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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 第一爐香


  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 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 故事也該完了。在故事的開端,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 女孩子,站在半山裡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裡遠遠望 過去。薇龍到香港來了兩年了,但是對於香港山頭華貴的住 宅區還是相當的生疏。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裡來。姑母 家裡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著矮矮的白石 字欄杆,欄杆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彷彿是亂山中憑空擎 出的一隻金漆托盤。園子裡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 樹,疏疏落落兩個花床,種著艷麗的英國玫瑰,都是佈置謹 嚴,一絲不亂,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草坪的一角, 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裡略帶些黃 ,是鮮亮的蝦子紅。牆裡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裡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 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 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裡泊著白色的大船。 這裡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 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 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山腰裡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型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 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 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 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 廊,當地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 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裡進去是 客室,裡面是立體化的西式佈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 中國擺設,爐台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 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 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 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裡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 ,荒誕,精巧,滑稽。葛薇龍在玻璃門裡瞥見她自己的影子 ——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著 南英中學的別緻的制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 窄的褲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 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於歐美遊客的種種設施之一。 然而薇龍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的愛時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 一件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覺得非 驢非馬。

  薇龍對著玻璃門扯扯衣襟,理理頭髮。她的臉是平淡而 美麗的小凸臉,現在,這一類的「粉撲子臉」是過了時了。 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裡去。纖瘦的 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 其因為這呆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她對於 她那白淨的皮膚,原是引為憾事的,一心想曬黑它,使它合 於新時代的健康美的標準。但是她來到香港之後,眼中的粵 東佳麗大都是橄欖色的皮膚。她在南英中學讀書,物以希為 貴,傾倒於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經有人下過這樣的考語 :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 粉蒸肉。薇龍端相著自己,這句「非禮之言」驀地兜上心來 。她把眉毛一皺,掉過身子去,將背倚在玻璃門上。

  姑母這裡的娘姨大姐們,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 之流,一個個拖著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來串去。這 時候便聽到一個大姐嬌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廳裡坐的是 誰?」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聽那睇睇的喉嚨, 想必就是適才倒茶的那一個,長臉兒,水蛇腰;雖然背後一 樣的垂著辮子,額前卻梳了虛籠籠的

  頭。薇龍肚裡不由得 納罕起來,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誰?沒聽說姑母有子 嗣,哪兒來的媳婦?難不成是姑母?姑母自從嫁了粵東富商 梁季騰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龍的父親鬧翻了,不通慶吊 ,那時薇龍還沒出世呢。但是常聽家人談起,姑母年紀比父 親還大兩歲,算起來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還稱少奶,想 必那女僕是伺候多年的舊人,一時改不過口來?正在尋思, 又聽那睇睇說道:「真難得,我們少奶起這麼一大早出門去 !」那一個鼻裡哼了一聲道:「還不是喬家十三少爺那鬼精 靈,說是帶她到淺水灣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聲道:「那 ,我看今兒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那一個道:「可不是 ,游完水要到麗都去吃晚飯,跳舞。今天天沒亮就催我打點 夜禮服,銀皮鞋,帶了去更換。」睇睇悄悄地笑道:「喬家 那小子,慪人也慪夠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樣 機靈人,還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個道:「罷了! 罷了!少嚼舌頭,裡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 叫人家呆等著,作孽相!」那一個道:「理她呢!你說是少 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豐的,我們應酬不了那麼多!」睇睇 半天不做聲,然後細著嗓子笑道:「還是打發她走吧,一會 兒那修鋼琴的俄羅斯人要來了。」那一個聽了,格格地笑了 起來,拍手道:「原來你要騰出這間屋子來和那亞歷山大· 阿歷山杜維支鬼混!我道你為什麼忽然婆婆媽媽的,一片好 心,不願把客人乾擱在這裡。果然裡面大有道理。」睇睇趕 著她便打,只聽得一陣劈啪,那一個尖聲叫道:「君子動口 ,小人動手!」睇睇也噯唷連聲道:「動手的是小人,動腳 的是浪蹄子!……你這蹄子,真踢起人來了!真踢起人來了 !」一語未完,門開處,一隻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瓏木屐的 溜溜地飛了進來,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龍的膝蓋,痛得薇 龍彎了腰直揉腿。再抬頭看時,一個黑裡俏的丫頭,金雞獨 立,一步步跳了進來,踏上那木屐,揚長自去了,正眼也不 看薇龍一看。薇龍不由得生氣,再一想:「閻王好見,小鬼 難當。」「在他簷下過,怎敢不低頭?」這就是求人的苦處 。看這光景,今天是無望了,何必賴在這裡討人厭?只是我 今天大遠的跑上山來,原是扯了個謊,在學校裡請了假來的 ,難道明天再逃一天學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 這件事,又不是電話裡可以約好面談的!躊躇了半晌,方道 :「走就走罷!」出了玻璃門,迎面看見那睇睇斜倚在石柱 上,摟起褲腳來捶腿肚子,踢傷的一塊還有些紅紅的。那黑 丫頭在走廊盡頭探了一探臉,一溜煙跑了。睇睇叫道:「睨 兒你別跑!我找你算帳!」睨兒在那邊笑道:「我哪有那麼 多的工夫跟你胡鬧?你愛動手動腳,等那俄國鬼子來跟你動 手動腳好了。」睇睇雖然喃喃罵著小油嘴,也撐不住笑了; 掉轉臉來瞧見薇龍,便問道:「不坐了?」薇龍含笑點了點 頭道:「不坐了,改天再來;難為你陪我到花園裡去開一開 門。」

