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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


  嘯桐的靈櫬由水路運回南京,世鈞跟著船回來,沈太太和姨太太則是分別乘火車回去 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開展了許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習慣的,過去她是因為丈夫 被別人霸佔去而守活寡,所以心裡總有這樣一口氣嚥不下,不像現在是名正言順的守寡了, 而且丈夫簡直可以說是死在她的抱懷中。蓋棺論定,現在誰也沒法把他搶走了。這使她心裡 覺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為家裡地方狹窄,把靈櫬寄存在廟裡,循例開吊發喪,忙過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 是姨太太那邊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邊的小孩既多,她預算中的一筆教育費又特別龐 大,還有她那母親,她說嘯桐從前答應給她母親養老送終的。雖然大家都知道她這些年來積 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觀,而且嘯桐在病中遷出小公館的時候,也還有許多要緊東西沒有帶出 來,無奈這都是死無對證的事。世鈞是一貫的抱著息事寧人的主張,勸她母親吃點虧算了, 但是女人總是氣量小的,而且裡面還牽涉著他嫂嫂。他們這次分家是對姨太太而言,他嫂嫂 以後還是跟著婆婆過活,不過將來總是要分的。他嫂嫂覺得她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小健打 算。她背後有許多怨言,怪世鈞太軟弱了,又說他少爺脾氣,不知稼穡之艱難,又疑心他從 前住在小公館裡的時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維,年青人沒有主見,所以反而偏向著她。其實世 鈞在裡面做盡難人。拖延了許多時候,這件事總算了結了。

  他父親死後,百日期滿,世鈞照例到親戚家裡去"謝孝",挨家拜訪過來,石翠芝家裡也 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個半中半西的五開間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園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 寬闊的草坪,草坪正中卻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個小小的池塘,養著金魚。世鈞這次來, 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太陽落山了,樹上的蟬聲卻還沒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園裡遛狗。

  她牽著狗,其實是狗牽著人,把一根皮帶拉得筆直的,拉著她飛跑。世鈞向她點頭招 呼,她便喊著那條狗的英文名字:來利!來利!一直就有這麼個黑狗。"翠芝道:你說的是 它的祖母了。這一隻跟你們家那只是一窩。媽本來叫它來富,我嫌難聽。

  翠芝在他們開吊的時候也來過的,但是那時候世鈞是孝子,始終在孝幃裡,並沒有和她 交談,所以這次見面,她不免又向他問起他父親故世前的情形。她聽見說世鈞一直在醫院裡 侍疾,便道:"那你這次去沒住在叔惠家裡?你看見他沒有?"世鈞道:"他到醫院裡來過兩 次。"翠芝不言語了。她本來還想著,叔惠也說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 信裡提起她和一鵬解除婚約的事,而他一直沒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著是因 為她家裡有錢,他自己覺得高攀不上,所以她總想著應當由她這一方面採取主動的態度。但 是這次寫信給他他沒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這種舉動太失身份,因為她對他是從 來不想到這些的。她懊悔不是為別的,只是怕人家覺得她太露骨的,即使他本來有意於她 的,也會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這一向一直鬱鬱的。

  她又笑著和世鈞說:"你在上海常看見顧小姐吧?她好嗎?"世鈞道:"這回沒看見她。" 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鈞聽見她這話,先覺得有點詫異,然而馬上就明白過來, 她一定是從他嫂嫂那裡聽來的,曼楨和叔惠那次到南京來玩,他不是告訴他家人說曼楨是叔 惠的朋友,免得他們用一種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現在想起那時候的情景,好像已經事隔多 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強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羨慕像她那樣的 人,在外面做事多好。"

  世鈞不由得苦笑了,他想起曼楨身兼數職,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還有人羨慕她。 但是那也是過去的事了,人家現在做了醫院院長的太太,當然生活比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個事情做做。"世鈞笑道:"你要做事幹什麼?"翠芝 笑道:"怎麼,你覺得我不行?"

