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瑾結婚,是借了人家一個俱樂部的地方。那天人來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親友,
慕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較少。顧太太去賀喜,她本來和曼楨說好了在那裡碰頭,所以一直在人
叢裡張望著,但是直到婚禮完畢還不看見她來。顧太太想道:"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
不願意來吧,昨天我那樣囑咐她,她今天無論如何也該到一到。怎麼會不來呢,除非是她姊
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來了,她實在沒法子走開?"顧太太馬上坐立不安起來,想著曼璐已經
進入了彌留狀態的也說不定。這時候新郎新娘已經在音樂聲中退出禮堂,來賓入座用茶點,
一眼望過去,全是一些笑臉,一片嘈雜的笑語聲,顧太太置身其間,只有更覺得心亂如麻。
本來想等新郎新娘回來,和他們說一聲再走,後來還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門就叫了一輛
黃包車,直奔虹橋路祝家。
其實她的想像和事實差得很遠。曼璐竟是好好的,連一點病容也沒有,正披著一件緞面
棉晨衣,坐在沙發上抽著煙,和鴻才說話。倒是鴻才很有點像個病人,臉上斜貼著兩塊橡皮
膏,手上也包紮著。他直到現在還有幾分驚愕,再三說: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會咬人
的!簡直像野獸一樣!容詞通常是應用在他這一方面的。
曼璐淡淡地道:"那也不怪她,你還想著人家會拿你當個花錢大爺似的伺候著,還是怎
麼著?"鴻才道:"不是,你沒看見她那樣子,簡直像發了瘋似的!早曉得她是這個脾氣--"
曼璐不等他說完便剪斷他的話道:"我就是因為曉得她這個脾氣,所以我總是說辦不到,辦
不到。你還當我是吃醋,為這個就跟我像仇人似的。這時候我實在給你逼得沒法兒了,好容
易給你出了這麼個主意,你這時候倒又怕起來了,你這不是存心氣我嗎?"她把一支煙卷直
指到他臉上去,差點燙了他一下。
鴻才皺眉道:"你別盡自埋怨我,你倒是說怎麼辦吧。"曼璐道:"依你說怎麼辦?"鴻才
道:"老把她鎖在屋裡也不是事,早晚你媽要來問我們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是怕她,我
媽是最容易對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來說話。"鴻才霍地立起身來,踱來踱去,喃喃地
道:"這事情可鬧大了。"曼璐見他那懦怯的樣子,實在心裡有氣,便冷笑道:"那可怎麼
好?快著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這樣一個虧?你花多少錢也沒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
沒這麼好打發。"鴻才道:"所以我著急呀。"曼璐卻又哼了一聲,笑道:"要你急什麼?該她
急呀。
她反正已經跟你發生關係了,她再狠也狠不過這個去,給她兩天工夫仔細想想,我再去
勸勸她,那時候她要是個明白人,也只好'見台階就下'。"鴻才仍舊有些懷疑,因為他在曼
楨面前實在缺少自信心。他說:"要是勸她不聽呢?"曼璐道:那只好多關幾天,捺捺她的性
子。關她一輩子?哪天她養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趕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還得告你遺棄
呢!"
鴻才聽了這話,方始轉憂為喜。他怔了一會,似乎仍舊有些不放心,又道:"不過照她
那脾氣,你想她真肯做小麼?"
曼璐冷冷地道:"她不肯我讓她,總行了?"鴻才知道她這是氣話,忙笑道:"你這是什
麼話?由我這兒起就不答應!我以後正要慢慢地補報你呢,像你這樣賢惠的太太往哪兒找
去,我還不好好地孝順孝順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別哄我了,少給我點氣受就得。"
鴻才笑道:"你還跟我生氣呢!"他涎著臉拉著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給人家打得這樣,你
倒不心疼麼?"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這樣對你。誰要是一片心都撲在你身
上,準得給你氣傷心了!你說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鴻才笑道:"得,得,可別又跟
我打一架!
我架不住你們姐兒倆這樣搓弄!"說著,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覺得他已經儼然是一副
左擁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馬上揚起手來,辣辣兩個耳刮子打過去,但是這不過是她一時的衝動。她這次
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來吊住他的心,也就彷彿像從前有些老太太們,因為怕兒子在外
面遊蕩,難以約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鴉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鷂子上的一根線提在自己
手裡,再也不怕他飛得遠遠的不回來了。
夫妻倆正在房中密談,阿寶有點慌張地進來說:"大小姐,太太來了。"曼璐把煙卷一
扔,向鴻才說道:"交給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鴻才忙站起來,曼璐又道:"你還在昨天那
間屋子裡呆著,聽我的信兒。不許又往外跑。"鴻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這樣兒,怎麼走得
出去。叫朋友看見了不笑話我。"
曼璐道:"你幾時又這樣顧面子了。人家還不當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腫的。"鴻才
笑道:"那倒不會,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賢惠。"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當我
就這樣愛戴高帽子。"
鴻才匆匆地開了一扇門,向後房一鑽,從後面繞道下樓。
曼璐也手忙腳亂地先把頭髮打散了,揉得像雞窩似的,又撈起一塊冷毛巾,胡亂擦了把
臉,把臉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脫了,鑽到被窩裡去躺著。這裡顧太太已經進來了。曼
璐雖然作出生病的樣子,顧太太一看見她,已經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喲,你今天氣色好
多了!簡直跟昨天是兩個人。"
曼璐歎道:"咳,好什麼呀,才打了兩針強心針。"顧太太也沒十分聽懂她的話,只管喜
孜孜地說:"說話也響亮多了!昨天那樣兒,可真嚇我一跳!"剛才她盡等曼楨不來,自己嚇
唬自己,還當是曼璐病勢轉危,所以立刻趕來探看,這一節情事她當然就略過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著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媽,你都不知道,就為
了她,我急得都厥過去了,要不是醫生給打了兩針強心針,這時候早沒命了!"顧太太倒怔
住了,只說了一聲:"怎麼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別過臉去向著床裡,道:"媽,我都不
知道怎樣對你說。"顧太太道:她怎麼了?人呢?上哪兒去了?媽,你坐下,等我告訴你,
我都別提多惱恨了--鴻才這東西,這有好幾天也沒回家來過,偏昨兒晚上倒又回來了,也不
知他怎麼醉得這樣厲害,糊里糊塗的會跑到二妹住的那間房裡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趕到
我知道已經闖了禍了。"
顧太太呆了半晌方道:"這怎麼行?你二妹已經有了人家了,他怎麼能這樣胡來,我的
姑奶奶,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媽,你先別鬧,你一鬧我心裡更亂了。"顧太太急得眼
睛都直了,道:"鴻才呢?我去跟他拚命去!"曼璐道:"他哪兒有臉見你。他自己也知道闖
了禍了,我跟他說:'你這不是害人家一輩子嗎?叫她以後怎樣嫁人。你得還我一句話!'"
顧太太道:"是呀,他怎麼說?"曼璐道:"他答應跟二妹正式結婚。"顧太太聽了這話,又是
十分出於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結婚。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顧太太
毅然道:"那不成。沒這個理。"曼璐卻歎了口氣,道:"噯喲,媽,你看我還能活多久呀,
我還在乎這些!"顧太太不由得心裡一酸,道:"你別胡說了。"曼璐道:"我就一時還不會
死,我這樣病病歪歪的,哪兒還能出去應酬,我想以後有什麼事全讓她出面,讓外頭人就知
道她是祝鴻才太太,我只要在家裡吃碗閒飯,好在我們是自己姊妹,還怕她虧待我嗎?"
