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張愛玲>>十八春

雲台書屋

第十五節


  八·一三抗戰開始的時候,在上海連打了三個月,很有一些有錢的人著了慌往內地跑 的。曼楨的母親在蘇州,蘇州也是人心惶惶。顧太太雖然不是有錢的人,她也受了他們一窩 蜂的影響,大家都向長江上游一帶逃難,她也逃到他們六安原籍去。這時候他們老太太已經 去世了。顧太太做媳婦一直做到五六十歲,平常背地裡並不是沒有怨言,但是婆媳倆一向在 一起苦熬苦過,倒也不無一種老來伴的感覺。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個人,幾個兒女都不在 身邊,一個女孩子在蘇州學看護,兩個小的由他們哥哥資助著進大學。偉民在上海教書,他 也已經娶親了。

  顧太太回到六安,他們家在城外有兩間瓦屋,本來給看墳人住的,現在收回自用了。她 回來不久,慕瑾就到她家來看她,他想問問她關於曼楨的近況,他屢次寫信給曼楨,都無法 投遞退了回來。他因為知道曼楨和祝家那一段糾葛,覺得顧太太始終一味地委曲求全,甚至 於曼楨被祝家長期鎖禁起來,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賣了自己的女兒還是 被愚弄了,慕瑾反正對她有些鄙薄。見面之後,神情間也冷淡得很,顧太太初看見他,卻像 他鄉遇故知一樣,分外親熱。談了一會,慕瑾便道:"曼楨現在在哪兒?"顧太太道:"她還 在上海。她結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楨就是跟鴻才結婚了。"顧太太幾句話說得 很冠冕,彷彿曼楨嫁給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慕瑾未見得知道裡面的隱情,但是她 對於這件事究竟有些心虛,認為是家門之玷,所以就這樣提了一聲,就岔開去說到別處去 了。

  慕瑾聽到這消息,雖然並不是完全出於意料之外,也還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楨覺得可 惜。顧太太盡自和他說話,他唯唯諾諾地隨口敷衍了兩句,便推說還有一點事情,告辭走 了。他就來過這麼一次。過年也不來拜年,過節也不來拜節。

  顧太太非常生氣,心裡想:"太豈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這麼勢利,那時候到上海來不 是總住在我們家,現在看見我窮了,就連親戚也不認了。"

  打仗打到這裡來了。顧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到上海去,這時候路上也難走,她孤身一 個人,又上了年紀,沿途又沒有人照應。後來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這時候早已淪陷了。報紙上登出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個小地方,報上刊出 這消息,也只是短短幾行,以後從此就不提了。曼楨和偉民傑民自然都很憂慮,不知道顧太 太在那裡可還平安。偉民收到顧太太一封信,其實這封信還是淪陷前寄出的,所以仍舊不知 道她現在的狀況,但還是把這封信互相傳觀著,給傑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給曼楨看。傑民現 在在銀行裡做事,他大學只讀了一年,就進了這爿銀行。

  這一天他到祝家來,榮寶是最喜歡這一個小舅舅的,他一來,就守在面前不肯離開。天 氣熱,傑民只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黃卡其短褲,這兩年因為戰爭的緣故,大家穿衣服都很 隨便。他才一坐下,那榮寶正偎在曼楨身邊,忽然回過頭去叫了聲:"媽。"曼楨應了聲: 唔?曼楨向傑民膝蓋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來道:"我記得你這疤從前沒有這樣大的。人 長大,疤也跟著長大了。"傑民低下頭去在膝蓋上摸了一摸,笑道:"這還是那時候學著騎自 行車,摔了一跤。"說到這裡,他忽然若有所思起來。曼楨問他銀行裡忙不忙,他只是漫應 著,然後忽然握著拳頭在腿上捶了一下,笑道:"我說我有一樁什麼事要告訴你的!看見你 就忘了。--那天我碰見一個人,你猜是誰,碰見沈世鈞。"也是因為說起那時候學騎自行 車,還是世鈞教他騎的,說起來就想起來了。他見曼楨怔怔的,彷彿沒聽懂他的話,便又重 了一句道:沈世鈞。他到我們行裡來開了個戶頭,來過好兩次了。傑民道:"要不然我也不 會認得了,我也是看見他的名字,才想起來的。我也沒跟他招呼,他當然是不認得我了--他 看見我那時候我才多大?"說著,便指了指榮寶,笑道:"才跟他一樣大!"曼楨也笑了。她 很想問他世鈞現在是什麼樣子,一句話在口邊,還沒有說出來,傑民卻欠了欠身,從褲袋裡 把顧太太那封信摸出來,遞給她看。又談起他們行裡的事情,說下個月也許要把他調到鎮江 去了。幾個岔句一打,曼楨就不好再提起那樁事了。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問一聲有 什麼要緊,是她多年前的戀人,現在她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孩子都這麼大了,尤其在她弟 弟的眼光中,已經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為是這樣,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做出那種一往 情深的樣子。

  她看了看她母親的信,也沒什麼可說的,彼此說了兩句互相寬慰的話,不過大家心裡都 有這樣一個感想,萬一母親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責備自己,當時沒有堅持著叫她到 上海來。傑民當然是沒有辦法,他自己也沒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銀行宿舍裡。偉民那裡也擠 得很,一共一間統廂房,還有一個丈母娘和他們住在一起,他丈母娘就這一個女兒,結婚的 時候說好了的,要跟他們一同住,靠老終身。曼楨和他不同,她並不是沒有力量接她母親 來。自從淪陷後,只有商人賺錢容易,所以鴻才這兩年的境況倒又好轉了,新頂下一幢兩上 兩下的房子,顧太太要是來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楨不願意她來。曼楨平常和她兩個弟弟也很 少見面的,她和什麼人都不來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個黑洞裡。她自己總有一種不潔之 感。