  世鈞笑道:"不是,你現在不是在大學唸書麼?"翠芝道:"大學畢業不畢業也不過是那 麼回事,我就是等畢了業說要出去做事,我家裡人也還是要反對的。"說著,她長長地透了 口氣。

  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騷無從說起似的。世鈞不由得向她臉上望了望。她近來瘦多了。世 鈞覺得她自從訂了婚又毀約之後,人好像跟從前有點不同,至少比從前沉靜了許多。

  兩人跟在那隻狗後面,在草坪上緩緩走著。翠芝忽然說了一聲:"他真活潑。"世鈞道: 你是說來利?要是心裡不痛快的時候,去找他說說話,就真的會精神好起來了。"他心裡 想,究竟和翠芝沒有什麼可談的,談談就又談到叔惠身上來了。

  翠芝讓他進去坐一會,他說他還有兩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辭走了。他這些日子一直沒 到親戚家裡去走動過,這時候已經滿了一百天,就沒有這些忌諱了,漸漸就有許多不可避免 的應酬。從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個釘子,他嫂嫂覺得非常對不起她的表妹,"鞋子 不做倒落了個樣"。事後當然就揭過不提了,翠芝的母親那方面當然更是諱莫如深,因此他 們親戚間對於這件事都不大知道內情。愛咪說起這樁事情,總是歸罪於世鈞的怕羞,和翠芝 的脾氣倔,要不然兩人倒是很好的一對。翠芝一度訂了婚又悔婚,現在又成了問題人物了。 世鈞也許是多心,他覺得人家請起客來,總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愛咪那 裡去打網球,愛咪就常常找世鈞去湊一腳。世鈞在那裡碰見一位丁小姐,網球打得很好,她 是在上海進大學的,和世鈞還是先後同學。世鈞回家去,說話中間提起過她幾次,他母親就 藉故到愛咪那裡去了一趟,偷偷地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鈞的父親臨終的時候曾經說 過,說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看見世鈞結婚。她母親當時就沒敢接了這個茬,因為想著世鈞如 果結婚的話,一定就是和曼楨結婚了。但是現在事隔多時,沈太太認為危機已經過去了,就 又常常把他父親這句遺言提出來,掛在嘴上說著。

  相識的一班年青人差不多都結婚了,好像那一年結婚的人特別多似的,入秋以來,接二 連三地吃人家的喜酒。這裡面最感到刺激的是翠芝的母親,本來翠芝年紀也還不算大,她母 親其實用不著這樣著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了,留下一封信來,說要到上海 去找事,幸而家裡發覺得早,在火車站上把她截獲了,雖然在火車站上沒看見有什麼人和她 在一起,她母親還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誘惑,所以自從出過這樁事情,她母親更加急於要把 她嫁出去,認為留她在家裡遲早要出亂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說一個秦家,是一個土財主的少爺,還有人說他是有嗜好的。介紹 人請客,翠芝無論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沒想好上哪兒去。她覺得她目前的處 境,還只有她那表姊比較能夠瞭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訴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 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連翠芝和一鵬解約,一個是她的表妹,一個是她自己的弟弟,她 也並沒有偏向著誰,因為在她簡單的頭腦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當然是一等 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錯不了,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從中作祟。一鵬解約後馬上就娶了竇文 嫻,那一定就是竇文嫻不好,處心積慮破壞他們的感情,把一鵬搶了去了。因此她對翠芝倒 頗為同情。

  這一天翠芝到沈家來想對她表姊訴苦,沒想到大少奶奶從來不出門的人,倒剛巧出去 了,因為她公公停靈在廟裡,她婆婆想起來說好久也沒去看看,便買了香燭紙錢要去磕個 頭,把小健也帶著,就剩世鈞一個人在家,一看見翠芝就笑道:哦,你家裡知道你要上這兒 來?剛才他們打電話來問的,我還告訴他們說不在這兒。翠芝知道她母親一定是急起來了, 在那兒到處找她。她自管自坐下來,問道:"表姊出去了?"世鈞說:"跟我媽上廟裡去了。" 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

