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祖母告訴她:"你媽上你姊姊家去了,你姊姊有點不舒服,你
媽說去瞧瞧她去,大概不回來吃晚飯了,叫我們不用等她。"曼楨便幫著她祖母熱飯端菜。
她祖母又道:"你媽說你姊姊,怎麼自從搬到新房子裡去,老鬧不舒服,不要是這房子
不大好吧,先沒找個人來看看風水。
我說哪兒呀,還不是'財多身弱',你姊夫現在發財發得這樣,你記得他們剛結婚那時
候,租人家一個客堂樓住,現在自己買地皮蓋房子--也真快,我們眼看著他發起來的!你姊
姊運氣真好,這個人真給她嫁著了!咳,真是'命好不用吃齋'!"曼楨笑道:"不是說姊姊有
幫夫運嗎?"她祖母拍手笑道:"可不是,你不說我倒忘了!那算命的真靈得嚇死人。待會兒
倒要問問你媽,從前是在哪兒算的,這人不知還在那兒嗎,倒要找他去算算。"曼楨笑道:"
那還是姊姊剛出世那時候的事情吧,二三十年了,這時候哪兒找他去。"
曼楨吃過晚飯又出去教書。她第二次回來,照例是她母親開門放她進來,這一天卻是她
祖母替她開門。曼楨道:"媽還沒回來?奶奶你去睡吧,我等門。我反正還有一會兒才睡
呢。"
她等了有半個多鐘頭,她母親也就回來了。一進門便說:你姊姊病了,你明天看看她
去。服?"顧太太道:"說是胃病又發了,還有就是老毛病,筋骨痛。"她在黑暗的廚房裡又
附耳輕輕向女兒說:"還不是從前幾次打胎,留下來的毛病。--咳!"其實曼璐恐怕還有別的
病症,不過顧太太自己欺騙自己,總不忍也不願朝那上面想。
母女回到房中,顧太太的旗袍右邊凸起一大塊,曼楨早就看見了,猜著是她姊姊塞給母
親的錢,也沒說什麼。顧太太因為曼楨曾經屢次勸她不要再拿曼璐的錢,所以也不敢告訴
她。一個人老了,不知為什麼,就有些懼怕自己的兒女。
到上床睡覺的時候,顧太太把旗袍脫下來,很小心地搭在椅背上。曼楨見她這樣子是不
預備公開了,便含笑問道:媽,姊姊這次給了你多少錢?裡摸出一個手巾包,笑道:"我也
不知道,我來看看有多少。"曼楨笑道:"甭看了,快睡下吧,你這樣要著涼了。"她母親還
是把手巾包打開來,取出一疊鈔票來數了數,道:"我說不要,她一定要我拿著,叫我買點
什麼吃吃。"曼楨笑道:"你哪兒捨得買什麼東西吃,結果還不是在家用上貼掉了!--媽,我
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要拿姊姊的錢,給那姓祝的知道了,只說姊姊貼娘家,還不知道貼了
多少呢!"顧太太道:"我知道,我知道,噯呀,為這麼點兒錢,又給你叨叨這麼一頓!"曼
楨道:"媽,我就是這麼說:
不犯著呀,你用他這一點錢,待會兒他還以為我們一家子都是他養活著呢,姓祝的他那
人的脾氣!"顧太太笑道:"人家現在闊了,不見得還那麼小氣。"曼楨笑道:"你不知道嗎,
越是闊人越嗇刻,就像是他們的錢特別值錢似的!"