  鴻才是對她非常失望。從前因為她總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幾年了,就連到 手以後,也還覺得恍恍惚惚的,從來沒有覺得他是佔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長了,當 然也就沒有什麼希罕了,甚至覺得他是上了當,就像一碗素蝦仁,其實是洋山芋做的,木木 的一點滋味也沒有。他先還想著,至少她外場還不錯,有她這樣一個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 所以有一個時期他常常逼著她一同出去應酬,但是她現在簡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 們比起來,一點也不見得出色。她完全無意於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著幾分病容,裝束 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有時候人家說話她也聽不見,她眼睛裡常常有一種呆笨的 神氣。怎麼她到了他手裡就變了個人了,鴻才真覺得憤恨。所以他總是跟她吵鬧。無論吵得 多厲害,曼楨也從來沒有跟他翻舊帳,說她嫁給他本來不是自願。她也是因為怕想起從前的 事情,想起來只有更傷心。她不提,他當然也就忘了。本來,一結婚以後,結婚前的經過也 就變成無足重輕的了,不管當初是誰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後就是誰不講理誰佔上風。一天到 晚總是鴻才向她尋釁,曼楨是不大和他爭執的,根本她覺得她是整個一個人都躺在泥塘裡 了,還有什麼事是值得計較的。什麼都沒有多大關係。

  六安淪陷了有十來天了,匯兌一直還不通,想必那邊情形還是很混亂。曼楨想給她母親 寄一點錢去,要問問傑民匯兌通了沒有,這些話在電話上是不便說的,還是得自己去一趟, 把錢交給他,能匯就給匯去。他們這是一個小小的分行,職員宿舍就在銀行的樓上,由後門 出入。那天曼楨特意等到他們下班以後才去,因為她上次聽見傑民說,世鈞到他們行裡去 過,她很怕碰見他。其實當初是他對不起她,但是隔了這些年,她已經不想那些了,她只覺 得她現在過的這種日子是對不起她自己。也許她還是有一點恨他,因為她不願意得到他的憐 憫。

  這一向正是酷熱的秋老虎的天氣,這一天傍晚倒涼爽了些。曼楨因為不常出去,鴻才雖 然有一輛自備三輪車,她從來也不坐他的。她乘電車到傑民那裡去,下了電車,在馬路上走 著,淡墨色的天光,一陣陣的涼風吹上身來,別處一定有地方在那裡下雨了。這兩天她常常 想起世鈞。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書,世鈞送她 去,也就是這樣在馬路上走著。那兩個人彷彿離她這樣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時 候覺得那風吹著他們的衣角,就飄拂到她身上來。--彷彿就在她旁邊,但是中間已經隔著一 重山了。

  傑民他們那銀行前門臨街,後門開在一個弄堂裡。曼楨記得是五百零九弄,她一路認著 門牌認了過來,近弄口有一爿店,高高挑出一個紅色的霓虹燈招牌,那弄口便靜靜地浴在紅 光中。弄堂裡有個人走了出來,在那紅燈影裡,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楨卻吃了一驚。也許是 那走路的姿勢有一點熟悉--但是她和世鈞總有上十年沒見面了,要不是正在那裡想到他,也 決不會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急忙背過臉去,對著櫥窗。他大概並沒有看見她。當 然,他要是不知道到這兒來有碰見她的可能,對一個路過的女人是不會怎樣注意的。曼楨卻 也沒有想到,他這樣晚還會到那銀行裡去。

  總是因為來晚了,所以只好從後門進去,找他相熟的行員通融辦理。這是曼楨後來這樣 想著,當時是心裡亂得什麼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見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轉身來 就順著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聽見背後的腳步聲,想著大概是他。雖然她仍舊 相信他並沒有看見她,心裡可就更加著慌起來,偏是一輛三輪車也沒有,附近有一家戲院散 戲,三輪車全擁到那邊去了。也是因為散戲的緣故,街上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想穿過馬路也 沒法過去。後面那個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來了。曼楨一下子發糊塗了,見有一輛公共汽 車轟隆轟隆開了過來,前面就是一個站頭,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車。跑了沒有幾 步,忽然看見世鈞由她身邊擦過,越過她前頭去了,原來他並不是追她,卻是追那公共汽 車。

  曼楨便站定了腳,這時候似乎危險已經過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 鈞,因為太像夢了,她總有點不能相信。這一段地方因為有兩家皮鞋店櫥窗裡燈光雪亮,照 到街沿上,光線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鈞穿的什麼衣服,臉上什麼樣子。雖然這都 是一剎那間的事,大致總可以感覺到他是胖了還是瘦了,好像很發財還是不甚得意。但是曼 楨不知道為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就只看見是世鈞,已經心裡震盪著,一陣陣的似喜似 悲,一個身體就像浮在大海裡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麼地方。