  兩人橫穿過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盤花綠漆的小鐵門。香 港地氣潮濕,富家宅第大都建築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 出了這門,還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級台階,方才是馬路。睇睇 正在抽那門閂,底下一陣汽車喇叭響,睨兒不知從哪兒鑽了 出來,斜刺裡掠過薇龍睇睇二人,登登登跑下石級去,口裡 一路笑嚷:「少奶回來了!少奶回來了!」睇睇聳了聳肩冷 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捨命忘身的,搶著去拔個 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一扭身便進 去了。丟下薇龍一個人呆呆站在鐵門邊;她被睨兒亂哄哄這 一陣攪,心裡倒有些七上八下的發了慌。扶了鐵門望下去, 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 黑草帽簷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 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 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 痣。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 。開車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個青年男子,伸出頭來和她道別 ,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階來了。睨兒早隆鞭繃? 默然,向睨兒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 ,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她既然說出了這句話,果然以後寸步留心。喬琪喬並沒 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應酬,不論是什麼集會, 總有他在座。薇龍對於他便比初見面時冷淡了許多。她這一 向格外在外面應酬得忙碌;梁太太捨得放她出去,卻是因為 嫌她在家裡礙眼。梁太太正與盧兆麟打得火熱,知道薇龍和 盧兆麟是有過一些特別的感情的,猜度著薇龍心裡不免存著 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暫時離了眼前,免得盧兆麟分了心。 誰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了。那司 徒協雖然年紀不小了,性情卻比少年人還要毛躁,又愛多心 。梁太太不願為了一時的歡娛,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盧 兆麟捺過一邊,聚精會神的來敷衍司徒協。

  兩人一同走著路,喬琪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我真該 打!怎麼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麼個人?」薇龍道:「我住 到姑媽這兒來之後,你沒大來過。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 想必沒有不認識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動的,我知道 。」喬琪喬道:「差一點我就錯過了這機會。真的,你不能 想像這事夠多麼巧!也許我們生在兩個世紀裡,也許我們生 在同一個世紀裡,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夠糟的 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還許不要緊。我想我老了不 至於太討人厭的,你想怎樣?」薇龍笑道:「說說就不成話 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試著想像他老了之後是什麼模樣。 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 。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 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 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麼服帖、隨便,使 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 多。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 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 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幾分好感。喬琪問知她是上海來的,便道 :「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香港?」薇龍道:「風景自然香港 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會游泳,大約我會更喜 歡香港的。」喬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話。 」又道:「你的英文說得真好。」薇龍道:「哪兒的話?一 年前,我在學校課室以外從來不說英文的,最近才跟著姑媽 的朋友們隨口說兩句;文法全不對。」喬琪道:「你沒說慣 ,有些累,是不是?我們別說英文了。」薇龍道:「那麼說 什麼呢?你又不懂上海話,我的廣東話也不行。」喬琪道, 「什麼都別說。你跟那班無聊的人應酬了半天,也該歇一歇 了。」薇龍笑道:「被你這一說,我倒真覺著有些吃力了。 」便揀了一張長椅坐下,喬琪也跟著坐下了。隔了一會兒, 薇龍噗嗤一笑道:「靜默三分鐘,倒像致哀似的。」喬琪道 :「兩個人一塊兒坐著,非得說話不可麼?」一面說,一面 把手臂伸了過來,搭在薇龍背後的椅靠上。薇龍忙道:「我 們還是談談話的好。」喬琪道:「你一定要說話,我說葡萄 牙話給你聽。」當下低低的說了起來,薇龍側著頭,抱著膝 蓋,聽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多半你在 罵我呢!」喬琪柔聲道:「你聽我的口氣是在罵你麼?」薇 龍突然紅了臉,垂下頭。喬琪道:「我要把它譯成英文說給 你聽,只怕我沒有這個膽量。」薇龍掩住耳朵道:「誰要聽 ?」便立起身來向人叢中走去。

