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家十一月裡就生了火。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
裡窩著紅炭。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裡通過
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第一
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火盆有炭氣,丟了一
只紅棗到裡面,紅棗燃燒起來,發出臘八粥的甜香。炭的輕
微的爆炸,淅瀝淅瀝,如同冰屑。
結婚證書是有的,配了框子掛在牆上,上角凸出了玫瑰
翅膀的小天使,牽著泥金飄帶,下面一灣淡青的水,浮著兩
只五彩的鴨,中間端楷寫著:
米晶堯 安徽省無為縣人 現年五十九歲 光緒十一年
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時生
淳於敦鳳 江蘇省無錫縣人 現年三十六歲 光緒三十
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時生……
敦鳳站在框子底下,一隻腿跪在沙發上,就著光,數絨
線的針子。米晶堯搭訕著走去拿外套,說:「我出去一會兒
。」敦鳳低著頭只顧數,輕輕動著嘴唇。米晶堯大衣穿了一
半,又看著她,無可奈何地微笑著。半晌,敦鳳抬起頭來,
說:「唔?」又去看她的絨線,是灰色的,牽牽絆絆許多小
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會兒就來。」話真是難說。如果說
「到那邊去」,這邊那邊的!說:「到小沙渡路去,」就等
於說小沙渡路有個公館,這裡又有個公館。從前他提起他那
個太太總是說「她」,後來敦鳳跟他說明了:「哪作興這樣
說的?」於是他難得提起來的時候,只得用個禿頭的句子。
現在他說:「病得不輕呢。我得看看去。」敦鳳短短說了一
聲:「你去呀。」聽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
著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語道:「不知下雨不下?」敦鳳像
是有點不耐煩,把絨線卷卷,向花布袋裡一塞,要走出去的
樣子。才開了門,米先生卻又攔著她,解釋道:「不是的—
—這些年了……病得很厲害的,又沒人管事,好像我總不能
不——」敦鳳急了,道:「跟我說這些個!讓人聽見了算什
麼呢?」張媽在半開門的浴室裡洗衣裳。張媽是他家的舊人
,知道底細的,待會兒還當她拉著他不許他回去看他太太的
病,豈不是笑話!
敦鳳立在門口,叫了聲「張媽!」吩咐道:「今晚上都
不在家吃飯,兩樣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陽台上凍
著,火盆上頭蓋著點灰給它焐著,啊!」她和傭人說話,有
一種特殊的沉澱的聲調,很蒼老,脾氣很壞似的,卻又有點
膩搭搭,像個權威的鴇母。她那沒有下頦的下頦仰得高高的
,滴粉搓酥的圓胖臉飽飽地往下墜著,搭拉著眼皮,希臘型
的正直端麗的鼻子往上一抬,更顯得那細小的鼻孔的高貴。
敦鳳出身極有根底,上海數一數二有歷史的大商家,十六歲
出嫁,二十三歲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
生。現在很快樂,但也不過分,因為總是經過了那一番的了
。她摸摸頭髮,頭髮前面塞了棉花團,墊得高高的,腦後做
成一個一個整潔的小橫捲子,和她腦子裡的思想一樣地有條
有理。她拿皮包,拿網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層層衣服裡的
她的白胖的身體,實□□地像個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
,並不太小,不知為什麼,裡面總像是鼓繃繃,襯裡穿了鋼
條小緊身似的。米先生跟過來問道:「你也要出去麼?」敦
鳳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飯也不見得回來吃了,
省得家裡還要弄飯。今天本來也沒有我吃的菜,一個砂鍋,
一個魚凍子,都是特為給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裡,立
在書桌前面,高高一疊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齊了一齊,
青玉印色盒子,冰紋筆筒,水盂,鑰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
;陰天,更顯得家裡的窗明几淨。郭鳳再出來,他還在那裡
挪挪這個,摸摸那個,腰只能略略彎著,因為穿了僵硬的大
衣,而且年紀大了,肚子在中間礙事。敦鳳淡淡問道:「咦
?你還沒走?」他笑了一笑,也不回答。她挽了皮包網袋出
門,他也跟了出來。她只當不看見,快步走到對街去,又怕
他在後面氣喘吁吁追趕,她雖然和他生著氣,也不願使他露