顧太太被她說得心裡很是淒慘,因道:"說雖然這樣說,到底還是不行。這樣你太委屈
了。"曼璐道:"誰叫我嫁的這男人太不是東西呢!再說,這回要不是因為我病了,也不會鬧
出這個事情來。我真沒臉見媽。"說到這裡,她直擦眼淚。
顧太太也哭了。
顧太太這時候心裡難過,也是因為曼楨,叫她就此跟了祝鴻才,她一定是不願意的,但
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議,顧太太雖然還是覺得不很妥當,也未始不是
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
顧太太泫然了一會,便站起來說:"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來,道:"你先
別去--"隨又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秘密地說道:"你不知道,鬧得厲害著呢,鬧著要去報警察
局。"顧太太失驚道:"噯呀,這孩子就是這樣不懂事,這種事怎麼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沒臉
哪。"曼璐低聲道:"是呀,大家沒臉。鴻才他現在算是在社會上也有點地位了,這要給人家
知道了,多丟人哪。"顧太太點頭道:"我去勸勸她去。"
曼璐道:"媽,我看你這時候還是先別跟她見面,她那脾氣你知道的,你說的話她幾時
聽過來著,現在她又是正在火頭上。"
顧太太不由得也躊躇起來,道:"那總不能由著她的性兒鬧。"
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沒辦法,只好說她病了,得要靜養,誰也不許上她屋裡去,也
不讓她出來。"顧太太聽到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打了個寒噤,覺得有點不對。
曼璐見她呆呆的不作聲,便道:"媽,你先別著急,再等兩天,等她火氣下去了些,那
時候我們慢慢地勸她,只要她肯了,我們馬上就把喜事辦起來,鴻才那邊是沒問題的,現在
問題就在她本人,還有那姓沈的--你說他們已經訂婚了?"顧太太道:"是呀,這時候拿什麼
話去回人家?"曼璐道:他現在可在上海?
曼璐道:"她上這兒來他知道不知道?"顧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來過一
趟,後來一直也沒來過。"曼璐沉吟道:那倒顯著奇怪,兩人吵了架了?曼楨把她那個訂婚
戒指掉到字紙簍裡去了。別是她存心扔的?"曼璐道:"準是吵了架了。不知道因為什麼?不
是又為了慕瑾吧?"慕瑾和曼楨一度很是接近,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覺得痛心,永遠唸唸不
忘的。顧太太想了一想,道:"不會是為了慕瑾,慕瑾昨天倒是上我們那兒去來著,那時候
世鈞早走了,兩人根本沒有遇見。"曼璐道:哦,慕瑾昨天來的?他來有什麼事嗎?
顧太太道:"他是給我們送喜帖兒來的--你瞧,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的,又叫我說漏
了!我這會兒是急糊塗了。"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結婚了?"顧太太道:"就是今
天。"
曼璐微笑道:"你們昨天說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
這又瞞著我幹嗎?"顧太太道:"是你二妹說的,說先別告訴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刺
激。"
但是這兩句話在現在這時候給曼璐聽到,卻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為她發現她妹妹對
她這樣體貼,這樣看來,家裡這許多人面前,還只有二妹一個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
事情太對不起人了。她突然覺得很慚愧,以前關於慕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錯怪了二妹,很不
必把她恨到這樣,現在可是懊悔也來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辯解著,事已至此,也叫騎
虎難下,只好惡人做到底了。
曼璐只管沉沉地想著,把床前的電話線握在手裡玩弄著,那電話線圓滾滾的像小蛇似的
被她匝在手腕上。顧太太突然說道:"好好的一個人,不能就這樣不見了。我回去怎麼跟他
們說呢?"曼璐道:"老太太不要緊的,可以告訴她實話。就怕她嘴不緊。你看著辦吧。弟弟
他們好在還小,也不懂什麼。"
顧太太緊皺著眉頭道:"你當他們還是小孩哪,偉民過了年都十五啦。"曼璐道:"他要
是問起來,就說二妹病了,在我這兒養病呢。就告訴他是肺病,以後不能出去做了,以後家
裡得省著點過,住在上海太費了,得搬到內地去。"顧太太茫然道:"幹嗎?"曼璐低聲道:
暫時避一避呀,免得那姓沈的來找她。這份人家拆了,好像連根都鏟掉了,她實在有點捨不
得。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二意,拿起電話來就打了一個到鴻才的辦事處,他們那裡有一個
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機警,而且知書識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裡雖然有當差的,卻沒
有一個像他這樣得用的人,她叫他馬上來一趟。掛上電話,她對顧太太說:"我預備叫他到
蘇州去找房子。"顧太太道:搬到蘇州去,還不如回鄉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記著要回去。
曼璐卻嫌那邊熟人太多,而且世鈞也知道那是他們的故鄉,很容易尋訪他們的下落。她
便說:"還是蘇州好,近些。反正也住不長的,等這兒辦喜事一有了日子,馬上就得接媽回
來主婚。以後當然還是住在上海,孩子們上學也方便些。大弟弟等他畢業了,也別忙著叫他
去找事,讓他多念兩年書,趕明兒叫鴻才送他出洋留學去。媽吃了這麼些年的苦,也該享享
福了,以後你跟我過,我可不許你再洗衣裳做飯了,媽這麼大年紀了,實在不該再做這樣重
的事,昨天就是累的,把腰都扭了。你都不知道,我聽著心裡不知多難受呢!"一席話把顧
太太說得心裡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她所描繪的大弟弟的錦繡前程。
母女倆談談說說,小陶已經趕來了,曼璐當著她母親的面囑咐他當天就動身,到蘇州去
賃下一所房子,日內就要搬去住了,臨時再打電報告他,他好到車站上去迎接。又叫顧太太
趕緊回去收拾東西,叫汽車送她回去,讓小陶搭她的車子一同走。顧太太本來還想要求和曼
楨見一面,當著小陶,也沒好說什麼,只好就這樣走了,身上揣著曼璐給的一筆錢。
顧太太坐著汽車回去,心裡一直有點惴惴的,想著老太太和孩子們等會問起曼楨來,應
當怎樣對答。這時候想必他們吃喜酒總還沒有回來。她一撳鈴,是劉家的老媽子來開門,一
開門就說:"沈先生來了,你們都出去了,他在這兒等了半天了。"顧太太心裡撲通一跳,這
一緊張,幾乎把曼璐教給她的話全都忘得乾乾淨淨,當下也只得硬著頭皮走進去,和世鈞相
見。原來世鈞從昨天和曼楨鬧翻了,離開顧家以後,一直就一個人在外面亂走,到很晚才回
到叔惠家裡去,一夜也沒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個電話到曼楨的辦公處,一問,曼楨今天沒
有來,他心裡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馬上趕到她家裡來,不料他們全家都出去了,劉家的
老媽子告訴他曼楨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車來接的,後來就沒有回來過。
世鈞因為昨天就聽見說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親替換著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
來不回來。劉家那老媽子倒是十分慇勤,讓他進去坐,顧家沒有人在家,把樓上的房門都鎖
了起來,只有樓下那間空房沒有上鎖,她便從她房東家裡端了一把椅子過去,讓世鈞在那邊
坐著。那間房就是從前慕瑾住過的,那老媽子便笑道:"從前住在這兒那個張先生,昨天又
來了。"世鈞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這次來,還住在這兒吧?"那老媽子道:"那倒不
曉得,昨天沒住在這兒。"正說著,劉家的太太在那邊喊:"高媽!高媽!"