  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 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薇龍回頭見喬 琪跟在後面,便道:「這會子我沒有工夫跟你纏了,你可不 要再去攪擾我姑媽。謝謝你!」喬琪道:「你不知道,我就 愛看你姑媽發慌。她是難得發慌的。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 了,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薇龍啐了一聲,再三叮囑 他不要去招姑媽的討厭。喬琪輕輕地笑道:「你姑媽是難得 失敗的,但是對於我,她失敗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滿的時 候,偏偏看見了我,處處提醒她上次的失敗,也難怪她生氣 。」薇龍道:「你再滿嘴胡說,我也要生氣了。」喬琪道: 「你要我走開,我就走。你得答應我明天我們一塊兒去吃飯 。」薇龍道:「我不能夠。你知道我不能夠!」喬琪道:「 我要看見你,必得到這兒來麼?你姑媽不准我上門呢!今天 是因為這兒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給轟出去了。 」薇龍低頭不語。正說著,恰巧梁太太和盧兆麟各人手裡擎 著一杯雞尾酒,潑潑灑灑的,並肩走了過來,兩人都帶了七 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見薇龍,便道:「你去把吉婕找來, 給我們彈琴。趁大家沒散,我們唱幾支歌,熱鬧熱鬧。」薇 龍答應著,再看喬琪喬,早一溜煙不知去向了。薇龍四處尋 不到周吉婕,問娘姨們,回說在樓上洗臉呢。薇龍上了樓, 只見姑母的浴室裡點著燈,周吉婕立在鏡子前面,用小方塊 的棉紙蘸了淨膚膏擦去了臉上的浮油。薇龍道:「他們請你 下去彈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誰要露一露金嗓子了 !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龍笑道:「沒有誰獨唱 ,大家唱幾支流行歌湊湊熱鬧。」吉婕把棉紙捻成一團,向 鏡子上一擲,說道:「熱鬧倒夠熱鬧的。那班人,都是破竹 嗓子,每個人一開口就像七八個人合唱似的。」薇龍噗嗤一 笑,斜倚在門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給 他們灌的。」她喝了幾杯酒,臉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兒 有些紅。薇龍道:「今天這些人,你彷彿都很熟。」吉婕道 :「華南大學的學生,我原認識不少,他們逢時遇節舉行茶 舞會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總愛拉扯上我們姊妹,去年我 姊姊進了華南大學,自然更少不了我們一份兒了。」薇龍道 :「明年畢了業,打算進華南麼?」吉婕道:「依我的意思 ,我恨不得遠走高飛,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進大學,在香港 待得膩死了。」薇龍道:「那喬琪喬,也在華南大學唸書麼 ?」吉婕道:「他!他在喬家可以算是出類拔萃的不成材了 !五年前他考進了華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為我姊姊 吉妙的緣故,他又入了華大,鬧了許多話柄子。虧得他老子 在兄弟中頂不喜歡他,不然早給他活活氣死了。薇龍你不知 道,雜種的男孩子們,再好的也是脾氣有點陰沉沉的,帶點 丫頭氣。」薇龍有一句話到口頭又嚥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 笑。吉婕連忙說道:「是呀!我自己也是雜種人,我就吃了 這個苦。你看,我們的可能的對象全是些雜種的男孩子。中 國人不行,因為我們受的外國式的教育,跟純粹的中國人攪 不來。外國人也不行!這兒的白種人哪一個不是種族觀念極 深的?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們的社會也不答應。誰娶了個 東方人,這一輩子的事業就完了。這個年頭兒,誰是那麼個 羅曼諦克的傻子?」薇龍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談起來了, 當下點點頭。啃著手指甲笑道:「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這 一層,原來你們選擇的範圍這麼窄!」吉婕道:「就為了這 個,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夠離開香港。這兒殖民地的空氣 太濃厚了;換個地方,種族的界限該不會這麼嚴罷?總不見 得普天下就沒有我們安身立命的地方。」說著,眼圈兒上的 紅暈更深了一層。薇龍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傷起心 來!」頓了一頓,又含笑同道:「後來呢?」吉婕不懂,問 道:「後來?」薇龍道:「喬琪喬和你姊姊。」吉婕道:「 哦,你說的是他們。後來可笑的事多著呢!把我姊姊氣得了 不得,你不知道喬琪那張嘴夠多麼壞,在外頭造了多大的謠 言……」一語未完,睨兒敲門進來,說底下在催請了。吉婕 只得草草收拾完畢,和薇龍一同下樓,一路走,一路說著話 。

  兩人在客廳裡一露面,大家就一陣拍手,逼著薇龍唱歌 。薇龍推辭不得,唱了一支《緬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 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對於盧兆麟還不是十分拿得 穩,自己若是風頭出得太足,引起過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 疑心病,因此固執不肯再唱了。這園會本來算是吃下午茶的 ,玩到了七八點鐘,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龍只顧張羅客人 ,自己卻不曾吃到東西,這時便照常進膳。梁太太因為盧兆 麟的事,有些心虛,對薇龍加倍的親近體貼。兩人一時卻想 不出什麼話來說,梁太太只說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 做得可不好,以後你記著,還是問喬家借他們的大司務來幫 一天忙。」薇龍答應著。梁太太手裡使刀切著冷牛舌頭,只 管對著那牛舌頭微笑。過了一會,她拿起水杯來喝水,又對 著那玻璃杯怔怔的發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時候,似乎又觸 動了某種回憶,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龍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想道:「女人真是可憐!男人給了她幾分好顏色看,就歡 喜得這個樣子!」梁太太一抬頭瞅見了薇龍,忽然含笑問道 :「你笑什麼?」薇龍倒呆住了,答道:「我幾時笑來?」 梁太太背後的松木碗櫥上陳列著一張大銀盾,是梁太太捐助 皇家醫學會香港支會基本金所得的獎牌,光可鑒人,薇龍一 瞧銀盾裡反映的自己的臉,可不是笑微微的,連忙正了一正 臉色。梁太太道:「賴什麼!到底小孩子家,一請客,就樂 得這樣!」說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頭。薇龍偶 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牽動著,笑了起來,因皺著眉向自己說 道:「你這是怎麼了?你有生氣的理由,怎麼一點兒不生氣 ?古時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連怒都不敢了麼?」可 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盧兆麟身上,如蜻蜓點水似的,輕輕 一掠,又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姑侄二人這一頓飯,每人 無形中請了一個陪客,所以實際上是四個人一桌,吃得並不 寂寞。晚餐後,薇龍回到臥室裡來,睨兒正在那兒鋪床,把 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攤在枕頭上。一見薇龍,便笑道 :「那喬琪喬,對你很注意呀!」薇龍冷笑道:「真是怪了 ,這姓喬的也不知是什麼了不得的人,誰都看不得他跟我多 說了兩句話!」睨兒道:「這個人……雖然不是了不得的人 ,可是不好惹。」薇龍聳了一聳肩膀:「誰惹他來著!」睨 兒道:「你不惹他,他來惹你,不是一樣的麼?」薇龍一面 向浴室裡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說,剛才周吉 婕已經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跡報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門外面早 聽清楚了。」說著,便要關浴室的門。睨兒夾腳跟了進來, 說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儘管胡鬧,還不打緊,頂 糟的一點就是:他老子不喜歡他。他娘嫁過來不久就失了寵 ,因此手頭並沒有攢下錢。他本人又不肯學好,喬誠爵士向 來就不愛管他的事。現在他老子還活著,他已經拮据得很, 老是打饑荒。將來老子死了,丟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幾個 兒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兒也分不到多少傢俬,還輪得到他? 他除了玩之外,什麼本領都沒有,將來有得苦吃呢!」薇龍 默然,向睨兒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 ,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她既然說出了這句話,果然以後寸步留心。喬琪喬並沒 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應酬,不論是什麼集會, 總有他在座。薇龍對於他便比初見面時冷淡了許多。她這一 向格外在外面應酬得忙碌;梁太太捨得放她出去,卻是因為 嫌她在家裡礙眼。梁太太正與盧兆麟打得火熱,知道薇龍和 盧兆麟是有過一些特別的感情的,猜度著薇龍心裡不免存著 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暫時離了眼前,免得盧兆麟分了心。 誰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了。那司 徒協雖然年紀不小了,性情卻比少年人還要毛躁,又愛多心 。梁太太不願為了一時的歡娛,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盧 兆麟捺過一邊,聚精會神的來敷衍司徒協。