出老態,因此有意地揀有汽車經過的時候才過街,耽擱了一
會。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點點小雨,就像
是天氣的寒絲絲,全然不覺得是雨。敦鳳怕她的皮領子給打
潮了,待要把大衣脫下來,手裡又有太多的累贅。米先生把
她的皮包網袋,裝絨線的鑲花麻布袋一一接了過來,問道:
「怎麼?要脫大衣?」又道:「別凍著了,叫部三輪車罷。
」等他叫了部雙人的車,郭鳳方才說道:「你同我又不順路
!」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塊兒去。」敦鳳在她那松肥的黑
皮領子裡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她從小跟著她父
親的老姨太太長大,結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不
知不覺養成了老法長三堂子那一路的嬌媚。
兩人坐一部車,平平駛入住宅區的一條馬路。路邊缺進
去一塊空地,烏黑的沙礫,雜著棕綠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
洋房,泛了色的淡藍漆的百葉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為
什麼有一種極顯著的外國的感覺。米先生不由得想起從前他
留學的時候。他再回過頭去,沙礫地上蹲著一隻黑狗,捲著
小小的耳朵。潤濕的黑毛微微捲曲,身子向前探著,非常注
意地,也不知它是聽著什麼還是看著什麼。米先生想起老式
留聲機的狗商標,開了話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圓領口裡騰起
的體溫與氣味。又想起他第一個小孩的玩具中的一隻寸許高
的綠玻璃小狗,也是這樣蹲著,眼裡嵌著兩粒紅圈小水鑽。
想起那半透明暗綠玻璃的小狗,牙齒就發酸,也許他逗著孩
子玩,啃過它,也許他阻止孩子放到嘴裡去啃,自己嘴裡,
由於同情,也發冷發酸——記不清了。他第一個孩子是在外
國生的,他太太是個女同學,廣東人。從前那時候,外國的
中國女學生是非常難得的,遇見了,很快地就發生感情,結
婚了。太太脾氣一直是神經質的,後來更暴躁,自己的兒女
一個個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們都到內地讀書去了,少了些
衝突。這些年來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連過去要好的時候,
日子也過得倉促糊塗,只記得一趟趟的吵架,沒什麼值得紀
念的快樂的回憶,然而還是那些年青痛苦,倉皇的歲月,真
正觸到了他的心,使他現在想起來,飛灰似的霏微的雨與冬
天都走到他眼睛裡面去,眼睛鼻子裡有涕淚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邊眼鏡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
襯衫裡略略轉側一下,外面冷,更覺裡面的溫暖清潔。微雨
的天氣像個棕黑的大狗,毛毿毿,濕嚌嚌,冰冷的黑鼻尖湊
到人臉上來嗅個不了。敦鳳停下車子來買了一包糖炒栗子,
打開皮包付錢,暫時把栗子交給米先生拿著。滾燙的紙口袋
,在他手裡熱得恍恍惚惚。隔著一層層衣服,他能夠覺得她
的肩膀;隔著他大衣上的肩墊,她大衣上的肩墊,那是他現
在的女人,溫柔,上等的,早兩年也是個美人。這一次他並
沒有冒冒失失衝到婚姻裡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劃好的,
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艷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可是……他
微笑著把一袋栗子遞給她,她倒出兩顆剝來吃;映著黑油油
的馬路,棕色的樹,她的臉是紅紅,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
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畫眼。米先生微笑望著她。他對從前
的女人,是對打對罵,對她,卻是有時候要說「對不起」,
有時候要說「謝謝你」,也只是「謝謝你,對不起」而已。
郭鳳丟掉栗子殼,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
人挨著肩膀,覺得很平安。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對著牆撒尿—
—
也不怕冷的!三輪車馳過郵政局,郵政局對過有一家人
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陽台上掛一隻大鸚哥,淒厲地呱呱叫
著,每次經過,總使她想起她那一個婆家。本來她想指給米
先生看的,剛趕著今天跟他小小地鬧彆扭,就沒叫他看。她
抬頭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鸚哥在架子上蹣跚來去,這次卻沒