她便跑出去了。這間空房關了許久,灰塵滿積,呼吸都有點窒息。世鈞一個人坐在這
裡,萬分無聊,又在窗前站了一會,窗台上一層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畫字,畫畫又都抹
了,心裡亂得很,只管盤算著見到曼楨應當怎樣對她解釋,又想著慕瑾昨天來,不知道看見
了曼楨沒有,慕瑾不曉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楨解約的事--她該不會告訴他吧?她正在氣憤
和傷心的時候,對於慕瑾倒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想到這裡,越發心裡像火燒似的,恨不得馬
上就能見到曼楨,把事情挽回過來。
好容易盼到後門口門鈴響,聽見高媽去開門,世鈞忙跟了出去,見是顧太太。便迎上去
笑道:"伯母回來了。"他這次從南京來,和顧太太還是第一次見面,顧太太看見他,卻一句
寒暄的話也沒有,世鈞覺得很奇怪,她那神氣倒好像有點張皇。他再轉念一想,一定是她已
經知道他和曼楨鬧決裂了,所以生氣。他這樣一想,不免有點窘,一時就也說不出話來。顧
太太本來心裡懷著個鬼胎,所以怕見他,一見面,卻又覺得非常激動,恨不得馬上告訴他。
她心裡實在是又急又氣,苦於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見到世鈞,就像是見了自己的人似的,
幾乎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在樓下究竟說話不便,因道:"上樓去坐。"她引路上樓,樓上兩間
房都鎖著,房門鑰匙她帶在身邊,便伸手到口袋裡去拿,一摸,卻摸到曼璐給的那一大疊鈔
票。那種八成舊的鈔票,摸上去是溫軟的,又是那麼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疊。錢這樣東西,
確實有一種奧妙的力量,顧太太當時不由得就有一個感覺,覺得對不起曼璐。和曼璐說得好
好的,這時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訴了世鈞,年青人都是意氣用事的,勢必要驚官動
府,鬧得不可收拾。再說,他們年青人的事,都是拿不準的,但看他和曼楨兩個人,為一點
小事就可以鬧得把訂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給他知道曼楨現在這樁事情,他能說一點都不在乎
嗎?到了兒也不知道他們還結得成結不成婚,倒先把鴻才這頭的事情打散了,反而兩頭落
空。這麼一想,好像理由也很多。人的理智,本來是不十分靠得住的,往往做了利慾的代言
人,不過自己不覺得罷了。
顧太太把鑰匙摸了出來,便去開房門。她這麼一會兒工夫,倒連換了兩個主意,鬧得心
亂如麻。也不知道是因為手汗還是手顫,那鑰匙開來開去也開不開,結果還是世鈞代她開
了。兩人走進房內,世鈞便搭訕著問道:"老太太也出去了?"
顧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呃--嗯。"頓了一頓,又道:我腰疼,我一個人先回來
了。
不要倒了,伯母歇著吧。曼楨到哪兒去了,可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顧太太背著身子
在那兒倒茶,倒了兩杯,送了一杯過來,方道:"曼楨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兒休息
幾天。"
世鈞道:"病了?什麼病?"顧太太道:"沒什麼要緊。過兩天等她好了叫她給你打電
話。你在上海總還有幾天耽擱?"她急於要打聽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鈞並沒有答她
這句話,卻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兒是在虹橋路多少號?"顧太太遲疑了一下,因道:"多
少號--我倒不知道。我這人真糊塗,只認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門牌號碼。"說著,又勉強笑
了一笑。
世鈞看她那樣子分明是有意隱瞞,覺得十分詫異。除非是曼楨自己的意思,不許她母親
把地址告訴他,不願和他見面。但是無論怎麼樣,老年人總是主張和解的,即使顧太太對他
十分不滿,怪他不好,她至多對他冷淡些,也決不會夾在裡面阻止他們見面。他忽然想起剛
才高媽說的,昨天慕瑾來過。難道還是為了慕瑾?……
不管是為什麼原因,顧太太既然是這種態度,他也實在對她無話可說,只有站起身來告
辭。走出來就到一爿店裡借了電話簿子一翻,虹橋路上只有一個祝公館,當然就是曼楨的姊
姊家了。他查出門牌號碼,立刻就僱車去,到了那裡,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帶花磚圍牆。世
鈞去撳鈴,鐵門上一個小方洞一開,一個男僕露出半張臉來,世鈞便道:"這兒是祝公館
嗎?我來看顧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貴姓?"世鈞道:我姓沈。遠去,想是進去通報了。
但是世鈞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時候,也沒有人來開門。他很想再撳一撳門鈴,又忍住了。這座
房子並沒有左鄰右舍,前後都是荒地和菜園,天寒地凍,四下裡鴉雀無聲。下午的天色黃陰
陰的,忽然起了一陣風,半空中隱隱地似有女人的哭聲,風過處,就又聽不見了。世鈞想
道:"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不會是房子裡吧?這地方離虹橋公墓想必很近,也許是墓園裡
新墳上的哭聲。"再凝神聽時,卻一點也聽不見了,只覺心中慘戚。正在這時候,鐵門上的
門洞又開了,還是剛才那男僕,向他說道:"顧家二小姐不在這兒。"世鈞呆了一呆,道:"
怎麼?我剛從顧家來,顧太太說二小姐在這兒嘛。"那男僕道:"我去問過了,是不在這兒。
說著,早已豁啦一聲又把門洞關上了。
世鈞想道:"她竟這樣絕情,不肯見我。"他站在那裡發了一會怔,便又舉手拍門,那男
僕又把門洞開了,世鈞道:"喂,你們太太在家麼?"他想他從前和曼璐見過一面的,如果能
見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轉圜。但是那男僕答道:"太太不舒服,躺著呢。"世鈞沒有話可說
了。拖他來的黃包車因為這一帶地方冷清,沒有什麼生意,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見世鈞還
站在那裡,便問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僕眼看著他上車走了,方才把門洞關上。
阿寶本來一直站在門內,不過沒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來的,怕那男僕萬一應付
得不好。這時她便悄悄地問道:走了沒有?她把幾個男女僕人一齊喚了進去,曼璐向他們說
道:"以後有人來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這兒。
二小姐是在我們這兒養病,你們小心伺候,我決不會叫你們白忙的。她這病有時候明
白,有時候糊塗,反正不能讓她出去,我們老太太把她重托給我了,跑了可得問你們。可是
不許在外頭亂說,明白不明白?"眾人自是喏喏連聲。曼璐又把年賞提早發給他們,比往年
加倍。僕人們都走了,只剩阿寶一個人在旁邊,阿寶見事情已經過了明路,便向曼璐低聲
道:大小姐,以後給二小姐送飯,叫張媽去吧,張媽力氣大。剛才我進去的時候,差點兒都
給她衝了出來,我拉都拉不住她。"
說到這裡,又把聲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過我看她那樣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
穩。"曼璐皺眉道:"怎麼病了?"阿寶輕聲道:"一定是凍的--給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裡頭
灌風,這大冷天,連吹一天一夜,怎麼不凍病了。"曼璐沉吟了一會,便道:"得要給她挪間
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寶道:你進去可得小心點兒。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藥片去看曼楨,後樓那兩間空房,裡間一道鎖,外面一道鎖,
先把外面那扇門開了,叫阿寶和張媽跟進去,在通裡間的門口把守著,再去開那一扇門。
隔著門,忽然聽見裡面嗆啷啷一陣響,不由得吃了一驚,其實還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
窗,在寒風中自己開闔著,每次砰的一關,就有一些碎玻璃紛紛落到樓下去,嗆啷啷跌在地
上。
曼楨是因為夜間叫喊沒有人聽見,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塊手帕
包著。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曼璐推門進去,她便把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樣子,簡直就像要
死了,今天倒已經起來走動了,可見是假病--這樣看來,她姊姊竟是同謀的了。她想到這
裡,本來身上有寒熱的,只覺得熱氣像一蓬火似的,轟的一聲,都奔到頭上來,把臉漲得通
紅,一陣陣的眼前發黑。
曼璐也自心虛,她強笑道:"怎麼臉上這樣紅?發燒呀?"