  在樓頭的另一角,薇龍側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並沒 有點燈。她睡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可是身子彷彿坐在高速 度的汽車上,夏天的風鼓蓬蓬的在臉頰上拍動。可是那不是 風,那是喬琪的吻。薇龍這樣躺著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 忽然坐起身來,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陽台上來 。雖然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經在月光裡浸了個透, 淹得遍體通明。她靜靜的靠在百葉門上,那陽台如果是個烏 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羅鈿的花。她詫異她的心地 這般的明晰,她從來沒有這麼的清醒過。她現在試著分析她 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著喬琪,這樣自 卑地愛著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 完全是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也許喬琪根據過去的經驗,早 已發現了這一個秘訣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婦人心。他對她說 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現在 她明白了,喬琪是愛她的。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 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纔那一剎那。——可是她自 處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 。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梁太太, 司徒協,其他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隨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 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喬琪沒跟 她結婚。她聽說過,有一個人逛了廬山回來,帶了七八隻壇 子,裡面裝滿了廬山馳名天下的白雲,預備隨時放一些出來 點綴他的花園。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罈子裡 的人一樣的傻麼!喬琪是對的,喬琪永遠是對的。她伏在欄 桿上,學著喬琪,把頭枕在胳膊彎裡,那感覺又來了,無數 小小的冷冷的快樂,像金鈴一般在她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搖頭 。她緊緊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還想抱住別的東西,便輕輕 地吹了一聲口哨,房裡跑出一隻白獅子狗來,搖著尾巴。薇 龍抱著它,喃喃地和它說著話。那時已是上午四點鐘左右, 天上還有許多星,只是天色漸漸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 箋。對面山上,蟲也不叫了,越發鴉雀無聲。忽然陽台底下 一陣腳步響,走來了一個人。薇龍想道:「這花匠好勤快, 天沒亮就起來了。」她那時候心情輕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頑 皮,便伸出一隻手來指著那個人,把嘴湊在狗耳朵邊低聲笑 問道:「你看那是誰?你看那是誰?」狗便汪汪地叫了起來 。薇龍仔細再向那人一看,嚇得心裡撲通撲通跳——花匠哪 兒有這麼臃腫?熱帶地方的天,說亮就亮,天一白,樓下那 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來,原來是兩個人緊緊地偎 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個人。那兩個人聽見樓上狗叫,一 抬頭望見薇龍,不及躲避,早給她認清了喬琪和睨兒的臉。 薇龍的一隻手,本來托著小狗的下頦兒,猛然指頭上一使勁 ,那狗喉嚨管裡透不過氣來,便拚命一掙,掙脫了薇龍的臂 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著,跑進屋去了。薇龍也就跟著它 跌跌絆絆跑進去;進了房,站在當地,兩條手臂直僵僵地垂 在兩邊,站了一會,撲向前倒在床上,兩隻手仍舊直挺挺地 貼在身上,臉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覺得痛。她 就這樣臉朝下躺著,躺了一夜,姿勢從沒有改過。臉底下的 床單子漸漸的濕了,冰涼的水暈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 天她爬起身來的時候,凍得渾身酸痛,腦門子直髮脹。屋裡 的鐘已經停了,外面太陽曬得黃黃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 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會,站起身來就去找睨兒。睨兒正在 樓下的浴室裡洗東西,小手絹子貼滿了一牆,蘋果綠,琥珀 色,煙藍,桃紅,竹青,一方塊一方塊的,有齊齊整整的, 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畫意。睨兒在鏡子裡望見了薇龍 ,臉上不覺一呆,正要堆上笑來;薇龍在臉盆裡撈出一條濕 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過來,唰的一聲,睨兒的臉上早著 了一下,濺了一身子的水。睨兒噯喲了一聲,偏過頭去,抬 起手來擋著,手上又著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 分外沉重,震得滿臂酸麻。薇龍兩隻手捏緊了毛巾,只管沒 頭沒臉的亂打,睨兒只顧躲閃,也不還手,也不辯白,也不 告饒。可是浴室裡免不得有些聲響,小丫頭們跑來看見了, 嚇得怔住了,摸不著頭腦。有兩個看得不服氣起來,便交頭 接耳地說道:「正經主子,且不這麼作踐我們;這是哪一門 子的小姐,這樣大的脾氣!睨兒姐姐,你平時也是不肯讓人 的人,今兒你是怎麼了?」睨兒歎了一口氣道:「由她去吧 !她也夠可憐的!」這句話正戳到薇龍的心裡去。她狠命的 再抽了睨兒一下,把毛巾一丟,人一軟,就癱到浴盆邊上去 ,捧著臉,嗚嗚的哭了起來。