  她看見桌上有本書,就隨手翻看著,世鈞見她那樣子好像還預備坐一會,便笑道:"要 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告訴你家裡,說你來了?"翠芝突然抬起頭來道:"幹什麼?"世鈞倒怔了 一怔,笑道:"不是,我想著伯母找你也許有什麼事情。"她又低下頭去看書,道:"她不會 有什麼事情。"

  世鈞聽她的口吻就有點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親慪氣跑出來的。翠芝這一向一直很不快 樂,他早就看出來了,但是因為他自己心裡也很悲哀,而他絕對不希望人家問起他悲哀的原 因,所以推己及人,別人為什麼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說是同病相憐也可以,他覺得和她在一 起的時候,比和別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著那樣強顏歡笑。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怯 怯地走上前來搖著尾巴,翠芝放下書給它抓癢癢,世鈞便搭訕著笑道:"這狗落到我們家來 也夠可憐的,也沒有花園,也沒有人帶它出去遛遛。"翠芝也沒聽見他說些什麼。世鈞忽然 看見她的眼眶裡充滿了淚水,他便默然了。還是翠芝打破了這沉默,問道:"你這兩天有沒 有去打網球?"世鈞微笑道:"沒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塊去吧?"翠芝道:"我打來打去也沒 有進步。"她說話的聲音倒很鎮靜,跟平常完全一樣,但是一面說著話,眼淚就簌簌地落下 來了,她別過臉去不耐煩地擦著,然而永遠擦不幹。世鈞微笑著叫了聲:"翠芝。"又道:你 怎麼了?

  新秋的風從窗戶裡吹進來,桌上那本書自己一頁一頁掀動著,啪啪作聲,那聲音非常清 脆可愛。

  翠芝終於掙脫了他的手臂。然後她又好像解釋似的低聲說了一句:"待會兒給人家看見 了。"那麼,如果沒有被人看見的危險,就是可以的了。世鈞不禁望著她微微一笑,翠芝立 刻漲紅了臉,站起來就走,道:"我走了。"世鈞笑道:"回家去?"翠芝大聲道:"誰說的? 我才不回去呢?"世鈞笑道:那麼上哪兒去?去打網球去,好不好?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裡去接她,預備一同去打網球,但是結果也沒去,就在她家裡坐著談 談說說,吃了晚飯才回去。她母親對他非常親熱,對翠芝也親熱起來了。這以後世鈞就常常 三天兩天地到他們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當然非常高興,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 來,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裡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儘管不說什麼,可是自會造成 一種祥和的空氣,世鈞無論在自己家裡或是到翠芝那裡去,總被這種祥和的空氣所包圍著。

  翠芝過生日,世鈞送了她一隻鑽石別針,鑽石是他家裡本來有在那裡的,是她母親的一 副耳環,拿去重鑲了一下,平排四粒鑽石,下面托著一隻白金管子,式樣倒很簡單大方。翠 芝當場就把它別在衣領上,世鈞站在她背後看著她對鏡子別別針,她便問他:"你怎麼知道 我幾時過生日?"世鈞笑道:我嫂嫂告訴我的。道:"我問她的。"他在鏡子裡看她,今天她 臉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額前依舊打著很長的前劉海,一頭卷髮用一根烏絨帶子束住了,身 上穿著件深紅燈芯絨的短袖夾袍。世鈞兩隻手撫摸著她兩隻手臂,笑道:"你怎麼瘦了?瞧 你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著臉,很費勁地扣她的別針,道:"我大概是疰夏,過了一個夏 天,總要瘦些。"世鈞撫摸著她的手臂,也許是試探性的,跟著就又從後面湊上去,吻她的 面頰。她的粉很香。翠芝掙扎著道:"別這麼著--算什麼呢--給人看見了--"世鈞道:"看見 就看見。現在不要緊了。"為什麼現在即使被人看見也不要緊,他沒有說明白,翠芝也沒有 一定要他說出來。她只是回過頭來有些靦腆地和他相視一笑。兩人也就算是一言為定了。