曼楨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過來,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攔著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
來。風吹著那破玻璃窗,一開一關,"匡"一關,發出一聲巨響,那聲音不但刺耳而且驚心。
曼楨突然坐了起來,道:"我要回去。你馬上讓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給瘋狗咬
了。"曼璐道:"二妹,這不是賭氣的事。我也氣呀,我怎麼不氣,我跟他大鬧,不過鬧又有
什麼用,還能真拿他怎麼樣?要說他這個人,實在是可恨,不過他對你倒是一片真心,這個
我是知道的,有好兩年了,還是我們結婚以前,他看見你就很羨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
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這樣。只要你肯原諒他,他以後總要好好地補報你,反正他
對你決不會變心的。"曼楨劈手把桌上一隻碗拿起來往地下一扔,是阿寶剛才送進來的飯
菜,湯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揀起一塊鋒利的瓷片,道:你去告訴祝鴻才,他再來可得
小心點,我有把刀在這兒。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腳上濺的油漬,終於說道:"你別著急,現在先
不談這些,你先把病養好了再說。"
曼楨道:"你倒是讓回去不讓我回去?"說著,就扶著桌子,支撐著站起來往外走,卻被
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剎那間兩人已是扭成一團。曼楨手裡還抓著那半隻破碗,像刀鋒一樣
的銳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幹什麼,你瘋了?"在掙扎間,那只破碗脫手跌得粉
碎,曼楨喘著氣說道:"你才瘋了呢,你這都干的什麼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還是
個人嗎?"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為你這樁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夾棍氣--
曼楨道:
打得不輕,連曼楨自己也覺得震動而且眩暈。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抬起手
來,想在面頰上摸摸,那隻手卻停止在半空中。她紅著半邊臉,只管呆呆地站在那裡,曼楨
見了,也不知怎麼的,倒又想起她從前的好處來,過去這許多年來受著她的幫助,從來也沒
跟她說過感激的話。固然自己家裡人是談不上什麼施恩和報恩,同時也是因為骨肉至親之間
反而有一種本能的羞澀,有許多話都好像不便出口。
在曼璐是只覺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剛才這一巴掌打下去,兩個人同時都想起從前那
一筆帳,曼璐自己想想,覺得真冤,她又是氣忿又是傷心,尤其覺得可恨的就是曼楨這樣一
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聲道:"哼,倒想不到,我們家裡出了這麼個烈女,啊?我那時
候要是個烈女,我們一家子全餓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負,我上哪兒去撒嬌
去?
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麼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她
越說聲音越高,說到這裡,不知不覺的,竟是眼淚流了一臉。阿寶和張媽守在門外,起先聽
見房內扭打的聲音,已是吃了一驚,推開房門待要進來拉勸,後來聽見曼璐說什麼做舞女做
妓女,自然這些話都是不願意讓人聽見的,阿寶忙向張媽使了個眼色,正要退出去,依舊把
門掩上,曼楨卻趁這機會搶上前去,橫著身子向外一衝。曼璐來不及攔住她,只扯著她一隻
胳膊,兩人便又掙扎起來,曼楨嚷道:"你還不讓我走?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還能
把我關一輩子?還能把我殺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開了,曼楨究竟發著
熱,身上虛飄飄的,被曼璐一甩,她連退兩步,然後一跌跌出去多遠,坐在地下,一隻手正
撳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噯喲一聲。曼璐倒已經嘎吱嘎吱踏著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門
一關,鑰匙嗒的一響,又從外面鎖上了。
曼楨手上拉了個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來。她把手拿起來看看,一看,倒先看見手上那
只紅寶石戒指。她的貞操觀念當然和從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愧對世鈞的
地方,但是這時候看見手上戴的那只戒指,心裡卻像針紮了一下。
世鈞--他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他可會到這兒來找她?