顧太太歎了口氣道:"孩子,你別想著你媽就這樣沒志氣。
你姊夫到底是外人,我難道願意靠著外人,我能夠靠你倒不好嗎?我實在是看你太辛苦
了,一天忙到晚,我實在心疼得慌。"說著,就把包錢的手帕拿起來擦眼淚。曼楨道:"媽,
你別這麼著,大家再苦幾年,就快熬出頭了。等大弟弟能夠出去做事了,我就輕鬆得多了。
顧太太道:
曼楨笑道:"我結婚還早呢。至少要等大弟弟大了。"顧太太驚道:"那要等到什麼時
候?人家怎麼等得及呀?"曼楨不覺噗嗤一笑,輕聲道:"等不及活該。"她從被窩裡伸出一
只白手臂來,把電燈捻滅了。
顧太太很想趁此就問問她,世鈞和她有沒有私訂終身。先探探她的口氣,有機會就再問
下去,問她可知道世鈞的收入怎樣,家境如何。顧太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會,便道:"你睡
著了?"曼楨道:"唔。"顧太太笑道:"睡著了還會答應?"本來想著她是假裝睡著,但是轉
念一想,她大概也是十分疲倦了,在外面跑了一天,剛才又害她等門,今天睡得特別晚。這
樣一想,自己心裡覺得很抱歉,就不言語了。
次日是星期六,曼楨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她姊姊的新房子在虹橋路,地段雖然荒涼一
些,好在住在這一帶的都是些汽車階級,進去並不感到不方便。他們搬了家之後,曼楨還沒
有去過,她祖母和母親倒帶著孩子們去過兩次,回來說講究極了,走進去像個電影院,走出
來又像是逛公園。這一天下午,曼楨初次在那花園裡經過,草地上用冬青樹栽出一道牆,隔
牆有個花匠吱吱吱推著一架刈草的機器,在下午的陽光中,只聽見那微帶睡意的吱吱的聲
浪,此外一切都是柔和的寂靜。曼楨覺得她姊姊生病,在這裡靜養倒是很相宜。
房屋內部當然豪華萬分,曼楨也不及細看,跟在一個女傭後面,一徑上樓來到她姊姊臥
房裡。臥房裡迎面一排丈來高的玻璃窗,紫水晶似的薄紗窗簾,人字式斜吊著,一層一層,
十幾幅交疊懸掛著。曼璐蓬著頭坐在床上。曼楨笑道:姊姊今天好些了,坐起來了?太遠
了,晚上讓她一個人回去,我倒有點不放心。下次接她來住兩天。"曼楨笑道:"媽一定要說
家裡離不開她。"曼璐皺眉道:"不是我說,你們也太省儉了,連個傭人也不用。哦,對了,
昨天我忘了問媽,從前我用的那個阿寶,現在不知在哪兒?"曼楨道:"等我回去問問媽去。
姊姊要找她嗎?"曼璐道:"我結婚那時候沒把她帶過來,因為我覺得她太年輕了,怕她
靠不住。現在想想,還是老傭人好。"
電話鈴響了。曼璐道:"二妹你接一接。"曼楨跑去把聽筒拿起來,道:"喂?"那邊怔了
一怔,道:"咦,是二妹呀?"
曼楨聽出是鴻才的聲音,便笑道:"噯。姊夫你等一等,我讓姊姊來聽電話。"鴻才笑
道:二妹你真是稀客呀,請都請不到的,今天怎麼想起來上我們這兒來的--到曼璐床前,一
路上還聽見那只聽筒哇啦哇啦不知在說些什麼。
曼璐接過聽筒,道:"嗯?"鴻才道:"我買了只冰箱,送來了沒有?"曼璐道:"沒有
呀。"鴻才道:"該死,怎麼還不送來?"說著,就要掛上電話。曼璐忙道:"喂喂,你現在在
哪兒?答應回來吃飯也不--"她說著說著,突然斷了氣。她使勁把聽筒向架子上一擱,氣忿
忿地道:"人家一句話還沒說完,他那兒倒已經掛掉了。你這姊夫的脾氣現在簡直變了!我
說他還沒發財,先發神經了!"