  這一場鬧,早驚動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場的時候,睨兒 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磚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 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這是怎麼回事? 」睨兒不答。再問薇龍,哪裡問得出一句話來。旁邊的小丫 頭們也回說不知姑娘為什麼生氣。梁太太當時也就不再追問 下去,只叫人把薇龍扶上樓去休息,然後把睨兒喚到密室裡 ,仔細盤問。睨兒無法隱瞞,只得吞吞吐吐說出姑娘怎樣約 了喬琪來,自己怎樣起了疑,聽見姑娘房裡說話的聲音,又 不敢聲張,怕鬧出是非來,只得在園子裡守著,想趁那人走 的時候,看一個究竟,不料被姑娘發現了,怪我監督她的行 動,所以今天跟我發脾氣。梁太太聽了,點頭不語,早把實 情揣摩出了八九分。當下把睨兒喝退了,自己坐著,越想越 惱,把臉都氣紫了。本來在剔著牙齒的,一咬牙,牙籤也斷 了,她嗤的一聲吐掉了牙籤頭兒,心裡這麼想著:這喬琪喬 真是她命宮裡的魔星,幾次三番的拿她開玩笑。她利用睇睇 來引他上鉤,香餌是給他吞了,他還是優遊自在,不受羈束 。最後她下了決心,認個吃虧,不去理他了。為了他的搗亂 ,她勢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 起爐灶,用全力去訓練薇龍,她費了一番心血,把薇龍捧得 略微有些資格了,正在風頭上,身價十倍的時候,喬琪喬又 來坐享其成。這還不甘心,同時又順手牽羊吊上了睨兒。梁 太太賠了夫人又折兵,身邊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網打盡,如 何不氣?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個識大體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 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龍房裡來。薇龍臉朝牆睡著,梁 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會,然後顫聲說道:「薇龍 ,你怎麼對得起我?」說著,便抽出手絹子來揉眼睛。薇龍 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麼交代過去 ?照說,你住在我這兒,你的行動,我得負責任,就怪我太 相信你了,疏忽了一點,就出了亂子。……咳!你這可坑壞 了我!」薇龍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氣 壯,振振有詞。自己該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這許多,把心 一橫,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做錯了事,不能連累了姑 媽。我這就回上海去,往後若有什麼閒言閒語,在爹媽的跟 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擔下,決不致於發生誤會,牽連到 姑媽身上。」梁太太手摸著下巴頦兒道:「你打算回去,這 個時候卻不是回去的時候。我並不是阻攔你回家。依我意思 ,恨不得雙手把你交還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責任,也少擔 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麼壞,指不定你還沒到家, 風裡言,風裡語,倒已經吹到你爸爸耳朵裡去了。他那暴躁 脾氣,你是曉得的。你這一回去,正證實了外邊的謠言。你 這一向身體就不大好,那裡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給你 氣受!」薇龍不做聲,梁太太歎道:「怪來怪去,都怪你今 天當著丫頭們使性子,也不給你自個兒留一些餘地!這麼大 的人了,還是一味小孩子脾氣,不顧臉面,將來怎樣做人呢 ?」薇龍紅了臉,酸酸地一笑:「姑媽要原諒我,我年紀小 ,脫不了毛躁的脾氣。等我到了姑媽的歲數,也許我會斯斯 文文的談戀愛,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 的歲數,你要有談戀愛的機會,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 的人家的女人,一過三四十歲,都變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環 境好,保養得當心,我早就老了。你呀——