她母親也不知道來過沒有?指望母親搭救是沒有用的,母親即使知道實情,也決不會去
報告警察局,一來家醜不可外揚,而且母親是篤信"從一而終"的,一定認為木已成舟,只好
馬馬虎虎的就跟了鴻才吧。姊姊這方面再壓上一點壓力,母親她又是個沒主意的人,唯一的
希望是母親肯把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世鈞,和世鈞商量。但是世鈞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著窗台爬起來,窗欞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園,冬天的
草皮地光禿禿的,特別顯得遼闊。四面圍著高牆,她從來沒注意到那圍牆有這樣高。花園裡
有一棵紫荊花,枯籐似的枝幹在寒風中搖擺著。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見人家說,紫荊花底下
有鬼的。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但是,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句話,總覺得紫荊花看上去有一
種陰森之感。她要是死在這裡,這紫荊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糊塗地死在這
裡,死也不服這口氣。房間裡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會放火,趁亂裡也許可以逃出去。
忽然聽見外面房間裡有人聲,有一個木匠在那裡敲敲打打工作著。是預備在外房的房門
上開一扇小門,可以從小門裡面送飯,可是曼楨並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猜著也許是把房門
釘死了,把她當一個瘋子那樣關起來。那釘錘一聲一聲敲下來,聽著簡直錐心,就像是釘棺
材板似的。
又聽見阿寶的聲音,在那裡和木匠說話,那木匠一口浦東話,聲音有一點蒼老。對於曼
楨,那是外面廣大的世界裡來的聲音,她心裡突然顫慄著,充滿了希望,她撲在門上大聲喊
叫起來了,叫他給她家裡送信,把家裡的地址告訴他,又把世鈞的地址告訴他,她說她被人
陷害,把她關起來了,還說了許許多多的話,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連那尖銳的聲音聽
著也不像自己的聲音。這樣大哭大喊,砰砰砰捶著門,不簡直像個瘋子了嗎?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顯得異樣的寂靜。阿寶當然已經解釋過了,裡面禁閉著一個有瘋病
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經在瘋狂的邊緣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來了。阿寶守在旁邊和他攀談著。那木匠的語氣依舊很和平,他說他們今
天來叫他,要是來遲一步,他就已經下鄉去了,回家去過年了。阿寶問他家裡有幾個兒女。
聽他們說話,曼楨彷彿在大風雪的夜裡遠遠看見人家窗戶裡的燈光紅紅的,更覺得一陣
淒惶。她靠在門上,無力地啜泣起來了。
她忽然覺得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蹌蹌回到床上去。剛一躺下,倒是軟洋洋
的,舒服極了,但是沒有一會兒工夫,就覺得渾身骨節酸痛,這樣睡也不合適,那樣睡也不
合適,只管翻來覆去,鼻管裡的呼吸像火燒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沒想到這樣
厲害。渾身的毛孔裡都像是分泌出一種粘液,說不出來的難受。天色黑了,房間裡一點一點
地暗了下來,始終也沒有開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為手上的傷
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裡醒了過來,忽然看見房門底下露出一線燈光,不覺吃了
一驚。同時就聽見門上的鑰匙嗒的一響,但是這一響之後,卻又寂然無聲。她本來是時刻戒
備著的,和衣躺著,連鞋也沒脫,便把被窩一掀,坐了起來,但是一坐起來便覺得天旋地
轉,差點沒栽倒在地上。定睛看時,門縫裡那一線燈光倒已經沒有了。等了許久,也沒有一
點響動,只聽見自己的一顆心彭通彭通跳著。她想著一定又是祝鴻才。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
一股子力氣,立刻跑去把燈一開,搶著站在窗口,大約心裡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真要是
沒有辦法,還可以跳樓,跳樓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終一點動靜也沒有,緊張
著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這才覺得她正站在風口裡,西北風呼呼地吹進來,那冷風吹到發燒
的身體上,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是寒颼颼的,又是熱烘烘乾呼呼的,非常難受。
她走到門口,把門鈕一旋,門就開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來,難道有人幫忙,私自放她
逃走麼?外面那間堆東西的房間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燈開了,一個人也沒有。她一看見門上
新裝了一扇小門,小門裡面安著個窗台,上面擱著一隻漆盤,托著一壺茶,一隻茶杯,一碟
幹點心。她突然明白過來了,哪裡是放她逃走,不過是把裡外兩間打通了,以後可以經常地
由這扇小門裡送飯。這樣看來,竟是一種天長地久的打算了。她這樣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
窖裡一樣。把門鈕試了一試,果然是鎖著。那小門也鎖著。摸摸那壺茶,還是熱的,她用顫
抖的手倒了一杯喝著,正是口渴得厲害,但是第一口喝進去,就覺得味道不對。其實是自己
嘴裡沒味兒,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裡也許下了藥。再喝了一口,簡直難吃,實在有點犯疑
心,就擱下了。她實在不願意回到裡面房裡那張床上去,就在外面沙發上躺下了,在那舊報
紙包裹著的沙發上睡了一宿,電燈也沒有關。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寶送飯的時候,從那扇小門裡看見她那呻吟囈語的樣子,她因為
熱度太高,神志已經不很清楚了,彷彿有點知道有人開了鎖進來,把她抬到裡面床上去,後
來就不斷地有人送茶送水。這樣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許
多,見阿寶坐在旁邊織絨線,嘴裡哼哼唧唧唱著十二月花名的小調。她恍惚覺得這還是從
前,阿寶在她們家幫傭的時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厲害,要不然阿寶怎麼不在樓下做事,
卻到樓上來守著病人。母親怎麼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記著辦公室的抽屜鑰匙,應當給叔惠送
去,有許多文件被她鎖在抽屜裡,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這裡,不禁著急起來,便喃喃說
道:"傑民呢?叫他把鑰匙送到許家去。"阿寶先還當她是說胡話,也沒聽清楚,只聽見"鑰
匙"兩個字,以為她是說房門鑰匙,總是還在那兒鬧著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著
急,你好好地保重身體吧,把病養好了,什麼話都好說。"曼楨見她答非所問,心裡覺得很
奇怪。這房間裡光線很暗,半邊窗戶因為砸破了玻璃,用一塊木板擋住了。曼楨四面一看,
也就漸漸地記起來了,那許多瘋狂的事情,本來以為是高熱度下的亂夢,竟不是夢,不是
夢……
阿寶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麼嗎?"曼楨沒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搖了搖頭。
因道:"阿寶,你想想看,我從前待你也不錯。"阿寶略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是的呀,
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楨道:"你現在要是肯幫我一個忙,我以後決不會忘記的。"阿寶織
著絨線,把竹針倒過來搔了搔頭髮,露出那躊躇的樣子,微笑道:"二小姐,我們吃人家飯
的人,只能東家叫怎麼就怎麼,二小姐是明白人。"曼楨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別的,
只想你給我送個信。我雖然沒有大小姐有錢,我總無論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虧。"阿
寶笑道:"二小姐,不是這個話,你不知道他們防備得多緊,我要是出去他們要疑心的。"曼
楨見她一味推托,只恨自己身邊沒有多帶錢,這時候無論許她多少錢,也是空口說白話,如
何能夠取信於人。心裡十分焦急,不知不覺把兩隻手都握著拳頭,握得緊緊的,她因為怕看
見那只戒指,所以一直反戴著,把那塊紅寶石轉到後面去了。一捏拳頭,就覺得那塊寶石硬
梆梆地在那兒。她忽然心裡一動,想道:"女人都是喜歡首飾的,把這戒指給她,也許可以
打動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將來我再拿錢去贖。"隨即把戒指褪了下來,
她現在雖然怕看見它,也覺得很捨不得。她遞給阿寶,低聲道:"我也知道你是為難。你先
把這個拿著,這個雖然不值錢,我是很寶貴它的,將來我一定要拿錢跟你換回來。"阿寶起
初一定不肯接。曼楨道:"你拿著,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幫我忙。"阿寶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
了。
曼楨便道:"你想法子給我拿一支筆一張紙,下次你來的時候帶出去。"她想她寫封信叫
阿寶送到叔惠家裡去,如果世鈞已經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轉寄。阿寶當時就問:"二小
姐要寫信給家裡呀?"曼楨在枕頭上搖了搖頭,默然了一會,方道:"寫給沈先生。那沈先生
你看見過的。"她一提到世鈞,已是順著臉滾下淚來,因把頭別了過去。阿寶又勸了她幾
句,無非是叫她不要著急,然後就起身出去,依舊把門從外面鎖上了,隨即來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裡打電話,聽她那焦躁的聲音,一定是和她母親說話,這兩天她天天打電話
去,催他們快動身。阿寶把地下的香煙頭和報紙都拾起來,又把梳妝台上的東西整理了一
下,敞開的雪花膏缸一隻一隻都蓋好,又把刷子上粘纏著的一根根頭髮都揀掉。等曼璐打完
了電話,阿寶先去把門關了,方才含著神秘的微笑,從口袋裡掏出那只戒指來,送到曼璐跟
前,笑道:"剛才二小姐一定要把這個給我,又答應給我錢,叫我給她送信。"曼璐道:哦?