曼楨岔開來說了些別的。曼璐道:"我聽媽說,你近來非常忙。"曼楨笑道:"是呀,所
以我一直想來看看姊姊,也走不開。"談話中間,曼璐突然凝神聽著外面的汽車喇叭響,她
聽得出是他們家的汽車。不一會,鴻才已經大踏步走了進來。
曼璐望著他說:"怎麼?一會兒倒又回來了?"鴻才笑道:"咦,不許我回來麼?這兒還
是不是我的家?"曼璐道:"是不是你的家,要問你呀!整天整夜地不回來。"鴻才笑道:"不
跟你吵!當著二妹,難為情不難為情?"他自顧自架著腿坐了下來,點上一支煙抽著,笑向
曼楨道:"不怪你姊姊不高興,我呢也實在太忙了,丟她一個人在家裡,敢情是悶得慌,沒
病也要悶出病來了。二妹你也不來陪陪她。"曼璐道:"你看你,還要怪到二妹身上去!二妹
多忙,她哪兒有工夫陪我,下了班還得出去教書呢。"鴻才笑道:"二妹,你一樣教書,幹嗎
不教教你姊姊呢?我給她請過一個先生,是個外國人,三十塊錢一個鐘頭呢--抵人家一個月
的薪水了!她沒耐心,唸唸就不念了。"曼璐道:"我這樣病病哼哼的,還念什麼書。"鴻才
笑道:"就是這樣不上進!我倒很想多念點書,可惜事情太忙,一直也沒有機會研究研究學
問,不過我倒是一直有這個志向。怎麼樣,二妹,你收我們這兩個徒弟!"曼楨笑道:姊夫
說笑話了。憑我這點本事,只配教教小孩子。
又聽見外面皮鞋響。曼璐向她妹妹說:"大概是給我打針的那個看護。"曼楨道:"姊姊
打什麼針?"鴻才接口道:"葡萄糖針。你看我們這兒的藥,夠開一爿藥房了!咳!你姊姊這
病真急人!"曼楨道:"姊姊的氣色倒還好。"鴻才哈哈笑了起來道:"像她臉上搽得這個樣
子,她的氣色還能作準麼?二妹你這是外行話了!你沒看見那些女人,就是躺在殯儀館裡,
臉上也還是紅的紅,白的白!"
這時候那看護已經進來了,在那兒替曼璐打針。曼楨覺得鴻才當著人就這樣損她姊姊,
太不給人面子了,而她姊姊竟一聲不響,只當不聽見。也不知從幾時起,她姊姊變得這樣賢
惠了,鴻才的氣焰倒越來越高,曼楨看著很覺得不平。她便站起來說要走了。鴻才道:"一
塊兒走。我也還要出去呢,我車子送送你。"曼楨連聲道:"不用了,這兒出去叫車挺便當
的。"曼璐沉著臉問鴻才:"怎麼剛回來倒又要出去了?"鴻才冷冷地道:"回來了就不許出去
了,照這樣我還敢回來麼?"
依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臉大鬧一場,無論如何不放他出去。可不管怎樣一個人一
有了錢,就有了身份,就被自己的身份拘住了。當著那位看護,當然更不便發作了。
曼楨拿起皮包來要走,鴻才又攔住她道:"二妹你等我一等。我馬上就走了。"他匆匆地
向隔壁房間裡一鑽,不知去幹什麼去了。曼楨便向曼璐說:"我不等姊夫了,我真的用不著
送。"曼璐皺著眉頭道:"你就讓他送送你吧,還快一點。"她對自己的妹妹倒是絕對放心
的,知道她不會誘惑她的丈夫。鴻才雖然有點色迷迷的,料想他也不敢怎樣。
這時鴻才已經出來了,笑道:"走走走。"曼楨覺得如果定要推辭,被那看護小姐看著,
也有點可笑,就沒說什麼了。
兩人一同下樓,鴻才道:"這兒你還沒來過吧?有兩個地方你不能不看一看。我倒是很
費了點事,請專家設計的。"他在前領導,在客室和餐室裡兜了個圈子,又道:"我最得意的
就是我這間書房。這牆上的壁畫,是我塌了個便宜貨,找一個美術學校的學生畫的,只要了
我八十塊錢。這要是由那個設計專家介紹了人來畫,那就非上千不可了!"那間房果然牆壁
上畫滿了彩色油畫,畫著天使,聖母,愛神拿著弓箭,和平女神與和平之鴿,各色風景人
