熱帶蘭花送給蜜秋兒太
太和靡麗笙佩戴。照理,他應當打電話去詢問她們預備穿什
麼顏色的衣服,可是他覺得那種白色與水晶紫的蘭花是最容
易配顏色的,冒昧買了,決沒有大錯。於是在他的車子經過
「山頂纜車」的車站的時候,他便停下來了,到車站裡附屬
的花店裡買了花,挾著盒子,重新上了車,向「高街」駛來
。這「高街」之所以得名,是因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數
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嶇的特殊現象之一。
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
台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窗戶裡挑出一根竹竿來,正
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著白褥單,橙色的窗簾,還有愫
細的妹妹凱絲玲的學生制服,天青裙子,垂著背帶。凱絲玲
正在街心溜冰,老遠的就喊:「羅傑!羅傑!」羅傑煞住了
車,向她揮了揮手,笑道:「哈羅,凱絲玲!」凱絲玲嗤啦
嗤拉搖搖擺擺向這邊滑了過來,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籃的小
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齊齊整整地穿著粉藍薄紗的荷葉邊衣
裙,頭上繫著蝴蝶結。羅傑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髒了,
她們不讓你進禮拜堂去!」凱絲玲撇了撇嘴道:「不讓我進
去!少了我,你們結不成婚!」羅傑笑了,因問道:「她們
在做什麼?忙得很吧?」凱絲玲悄悄說道:「快別進去。她
們在哭呢!」羅傑驚道:「愫細在哭麼?」凱絲玲道:「愫
細也哭,媽媽也哭。靡麗笙也哭。靡麗笙是先哭的,後來愫
細也哭了,媽媽也給她們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裡面呆
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出來了。」羅傑半晌不言語。凱
絲玲彎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帶,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
後去,露出褲子上面一截光脊樑,脊樑上稀稀地印著爽身粉
的白跡子。
羅傑望著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著
玫瑰紫的披風,下面露出檸檬黃的蓮蓬式褲腳管,走進一所
灰色的破爛洋房裡面去了。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
就是藕色的天與海。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
羅傑把胳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了頭……哭泣!v拍欽判胖劍痄Л篥嚓e暗比唬木Nん赴湊?
我們原來的合同上的約定,在提出辭職後,仍舊幫我們一個
月的忙?」羅傑道:「那個……如果你認為那是絕對必要的
……我知道,這一個月學校裡是特別的忙,但是,麥菲生可
以代我批考卷,還有蘭勃脫,你也表示過你覺得他是相當的
可靠……」巴克道:」無論他是怎樣的可靠,這是大考的時
候,你知道這兒少不了你。」羅傑不語。經過了這一番搗亂
,他怎麼能夠繼續和這裡的教授,助教,書記們共事?他怎
麼能夠管束宿舍裡的學生?他很知道他們將他當做怎樣的一
個下流坯子!巴克又道:「我很瞭解你這一次的辭職是有特
殊的原因。在這種情形下,我不能夠堅持要求你履行當初的
條件。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肯在這兒多待三個禮拜,為了我們
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經說過了,今天我願意再說一遍:
這回的事,我是萬分的對你不起。種種的地方委屈了你,我
真是說不出的抱歉。也許你覺得我不夠朋友。如果為了這回
事我失去了你這麼一個友人,那麼我對我自己更感到抱歉了
。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為了職務而對不起自己
,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羅傑為他這幾句話說動了心。
他是巴克特別賞識的人。在過去的十五年,他辦事向來是循
規蹈矩,一絲不亂的,現在他應當有始有終才對。他考慮了
一會,決定了道:「好吧,我等考試完畢,開過了教職員會
議再走。」巴克站起身來和他握了握手道:「謝謝你!」羅
傑也站起身來,和他道了再會,就離開了校長室。
他早就預料到他所擔任下來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
事實比他所想的還要複雜。他是理科主任兼舍監。在大考期
間,他和學生之間極多含有個人性質的接觸。考試方面有口
試,實驗;在宿舍裡,他不能容許他們有開夜車等等越軌行
動;精神過分緊張的學生們,往往會為了一些小事爭吵起來
,鬧到舍監跟前去;有一部分學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經鬆弛