送信?」阿寶笑道:「是啊。」把戒指拿在手裡看了看。「她說,把這只紅寶石戒指悄悄地
送來,就算是訂婚戒指。」曼璐笑道:「我不會白拿你的。」說著拿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一件
飾物。阿寶偷眼一瞧,是那種自己從前潦倒時常常拿去當或變賣的首飾,阿寶知道這種戒指
賣不出多少錢,當下便說,「我還是不要的好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發了一筆小財。當下不免假意推辭了一下。曼璐噗的一聲把那一
沓子鈔票丟在桌上,道:"你拿著吧。總算你還有良心!"阿寶也就謝了一聲,拿起來揣在身
上,因笑道:"二小姐還等著我拿紙同筆給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後就不要
進去了,讓張媽去好了。"說著,她又想起一樁事來。便打發阿寶到她娘家去,只說他們人
手不夠,派阿寶來幫他們理東西,名為幫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們盡快地離開上海。
顧太太再也沒想到,今年要到蘇州去過年。一來曼璐那邊催逼得厲害,二來顧太太也相
信那句話,"正月裡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趕著在年前洗出來的褥單,想不到
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許多大包裹。她整理東西,這樣也捨不得丟,那樣也捨不得丟。要是全
部帶去,在火車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費了。而且都是歷年積下的破爛,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
之下,僅只是運出大門陳列在弄堂裡,堆在推車上,都有點見不得人。阿寶見她為難,就答
應把這些東西全都運到公館裡去,好在那邊有的是閒房。其實等顧太太一走,阿寶馬上叫了
個收舊貨的來,把這些東西統統賣了。
顧太太臨走的時候,心裡本來就十分愴惶,覺得就像充軍似的。想想曼璐說的話也恐怕
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後一切的希望都著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願意把她往壞處想。世鈞有一
封信給曼楨,顧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給誰看,所以並不知道裡面說些什麼。一直揣在身上,
揣了好些時候,臨走那天還是拿了出來交給阿寶,叫她帶去給曼璐看。
世鈞的信是從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楨,沒見到她,他還當是她存心不出來
見他,心裡十分難過。回到家裡,許太太告訴他說,他舅舅那裡派人來找過他。他想著也不
知出了什麼事情,趕了去一問,原來並沒有什麼,他有一個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
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讀書,現在放寒假了,要回去過年,舅舅不放心他一個人
走,要世鈞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回去,當然不成問題,但是世鈞在上海還有幾天耽擱,他舅
舅卻執意要他馬上動身,說他母親的意思也盼望他早點回去,年底結帳還有一番忙碌,他不
在那裡,他父親又不放心別人,勢必又要自己來管,這一勞碌,恐怕於他的病休有礙。世鈞
聽他舅舅的話音,好像沈太太曾經在他們動身前囑托過他,叫他務必催世鈞快快回來,而沈
太太對他說的話一定還不止這些,恐怕把她心底裡的憂慮全都告訴了他了,不然他也不會這
樣固執,左說右說,一定要世鈞馬上明天就走。世鈞見他那樣子簡直有點急赤白臉的,覺得
很不值得為這點事情跟舅舅鬧翻臉,也就同意了。他本來也是心緒非常紊亂,他覺得他和曼
楨兩個人都需要冷靜一下,回到南京之後再給她寫信,這樣也好,寫起信來總比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寫了一封信,按連寫過兩封,也沒有得到回信。過年了,今年過年特別熱
鬧,家裡人來人往,他父親過了一個年,又累著了,病勢突然沉重起來。這一次來勢洶洶,
本來替他診治著的那醫生也感覺到棘手,後來世鈞就陪他父親到上海來就醫。
到了上海,他父親就進了醫院,起初一兩天情形很嚴重,世鈞簡直走不開,也住在醫院
裡日夜陪伴著。叔惠聽到這消息,到醫院裡來探看,那一天世鈞的父親倒好了一點,談了一
會,世鈞問叔惠:"你這一向看見曼楨沒有?"叔惠道:"我好久沒看見她了。她不知道你
來?"世鈞有點尷尬地說:"我這兩天忙得也沒有工夫打電話給她。"說到這裡,世鈞見他父
親似乎對他們很注意,就掉轉話鋒說到別處去了。
他們用的一個特別看護,一直在旁邊,是一個朱小姐,人很活潑,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
地坐在腦後,他們來了沒兩天,她已經和他們相當熟了。世鈞的父親叫他拿出他們自己帶的
茶葉給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們是講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們喝不喝六安
茶?有個楊小姐,也是此地的看護,她現在在六安一個醫院裡工作,托人帶了十斤茶葉來,
叫我替她賣,價錢倒是真便宜。"世鈞一聽見說六安,便有一種異樣的感觸,那是曼楨的故
鄉。他笑道:"六安--你說的那個醫院,是不是一個張醫生辦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
認識張醫生呀?他人很和氣的,這次他到上海來結婚,這茶葉就是托他帶來的。"世鈞一聽
見這話,不知道為什麼就呆住了。
叔惠跟他說話他也沒聽見,後來忽然覺察,叔惠是問他"哪一個張醫生?"他連忙帶笑答
道:"張慕瑾。你不認識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結婚了?新娘姓什麼你可知道?"朱
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曉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過他們結了婚就一塊回去了。"世
鈞就是再問下去,料想多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而且當著他父親和叔惠,他們也許要奇怪,
他對這位張醫生的結婚經過這樣感到興趣。朱小姐見他默默無言,還當他是無意購買茶葉,
又不好意思拒絕,她自命是個最識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錶,就忙著去拿體溫表替
嘯桐試熱度。
世鈞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會,叔惠就站起來告辭了。世鈞道:"我跟你一塊出
去,我要去買點東西。"兩人一同走出醫院。世鈞道:"你現在上哪兒去?"叔惠看了看手
表,道:"我還得上廠裡去一趟。今天沒等到下班就溜出來了,怕你們這兒過了探望的時間
就不准進來。"
他匆匆回廠裡去了,世鈞便走進一家店舖去借打電話,他計算著這時候曼楨應當還在辦
公室裡,就撥了辦公室的號碼。
和她同處一室的那個男職員來接電話,世鈞先和他寒暄了兩句,方才叫他請顧小姐聽電
話。那人說:"她現在不在這兒了。
怎麼,你不知道嗎?"世鈞怔了一怔道:"不在這幾了--她辭職了?"那職員說:"不知道
後來有沒有補一封辭職信來,我就知道她接連好幾天沒來,這兒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說全家
都搬走了。"說到這裡,因為世鈞那邊寂然無聲,他就又說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兒去了。
你不知道啊?"世鈞勉強笑道: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剛從南京來,我也有好久沒看見她了。
他居然還又跟那人客套了兩句,才掛上電話。然後就到櫃台上去再買了一隻打電話的銀
角子,再打一個電話到曼楨家裡去。當然那人所說的話絕對不會是假的,可是他總有點不能
相信。鈴聲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顯然是在一所空屋裡面。當然是搬走了。世鈞就像一個人
才離開家不到兩個鐘頭,打電話回去,倒說是已經搬走了。使人覺得震恐而又迷茫。簡直好
像遇見了鬼一樣。