物,密密佈滿了,從房頂到地板,沒有一寸空隙。地下又鋪著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小方磚,
窗戶上又鑲著五彩玻璃,更使人頭暈眼花。鴻才道:"我有時候回來了,覺得疲倦了,就在
這間房裡休息休息。"曼楨差一點噗哧一笑,笑出聲來。她想起姊姊說他有神經病,即使是
一個好好的人,在這間房裡多休息休息,也要成神經病了。
走出大門,汽車就停在門口。鴻才又道:"我這輛汽車買上當了!"隨即說出一個驚人的
數目。他反正三句話不離吹,但吹不吹對於曼楨都是一樣的,她對於汽車的市價根本不熟
悉。
一坐到汽車裡面,就可以明白了,鴻才剛才為什麼跑到另外一間房裡去轉了一轉,除了
整容之外,顯然是還噴射了大量的香水。在這車廂裡閉塞的空氣裡面,那香氣特別濃烈,讓
人不能不注意到了。男人搽香水,彷彿是小白臉拆白黨的事,以一個中年的市儈而週身香氣
襲人,實在使人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汽車伕回過頭來問:"上哪兒?"鴻才便道:"二妹,我請你吃咖啡去,難得碰見的,你
也是個忙人,我也是個忙人。"
曼楨笑道:"今天我還有點事,所以剛才急著要回去呢,不然我還要多坐一會的,難得
來看看姊姊。"鴻才只得笑道:"你真是難得來的,以後我希望你常常來玩。"曼楨笑道:"我
有空總會來的。"鴻才向汽車伕道:"先送二小姐。二小姐家裡你認識?"車伕回說認識。
汽車無聲地行駛著。這部汽車的速度,是鴻才引以為榮的,今天他卻恨它走得太快了。
他一向覺得曼楨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人物;雖然俗語說"錢是人的膽",仗著有錢,膽子自然大
起來了,但是他究竟有點怕她。他坐在車廂的一隅,無聊地吹上一兩聲口哨,無腔無調的。
曼楨也不知說什麼,只靜靜地發出一股冷氣來。鴻才則是靜靜地發出香氣。
汽車開到曼楨家裡,曼楨向車伕說:"停在弄堂外面好了。"鴻才卻說:"進去吧,我也
要下來,我跟岳母談談,好久不看見她老人家了。"曼楨笑道:"媽今天剛巧帶孩子們上公園
去了。今天就奶奶一個人在家裡看門,我一會兒也還要出去。"鴻才道:"噢,你還要上別處
去?"曼楨道:"一個同事的約我看電影去。"鴻才道:"剛才先曉得直接送你去了。"
曼楨笑道:"不,我是要回來一次,那沈先生說好了上這兒來接我。"鴻才點點頭。他一
撩衣袖看了看手錶,道:"噯喲,倒已經快五點了,我還有個約會,那我不下來了,改天再
來看你們。"
這一天晚上,鴻才在外面玩到快天亮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蹌走進房來,皮鞋也沒
脫,便向床上一倒。他沒開燈,曼璐卻把床前的台燈一開,她一夜沒睡,紅著眼睛蓬著頭,
一翻身坐了起來,大聲說道:"又上哪兒去了?不老實告訴我,我今天真跟你拼了!"這一次
她來勢洶洶,鴻才就是不醉也要裝醉,何況他是真的喝多了。他直挺挺躺著,閉著眼睛不理
她,曼璐便把一隻枕頭"噗"擲過去,砸在他臉上,恨道:"你裝死!你裝死!"鴻才把枕頭掀
掉了,卻低聲喊了聲"曼璐"!曼璐倒覺得非常詫異,因為有許久許久沒看見他這種柔情蜜意
的表現了。她想他一定還是愛她的,今天是酒後流露了真實的情感。她的態發不由得和緩下
來了。應了一聲:唔?上坐下。
鴻才把她的手擱在他胸前,望著她笑道:"以後我聽你的話,不出去,不過有一個條
件。"曼璐突然起了疑心,道:什麼條件?什麼好事!哼,你不說,你不說--"她使勁推他,
捶他,鬧得鴻才的酒直往上湧,鴻才叫道:"噯喲,噯喲,人家已經要吐了!叫王媽倒杯茶