,必定要有猛烈的反應,羅傑不能讓他們在宿舍裡舉行狂歡
的集會,攪擾了其他的人。羅傑怕極了這一類的交涉,因為
學生們都是年少氣盛的,不善於掩藏他們的內心。他管理宿
捨已經多年,平時得罪他們的地方自然不少,他們向來對於
他就沒有好感,只是在積威之下,不敢作任何表示。現在他
自己行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嚴,他們也就不顧體面,當著
他的面出言不遜,他一轉身,便公開地嘲笑他,羅傑在人叢
中來去總覺得背上汗濕了一大塊,白外套稀皺地黏在身上。
至於教職員,他們當然比較學生們富於涵養,在表面上不但
若無其事,而且對於他特別的體貼,他們從來不提及他的寓
所的遷移,彷彿他這些年來一直住在旅館裡一般。他們也不
談學校裡的事,因為未來的計劃裡沒有他,也許他有些惘然
。他們避免一切道德問題;小說與電影之類的消閒品沾著男
女的關係太多了,他們不能當著他加以批評或介紹,他們也
不像往常一般交替著說東家長西家短,因為近來教職員圈內
唯一的談資就是他的婚姻。連政治與世界大局他們也不敢輕
易提起,因為往往有一兩個脾氣躁的老頭子會氣吁吁地奉勸
大家不要忘了維持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於是大家立
刻寂然無聲,回味羅傑安白登的丑史。許許多多的話題,他
們都怕他嫌忌諱,因而他們和他簡直沒有話說,窘得可憐。
他躲著他們,一半也是出於惻隱之心,同時那種過於顯著的
圓滑,也使他非常難堪。然而他最不能夠忍耐的,還是一般
女人對於他的態度。女秘書,女打字員,女學生,教職員的
太太們,一個個睜著牛一般的愚笨而溫柔的大眼睛望著他,
把臉嚇得一紅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識突然發作,使他
做出一些不該作的事來。她們鄙視他,憎惡他,但是同時她
們畏畏縮縮地喜歡一切犯罪的人,殘暴的,野蠻的,原始的
男性。如果他在這兒耽得久了,總有一天她們會把他逼成這
麼樣的一個人。因為這個,他更加急於要離開香港。
他把兩天的工作並在一天做。愫細和他的事,他知道是
非常的難於解決。英國的離婚律是特別的嚴峻,雙方協議離
婚,在法律上並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瘋狂,或因罪入
獄,才有解約的希望。如果他們僅僅立約分居的話,他又不
得不養活她。他在香港不能立足,要到別處去混飯吃,帶著
她走,她固然不情願,連他也不情願;不帶著她走,他怎麼
有能力維持兩份家?在目前這種敵視的局面下,愫細和她的
母親肯諒解他的處境的艱難麼?但是她們把他逼瘋了,於她
們也沒有什麼好處。他相信蜜秋兒太太總有辦法;她是一個
富有經驗的岳母,靡麗笙和她的丈夫不是很順利地離了婚麼
?
愫細早已回家去了,蜜秋兒太太幾次三番打電話和托人
來找羅傑。羅傑總是設法使人轉達,說他正在忙著,無論有
什麼事,總得過了這幾天再講。眼前這幾天,要他冷靜地處
置他的婚姻的糾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這一個禮拜六的下
午,考試總算是告了一個小段落。麥菲生夫婦和巴克的長子
約他去打網球。他們四個人結伴打網球的習慣已經有了多年
的歷史了;他們現在不能不照常地邀請他,是因為不願他覺
得和往日有什麼異樣,他不能不照常去,也是因為不願他們
覺得和往日有什麼異樣。然而異樣總有些異樣的;麥菲生太
太一上場便心不在焉,打了幾盤就支持不住,歇了手,巴克
的兒子陪她坐在草坪邊的長椅上,看羅傑和麥菲生單打。羅
傑正在往來奔馳著,忽然覺得球場外麥菲生太太身邊多了一
個女人,把手搭在眉毛上,凝神看著他,一面看一面對麥菲
生太太說一些話,笑得直不起腰來。麥菲生太太有些侷促不
安的樣子。他覺得他自己是動物園裡的一頭獸,他再也打不
下去了,把網拍一丟,向麥菲生道:「我累了,讓巴克陪你
來幾盤罷。」麥菲生笑道:「你認輸了?」麥菲生太太道:
「人家肯認輸,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該歇歇了。巴克給他父
親叫去有事。天也晚了,我們回去吧。」羅傑和麥菲生一同
走出了球場。羅傑認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
太太。哆玲妲是帶有猶太血液的英國人,一頭鬈曲的米色頭
發,濃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頭上;生著一個厚重的鼻子
,小肥下巴向後縮著。微微凸出的淺藍色大眼睛,只有笑起
來的時候,瞇緊了,有些妖嬈。據說她從前在天津曾經登台
賣過藝,有一身靈活的肉;但是她現在穿著一件寬大的蔥白
外衣,兩隻手插在口袋裡,把那件外衣繃得筆直,看不出身
段來。毛立士為了娶哆玲妲,曾經引起華南大學一般輿論的
不滿,在羅傑鬧出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算是數一
數二的聳人聽聞的舉動了。羅傑自己就嚴格地批評過毛立士
。他們兩人間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現在毛立士的報復,
也就更為香甜。哆玲妲自從搬進了華南大學的校區內,和羅
傑認識了已經兩三年,但是她從來沒有對他那麼注意過,她
向羅傑和麥菲生含笑打了個招呼之後,便道:「我說,今天
晚上請你們三位過來吃便飯。我丈夫待會兒要帶好些朋友回
來呢,大家湊個熱鬧。」麥菲生太太淡淡地道:「對不起,
我有些事,怕不能夠來了!」哆玲妲向麥菲生道:「你呢?