他掛上電話,又在電話機旁邊站了半天。走出這家店舖,在馬路上茫然地走著,淡淡的
斜陽照在地上,他覺得世界之大,他竟沒有一個地方可去似的。
當然還是應當到她從前住的地方去問問,看弄堂的也許知道他們搬到哪裡去了,他們樓
下還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經遷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來,從那裡也許可以打聽到一些什
麼。曼楨的家離這裡很遠,他坐黃包車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他
不是叫她搬家嗎?或者她這次搬走,還是因為聽從他的主張?搬是搬了,因為負氣的緣故,
卻遲遲的沒有寫信給他,是不是有這可能?也許他離開南京這兩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還
有一個可能,也許她早就寫信來了,被他母親藏了起來,沒有交給他。--但是她突然辭了職
卻又是為什麼呢?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黃包車在弄口停下。這地方他不知道來過多少回了,但是這一次來,一走進弄堂就感到
一種異樣的生疏,也許因為他曉得已經人去樓空了,馬上這裡的房屋就顯得湫隘破敗灰暗,
好像連上面的天也低了許多。
他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因為曼楨的家始終帶一點神秘性,所以踏進這弄堂就有點莫
名其妙的包包自危的感覺,當然也不是沒有喜悅的成分在內。在那種心情下,看見一些女傭
大姐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下淘米洗衣裳,也覺得是一個新鮮明快的畫面。而現在是寒冷的冬
天,弄堂裡沒有什麼人。弄口有一個小木柵,看弄堂人就住在那裡,卻有一個女傭立在他的
窗外和他談心。她一身棉襖褲,褲腰部分特別臃腫,把肚子頂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圍裙支出
去老遠。她伏在窗口和裡面的人臉對臉談著。世鈞見這情形,就沒有和看弄堂的人說話。先
走進去看看再說。
但是並沒有什麼可看的,只是門窗緊閉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著昏霧似的灰塵。世鈞
在門外站了一會,又慢慢地向弄口走了出來。這次那看弄堂的卻看見了他,就從小屋裡迎了
出來,向世鈞點點頭笑笑。世鈞從前常常給他錢的,因為常常在顧家談到很晚才走,弄堂口
的鐵門已經拉上了,要驚動看弄堂的替他開鐵門。現在這看弄堂的和他點頭招呼,世鈞便帶
笑問道:"顧家他們搬走了?"看弄堂的笑道:"還是去年年底搬的。我這兒有他們兩封信,
要曉得他們地址就給他們轉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聽?"說著,便從窗外探手進去,在
桌上摸索著尋找那兩封信。剛才和他談天的那個女傭始終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著,她連忙
一偏身讓開了。向來人家家裡的事情都是靠傭人替他們傳播出去的,顧家就是因為沒有用傭
人,所以看弄堂的儘管消息靈通,對於弄內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帳,獨有顧家的事情他卻
不大熟悉,而且因為曼璐過去的歷史,好像他們家的事情總有些神秘性似的,他們不說,人
家就也不便多問。
世鈞道:"住在他們樓下的還有一個劉家呢,搬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弄堂的
喃喃地道:"劉家--好像說搬到虹口去了吧。顧家是不在上海了,我聽見拉塌車的說,說上
北火車站嘛。"世鈞心裡怦的一跳,想道:"北火車站。曼楨當然是嫁了慕瑾,一同回去了,
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慕瑾了。曼楨的祖母和母親的夢想終於成為事實了。"
他早就知道,曼楨的祖母和母親一直有這個意思,而且他覺得這並不是兩位老太太一廂
情願的想法。慕瑾對曼楨很有好感的,至於他對她有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曼楨沒有說,可
是世鈞直覺地知道她沒有把全部事實告訴他。並不是他多疑,實在是兩個人要好到一個程
度,中間稍微有點隔閡就不能不感覺到。她對慕瑾非常佩服,這一點她是並不諱言的,她對
他簡直有點英雄崇拜的心理,雖然他是默默地工作著,準備以一個鄉村醫生終老的。世鈞想
道:是的,我拿什麼去跟人家比,我的事業才開始倒已經中斷了,她認為我對家庭投降了,
對我非常失望。不過因為我們已經有兩三年的歷史,所以她對我也不無眷戀。但是兩三年
間,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而慕瑾來過不久,我們就大吵,這該不是偶然的事情。當然她絕
對不是藉故和我爭吵,只是因為感情上先有了癥結在那裡,所以一觸即發了。"
看弄堂的把兩封信遞給他,一封是曼楨的弟弟的學校裡寄來的,大約是成績報告單。還
有一封是他寫給曼楨的,他一看見自己的字跡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郵戳之外還有一個圓
圈形的醬油漬,想必看弄堂的曾經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兩封信拿在手裡看了一看,便向看
弄堂的微笑著點了個頭,說:"好,我--想法子給他們轉寄去。"就拿著走了。
走出弄堂,街燈已經亮了。他把他寫給曼楨的那封信拿出來辨認了一下。是第二封信。
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實第一封信已經把話說盡說絕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餘的。他立刻
把它撕成一片片。
賣蘑菇豆腐乾的人遠遠吆喝著。那人又來了。每天差不多這時候,他總是到這一帶來叫
賣,大街小巷都串遍,一個瘦長身材的老頭挽著個籃子,曼楨住的弄堂裡,他每天一定要到
一到的。世鈞一聽見那聲音,就想起他在曼楨家裡消磨過的無數的黃昏。"豆--干!五香蘑
菇豆--干!"沉著而蒼涼的呼聲,漸漸叫到這邊來了,叫得人心裡發空。
於是他又想著,還可以到她姊姊家裡去問問,她姊姊家他上回去過一次,門牌號數也還
記得,只是那地方很遠,到了那兒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幾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車行叫了
一輛汽車,走到虹橋路,天色倒還沒有黑透。下了車一撳鈴,依舊在鐵門上開了一個方洞,
一個僕人露出半邊臉來,似乎還是上次那個人。世鈞道:"我要見你們太太。我姓沈,我叫
沈世鈞。"那人頓了一頓,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說著,便把方洞關上了。
世鈞也知道這是闊人家的僕役應付來客的一種慣伎,因為不確定主人見與不見,所以先說著
活動話。可是他心裡還是很著急,想著曼楨的姊姊也許倒是剛巧出去了。其實她姊夫要是在
家,見她姊夫也是一樣,剛才忘問一聲。
在門外等著,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許久。終於聽見裡面撥去門閂,開了一扇側
門,那僕人閃在一邊,說了聲:請進來。汽車道走進去,兩旁都是厚厚的冬青牆。在這傍晚
的時候,園子裡已經昏黑了,天上倒還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著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鉤淡
金色的蛾眉月。
世鈞在樓窗下經過,曼楨在樓上聽見那腳步聲,皮鞋踐踏在煤屑路上,這本來也沒有什
麼特異之點,但是這裡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人穿疲鞋的,僕人們都穿布鞋,曼璐平常總穿繡
花鞋,祝鴻才穿的是那種粉底直貢呢鞋子。他們家也很少來客。這卻是什麼人呢?曼楨躺在
床上,竭力撐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著,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那一片空明的天,
和天上細細的一鉤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許是世鈞來了。但是立刻又想著,我真是瘋了,