  你這麼不愛惜你的名譽,你把你的前途毀了,將來你不 但嫁不到上等階級的人,簡直不知要弄到什麼田地!」這一 席話,觸耳驚心,薇龍不由自主的把雙手捫著臉,彷彿那粉 白黛綠的姿容已經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撐在薇龍的枕頭上,低聲道:「 一個女人,頂要緊的是名譽。我所謂的名譽和道學家所謂的 名譽,又有些分別。現在腦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麼講究 貞節了。小姐家在外面應酬應酬,總免不了有人說兩句閒話 。這一類的閒話,說得人越多,越熱鬧,你的名望只有更高 ,對於你的未來,並沒有什麼妨礙。唯有一樁事是最該忌諱 的。那就是:你愛人家而人家不愛你,或是愛了你而把你扔 了。一個女人的骨架子,哪兒禁得起這一扔?像你今天這一 回子事,知道內情的人,說你是孩子脾氣,想到哪裡做到哪 裡。給外面嘴頭子刻毒的人說起來,說你為了喬琪喬同一個 底下人慪氣。這該多麼難聽?」薇龍歎了一口氣道:「那我 管不了這許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 見香港了!」梁太太皺眉道:「又來了!你動不動就說回上 海,彷彿回家去就解決了一切似的。問題不是那麼簡單。我 隨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發愁,回家去,你爸 爸不會給你好日子過。這不是賭氣的事。你真要掙回這口氣 來,你得收服喬琪喬。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時候,你丟掉他 也好,留著他解悶兒也好——那才是本領呢!你現在這麼一 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龍微微一笑道:「姑媽,我同喬琪 ,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覺得這件事太沒有希望?那是 因為你對他的態度,根本從起頭就不對。你太直爽了。他拿 穩了你心裡只有他一個人,所以他敢那麼隨隨便便的,不把 你當樁事看待。你應當勻出些時候來,跟別人親近親近,使 他心裡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著呢! 」薇龍見她遠兜遠轉,原來仍舊是在那裡替司徒協做說客, 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覺得她糊塗的地方就多了,可 是糊塗到這個地步,似乎還不至於。她上了喬琪的當,再去 上了司徒協的當,喬琪因此就會看得起她麼?她坐起身來, 光著腳,踏在地板上,低著頭,把兩隻手攏著蓬鬆的鬢髮, 緩緩的朝後推過去,說道:「謝謝姑媽,你給我打算得這麼 周到。但是我還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隨著她坐起身來,問 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龍低低的應了一聲。梁太太站了 起來,把兩隻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裡去,道 :「你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你現在又是一個人。你變了,你 的家也得跟著變。要想回到原來的環境裡,只怕回不去了。 」薇龍道:「我知道我變了。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 在的我,我更不喜歡。我回去,願意做一個新的人。」梁太 太聽了,沉默了一會,彎下腰來,鄭重的在薇龍額角上吻了 一下,便走出去了。她這充滿了天主教的戲劇化氣氛的舉動 ,似乎沒有給予薇龍任何的影響。薇龍依舊把兩隻手插在鬢 發裡,出著神,臉上帶著一些笑,可是眼睛卻是死的。梁太 太一出去,就去打電話找喬琪,叫他來商議要緊的話,喬琪 知道東窗事發了,一味的推托,哪裡肯來。梁太太便把話嚇 他道:「薇龍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罷休 ,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師來和你說話,這事可就鬧大了!你 老子一生氣,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我是因為薇龍是在我這 裡認識你的,說出去,連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著找你 想補救的方法。誰知道你倒這麼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 太監!」喬琪雖來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雖然不是中 國通,對於中國人這一方面的思想習慣倒下過一些研究。薇 龍的家庭如果找我說話,無非逼著我娶她罷了!他們決不願 意張揚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 麼?」喬琪道:「你別說,薇龍有薇龍的好處。」梁太太道 :「你老老實實答一句罷:你不能夠同她結婚。」喬琪笑道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我沒有婚姻自主權。我沒有 錢,又享慣了福,天生的是個招駙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 尖戳了他一下,罵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拜金主義者!」兩 人商議如何使薇龍回心轉意。喬琪早猜著這件事引起法律糾 葛的危機,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辭。若要釜底抽薪,第一 先得把自己的行動對梁太太略加解釋,剖明心跡。兩人談了 一晚上,梁太太終於得到了她認為滿意的答覆。

  第二天,喬琪接二連三的向薇龍打電話,川流不息地送 花,花裡藏著短信。薇龍忙著下山到城裡去打聽船期,當天 就買了票。梁太太表示對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態度,因此一切 都不聞不問。薇龍沒有坐家裡的汽車,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 共汽車,回來的時候,在半山裡忽然下起傾盆大雨來。陡峭 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衝,薇龍一面走一面擰她的旗 袍,絞乾了,又和水裡撈起的一般,她前兩天就是風寒內郁 ,再加上這一凍,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轉了肺炎;她發著 燒,更是風急火急的想回家。在家裡生了病,房裡不像這麼 堆滿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憶中,比花還美麗的,有 一種玻璃球,是父親書桌上面著來鎮紙的,家裡人給她捏著 ,冰那火燙的手。扁扁的玻璃球裡面嵌著細碎的紅的藍的紫 的花,排出俗氣的齊整的圖案。那球抓在手裡很沉。想起它 ,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她家裡 ,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張黑鐵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紅柳條 ;黃楊木的舊式梳妝台;在太陽光裡紅得可愛的桃子式的瓷 缸,盛著爽身粉;牆上釘著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 母親用鉛筆濃濃的加上了裁縫,薦頭行,豆腐漿,舅母,三 阿姨的電話號碼……她把手揪著床單,只想回去,回去,回 去……越急,病越好的慢。等到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 連綿的夏季早已結束,是蕭爽的秋天了。