有叫喊;陽台欄杆上擱著兩盆紅癟的菊花,有個老媽子傴僂
著在那裡關玻璃門。從婆家到米先生這裡,中間是有無數的
波折。郭鳳是顯然是很難
堪,兩腳交叉坐在那裡,兩手扣在肚子上,抿緊了嘴,很勉
強地微笑著。楊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們說要換廚子,本
來我們這裡老王說有一個要薦給你們,現在老王自己也走了
,跑單幫去了。」米先生道:「現在用人真難。」敦鳳道:
「那舅母這兒人不夠用了罷?」楊老太太看了看門外無人,
低聲道:「你不知道,我情願少用個把人,不然,淨夠在牌
桌旁邊站著,伺候你表嫂拿東西的了!現在劈柴這些粗事我
都交給看巷堂的,寧可多貼他幾個錢。今天不知怎麼讓你表
嫂知道了我們貼他的錢,馬上就像個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
買香煙去了——
你看這是不是……?」敦鳳不由得笑了,問道:「表嫂
現在請客打牌,還吃飯吃點心麼?」楊老太太道:「哪兒供
給得起?到吃飯的時候還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現在這班人
都是同巷堂的,就圖他們這一點:好打發。」
老太太找出幾件要賣的古董給米先生看,請他估價。又
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著畫卷的上端,米先生扯著下角,兩
人站著觀看。敦鳳坐在煙炕前的一張小凳上,抱著膝蓋,胖
胖的胳膊,胖胖的膝蓋,自己覺得又變成個小孩子了,在大
人之下,非常安樂。這世界在變,舅母賣東西過日子,表嫂
將將就就的還在那裡調情打牌,做她的闊少奶奶,可是也就
慘了。只有敦鳳她,經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
的手中,彷彿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米先生看畫,說:「這一張何詩孫的,倒是靠得住,不
過現在外頭何詩孫的東西也很多……」老太太望著他,想道
:「股票公司裡這樣有地位的人,又這樣有學問,新的舊的
都來得,又知禮,體貼——真讓敦鳳嫁著了!敦鳳這孩子,
年紀也不小了,一點心眼兒都沒有,說話之間淨傷他的心!
虧他,也就受著!現在不同了,男人就服這個!要是從前,
那哪行?可是敦鳳,從前也不是沒吃過男人的苦的,還這麼
得福不知!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罷?跟我同年。我就這麼苦,
拖著這一大家子人,媳婦不守婦道,把兒子慪得也不大來家
了,什麼都落在我身上,怎麼能夠像敦鳳這樣清清靜靜兩口
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有什麼別
的想頭,不過圖它個逍遙自在……」她捲起畫幅,口中說道
:「約了個書畫商明天來,先讓米先生過目一下,這我就放
心了。」雖然是很隨便的兩句話,話音裡有一種溫柔托賴,
卻是很動人的。米先生一生,從婦女那裡沒有得到多少慈悲
,一點點好意他就覺得了,他笑道:「幾時請老太太到我們
那兒吃飯去,我那兒有幾件小玩意兒,還值得一看。」老太
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門。」敦鳳道:「坐三輪車,
反正快得很。等我們雇定了廚子,我來接舅母。」老太太口
中答應著,心裡又想,替我出三輪車錢,也是應該的;要是
我自己來,總得有個人陪了來,多一個吃的,算起來也差不
多。敦鳳又道:「三輪車這樣東西,還就只兩個女人一塊兒
坐,還等樣些。兩個大男人並排坐著,不知怎麼總顯得傻頭
傻腦的。一男一女坐著,總有點難為情。」老太太也笑了,
說:「要是個不相干的人一塊兒坐著,的確有些不犯著。像
你同米先生,那有什麼難為情?」敦鳳道:「我總有點弄不
慣。」她想著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邊,米先生除了
戴眼鏡這一項,整個地像個嬰孩,小鼻子小眼睛的,彷彿不
大能決定他是不是應當要哭。身上穿的西裝,倒是腰板筆直
,就像打了包的嬰孩,也是直挺挺的。敦鳳向米先生很快地
□了一眼,旋過頭去。他連頭帶臉光光的,很齊整,像個三
號配給麵粉制的高樁饅頭,鄭重托在襯衫領上。她第一個丈
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於承認那是她丈夫。
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的,笑起來
一雙眼睛不知有多壞!米先生探身拿報紙,老太太遞了過來
,因搭訕道:「你們近來看了什麼戲沒有?有個《浮生六記
》,我孫女兒她們看了都說好,說裡頭有老法結婚,有趣得
很。」敦鳳搖頭道:「我看過了,一點也不像!我們從前結
婚哪裡有這樣的?」老太太道:「各處風俗不同。」敦鳳道
:「總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
像是很無聊,拿著張報紙,上下一巷,又一折,折過來的時
候,就在報紙頭上看了看鐘。敦鳳冷冷地道:「不早了罷?