一天到晚盼望世鈞來救我,聽見腳步聲音就以為是世鈞。那皮鞋聲越來越近,漸漸地又由近
而遠。曼楨心裡急得什麼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誰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這些
時,發熱發得喉嚨都啞了,她總有好些天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了,所以自己還不大覺得。這
時候一張開嘴,自己都吃一驚,這樣啞著嗓子叫喊,只聽見喉嚨管裡發出一種沙沙之聲罷
了。
房間裡黑沉沉的,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裡,阿寶自從上回白拿了她一隻戒指,就沒有再進
來過,一直是張媽照料著。張媽剛巧走開了一會,到廚房裡吃年糕去了。這還是正月裡,家
裡剩下很多的年糕,傭人們也可以隨時做著吃。張媽煮了一大碗年糕湯,才呷了一口,忽見
阿寶鬼鬼祟祟地跑進來,低聲叫道:"張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張媽忙放下碗來,問道:
太太叫我?話,只當是曼楨那裡又出了什麼意外,慌得三腳兩步跑上樓去。阿寶跟在後面,
才走到樓梯腳下,正遇見那男僕引著世鈞從大門外面走進來。世鈞從前在曼楨家裡看見過阿
寶的,雖然只見過一面,他倒很記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寶一時心虛,怕他和她攀談起
來,要是問起顧家現在搬到什麼地方去了,萬一倒說得前言不對後語。她只把頭低著,裝作
不認識他,逕自上樓去了。
那男僕把世鈞引到客廳裡去,把電燈開了。這客廳非常大,佈置得也極華麗,但是這地
方好像不大有人來似的,說話都有回聲。熱水汀燒得正旺,世鈞一坐下來便掏出手帕來擦
汗。那男僕出去了一會,又送茶進來,擱在他面前的一張矮桌上。世鈞見是兩杯茶,再抬起
眼來一看,原來曼璐已經進來了,從房間的另一頭遠遠走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旗袍,袍
叉裡又露出水鑽鑲邊的黑綢長褲,踏在那藕灰絲絨大地毯上面,悄無聲息地走過來。世鈞覺
得他上次看見她的時候,好像不是這樣瘦,兩個眼眶都深深地陷了進去,在燈影中看去,兩
只眼睛簡直陷成兩個窟窿。臉上經過化妝,自是紅紅白白的,也不知怎麼的,卻使世鈞想起
紅粉骷髏
他從來沒有和她這樣的女人周旋過,本來就有點慌張,因站起身來,向她深深地一點
頭,沒等她走到跟前,就急於申明來意,道:"對不起,來打攪祝太太--剛才我去找曼楨,
他們全家都搬走了。他們現在不知搬到哪兒去了?"曼璐只是笑著"嗯,嗯"答應著,因道:
沈先生坐。喝點茶。禁向那紙包連看了兩眼,卻猜不出是什麼東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
對面坐了下來,曼璐便把那紙包拆開了,裡面另是一層銀皮紙,再把那銀皮紙的小包打開
來,拿出一隻紅寶石戒指。世鈞一看見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顫抖了一下,也說不出是何感
想。曼璐把戒指遞了過來,笑道:"曼楨倒是料到的,她說沈先生也許會來找我。她叫我把
這個交給你。"世鈞想道:"這就是她給我的回信嗎?"他機械地接了過來,可是同時就又想
著:"這戒指不是早已還了我了?當時還了我,我當她的面就扔了字紙簍了,怎麼這時候倒
又拿來還我?這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假使非還我不可,就是寄給我也行,也不必這樣鄭
重其事的,還要她姊姊親手轉交,不是存心氣我嗎?她不是這樣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難道
一個人變了心,就整個地人都變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那麼她現在不在上海了?我還是想當面跟她談談。"曼璐卻望著
他笑了一笑,然後慢吞吞地說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鈞頓了一頓,便紅著臉問道:她
是不是結婚了?是不是跟張慕瑾結婚了?然知道世鈞對慕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
說曼楨是嫁了慕瑾了,因為這種謊話是很容易對穿的,但是看這情形,要是不這樣說,料想
他也不肯死心。她端著茶杯,在杯沿上凝視著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著我細說
了。"世鈞其實到她這兒來的時候也就沒有存著多少希望,但是聽了這話,依舊覺得轟然一
聲,人都呆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隔了有一會工夫,他很倉促地站起來,和她點了個
頭,微笑道:對不起,打攪你這半天。著一個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他那只戒指。好好
的拿在手裡,不知怎麼會手一鬆,滾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樣
厚,自然是聽不見聲音。他彎下腰去拾了起來,就很快地向口袋裡一揣。要是鬧了半天,還
把那戒指丟在人家家裡,那才是笑話呢。曼璐這時候也站起來了,世鈞也沒朝她看,不管她
是一種嘲笑的還是同情的神氣,同樣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地向門外走去,剛才那僕人倒已
經把大門開了,等在那裡。曼璐送到大門口就回去了,依舊由那男僕送他出去。世鈞走得非
常快,那男僕也在後面緊緊跟著。不一會,他已經出了園門,在馬路上走著了。那邊嗚嗚地
來了一輛汽車,兩邊白光在前面開路。這虹橋路上並沒有人行道,只是一條瀝青大道,旁邊
卻留出一條沙土鋪的路,專為在上面跑馬。世鈞避到那條騎馬道上走著,腳踩在那鬆鬆的灰
土上,一軟一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街燈昏昏沉沉地照著,人也有點昏昏沉沉的。
那只戒指還在他口袋裡。他要是帶回家去仔細看看,就可以看見戒指上裹的絨線上面有
血跡。那絨線是咖啡色的,干了的血跡是紅褐色的,染在上面並看不出來,但是那血液膠粘
在絨線上,絨線全僵硬了,細看是可以看出來的。他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因此起了疑
心。但是那好像是偵探小說裡的事,在實際生活裡大概是不會發生的。世鈞一路走著,老覺
得那戒指在他褲袋裡,那顆紅寶石就像一個燃燒的香煙頭一樣,燙痛他的腿。他伸進手去,
把那戒指掏出來,一看也沒看,就向道旁的野地裡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醫院裡,他父親因為他出去了一天,問他上哪兒去了,他只推說遇見了
熟人,被他們拉著不放,所以這時候才回來。他父親見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著他一定是去
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醫院裡來探病,坐得時間比較久,嘯桐說話說多了,當天
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來。
自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醫院裡一住兩個月,後來沈太太也到上海來了,
姨太太帶著孩子們也來了,就等著送終。嘯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醫院裡。
春天,虹橋路祝家那一棵紫荊花也開花了,紫鬱鬱的開了一樹的小紅花。有一隻鳥立在
曼楨的窗台上跳跳縱縱,房間裡面寂靜得異樣,它以為房間裡沒有人,竟飛進來了,撲啦撲
啦亂飛亂撞,曼楨似乎對它也不怎樣注意。她坐在一張椅子上。她的病已經好了,但是她發
現她有孕了。她現在總是這樣呆呆的,人整個地有點麻木。坐在那裡,太陽曬在腳背上,很
是溫暖,像是一隻黃貓咕嚕咕嚕伏在她腳上。她因為和這世界完全隔離了,所以連這陽光照
在身上都覺得有一種異樣的親切的意味。
她現在倒是從來不哭了,除了有時候,她想起將來有一天跟世鈞見面,她要怎樣怎樣把
她的遭遇一一告訴他聽,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好像已經面對面在那兒對他訴說著,她立刻兩
行眼淚掛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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