  她只管呆呆地向那邊望著,其實那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世鈞卻還站在那裡,是因為車 上太擠,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車子要來還是從東面來,他自然是轉過身來 向東望著,正是向著曼楨。她忽然之間覺得了。要是馬上掉過身來往回走,未免顯得太突 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這麼一想,也來不及再加考慮,就很倉皇地穿過馬路,向對街走 去。這時候那汽車的一字長蛇陣倒是鬆動了些,但是忽然來了一輛卡車,嗤溜溜地頓時已經 到了眼前,車頭上兩盞大燈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車頭放大得無可再大,有一間房間大, 像一間黑暗的房間向她直衝過來。以後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聽見"吱呦"一聲拖長的尖 叫,倒是煞住了車,然後就聽見那開車的破口大罵。曼楨兩條腿顫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 很快地走到對街去,幸而走了沒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車子已經踏過了好幾 條馬路,心裡還是怦怦地狂跳個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過驚恐後的歇斯底里,她兩行眼淚像湧泉似的流著。真要是給汽車撞 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來了,很大的雨點打到身上,她也沒有叫車伕停下來拉上車 篷。她回到家裡,走到樓上臥房裡,因為下雨,窗戶全關得緊巴巴的,一走進來覺得暖烘烘 的,她電燈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間裡,只有衣櫥上一面鏡子閃出一些微 光,房間裡那些傢具,有的是她和鴻才結婚的時候買的,也有後添的。在那鬱悶的空氣裡, 這些傢具都好像黑壓壓的擠得特別近,她覺得氣也透不過來。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 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泣地哭著。

  忽然電燈一亮,是鴻才回來了,曼楨便一翻身朝裡睡著。

  鴻才今天回來得特別早,他難得回家吃晚飯的,曼楨也從來不去查問他。她也知道他現 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厲害,今天是因為下雨,懶得出去了,所以回來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 下來脫鞋換上拖鞋,因順口問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躺在這兒?

  唔?"說著,便把手擱在她膝蓋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對她倒又頗有 好感起來。遇到這種時候,她需要這樣大的力氣來壓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氣一點也沒有 了。

  她躺在那裡不動,也不作聲。鴻才嫌這房間裡熱,換上拖鞋便下樓去了,客廳裡有個風 扇可以開。

  曼楨躺在床上,房間裡窗戶雖然關著,依舊可以聽見弄堂裡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 咚咚正彈著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裡唱著,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 明。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著雨夜遙遙聽著,更透出那一種淒 涼的意味。

  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曼楨為了給她母親匯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傑 民,叫他下班後到她這裡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說顧太太已經到上海來了, 現在在他那裡。曼楨聽了,就上他家去了。當下母女相見。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 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 凍著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可是自從到了這兒,就說話說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 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歷先向媳婦和親家母敘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敘了一 遍,等偉民打電話把傑民找了來,她又對傑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楨說,已經是第四遍了。 原來六安淪陷後又收復了--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 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裡一個堂房小叔家裡,日本兵進城的時 候,照例有一番姦淫擄掠,幸而她小叔顧希堯家裡只有老夫婦兩個,而且也沒有什麼積蓄, 所以並沒有受多大損失。但是在第三天上,日本人指定了地方上十個紳士出來維持治安,顧 希堯因為從前在教育局做過一任科員,名單內也有他。其餘都是些有名望的鄉紳,其實也就 是地頭蛇一流的人物,靠剝削人民起家的,這些人本來沒有什麼國家思想,但是有錢的人大 都怕事,誰願意出面替日本人做事,日本人萬一走了,他們在這地方卻是根深蒂固,跑不了 的。當然在刺刀尖下,也是沒有辦法。不想這維持會成立了沒有兩天,國民黨軍隊倒又反攻 過來了,小城的居民再度經歷到圍城中的恐怖。六安一共只淪陷了十天,就又收復了。國民 黨軍隊一進城,就把那十個紳士都槍斃了。

  顧希堯的老妻收了屍回來,哭得天昏地暗。他們家裡遭了這樣的變故,顧太太實在無法 再住下去了,所以更是急於要到上海去。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 的人做嚮導,顧太太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偉民家裡,偉民他們只住著一間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娘陶太太 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鳩佔了。她很熱心地 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慇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 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顧太太只覺得她的態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 一會兒又淡淡的。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態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 只多著她一個人。後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人談了一會。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 哭窮,但是隨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 漲,更加度日艱難。琬珠在旁邊插嘴說,她也在那裡想出去做事,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偉 民便道:"在現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難,倒是發財容易,所以有那麼些暴發戶。"陶太太在旁 邊沒說什麼。陶太太的意思是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即使找到事又怎樣,也救不了窮。倒是 偉民,他應當打打主意了。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祝鴻才現在做生意這樣賺錢,也 可以帶他一個,都是自己人,怎麼不提攜提攜他。陶太太心裡總是這樣想著,因此她每次看 見曼楨,總有點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樣子。這一天曼楨來了,大家坐著說了一回話。曼楨 看這神氣,她母親和陶太太是決合不來的,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 習慣,就很難弄得合式,這裡地方又實在是小,曼楨沒有辦法,只得說要接她母親到她那裡 去住。偉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兒寬敞些,可以讓媽好好地休息休息。"

  顧太太便跟著曼楨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鴻才還沒有回來,顧太太便問曼楨:"姑爺現在做些什麼生意呀?做得還順 手吧!"曼楨道:"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不是囤米就是囤藥,全是些昧良心的 事。"顧太太想不到她至今還是跟從前一樣,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當下只得賠 笑道: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有什麼辦法!臉上帶著一種蒼黃的顏色,便皺眉問道:"你身 體好吧?

  咳,你都是從前做事,從早上忙到晚上,把身體累傷了!那時候年紀輕撐得住,年紀大 一點就覺得了。"曼楨也不去和她辯駁。提起做事,那也是一個痛瘡,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說 好的,婚後還要繼續做事,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 後來就鬧著要她辭職,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最後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終於把事 情辭掉了。

  顧太太道:"剛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在那兒說,要想找個事,也好貼補家用。他們說 是說錢不夠用,那些話全是說給我聽的--把個丈母娘接在家裡住著,難道不要花錢嗎?--想 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說著,不由得歎了口冷氣。

  榮寶放學回來了,顧太太一看見他便拉著他問:"還認識不認識我呀,我是誰呀?"又向 曼楨笑著:"你猜他長得像誰?