  薇龍突然起了疑竇——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 ;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說著容易,回 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麼思 想簡單了。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 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的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 好。那麼,一個新的生命,就是一個新的男子……一個新的 男子?可是她為了喬琪,已經完全喪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夠 應付任何人。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她明 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什麼可怕,可怕 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她躺在床上,看著 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天卻是金屬品的冷 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隻鳥向山巔 飛去,黑鳥在白天上,飛到頂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 ,慘叫了一聲,翻過山那邊去了。薇龍閉上了眼睛。啊,喬 琪!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那時候,她生活在另一個家庭的 狹小的範圍裡太久了;為了適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 嵌入了生活的柵欄裡,拔也拔不出。那時候,他再要她回來 ,太晚了。她突然決定不走了——無論怎樣不走。從這一剎 那起,她五分鐘換一個主意——

  走!不走!走!不走!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她躺在床上 滾來滾去,心裡像油煎似的。因為要早早結束這苦痛,到得 她可以出門了,就忙著去定船票。定了船票回來,天快晚了 ,風沙啦沙啦吹著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 外面的天,都已經灰的灰,黃的黃,只有那丈來高的象牙紅 樹,在暮色蒼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開著碗口大的紅花。

  薇龍正走著,背後開來一輛汽車,開到她跟前就停下了 。薇龍認得是喬琪的車,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緊了腳步向前 走去,喬琪開著車緩緩的跟著,跟了好一截子。薇龍病才好 ,人還有些虛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來歇一會兒腳 ,那車也停住了。薇龍猜著喬琪一定趁著這機會,有一番表 白,不料他竟一句話也沒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隻 手臂橫擱在輪盤上,人就伏在輪盤上,一動也不動。薇龍見 了,心裡一牽一牽地痛著,淚珠順著臉直淌下來,連忙向前 繼續走去,喬琪這一次就不再跟上來了。薇龍走到轉彎的地 方,回頭望一望,他的車依舊在那兒。天完全黑了,整個的 世界像一張灰色的聖誕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真正存 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紅,簡單的,原始的,碗口大 ,桶口大。

  薇龍回到了梁宅,問知梁太太在小書房裡,便尋到書房 裡來。書房裡只在梁太太身邊點了一盞水綠小台燈,薇龍離 著她老遠,在一張金漆椅子上坐下了,兩人隔了好些時都沒 有開口。房裡滿是那類似杏仁露的強烈的蔻丹的氣味,梁太 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翹著兩隻手,等它干。兩隻雪白的手 ,彷彿才上過拶子似的,夾破了指尖,血滴滴的。薇龍臉不 向著梁太太,慢慢地說:「姑媽,喬琪不結婚,一大半是因 為經濟的關係嗎?」梁太太答道:「他並不是沒有錢娶親。 喬家雖是不濟,也不會養不活一房媳婦。就是喬琪有這心高 氣傲的毛病,總願意兩口子在外面過舒服一些,而且還有一 層,喬家的家庭組織太複雜,他家的媳婦豈是好做的?若是 新娘子自己有些錢,也可以少受些氣,少看許多怪嘴臉。」 薇龍道:「那麼,他打算娶個妝奩豐厚的小姐。」梁太太不 做聲。薇龍垂著頭,小聲道:「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 賺錢。」梁太太向她飄了一眼,咬著嘴唇,微微一笑。薇龍 被她激紅了臉,辯道:「怎麼見得我不能賺錢?我並沒問司 徒協開口要什麼,他就給了我那隻手鐲。」梁太太格格的笑 將起來,一面笑,一面把一隻血滴滴的食指點住了薇龍,一 時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瞧你這孩子!這會子就記起 司徒協來了!當時人家一片好意,你那麼亂推亂搡的,彷彿 金鋼鑽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些得罪了人。 現在你且試試看開口問他要東西去。他准不知道送你糖好還 是玫瑰花好——只怕小姐又嫌禮太重了,不敢收!」薇龍低 著頭,坐在暗處,只是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別以為一 個人長的有幾分姿色,會講兩句場面上的話,又會唱兩句英 文歌,就有人情情願願的大把的送錢給你花。我同你是自家 人,說句不客氣的話,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 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 流的人材。」薇龍微微地吸了一口氣道:「你讓我慢慢地學 呀!」梁太太笑道:「你該學的地方就多了!試試也好。」 薇龍果然認真地練習起來,因為她一心向學的緣故,又有梁 太太在旁隨時地指撥幫襯,居然成績斐然。聖誕節前後,喬 琪喬和葛薇龍正式訂婚的消息,在《南華日報》上發表了。 訂婚那天,司徒協送了一份隆重的賀禮不算,連喬琪喬的父 親喬誠爵士也送了薇龍一隻白金嵌鑽手錶。薇龍上門去拜謝 ,老頭兒一高興,又給她買了一件玄狐披風。又怕梁太太多 了心去,買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喬琪對於這一頭親事 還有幾分猶疑,梁太太勸他道:「我看你將就一點罷!你要 娶一個闊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門戶,你又看不上 眼。真是幾千萬家財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驕縱慣了的,哪 裡會像薇龍這麼好說話?處處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錢 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麼?當然,過了七八 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盡 可以離婚。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的合 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對方犯奸的證據,那還不容易? 」一席話說得喬琪心悅誠服。他們很快地就宣佈結婚,在香 港飯店招待來賓,自有一番熱鬧。香港的公寓極少,兩個人 租一幢房子嫌太貴,與人合住又嫌耳目混雜。梁太太正捨不 得薇龍,便把喬琪招贅了進來,撥了樓下的三間房給他們住 ,倒也和獨門獨戶的公寓差不多。從此以後,薇龍這個人就 等於賣了給梁太太與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梁太太弄錢 ,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樂的時候,譬如說,陰 歷三十夜她和喬琪兩個人單獨的到灣仔去看熱鬧。灣仔那地 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區,地段既偏僻,又充滿了下等的娛樂 場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場,類似北方的廟會,卻是在 那裡舉行的,屆時人山人海,很多的時髦人也願意去擠一擠 ,買些零星東西。薇龍在一爿古玩攤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 花,喬琪擠上前去和那夥計還價。那人蹲在一層一層的陳列 品的最高層上,穿著緊身對襟柳條布棉襖,一色的褲子,一 頂呢帽推在腦後,街心懸掛著的汽油燈的強烈的青光正照在 他廣東式的硬線條的臉上,越顯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 把那一隻手按在膝蓋上,一隻手打著手勢,還價還了半晌, 只是搖頭。薇龍拉了喬琪一把道:「走罷走罷!」她在人堆 裡擠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頭上是紫粲的是密密層層的人 ,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藍瓷雙耳小花 瓶;一卷一卷的蔥綠堆金絲絨;玻璃紙袋,裝著「吧島蝦片 」;琥珀色的熱帶產的榴蓮糕;拖著大紅穗子的佛珠,鵝黃 的香袋;烏銀小十字架;寶塔頂的大涼帽;然而在這燈與人 與貨之外,有那淒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 。她的未來,也是如此——