來我喝。"
曼璐卻又慇勤起來,道:"我給你倒。"她站起來,親自去倒了杯釅茶,裊裊婷婷捧著送
過來,一口口餵給他吃。鴻才喝了一口,笑道:"曼璐,二妹怎麼越來越漂亮了?"曼璐變色
道:"你呢,神經病越來越厲害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擱,不管了。
鴻才猶自惘惘地向空中望著,道:"其實要說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麼,
盡想著她。"曼璐道:"虧你有臉說!你趁早別做夢了!告訴你,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老
實說,我這一個妹妹,我賺了錢來給她受了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犧牲了自己造就出
來這樣一個人,不見得到了頭兒還是給人做姨太太?你別想著顧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坯--
鴻才道:
曼璐實在氣狠了,哪肯就此罷休,兀自絮絮叨叨罵著:早知道你不懷好意了!吃著碗裡
看著鍋裡。算你有兩個錢了,就做了皇帝了,想著人家沒有不肯的,人家都是只認得錢的。
你不想想,就連我,我那時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錢!"鴻才突然一骨碌坐起來,道:"
動不動就抬出這句話來!誰不知道我從前是個窮光蛋,你呢,你又是什麼東西!濫污貨!不
要臉!"
曼璐沒想到他會出口傷人,倒呆了一呆,道:"好,你罵我!"鴻才兩手撐在床沿上,眼
睛紅紅地望著她,道:"我罵了你了,我打你又怎麼樣?打你這個不要臉的濫污貨!"曼璐看
他那樣子,借酒蓋著臉,真像是要打人。真要是打起架來,又是自己吃虧,當下只得珠淚雙
拋,嗚嗚哭了起來,道:"你打,你打--沒良心的東西!我也是活該,誰叫我當初認錯人
了!給你打死也是活該!"說著,便向床上一倒,掩面痛哭。
鴻才聽她的口風已經軟了下來,但是他還坐在床沿上瞅著她,半晌,忽然長長地打了個
呵欠,便一歪身躺了下來,依舊睡他的覺。他這裡鼾聲漸起,她那邊的哭聲卻久久沒有停
止。她的哭,原意也許是借此下台,但是哭到後來,卻悲從中來,覺得前途茫茫,簡直不堪
設想,窗外已經天色大明,房間裡一盞台燈還開著,燈光被晨光沖淡了,顯得慘淡得很。
鴻才睡不滿兩個鐘頭,女傭照例來叫醒他,因為做投機是早上最吃緊,家裡雖然裝著好
幾隻電話,也有直接電話通到辦公室裡,他還是慣常一早就趕出去。他反正在旅館裡開有長
房間,隨時可以去打中覺的。
那天下午,曼璐的母親打電話來,把從前那小大姐阿寶的地址告訴她。曼璐從前沒有用
阿寶,原是因為鴻才常喜歡跟她搭訕,曼璐覺得有點危險性。現在情形不同了,她倒又覺得
身邊有阿寶這樣一個人也好,或者可以拉得住鴻才。她沒想到鴻才今非昔比,這樣一個小大
姐,他哪裡放在眼裡。
當下她把阿寶的地址記了下來,她母親道:"昨天你二妹回來,說你好了些了。"曼璐
道:是好多了。等我好了我來看媽。為她妹妹的關係,她想還是疏遠一點的好。雖然這樁事
完全不怪她妹妹,更不與她母親相干,她在電話上說話的口吻卻有點冷淡,也許是不自覺
的。顧太太雖然不是一個愛多心的人,但是女兒現在太闊了,貧富懸殊,有些地方就不能不
多著點心。當下便道:"好,你一好了就來玩,奶奶也惦記著你呢。"
自從這一次通過電話,顧太太一連好兩個月也沒去探望女兒。曼璐也一直沒有和他們通