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我不忙。等你一塊兒走
。」敦鳳不言語了。然而他仍舊不時地看鐘,她瞟瞟他,他
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納罕,看他們神情有異,自己忖量著
,若是個知趣的,就該藉故走出房去,讓他們把話說完了再
回來,可是實在懶怠動,而且他們也活該,兩口子成天在一
起,什麼背人的話不好說,卻到人家家裡來眉來眼去的?說
起看戲,米先生就談到外國的歌劇話劇,巴里島上的跳舞。
楊老太太道:「米先生到過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談到坎
博地亞王國著名的神殿,地下鋪著二尺厚的銀磚,一座大佛
,週身鍍金,飄帶上遍鑲紅藍寶石。然而敦鳳只是冷冷地朝
他看,恨著他,因為他心心唸唸記掛著他太太,因為他與她
同坐一輛三輪車是不夠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從前,現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
楊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們去起來還不容易?」
米先生笑道:「敦鳳老早說定了,再去要帶她一塊去呢。」
楊老太太道:「那她真高興了!」敦鳳歎了口冷氣,道:「
唉!將來的事情哪兒說得定?還得兩個人都活著——」她也
模糊地覺得,這句話是出口傷人,很有份量的,自己也有點
發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說,也不知是你死還是我死…
…」她又想掩飾她自己,無味地笑了兩聲。
僵了一會,米先生站起來拿帽子,笑著說要走了。老太
太留他再坐一會,敦鳳道:「他還要到別處去彎一彎,讓他
先走一步罷。」米先生去了之後,老太太問敦鳳:「他現在
上哪兒?」敦鳳移到煙炕上來,緊挨著老太太坐下,低聲道
:「老太婆病了。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麼病呢
?」敦鳳道:「醫生還沒有斷定是不是氣管炎。這兩天他每
天總要去一趟。」說到這裡,她不由得鼓起臉來,兩手擱在
膝蓋上,一手捏著拳頭輕輕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後推動,推
著捶著,滿腔幽怨的樣子。老太太笑道:「那你還不隨他去
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鳳忙道:「我當然是隨
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對於他,根本也沒有什麼
感情。」老太太笑道:「你這是一時的氣話罷?」敦鳳愣起
了一雙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是硬
的,空心的,幾乎是翻著白眼,然而她還是微笑著的:「我
的事,舅母還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為了生活。」老太太笑
道:「那現在,到底是夫妻——」敦鳳著急道:「我同舅母
是什麼話都說得的:要是為了要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了
。」她把臉一紅,再坐近些,微笑小聲道:「其實我們真是
難得的,隔幾個月不知可有一次。」話說完了,她還兩眼睜
睜看定了對方,帶著微笑。老太太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對答
,只是微笑著。敦鳳會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搶先說道:「當
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過米先生這個人,實在是很
難跟他發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錯了,我
看你待他也不錯。」敦鳳道;「是呀,我為了自己,也得當
心他呀,衣裳穿,脫,吃東西……總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
活兩年就好了。」自己說了笑話,自己笑了起來。老太太道
:「好在米先生身體結實,看著哪像六十歲的人?」敦鳳又
道:「先我告訴舅母那個馬路上的算命的,當著他,我只說
了一半。說他是商界的名人,說他命中不止一個太太。又說
他今年要喪妻。」老太太道:「哦?……那這個病,是好不
了的了。」敦鳳道:「唔。當時我就問:可是我要死了?算
命的說:不是你。你以後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實那個
女人真是死了也罷。」敦鳳低頭捶看搓著膝蓋,幽幽地笑道
:「誰說不是呢?」
老媽子進來回說: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來。老太太道:
「早上叫的水,到現在才送來!正趕著人家有客在這裡!」
敦鳳忙道:「舅母還拿我當客麼?舅母儘管洗澡,我一個人
坐一會兒。」老虎灶上一個蒼老的苦力挑了一擔水,潑潑灑
灑穿過這間房。老太太跟到浴室裡去,指揮他把水倒到浴缸
裡,又招呼他當心,別把扁擔倚在大毛巾上碰髒了。
敦鳳獨自坐在房裡,驀地靜了下來。隔壁人家的電話鈴
遠遠地在響,寂靜中,就像在耳邊:「噶兒鈴……鈴!……
噶兒鈴……鈴!」一遍又一遍,不知怎麼老是沒人接。就像
有千言萬語要說說不出,焦急、懇求、迫切的戲劇。敦鳳無
緣無故地為它所震動,想起米先生這兩天神魂不定的情形。
他的憂慮,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兩手交握著
,自衛地瞪眼望著牆壁。「噶兒鈴……鈴!噶兒鈴……鈴!