  世鈞平常看小說,總覺得小說上的人物不論男婚女嫁,總是特別麻煩,其實結婚這樁事 情真是再便當也沒有了,他現在發現。

  因為世鈞的父親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鋪張,所以他們訂婚也不預備有什麼舉動。預定十 月裡結婚。他和翠芝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們常常喜歡談到將來婚後的情形,翠芝總希望有一 天能夠到上海去組織小家庭,住什麼樣的房子,買什麼樣的傢具,牆壁漆什麼顏色,一切都 是非常具體的。不像從前和曼楨在一起,想到將來共同生活,只覺得飄飄然,總之,是非常 幸福就是了,卻不大能夠想像是怎樣的一個情形。

  結婚前要添置許多東西,世鈞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說:"我順便也要去看看叔 惠,找他來做伴郎,有許多別的事他也可以幫幫忙,不要看他那樣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情 來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她忽然很憤激地說:"我不懂為什 麼,你一提起叔惠總是說他好,好像你樣樣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實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 好一萬倍。"她擁抱著他,把她的臉埋在他肩上。世鈞從來沒看見她有這樣熱情的表示,他 倒有點受寵若驚了。同時他又覺得慚愧,因為她對他是那樣一種天真的熱情,而他直到現在 恐怕心底裡還是有點忐忑不定。也就是為這個原因,他急於想跟叔惠當面談談,跟他商量商 量。

  他來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會回家來的,就直接到楊樹浦他們那宿舍裡去找 他。叔惠已經下班了,世鈞注意到他身上穿著件灰色絨線背心,那還是從前曼楨打了同樣的 兩件分送給他們兩個人,世鈞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卻不能禁止別人穿。

  兩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說:"你來得真巧,我正有幾句話想跟你當面說,信上不能寫 的。"世鈞笑道:"什麼事情這樣神秘?"叔惠笑了一笑,道:"我下個月要離開上海了。"世 鈞道:到哪兒去?厲害,我們廠裡有一個同事也被捕了。這人在宿舍裡跟我住一個房間,人 非常好,我總是跟他借書看,也喜歡找他長談,所以我跟他認識以來,我倒是覺得--思想上 起了很大的變化。"世鈞聽到這裡,也就明白了幾分,便低聲道:"你是不是要到西北去?" 那時候紅軍北上抗日,已經到了陝北了。當下叔惠點了點頭。世鈞頓了一頓,便又低聲道: 你在這兒有危險麼? 有那個光榮。我不過想著,像我們這樣一個工程師,在這兒待著,無論你怎麼樣努力,也是 為統治階級服務。還是上那邊去,或者可以真正為人民做一點事情。"

  世鈞默然點了點頭。他們在曠野中走著,楊樹浦的工廠都放工了,遠遠近近許多汽笛嗚 嗚長鳴,煙囪裡的煙,在通紅的夕陽天上筆直上升。叔惠突然握住世鈞的手,道:"你也 去,好不好?像我們這樣稍微有點技能的人。總想好好地為社會做點事情,可是你看這是什 麼樣的一個社會。"世鈞道:我想,只要是個有一點思想的人,總不會否認我們這社會是畸 形的,不合理的,不過--"叔惠笑道:"不過怎麼?"世鈞望著他笑了笑,道:"我缺少你這種 革命精神。"叔惠默然了一會,因道:"你不去我真覺得失望。實在是應當去看看。

  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種新氣象。我覺得中國要是還有希望的話,希望就在那邊。"兩 人又在沉默中走了一程子路,世鈞便道:"其實我--去是也未嘗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 簡單。"叔惠覺得他是推托的話,便沒有說什麼,隔了一會,卻又忍不住說道:"其實老伯現 在去世了,你不是更自由了嗎,你把家裡的事情給安排一下,伯母的生活也不成問題了,你 可以站起來就走。"世鈞不語,過了一會才向他笑道:"事實是,我--我就要結婚了。"叔惠 聽見這消息,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並不感到詫異,世鈞知道他一定是誤會了,以為他是和 曼楨結婚,就不等他開口,連忙補上一句,道:"我跟翠芝訂婚了。"叔惠愕然道:"你跟翠 芝?"說著,忽然笑了起來。