  越長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楨有點茫然地說:"像爸爸?"

  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著八字鬍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 的,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並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裡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曼楨不由 得微笑起來。

  曼楨叫女傭去買點心,顧太太道:"你不用張羅我,我什麼都不想吃,倒想躺一會兒。" 曼楨道:"可是路上累著了?"

  顧太太道:"唔。這時候心裡倒挺難受的。"樓上床鋪已經預備好了,曼楨便陪她上樓 去。顧太太在床上躺下了,曼楨坐在床前陪她說話,因又談起她危城中的經歷。她老沒提起 慕瑾,曼楨卻一直在那兒惦記著他,因道:"我前些日子聽見說打到六安了,我真著急,想 著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後來想慕瑾也在那兒,也許可以有點照應。"顧太太*銧了一聲道不 要提慕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只來過一趟。枕上撐起半身,輕聲道:"噯,你可知道, 他給抓去了。"曼楨嚇了一跳,道:"啊,為什麼?給哪一方面抓去了?"顧太太偏要從頭說 起,先把她和慕瑾慪氣的經過詳詳細細敘述了一通,把曼楨聽得急死了。她有條不紊地說下 去,說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剛才在你弟弟那兒,我就沒提這些,給陶家她們聽見 了,好像連我們這邊的親眷都看不起我們。--這倒不去說它了,等到打仗了,風聲越來越 緊,我一個人住在城外,他問也不來問一聲。好了,後來日本人進來了,不是弄什麼維持會 嗎,派定那十個人裡頭,我聽見說本來有慕瑾的,他躲起來了,希堯就是填他的空當。也真 是冤枉,所以後來國民黨把希堯給槍斃了,希堯太太把慕瑾恨得要死。後來慕瑾給逮去了, 希堯太太聽見了還很高興。"曼楨深深地皺起兩道眉毛,耐著性子問道:"媽說了半天也沒說 出來,到底是怎麼給逮去的?"顧太太又往前湊了一湊,悄悄地說道:"我這都是聽人說的, 可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說是日本人在那兒的時候,慕瑾他一直躲在一個彭寡婦家裡,說 這寡婦有個兒子在紙紮店裡學生意,害了童子癆,治不起,是慕瑾不要錢給他看好了,所以 這家人家感他的恩,他住在那兒,就算是彭寡婦娘家的兄弟,從鄉下逃難出來的。躲過了這 幾天,國民黨又打回來了,他才又出頭露面,回到醫院裡去。哪兒知道回去沒有幾天,就給 國民黨逮去了。"曼楨愕然道:"那為什麼,他有什麼罪名?"顧太太低聲道:"總是有人恨他 羅!又說是有人看中了他那醫院,那房子倒是不錯,齊齊整整,方方正正的像顆印似的。小 地方的人眼皮子淺,也說不定就是為那房子--咳,我聽見這話,我倒是也嚇了一跳,到底是 看他長大的!我本來想去看看他少奶奶,問問是怎麼回事,我又想想,這侄甥媳婦是向來不 來往的,人家眼睛裡沒有我這窮表舅母,我倒也犯不著湊上去。那兩天剛巧忙忙叨叨的,希 堯他們那兒又死了人,我這兒又要動身了,城裡都亂極了,我就沒上那兒去。到底也不知他 現在怎麼了。"

  曼楨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慕瑾的丈人家去問問,也許他們會知道得清楚 一點。"顧太太道:"他丈人家?

  我好像聽見他說,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內地去了。那一陣子不是因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 走了。"

  曼楨又是半天說不出話來。慕瑾是唯一的一個關心她的人,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要 是死在日本人手裡,還有可說,要是糊里糊塗死在自己中國人手裡,那太可恨了!原來"光 復"後的六安竟是這樣一個瘋狂世界。她是在國民黨的統治下長大的,那一重重的壓迫與剝 削,她都很習慣了,在她看來,善良的人永遠是受苦的,那憂苦的重擔似乎是與人生俱來 的,因此只有忍耐。她這還是第一次覺得冤有頭,債有主,她胸中充滿了悲憤。她不由得想 起叔惠。叔惠走得真好。

  但是她總是這種黯淡的看法,正因為共產黨是好的,她不相信他們會戰勝。正義是不會 征服世界的,過去是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她盡坐在那裡發呆,顧太太忽然湊上前來,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額上摸了 摸,皺著眉也沒說什麼,又躺下了。曼楨道:"媽怎麼了?是不是有點發熱?"顧太太哼著應 了一聲。曼楨道:"可要請個醫生來看看?"顧太太道:"不用了,不過是路上受了點感冒, 吃了一包午時茶也許就好了。"

  曼楨找出午時茶來,叫女傭去煎,又叫榮寶到樓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榮寶一個人在 客廳裡折紙飛機玩,還是傑民那天教他的,擲出去可以飛得很遠。他一擲擲出去,又飛奔著 追過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拾起來再擲。恰巧鴻才回來了,榮寶叫了聲"爸爸",站起 來就往後面走。鴻才不由得心裡有氣,便道:"怎麼看見我就跑!不許走!"他真覺得痛心, 想著:"這孩子簡直可惡,自從他母親來了,就只跟他母親親熱,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那 孩子縮在沙發背後,被鴻才一把抱了出來,喝道:"幹嗎看見我就嚇的像小鬼似的!你說! 說!"榮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鴻才叱道:"哭什麼?我又沒打你!惹起我的氣來我真打你!