」電話還在響,漸漸淒涼起來。連這邊的房屋也顯得像個空
房子了。
老太太押著挑水的一同出來,敦鳳轉過身來說:「隔壁
的電話鈴這邊聽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這房子本來
造得馬虎,牆薄。」老太太付水錢,預備好的一疊鈔票放在
爐台上,她把一張十元的後添給他作為酒錢,挑水的抹抹胡
須上的鼻涕珠,謝了一聲走了。老太太歎道:「現在這時候
,十塊錢的酒錢,誰還謝呀?到底這人年高德劭。」敦鳳也
附和著笑了起來。
老太太進浴室去,關上門不久,楊太太上樓來了,踏進
房便問:「老太太在那兒洗澡麼?」敦鳳點頭說是。楊太太
道:「我有一件玫瑰紅絨線衫掛在門背後,我想把它拿出來
的,裡頭熱氣薰著,怕把顏色薰壞了。」她試著推門,敦鳳
道:「恐怕上了閂了。」楊太太在煙鋪上坐下了,把假紫羔
大衣向上聳了一聳,裹得緊些,旁邊沒有男人,她把她那些
活潑全部收了起來。敦鳳問道:「打了幾圈?怎麼散得這樣
早?」楊太太道:「有兩個人有事先走了。」敦鳳望著她笑
道:「只有你,真看得開,會消遣。」楊太太道:「誰都看
不得我呢。其實我打這個牌,能有多少輸贏?像你表哥,現
在他下了班不回來,不管在哪兒罷,干坐著也得要錢哪!說
起來都是我害他在家裡待不住。說起來這家裡事無論大小全
虧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著,壓低了聲音道:「現在
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兩個錢,成嗎?別瞧
我就知道打牌,這巷堂裡很有幾個做小生意發大財的人,買
什麼,帶我們一個小股子,就值多了!」敦鳳笑道:「那你
這一向一定財氣很好。」楊太太一仰身,兩手撐在背後,冷
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錢呀,錢又不歸我管。我要是管事,
有得跟她鬧呢!不管又說我不管了!」她突然跳起來,指著
金屬品的書桌圈椅,文件高櫃,恨道:「你看這個,這個,
什麼都霸在她房裡!你看連電話,冰箱……我是不計較這些
,不然哪——」
敦鳳知道他們這裡牆壁不厚,唯恐浴室裡聽得見,不敢
順著她說,得空便打岔道:「剛才樓底下,給月娥吹笛子的
是個什麼人?」楊太太道:「也是他們昆曲研究會裡的。月
娥這孩子就是『獨』得厲害,她那些同學,倒還是同我說得
來些。我也敷衍著他們,幾個小的功課趕不上,有他們給補
補書,也省得請先生了。有許多事情幫著跑跑腿,家裡傭人
本來忙不過來——樂得的。可是有時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
麻煩。」她坐在床沿上,傴僂著身子,兩肘撐著膝蓋,臉縮
在大衣領子裡,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瀟灑地笑道:「我
自己說著笑話,桃花運還沒走完呢!」她靜等敦鳳發問,等
了片刻,瞟了敦鳳一眼。敦鳳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對楊太太這
些事很感到興趣,現在她本身的情形與從前不同了,已是安
然地結了婚,對於婚姻外的關係不由地換了一副嚴厲的眼光
。楊太太空自有許多愛人,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因此
敦鳳把臉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終身才有討論的價值
,問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楊太太道:「我是不問她
的事。我一有什麼主張,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對。」敦鳳
道:「剛才那個人,我看不大好。」楊太太道:「你說那個
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鳳是有「結婚錯綜」
的女人,對於她,每一個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證實
了他沒有可能性。她執著地說:「我看那人不大好。你覺得
呢?」楊太太不耐煩,手捧著下巴,腳在地下拍了一下道:
「那是個不相干的人。」敦鳳道:「當然我看見他不過那麼
一下子工夫……好像有點油頭滑腦的。」楊太太笑道:「我
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
再要溫存體貼,像米先生那樣的。」敦鳳一下子不做聲了,
臉卻慢慢地紅了起來。楊太太伸出一隻雪白的,冷香的手,
握住敦鳳的手,笑道:「你這一向氣色真好!……像你現在
這樣,真可以說是合於理想了!」敦鳳在楊太太面前,承認
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認了楊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訴
苦,便道:「你哪裡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楊太太笑道:
「怎麼了?」敦鳳低下頭去,一隻手捏了拳頭在膝蓋上輕輕
捶,一隻放平了在膝蓋上慢慢推,專心一致推著捶著,孩子
氣地鼓著嘴,說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說他今年要喪妻
。你沒看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楊太太半個臉埋在大衣
裡,單只露出一雙瞇嬉的眼睛來,冷眼看著敦鳳,心中想道
:「做了個姨太太,就是個姨太太樣子!口口聲聲『老太婆
』,就只差叫米先生『老頭子』了!」
楊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嗎?」她那輕薄的聲口,敦
鳳聽著又不願意,回道:「哪個要她死?她又不礙著我什麼
!」楊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們爭那些名
分,錢抓在手裡是真的。」敦鳳歎道:「人家還當我拿了他
多少錢哪!當然我知道,米先生將來他遺囑上不會虧待我的
,可是他不提,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楊太太張大了眼
睛,代她發急道:「你可以問他呀!」敦鳳道:「那你想,
他怎麼會不多心呢?」楊太太怔了一會,又道:「你傻呀!
錢從你手裡過,你還不隨時地積點下來?」敦鳳道:「也要
積得下來呀!現在這時候不比往年,男人們一天到晚也談的
是米的價錢,煤的價錢,大家都有數的。米先生現在在公司
裡不過掛個名。等於告退了。家裡開銷,單只幾個小孩子在
內地,就可觀了,說起來省著點也是應該的。可是家裡用的
都是老人,什麼都還是老樣。張媽下鄉去一趟,花頭就多了
,說:『太太,太太,問您要幾個錢,買兩匹布帶回去送人
。』回來的時候又給我們帶了雞來,雞蛋嘍,蕎麥面,黏團
子。不能白拿她的——簡直應酬不起!一來就打著個臉,往
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來就
說:『你去問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給我做……
」楊太太覷眼望著敦鳳,微笑聽她重複著人家哪裡的「太太
,太太」,心裡想:「活脫是個姨太太!」
楊老太太洗了澡開門出來,喚老媽子進去擦澡盆,同時
又問:「怎麼聞見一股熱呼呼的氣味?不是在那兒燙衣裳罷
?」不等老媽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裡察看,果然樓
梯口搭了個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罵道:「誰叫燙的?用過
了頭,剪了電,都是我一個人的事!難道我喜歡這樣嘀嘀咕
咕,嘀嘀咕咕——時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鬧,米先生來了。敦鳳在房裡,從大開的房門裡
看見米先生走上樓梯,心裡一陣歡喜,假裝著詫異的樣子,
道:「咦?你怎麼又來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過
,想著來接你。」楊太太正從浴室裡拿了絨線衫出來,手插
在那絨線衫玫瑰紅的袖子裡,一甩一甩的,抽了敦鳳兩下,
取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
的,還來接!」米先生撣了一撣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現
在雨倒是不下了。」楊太太道:「再坐一會罷。難得來的。
」米先生脫了大衣坐下,楊太太斜眼瞅著他,慢吞吞笑道:
「好嗎,米先生?」米先生很謹慎地笑道:「我還好,您好
啊?」楊太太歎息一聲,答了個「好」字,只有出的氣沒有
入的氣。
敦鳳在旁邊聽著,心裡嫌她裝腔做勢,又嫌米先生那過
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實
同你說:她再什麼些,也看不上你這老頭子!她真的同你有
意思嗎?」然而她對於楊太太,一直到現在,背後提起來還
是牙癢癢的,一半也是因為沒有新的妒忌的對象——對於「
老太婆」,倒不那麼恨——現在,她和楊太太和米先生三個
人坐在一間漸漸黑下去的房間裡,她又翻屍倒骨把她那一點
不成形的三角戀愛的回憶重溫了一遍。她是勝利的。雖然算
不得什麼勝利,終究是勝利。她裝得若無其事,端起了茶碗
。在寒冷的親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見杯沿的胭脂漬,
把茶杯轉了一轉,又有一個新月形的紅跡子。她皺起了眉毛
,她的高價的嘴唇膏是保證不落色的,一定是楊家的茶杯洗
得不乾淨,也不知是誰喝過的。她再轉過去,轉到一塊乾淨
的地方,可是她始終並沒有喫茶的意思。
楊老太太看見米先生來了,也防著楊太太要和他搭訕,
發落了燙衣服的老媽子,連忙就趕進房來。楊太太也覺得了
,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隨隨便便地站起來笑
道:「我去讓他們弄點心,」便往外走,大衣披著當斗篷,
斗篷底下顯得很玲瓏的兩隻小腿,一絞一絞,花搖柳顫地出