我告訴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年的白蘭地,我
有點疑心他是上了當,你來嘗嘗看是真是假?」又向麥菲生
太太笑道:「這些事只有他內行,你說是不是?」麥菲生太
太不答,麥菲生笑道:「謝謝,我准到。幾點鐘?」哆玲妲
道:「准八點。」麥菲生道:「要穿晚禮服麼?」哆玲妲道
:「那用不著。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來不可!你好久沒到
我們那兒去過了。」羅傑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
些,先有了個約……」他們一路說著話,一路走向山叢中的
石階去。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來,晚知道也得來
!」她走在羅傑後面,羅傑忽然覺得有一隻手在他肩膀上拍
了兩下,他滿心憎厭著,渾身的肌肉起了一陣細微的顫慄。
回過頭去一看,卻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著的苔綠綢子
圍巾,被晚風捲著,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來。他不由地聯
想到愫細的白綢浴衣,在蜜秋兒家的陽台上……黃昏的海,
九龍對岸的一長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
現在,又是黃昏了,又是休息的時候,思想的時候,記得她
的時候……他怕。無論如何他不能夠單獨一個人呆在旅館裡
。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們又談不到
一堆去;他們都是文人。」麥菲生插嘴道:「對了,今天輪
到他們開他們的文藝座談會,一定又是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
的。你怎麼偏揀今天請客?」哆玲妲噗嗤一笑道:「他們不
是喝醉了來,也要喝醉了走,有什麼分別?安白登教授,你
不能不來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氣,怪可笑的!」羅傑想了
一想:大夥兒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謝謝你,
我來!」哆玲妲穿著高跟鞋走那碎石鋪的階梯,人搖搖晃晃
的,不免膽寒,便把手搭在羅傑肩上。羅傑先以為是她的圍
巾,後來發現是她的手,連忙用手去攙麥菲生太太,向麥菲
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
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麥菲生的臂膀。四個人一同走到三
叉路口,哆玲妲和麥菲生夫婦分道回家,羅傑獨自下山開了
汽車回旅館,換了衣服,也就快八點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
毛立士和他們文藝座談會的會員們,果然都是帶著七八
分酒意,席間又灌了不少下去,飯後,大家圍電風扇坐著,
大著舌頭,面紅耳赤地辯論印度獨立問題,眼看著就要提起
「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那一節了。羅傑悄悄地走開
了,去捻上了無線電。誰知這架無線電需要修理了,一片「
波波波,噗噗噗,噓噓噓」的怪響,排山倒海而來。羅傑連
忙拍的一聲把它關上了,背著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
著一張綠緞子沙發,鋪著翠綠織花馬來涼席,蓆子上擱著一
本雜誌,翻開的那一頁上,恰巧有一張填字遊戲圖表。羅傑
一歪身坐了下來,在裡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來水筆,就
一個一個字填了起來。正填著,哆玲妲走來笑道:「你一個
人躲在這兒做什麼?」羅傑突然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孤芳自
賞,有點像一個幽嫻貞靜的老處女,不禁滿面羞慚,忙不迭
地把那本雜誌向右首的沙發墊子下一塞,卻還有一半露在外
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
頂喜歡這玩意兒。來,來,來,讓我看看;你該填得差不多
了吧?」便探過身子來拿這本雜誌,身子坐在羅傑的左首,
手掌心支在羅傑的右首,經不起輕輕的一滑,人就壓在羅傑
身上。她穿著一件淡黑銀皮縐的緊身袍子,胸口的衣服裡仿
佛養著兩隻小松鼠,在羅傑的膝蓋上沉重地摩擦著。羅傑猛
然站起身子來,她便咕咚一聲滾下地去。羅傑第一要緊便是
回過頭來觀察屋子裡的人有沒有注意到他們,幸而毛立士等
論戰正酣,電風扇嗚嗚轉動,無線電又有人開了,在波波波
噗噗噗之上,隱隱傳來香港飯店的爵士樂與春雷一般的喝彩
聲。羅傑揩了一把汗;當著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豈
不是證實了他是一個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變本加厲。
他低下頭來看看哆玲妲,見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可是他知道她並不是跌傷了或是暈厥過去。她是在思想著。
想些什麼?這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麼?在這幾秒鐘
內,他怕她怕到了極點。他怕她回過臉來;他怕得立在那裡
一動也不敢動。她終於支撐著翻過身來,坐在地上,把頭枕
在沙發沿上,抬起臉來凝視著他。在這昏暗的角落裡,她的
潤澤的臉龐上,眉眼口鼻的輪廓反都鍍上了一道光,像夜明
表。她用她那微帶沙啞的喉嚨低低說道:「不要把你自己壓
制得太厲害呀,我勸你!」但是他幾時壓制過他自己來著?