  世鈞覺得他這種態度好像有一點侮辱性,也不知道是對翠芝還是對自己而發的,總之是 很可氣。

  叔惠笑完了便說:"你跟翠芝結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輩子做一個闊少奶奶 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這個舊社會的順民了。"世鈞只淡笑了一下,道:"那也在乎各人自 己。"他顯然是不大高興,叔惠也覺得了,自己就又譴責自己,為什麼這樣反對他們結合 呢,是否還是有一點私心,對於翠芝,一方面理智不容許自己和她接近,卻又不願意別人占 有她。那太卑鄙了。他這樣一想,本來有許多話要勸世鈞的,也就不打算說了。

  他笑道:"你看我這人真豈有此理,還沒跟你道喜呢,只顧跟你抬槓!"世鈞也笑了。叔 惠又笑道:"你們什麼時候訂婚的?"世鈞道:"就是最近。"他覺得似乎需要一點解釋,因為 他一向對翠芝毫無好感,叔惠是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說:"從前你記得,我嫂嫂也 給我們介紹過的,不過那時候她也還是個小孩,我呢,我那時候大概也有點孩子脾氣,越是 要給我介紹,我越是不願意。"他這口吻好像是說,從前那種任性的年青的時代已經過去 了,而現在是穩步進入中年,按照他們同一階層的人們所習慣的生活方式,循規蹈矩地踏上 人生的旅途。叔惠聽見他這話,倒覺得一陣淒涼。他們在野外緩緩行來,已經暮色蒼茫了, 一群歸鴉呱呱叫著在頭上飛過。世鈞又說起叫他做伴郎的話,叔惠推辭說他動身在即,恐怕 來不及參與世鈞的婚禮了。但是世鈞說,如果來不及的話,他寧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 芝也會同意的。叔惠見他這樣堅持,也就無法拒絕了。

  那天晚上叔惠留他在宿舍裡吃了晚飯,飯後又談了一會才走,他這次來是住在舅舅家 裡。住了幾天,東西買得差不多了,就回南京去了。

  叔惠在他們的喜期的前一天來到南京。辦喜事的人家向來是鬧哄哄的,家翻宅亂,沈太 太在百忙中還替叔惠佈置下一間客房。他們自己家裡地方是逼仄一點,可是這次辦喜事排場 倒不小,先在中央飯店舉行婚禮,晚上又在一個大酒樓上排下喜宴。翠芝在酒樓上出現的時 候,已經換上一身便裝,大紅絲絨窄袖旗袍上面罩一件大紅絲絨小坎肩,是那時候最流行的 式樣。叔惠遠遠地在燈下望著她,好久不見了,快一年了吧,上次見面的時候,他向她道賀 因為她和一鵬訂了婚,現在倒又向她道賀了。永遠身為局外人的他,是不免有一點感慨的。 他是伴郎,照理應當和新郎新娘同席,但是因為他善於應酬,要借重他招待客人,所以把他 安插在另外一桌上。

  他們那一桌上也許因為有他,特別熱鬧,鬧酒鬧得很凶。叔惠划拳的技術實在不大高 明,又不肯服輸,結果是他喝得最多。

  後來大家輪流到新人的席上去敬酒,叔惠也跟著起哄,大家又鬧著要他們報告戀愛經 過。僵持了許久,又有人出來打圓場,叫他們當眾攙一攙手就算了。這在舊式的新郎新娘, 或許是一個難題,像他們這是由戀愛而結婚的新式婚姻,握握手又算得了什麼,然而翠芝脾 氣很強,她只管低著頭坐在那裡,世鈞又面嫩,還是叔惠在旁邊算是替他們解圍,他硬把翠 芝的手一拉,笑道:"來來來,世鈞,手伸出來,快。"但是翠芝這時候忽然抬起頭來,向叔 惠呆呆地望著。叔惠一定是喝醉了,他也不知怎麼的,盡拉著她的手不放。世鈞心裡想,翠 芝一定生氣了,她臉上顏色很不對,簡直慘白,她簡直好像要哭出來了。