  曼楨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 道:你這是幹什麼?無緣無故的?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楨一時氣急攻心,氣得打戰,但是 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把那孩子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著他打了幾下,恨恨地道:" 也不知是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 在那裡哭,那女傭便哄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去!"鴻才聽了,倒是一 怔,便道:"她說什麼?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楨望了望,曼楨只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 樓去了。那女傭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來了,在樓上呢。"

  鴻才聽見說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捲起的袖子放了下來, 隨即邁步登樓。他聽見顧太太咳嗽聲音,便走進後房,見顧太太一個人躺在那裡,他叫了一 聲:媽。又問起鴻才的近況,鴻才便向她歎苦經,說現在生活程度高,總是入不敷出。但是 他一向有這脾氣,訴了一會苦之後,又怕人家當他是真窮,連忙又擺闊,說他那天和幾個朋 友在一個華字頭酒家吃飯,五個人,隨便吃吃,就吃掉一筆驚人的巨款。

  曼楨一直沒有進來。女傭送了一碗午時茶進來,鴻才問知顧太太有點不大舒服,便道: 媽多休息幾天,等媽好了我請媽去看戲,現在上海倒比從前更熱鬧了。晚飯,今天把飯開在 樓上,免得顧太太還要上樓下樓,也給她預備了稀飯,但是顧太太說一點也吃不下,所以依 舊是他們自己家裡兩個人帶著孩子一同吃。榮寶已經由曼楨替他擦了把臉,眼皮還有些紅 腫。飯桌上太寂靜了,咀嚼的聲音顯得異樣的響。三個人圍著一張方桌坐著,就像有一片烏 雲沉沉地籠罩在頭上,好像頭頂上撐著一把傘似的。

  鴻才突然說道:"這燒飯的簡直不行。燒的這菜像什麼東西!"曼楨也不言語。半晌,鴻 才又憤憤地道:"這菜簡直沒有一樣能吃的!"曼楨依舊不去睬他。有一碗鯽魚湯放在較遠的 地方,榮寶搛不著,站起身來伸長了手臂去搛,卻被鴻才伸過筷子來把他的筷子攔腰打了一 下,罵道:"你看你吃飯也沒個吃相!一點規矩也沒有!"啪的一聲,榮寶的筷子落到桌子 上,他的眼淚也落到桌布上。曼楨知道鴻才是有心找岔子,他還不是想著他要傷她的心,只 有從孩子身上著手。她依舊冷漠地吃她的飯,一句話也不說。榮寶對於這些也習慣了,他一 面啜泣著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飯碗,扒了兩口飯。卻有一大塊魚,魚肚子上的,沒有什 麼刺的,送到他碗裡來,是曼楨搛給他的。他本來已經不哭了,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倒又流 下來了。

  曼楨心裡想,照這樣下去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

  差不多天天吃飯的時候都是這樣。簡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鴻才似乎也受不了這種空氣的 壓迫,要想快一點離開這張桌子。

  他一碗飯還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氣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頭,舉起飯碗,幾乎把一隻飯 碗覆在臉上,不耐煩地連連扒著飯,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聲響。他每次快要吃完飯 的時候例必有這樣一著。他有好幾個習慣性的小動作,譬如他擤鼻涕總用一隻手指撳住鼻 翅,用另一隻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麼一聲。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也不能說是什麼惡 習慣。倒是曼楨現在養成了一種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她每次看見他這種小動作,她臉上馬上 起了一種憎惡的痙攣,她可以覺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牽,一皺。她沒有法子制止自 己。

  鴻才的筷子還在那裡*R*R*R敲著碗底,曼楨已經放下飯碗站起身來,走到後面房裡 去。顧太太見她走進來,便假裝睡熟了。外面房間裡說的話,顧太太當然聽得很清楚,雖然 一共也沒說幾句話,她聽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們兩個人慪氣不是一 朝一夕的事。照這樣一天到晚吵架,到他們家裡來做客的人實在是很難處置自己的。顧太太 便想著,鴻才剛才雖然是對她很表示歡迎,可是親戚向來是"遠香近臭",住長了恐怕又是一 回事了。這樣看起來,還是住到兒子那兒去吧,雖然他們弄了個丈母娘在那裡,大家面和心 不和的,非常討厭,但是無論如何,自己住在那邊是名正言順的,到底心裡還痛快些。

  於是顧太太就決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偉民那裡去。偏偏她這病老不見好,一連躺了 一個多禮拜。曼楨這裡是沒有一天不鬧口舌的,顧太太也不敢夾在裡面勸解,只好裝作不聞 不問。要想在背後勸勸曼楨,但是她雖然是一肚子的媽媽經與馭夫術,在曼楨面前卻感覺到 很難進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楨現在對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點責任心罷了。

  顧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經能夠起來走動,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地 不大舒服,曼楨說應當找個醫生去驗驗。顧太太先不肯,說為這麼點事不值得去找醫生,後 來聽曼楨說有個魏醫生,鴻才跟他很熟的,顧太太覺得熟識的醫生總比較可靠,看得也仔細 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楨陪著她一同去了。這魏醫生的診所設在一個大廈裡,門口停著好些三 輪車,許多三輪車伕在那裡閒站著,曼楨一眼看見她自己家裡的車伕春元也站在那裡,他看 見曼楨,卻彷彿怔了一怔,沒有立刻和她打招呼。曼楨覺得有點奇怪,心裡想他或者是背地 裡在外面載客賺外快,把一個不相干的人踏到這裡來了,所以他自己心虛。她當時也沒有理 會,自和她母親走進門去,乘電梯上樓。