去了。老太太怕她又藉著這因頭買上許多點心,也跟了出去
,叫道:「買點烘山芋,這兩天山芋上市。」敦鳳忙道:「
舅母真的不要費事了,我們不餓。」老太太也不理會。
婆媳兩個立在樓梯口,打發了傭人出去買山芋,卻又暗
暗抱怨起來。老太太道:「敦鳳這些地方向來是很留心的,
吃人家兩頓總像是不過意,還有時候帶點點心來。現在她是
不在乎這些了,想著我們也不在乎了——」楊太太笑道:「
闊人就是這個派頭!不小氣,也就闊不了了。」
敦鳳與米先生單獨在房間裡,不知為什麼兩人都有點窘
。敦鳳雖是沉著臉,覺得自己一雙眼睛彎彎地在臉上笑。米
先生笑道:「怎麼樣?什麼時候回去?」敦鳳道:「回去還
沒有飯吃呢!——關照了阿媽,不在家吃飯。」說著,忍不
住嘴邊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麼這麼快,趕去又趕來
了?」
米先生沒來得及回答,楊老太太婆媳已經回到房中,大
家說著話,吃著烘山芋。剩下兩隻,楊老太太吩咐傭人把最
小的一個女孩叫了來,給她趁熱吃。小女孩一進來便說:「
奶奶快看,天上有個虹。」楊老太太把玻璃門開了一扇,眾
人立在陽台上去看。敦鳳兩手攏在袖子裡,一陣哆嗦,道:
「天晴了,更要冷了。現在不知有幾度?」她走到爐台前面
,爐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時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擺設,是
個綠玻璃的小塔,太陽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發套子上綠瑩
瑩的一塊光。真的出了太陽了。敦鳳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
聽見隔壁房子裡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噶兒鈴……鈴!噶
兒鈴……鈴!」她關心地聽著。居然有人來接了——她心裡
倒是一寬。粗聲大氣的老媽子的喉嚨,不耐煩的一聲「喂?
」切斷了那邊一次一次難以出口的懇求。然後一陣子哇啦哇
啦,聽不清楚了。敦鳳站在那裡,呆住了。回眼看到陽台上
,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禿的後腦勺與胖大的頸項連成一片
;隔著個米先生,淡藍的天上現出一段殘虹,短而直,紅,
黃,紫,橙紅。太陽照著陽台;水泥欄杆上的日色,遲重的
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遲的。
米先生仰臉看著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
分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裡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
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於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
。
敦鳳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條圍巾也給他送了出
來,道:「圍上罷。冷了。」一面說,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
她表嫂帶笑看了一眼,彷彿是說:「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
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裡明白。」
米先生圍上圍巾,笑道:「我們也可以走了罷?吃也吃
了,喝也喝了。」他們告辭出來,走到巷堂裡,過街樓底下
,干地上不知誰放在那裡一隻小風爐,咕嘟咕嘟冒白煙,像
個活的東西,在那空蕩蕩的巷堂裡,猛一看,幾乎要當它是
隻狗,或是個小孩。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
上。這一帶都是淡黃的粉牆,因為潮濕的緣故,發了黑。沿
街種著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得爛漫
,一棵棵小黃樹映著墨灰的牆,格外的鮮艷。葉子在樹梢,
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飛一個大弧線,搶在人前頭,落地還飄
得多遠。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
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踏著落花樣的落葉一路
行來,敦鳳想著,經過郵政局對面,不要忘了告訴他關於那
鸚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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