  席散了以後,一部分人仍舊跟他們回到家裡去,繼續鬧房,叔惠卻沒有參加,他早跟世 鈞說好的,當天就得乘夜車回上海去,因為馬上就要動身到北邊去了,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料 理。所以他回到世鈞家裡,只和沈太太說了一聲,就悄悄地拿著箱子僱車走了。

  鬧房的人一直鬧到很晚才走。本來擠滿了一屋子的人,都走了,照理應當顯得空闊得 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為什麼反而覺得地方變狹小了,屋頂也太低了,簡直有點透不過 氣來。世鈞裝出閒適的樣子,伸了個懶腰。翠芝道:"剛才鬧得最厲害的有一個小胖子,那 是誰?"他們把今天的來賓一一提出來談論著,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瘋"了,某人 的舉動最滑稽,一談就談了半天,談得很有興味似的。桌上擺著幾隻高腳玻璃碟子,裡面盛 著各色糖果,世鈞就像做主人似的讓她吃,她每樣都吃了一些。這間房本來是他們家的起坐 間,經過一番改裝,沈太太因為迎合他們年青人的心理,並沒有照舊式新房那樣一切都用大 紅色,紅天紅地像個血海似的。現在這間房卻是佈置得很幽雅,比較像一個西式的旅館房 間。不過桌上有一對銀蠟台,點著兩支紅燭。只有這深宵的紅燭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厲害。"世鈞笑道:"可不是!

  他一個人怎麼上火車,我倒真有點不放心。"翠芝默然,過了一會又道:"等他酒醒的時 候,不知道火車開到什麼地方了。"

  她坐在梳妝台前面刷頭髮,頭髮上全是人家灑的紅綠紙屑。

  世鈞又和她說起他舅舅家那個老姨太太,吃齋念佛,一、二十年沒出過大門,今天居然 也來觀禮。翠芝刷著頭髮,又想起來說:"你有沒有看見愛咪今天的頭髮樣子,很特別。"世 鈞道:"哦?我倒沒注意。"翠芝道:"據說是上海最新的樣子。

  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沒有看見?"世鈞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倒沒留心。--"

  談話的資料漸漸感到缺乏,世鈞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還好。" 世鈞道:"我一點也不困,大概話說多了,反而提起神來了。我倒想再坐一會,看看書。你 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鈞拿著一本畫報在那兒看。翠芝繼續刷頭髮,刷完頭髮,又把首飾一樣樣脫下來收在 梳妝台抽屜裡。世鈞見她儘管慢吞吞的,心裡想她也許覺得當著人就解衣上床有許多不便, 就笑道:"開著燈你恐怕睡不著吧?"翠芝笑道:"噯。"世鈞道:"我也有這個習慣的。"他立 起來把燈關了,他另外開了一盞台燈看書,房間裡立刻暗了下來。

  半晌,他別過頭去一看,她還沒睡,卻在燭光下剪手指甲。時候真的不早了,兩支蠟燭 已經有一支先點完了。要照迷信的說法,這是很不好的預兆,雖然翠芝不見得會相信這些, 但是世鈞還是留了個神,只笑著說了一聲:"呦,蠟燭倒已經點完了。你還不睡?"翠芝隔了 一會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鈞聽她的聲音有點瘖啞,就想著她別是又哭了,因為他冷 淡了她了?總不會是因為有一支蠟燭先點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這時候,她剛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燭花,一 剪,紅燭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頓時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燭光又亮了起來,照在她臉上, 她的臉色已經是很平靜的。但是世鈞知道她剛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為什麼又不高興了?"一遍一遍問著。她先是厭煩地推開了 他,然後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嗚嗚咽咽哭起來了,衝口而出地說:"世鈞,怎麼辦,你也 不喜歡我,我也--我也不喜歡你。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吧,你說是不是來不及了?"

  當然來不及了。她說的話也正是他心裡所想的,他佩服她有這勇氣說出來,但是這種話 說出來又有什麼好處?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著她:"你不要這樣想。不管你怎樣,反正我對你總是--翠芝,真 的,你放心。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著安慰她的話, 其實他自己心裡也和她一樣的茫茫無主。他覺得他們像兩個闖了禍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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