  魏醫生這裡生意很好,候診室裡坐滿了人。曼楨掛了號之後,替她母親找了一個位子, 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著。對面一張沙發上倒是只坐著兩個人,一個 男子和一個小女孩,沙發上還有很多的空餘,但是按照一般的習慣,一個女子還是不會跑去 坐在他們中間的。那小姑娘約有十一二歲模樣,長長的臉蛋,黃白皮色,似乎身體很孱弱。 她坐在那裡十分無聊,把一個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緩緩地旋轉著,卻露出一種溫柔的神氣。 想必總是她父親的帽子。坐在她旁邊看報的那個人總是她父親了。曼楨不由得向他們多看了 兩眼,覺得這一個畫面很有一種家庭意味。

  那看報的人被報紙遮著,只看見他的袍褲和鞋襪,彷彿都很眼熟。曼楨不覺呆了一呆。 鴻才早上就是穿著這套衣裳出去的。--他到這兒來是看病還是找魏醫生有什麼事情?

  可能是帶這小孩來看病。難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剛才在大門口碰見春元,春元看 見她好像見了鬼似的。她和她母親走進來的時候,鴻才一定已經看見她們了,所以一直捧著 這張報紙不放手,不敢露面。曼楨倒也不想當場戳穿他。當著這許多人鬧上那麼一出,算什 麼呢,而且又有她母親在場,她很不願意叫她母親夾在裡面,更添上許多麻煩。

  從這大廈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遠,曼楨便指點著說道:"媽,你來看,喏,那就 是我們從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頂背後。看見吧。"顧太太站到她旁邊來,一同憑窗 俯眺,曼楨口裡說著話,眼梢裡好像看見那看報的男子已經立起身來要往外走。她猛一回 頭,那人急忙背過身去,反剪著手望著壁上掛的醫生證書。分明是鴻才的背影。

  鴻才只管昂著頭望著那配了鏡框的醫生證書,那鏡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 兩個人的動態。曼楨又別過身去了,和顧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著下面的街道。鴻才在鏡 框裡看見了,連忙拔步就走。誰知正在這時候,顧太太卻又掉過身來,把眼睛閉了一閉,笑 道:"呦,看著這底下簡直頭暈!"她離開了窗口,依舊在她原來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見鴻 才的背影匆匆地往外走,但是也並沒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來道:"爸爸你到哪 兒去?"她這一叫喚,候診室裡枯坐著的一班病人本來就感覺到百無聊賴,這就不約而同地 都向鴻才注視著。顧太太便咦了一聲,向曼楨道:"那可是鴻才?"鴻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 掉過身來笑道:"咦,你們也在這兒!"顧太太因為剛才聽見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覺得非常奇 怪,一時就怔住了說不出話來。曼楨也不言語。鴻才也僵住了,隔了一會方才笑道:"這是 我的乾女兒,是老何的女孩子。"又望著曼楨笑道:"哦,我告訴你沒呀?這是老何一定要跟 我認干親。"一房間人都眼睜睜向他們望著,那小女孩也在內。鴻才又道:"他們曉得我認識 這魏醫生,一定要叫我帶她來看看,這孩子鬧肚子。--噯,你們怎麼來的?是不是陪媽來 的?"他自己又點了點頭,鄭重地說:"噯,媽是應當找魏醫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細心。"他 心裡有點發慌,話就特別多。顧太太只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曼楨一定要我來看看,其實 我也好了。"

  醫生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病人,一個看護婦跟在後面走了出來,叫道:"祝先生。"輪 到鴻才了。他笑道:"那我先進去了。"便拉著那孩子往裡走,那孩子對於看醫生卻有些害 怕,她愣磕磕地捧著鴻才的帽子,一隻手被鴻才牽著,才走了沒有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向旁 邊的一個女人大聲叫道:"姆媽,姆媽也來!"那女人坐在他們隔壁的一張沙發椅上,一直在 那兒埋頭看畫報,被她這樣一叫,卻不能不放下畫報,站起身來。鴻才顯得很尷尬,當時也 沒來得及解釋,就訕訕地和這女人和孩子一同進去了。

  顧太太輕輕地在喉嚨管裡咳了一聲嗽,向曼楨看了一眼。

  那沙發現在空著了,曼楨便走過去坐了下來,並且向顧太太招手笑道:"媽到這邊來 吧。"顧太太一語不發地跟了過來,和她並排坐下。曼楨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她也並不 是故作鎮靜。發現鴻才外面另有女人,她並不覺得怎樣刺激--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刺激她 的感情了,她對於他們整個的痛苦的關係只覺得徹骨的疲倦。她只是想著,他要是有這樣一 個女兒在外面,或者還有兒子。他要是不止榮寶這一個兒子,那麼假使離婚的話,或者榮寶 可以歸她撫養,離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顧太太手裡拿著那門診的銅牌,盡自盤弄著,不時地偷眼望望曼楨,又輕輕地咳一聲 嗽。曼楨心裡想著,今天等一會先把她母親送回去,有機會就到楊家去一趟。她這些年來因 為不願意和人來往,把朋友都斷盡了,只有她從前教書的那個楊家,那兩個孩子倒是一直和 她很好。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一個律師那裡做幫辦。她想托他 介紹,和他們那律師談談。有熟人介紹總好些,不至於太敲竹槓。