  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 劃。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裡,她的畏縮不安的心, 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這裡髒雖髒,的確有幾分狂歡的勁兒 ,滿街亂糟糟的花炮亂飛,她和喬琪一面走一面縮著身子躲 避那紅紅綠綠的小掃帚星。喬琪突然帶笑喊道:「喂!你身 上著了火了!」薇龍道:「又來騙人!」說著,扭過頭去驗 看她的後襟。喬琪道:「我幾時騙過你來!快蹲下身來,讓 我把它踩滅了。」薇龍果然屈膝蹲在地上,喬琪也顧不得鞋 底有灰,兩三腳把她的旗袍下擺的火踏滅了。那件品藍閃小 銀壽字織錦緞的棉袍上已經燒了一個洞。兩個人笑了一會, 繼續向前走去。喬琪隔了一會,忽然說道:「真的,薇龍, 我是個頂愛說謊的人,但是我從來沒對你說過一句謊,自己 也覺得納罕。」薇龍笑道:「還在想著這個!」喬琪逼著她 問道:「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是不是?」薇龍歎了一口氣 :「從來沒有。有時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謊可以使我 多麼快樂,但是——不!你懶得操心。」喬琪笑道:「你也 用不著我來編謊給你聽。你自己會哄自己。總有一天,你不 得不承認我是多麼可鄙的一個人。那時候,你也要懊悔你為 我犧牲了這許多!一氣,就把我殺了,也說不定!我簡直害 怕!」薇龍笑道:「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千怪萬怪,也怪 不到你身上去。」喬琪道:「無論如何,我們現在的權利和 義務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龍把眉毛一揚,微微一笑道 :「公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裡,根本談不到公平兩個字。 我倒要問了,今天你怎麼忽然這樣的良心發現起來?」喬琪 笑道:「因為我看你這麼一團高興的過年,跟孩子一樣。」 薇龍笑道:「你看著我高興,就非得說兩句使人難受的話, 不叫我高興下去。」兩人一路走一路看著攤上的陳列品,這 兒什麼都有,可是最主要的還是賣的是人。在那慘烈的汽油 燈下,站著成群的女孩子,因為那過分誇張的光與影,一個 個都有著淺藍的鼻子,綠色的面頰,腮上大片的胭脂,變成 了紫色。內中一個年紀頂輕的,不過十三四歲模樣,瘦小身 材,西裝打扮,穿了一件青蓮色薄呢短外套,繫著大紅細褶 綢裙,凍得直抖。因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搖漾著,像水中 的倒影,牙齒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一個醉 醺醺的英國水手從後面走過來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過頭 去向他飛了一個媚眼——倒是一雙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 插到鬢髮裡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著鮮紅的凍瘡。她把兩隻 手合抱著那水兵的臂膀,頭倚在他身上;兩人並排走不了幾 步,又來了一個水兵,兩個人都是又高又大,夾持著她。她 的頭只齊他們的肘彎。

  後面又擁來一大幫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地亂擲花 炮,瞥見了薇龍,不約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 星趕月似的飛過來。薇龍嚇得撒腿便跑,喬琪認準了他們的 汽車,把她一拉拉到車前,推了進去,兩人開了車,就離開 了灣仔。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做什麼人了?」 薇龍道:「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喬琪一隻手管 住輪盤,一隻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薇龍笑著 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麼沒有分別呢 ?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車過了灣仔,花炮啪啦啪 啦炸裂的爆響漸漸低下去了,街頭的紅綠燈,一個趕一個, 在車前的玻璃裡一溜就黯然滅去。汽車駛入一帶黑沉沉的街 衢。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 哭了。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機來,煙卷兒 銜在嘴裡,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裡,他的嘴 上彷彿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 ……

  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這兒結束……薇龍的一爐香,也 就快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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