他不但不愛哆玲妲,她對於他連一些單純的性的吸引力都沒
有。他不喜歡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麼知道他沒有壓制過
他自己呢?關於他的下意識的活動,似乎誰都知道得比他多
!經過了這些疑懼和羞恥的經驗以後,他還能夠有正常的性
生活麼!哆玲妲又說了:「壓制得太厲害,是危險的。你知
道佛蘭克丁貝是怎樣死的?」羅傑失聲道:「佛蘭克丁貝!
靡麗笙的丈夫——
死了麼?」哆玲妲嗤的一聲笑了,答道:「他自殺了!
我碰見他的時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羅傑道:「他
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樣?他還是一
樣的不會享受人生。可憐的人——他有比別人更強烈的慾望
,但是他一味壓制著自己。結果他有些瘋了,你聽見了沒有
,親愛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蓋:「親愛的,別苦了你自
己!」她這個半截子話,他完全沒有聽懂。他心裡盤來盤去
只有一句話:「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靡麗笙的丈夫
被他們逼死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陣洋溢的和
平,起先他彷彿是點著燈在一間燥熱的小屋裡,睡不熟,顛
顛倒倒做著怪夢,蚊子蠓蟲繞著燈泡子團團急轉像金的綠的
雲。後來他關上了燈。黑暗,從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
盡頭,太古的洪荒——
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沒有留過蹤跡的地方,浩浩蕩蕩
的和平與寂滅。屋裡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進到他
屋子裡來了。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
的腿,他覺也不覺得。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
不意地一扯,上半個身子又撲倒在地上。羅傑從人叢裡穿過
去,並沒有和主人告別,一直走出門去了。眾人一齊瞪著眼
望著他,毛立士搖頭道:「剛才喝的並不多,何至於醉得這
個樣子!」蘭勃脫道:「去了也罷了。這個人……喝多了酒
,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嚇著了女士太太們,倒反而不好
!」哆玲妲這時候已經爬起身來,走到人前,看見一張椅子
上正放著羅傑的帽子,便彈了一彈她的額角,笑道:「帽子
也忘了拿!咳,我看這個人,病越發深了,只怕是好不了!
」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門去,在階前追上了羅傑,喊道:
「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頂帽子的溜溜地飛擲
過來,恰巧落在羅傑的頭上。羅傑似乎是不大明白這是怎麼
一回事,且不回過身來,站定了,緩緩地伸手去捏捏帽簷,
然後兩隻手扶著帽子,把它轉,轉,轉,兜了整整的兩個圈
子,又摸索了半日,覺得戴合式了,便掉轉身,摘下了帽子
,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兩隻茁壯的胳膊
合抱在胸前,縮著肩膀向他一笑,便進去了。羅傑並不下山
去找他的汽車回旅館去,卻順著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來。
這一條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細跑出去,他在後
面追著喊著的那條路;那彷彿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這又是一
個月夜,山外的海上浮著黑色的島嶼,島嶼上的山,山外又
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樹葉子上,到處都是嗚
嗚咽咽笛子似的清輝;羅傑卻只覺得他走到哪裡,暗到哪裡
。路上遇到幾批學生,他把手觸一觸帽簷,向他們點點頭,
他們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卻看不清楚。也許他們根本不能夠
看見他。他像一個回家托夢的鬼,飄飄搖搖地走到他的住宅
的門口,看看屋裡漆黑的。連僕人房裡也沒有燈,想必是因
為他多天沒有回家,僕歐們偷空下鄉去省親去了。他掏出鑰
匙來開了門進去,捻開了電燈。穿堂裡面掛滿了塵灰吊子,
他摘下了帽子,掛在鉤子上,衣帽架上的鏡子也是昏昏的。
他伸出一隻食指來在鏡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廚房裡走來。廚
房裡的燈泡子不知為什麼,被僕人摘了下去,他只得開了門
,藉著穿堂裡的一點燈光,灌上了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
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他站在一邊,只管想著他的
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把溫熱的
壺,一聳一聳地搖撼著,並且發出那嗚嗚的聲音,彷彿是一
個人在那裡哭。他站在壺旁邊只管發呆,一蓬熱氣直衝到他
臉上去,臉上全濕了。
水沸了,他把水壺移過一邊去。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
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裡拳曲著。他把火漸漸關
小了,花瓣子漸漸的短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
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
,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
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他把煤氣關了,又關了門,上
了閂,然後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擦火柴點上火
。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漸加濃;同時,羅傑安白登
的這一爐香卻漸漸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
冷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