  通到醫生的房間那一扇小白門關得緊緊的,那幾個人進去了老不出來了。那魏醫生大概 看在鴻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細,又和鴻才東拉西扯談天,盡讓外面的病人等著。半 晌,方才開了門,裡面三個人魚貫而出。這次顧太太和曼楨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紀總有 三十開外了,一張棗核臉,妖媚的小眼睛,嫣紅的胭脂直塗到鬢角裡去,穿著件黑呢氅衣, 腳上卻是一雙窄窄的黑繡花鞋,白緞滾口,鞋頭繡著一朵白蟹爪菊。鴻才跟在她後面出來, 便搶先一步,上前介紹道:這是何太太。這是我岳母。這是我太太。帶笑點了個頭,又和鴻 才點點頭笑笑,便帶著孩子走了。鴻才自走過來在顧太太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逗著顧太 太閒談,一直陪著她們,一同進去看了醫生出來,又一同回去。他自己心虛,其實今天這樁 事情,他不怕別的,就怕曼楨當場發作,既然並沒有,那是最好了,以後就是鬧穿了,也不 怕她怎樣。但是他對於曼楨,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心理,有時候盡量地侮辱她,有時候卻 又微微地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他把自備三輪車讓給顧太太和曼楨坐,自己另雇了一輛車。顧太太坐三輪車總覺得害 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別慢,漸漸落在後面。顧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楨談論剛才那女人的事, 只是礙著春元,怕給他聽見了不好。曼楨又叫春元彎到一個藥房裡,照醫生開的方子買了兩 樣藥,然後回家。

  鴻才已經到家了,坐在客廳裡看晚報。顧太太出去了這麼一趟,倒又累著了,想躺一 會,便到樓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藥拿出來吃,因見曼楨在門外走過,便叫道:"噯,你 來,你給我看看這仿單上說些什麼。"曼楨走了進來,把那丸藥的仿單拿起來看,顧太太卻 從枕上翹起頭來,見四面無人,便望著她笑道:"剛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曼楨淡淡 地笑了一笑,道:"是呀,看見他們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一定是他的外家。"顧太太歎道:" 我說呢,鴻才現在在家裡這麼找岔子,是外頭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說,也怪你不好,你 把一顆心整個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對鴻才也太不拿他當樁事了!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你 也得稍微籠絡著他一點。"曼楨只是低著頭看仿單。顧太太見她老是不作聲,心裡想曼楨也 奇怪,平常為一點小事也會和鴻才爭吵起來,真是碰見這種事情,倒是不能輕輕放過他的, 她倒又好像很有容讓似的。

  這孩子怎麼這樣糊塗。照說我這做丈母娘的,只有從中排解,沒有反而在中間挑唆的道 理,可是實在叫人看著著急。

  曼楨還有在銀錢上面,也太沒有心眼了,一點也不想著積攢幾個私房。根本她對於鴻才 的錢就嫌它來路不正,簡直不願過問。顧太太覺得這是非常不明智的。她默然片刻,遂又開 口說道:"我知道說了你又不愛聽,我這回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日子,我在旁邊看著,早就想 勸勸你了。別的不說,趁著他現在手頭還寬裕,你應該自己攢幾個錢。看你們這樣一天到晚 地吵,萬一真鬧僵了,家用錢他不拿出來,自己手裡有幾個錢總好些。我也不曉得你肚子裡 打的什麼主意。"她說到這裡,不禁有一種寂寞之感,兒女們有什麼話是從來不肯告訴她 的。

  她又歎了口氣,道:"唉!我看你們成天的吵吵鬧鬧的,真揪心!"曼楨把眼珠一轉, 微笑道:「是真的。媽嫌煩?改天等媽好了?不如到偉民那兒住幾天。」

  曼楨略點了點頭。顧太太還待要說下去,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在樓梯口高叫了一聲:" 二姊!"顧太太一時懵住了,忙輕聲問曼楨:"誰?"曼楨一時也想不起來,原來是她弟媳婦 琬珠,已經笑著走了進來。曼楨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偉民也來了。媽好了點沒有?夫 婦也特別敷衍,說:"你們二位難得來的,把傑民也找來,我們熱鬧熱鬧。"立逼著偉民去打 電話,又吩咐僕人到館子裡去叫菜。又笑道:"媽不是愛打麻將嗎?今天正好打幾圈。"顧太 太雖然沒心腸取樂,但是看曼楨始終不動聲色,她本人這樣有涵養,顧太太當然也只好隨和 些。女傭馬上把麻將桌佈置起來,偉民夫婦和鴻才就陪著顧太太打了起來。不久傑民也來 了,曼楨和他坐在一邊說話,傑民便問:"榮寶呢?"把榮寶找了來,但是榮寶因為鴻才在這 裡,就像避貓鼠似的,站得遠遠的,傑民和他說話,他也不大搭茬。顧太太便回過頭來笑 道:"今天怎麼了,不喜歡小舅舅啦?"一個眼不見,榮寶倒已經溜了。

  傑民踱過去站在顧太太身後看牌。那牌桌上的強烈的燈光照著他們一個個的臉龐,從曼 楨坐的地方望過去,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這燈光下坐著立著的一圈人已經離她很遠很 遠了,連那笑語聲聽上去也覺得異常渺茫。

  她心裡籌劃著這件事情,她娘家這麼些人,就沒有一個可商量的。她母親是不用說了, 絕對不能給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驚慌萬分,而且要竭力阻撓了。至於偉民和傑民,他們雖 然對鴻才一向沒有好感,當初她嫁他的時候,他們原是不贊成的,但是現在既然已經結了婚 六七年了,這時候再鬧離婚,他們一定還是不贊成的。本來像她這個情形,一個女人年紀已 經到了中年,只要丈夫對她不是絕對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贍養,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個人, 既然並不是明目張膽的,也就算是顧面子的了,要是為她打算的話,隨便去問什麼人也不會 認為她有離婚的理由。曼楨可以想像偉民的丈母娘聽見這話,一定要說她發瘋了。她以後進 行離婚,也說不定有一個時期需要住在偉民家裡,只好和她母親和陶太太那兩位老太太擠一 擠了。她想到這裡,卻微笑起來。

  鴻才一面打著牌,留神看看曼楨的臉色,覺得她今天倒好像很高興似的,至少臉上活泛 了一點,不像平常那樣死氣沉沉的。他心裡就想著,她剛才未必疑心到什麼,即使有些疑 心,大概也預備含混過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便說起他今天晚上還有 一個飯局,得要出去一趟。

  他逼著傑民坐下來替他打,自己就坐著三輪車出去了。曼楨心裡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 有人請吃飯,春元等一會一定要回來吃飯的。向例是這樣,主人在外面吃館子,車伕雖然拿 到一份飯錢,往往還是踏著車子回到家裡來吃,把那份錢省下來。曼楨便和女傭說了一聲: 春元要是回來吃飯,你叫他來,我有話關照他。我要叫他去買點東西。

  館子裡叫的菜已經送來了,他們打完了這一圈,也就吃飯了,飯後又繼續打牌。曼楨獨 自到樓上去,拿鑰匙把櫃門開了。她手邊也沒有多少錢,她拿出來正在數著,春元上樓來 了,他站在房門口,曼楨叫他進來,便把一卷鈔票遞到他手裡,笑道:"這是剛才老太太給 你的。"春元見是很厚的一疊,而且全是大票子,從來人家給錢,沒有給得這樣多的,倒看 不出這外老太太貌不驚人,像個鄉下人似的,出手倒這樣大。他不由得滿面笑容,說了聲: 呵喲,謝謝老太太!

  醫生那裡看見老爺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跡可疑,向來老爺們的行動,只有車伕是最清楚 的,所以要向他打聽。果然他猜得不錯,曼楨走到門外去看了看,她也知道女傭都在樓下吃 飯,但還是很謹慎地把門關了,接著就盤問他,她只作為她已經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聽那 女人住在哪裡。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說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見那女人,想必她是到號子裡去找 老爺的,他從號子裡把他們踏到醫生那裡去,後來就看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先出來,另外叫 車子走了。曼楨聽他賴得乾乾淨淨,便笑道:"一定是老爺叫你不要講的。不要緊,你告訴 我我不會叫你為難的。"又許了他一些好處。她平常對傭人總是很客氣,但是真要是得罪了 她,當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險。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來說話算話,決不會讓老爺知道是他洩 露的秘密,當下他也就鬆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據實說了出來,連她的來歷都和盤托 出。

  原來那女人是鴻才的一個朋友何劍如的下堂妾,鴻才介紹她的時候說是何太太,倒也是 實話。那何劍如和她拆開的時候,挽出鴻才來替他講條件,鴻才因此就和她認識了,終至於 同居。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這女人還有個拖油瓶女兒,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 個。"這一點,曼楨卻覺得非常意外,原來那孩子並不是鴻才的。那小女孩抱著鴻才的帽子 盤弄著,那一個姿態不知道為什麼,倒給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對鴻才顯得那樣親切,那好 像是一種父愛的反映。想必鴻才平日對她總是很疼愛的了。他在自己家裡也是很痛苦的吧, 倒還是和別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許他能夠嘗到一點家庭之樂。曼楨這樣想著的時候,唇邊浮 上一個淡淡的苦笑。她覺得這是命運對於她的一種諷刺。

  這些年來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沒有能夠得到幸福。要說是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帶累 著受罪。當初她想著犧牲她自己,本來是帶著一種自殺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殺,死了倒也就 完了,生命卻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無限制地發展下去,變得更壞,更壞,比當初想像 中最不堪的境界還要不堪。

  她一個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地想著,春元已經下樓去了。

  隱隱的可以聽見樓下清脆的洗牌聲。房間裡靜極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燈發出那微細 的絲絲的響聲。

  眼前最大的難題還是在孩子身上。儘管鴻才現在對榮寶那樣成天地打他罵他,也還是決 不肯讓曼楨把他帶走的。不要說他就是這麼一個兒子,哪怕他再有三個四個,照他們那種人 的心理,也還是想著不能夠讓自己的一點親骨血流落到外邊。固然鴻才現在是有把柄落在曼 楨手裡,他和那個女人的事,要是給她抓到真憑實據,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應當准許她離 婚,並且孩子應當判給她的。但是他要是盡量拿出錢來運動,勝負正在未定之間。所以還是 錢的問題。她手裡拿著剛才束鈔票的一條橡皮筋,不住地繃在手上彈著,一下子彈得太重 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現在這時候出去找事,時機可以說是不能再壞了,一切正當的營業都在停頓狀態中,各 處只有裁人,決沒有添人的。

  而且她已經不是那麼年青了,她還有那種精神,能夠在沒有路中間打出一條路來嗎?

  以後的生活問題總還比較容易解決,她這一點自信心還有。但是眼前這一筆費用到哪裡 去設法--打官司是需要錢的。--真到沒有辦法的時候,她甚至於可以帶著孩子逃出淪陷區。 或者應當事先就把榮寶藏匿起來,免得鴻才到那時候又使出憊賴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 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來,把孩子寄存在他們那裡,照理是再妥當也沒有了。鴻才根本不知 道她有這樣一個知己的朋友。

  她和金芳已經多年沒見面了,不知道他們還住在那兒嗎?自從她嫁給鴻才,她就沒有到 他們家去過,因為她從前在金芳面前曾經那樣慷慨激昂過的,竟自出爾反爾,她實在沒有面 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現在想起來,她真是恨自己做錯了事情。從前的事,那是鴻才 不對,後來她不該嫁給他。--是她錯了。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