音信。這一天她到市區裡來買東西,順便彎到娘家來看看。她好久沒回來過了,坐著一輛特
大特長的最新型汽車,看弄堂的和一些鄰人都站在那裡看著,也可以算是衣錦榮歸了。她的
弟弟們在弄堂裡學騎腳踏車,一個青年替他們扶著車子,曼楨也站在後門口,抱著胳膊倚在
門上看著。曼璐跳下汽車,曼楨笑道:"咦,姊姊來了!"那青年聽見這稱呼,似乎非常注
意,掉轉目光向曼璐這邊看來,然而曼璐的眼睛像閃電似的,也正在那裡打量著他,他的眼
神沒有她那樣足,敵不過她,急忙望到別處去了。他所得到的印象只是一個穿著皮大衣的中
年太太。原來曼璐現在力爭上游,為了配合她的身份地位,已經放棄了她的舞台化妝,假睫
毛,眼黑,大紅的胭脂,一概不用了。她不知道她這樣正是自動地繳了械。時間是殘酷的,
在她這個年齡,濃妝艷抹固然更顯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個中年婦人的模樣,也只有更
像一個中年婦人。曼璐本來還不覺得,今天到綢緞店去買衣料,她把一塊紫紅色的拿起來看
看,正考慮間,那不識相的夥計卻極力推薦一塊深藍色的,說:"是您自己穿嗎?這藍的
好,大方。"曼璐心裡很生氣,想道:"你當我是個老太太嗎?我倒偏要買那塊紅的!"雖然
賭氣買了下來,心裡卻很不高興。
今天她母親也不高興,因為她的小弟弟傑民把腿摔傷了。
曼璐上樓去,她母親正在那裡替傑民包紮膝部。曼璐道:"噯呀,怎麼摔得這樣厲害?"
顧太太道:"怪他自己呀!一定要學著騎車,我就知道要闖禍!有了這部車子,就都發了瘋
似的,你也騎我也騎!"曼璐道:"這自行車是新買的麼?"顧太太道:"是你大弟弟說,他那
學堂太遠了,每天乘電車去,還是騎車合算。一直就想要一部自行車,我可是沒給他買。新
近沈先生買了一部送給他。"說到這裡,她把眉毛緊緊蹙了起來。世鈞送他們一輛腳踏車,
她當時是很高興的,可是現在因為心疼孩子,不免就遷怒到世鈞身上去了。
曼璐道:"這沈先生是誰?剛才我在門口看見一個人,可就是他?"顧太太道:"哦,你
已經看見了?"曼璐笑道:"是二妹的朋友嗎?"顧太太點點頭,道:"是她的一個同事。"曼
璐道:"他常常來?"顧太太把傑民支使開了,方才低聲笑道:這一向差不多天天在這裡。
道:"就是說呀,我也在這兒納悶兒,只看見兩人一天到晚在一起,怎麼不聽見說結婚的
話。"曼璐道:"媽,你怎麼不問問二妹。"顧太太道:"問也是白問。問她,她就說傻話,說
要等弟弟妹妹大了才肯出嫁。我說人家怎麼等得及呀!可是看這樣子,沈先生倒是一點也不
著急。倒害我在旁邊著急。"曼璐忽道:"噯呀!這位小姐,不要是上了人家的當吧?"顧太
太道:那她不會的。也說不定。"顧太太道:"不過那沈先生,我看他倒是個老實人。"曼璐
笑道:"哼,老實人!我看他那雙眼睛挺壞的,直往人身上溜!"說著,不由得抬起手來,得
意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她卻沒想到世鈞剛才對她特別注意,是因為他知道她的歷史,對她
不免抱著一種好奇心。
顧太太道:"我倒覺得他挺老實的。不信,你待會兒跟他談談就知道了。"曼璐道:"我
倒要跟他談談。我見過的人多了,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決不會看走眼的。"顧太太因為曼璐
現在是有夫之婦了,所以也不反對她和曼楨的男朋友接近,便道:"對了,你幫著看看。"
正說著,曼璐忽然聽見曼楨在樓梯口跟祖母說話,忙向她母親使了個眼色,她母親便不
作聲了。隨後曼楨便走進房來,開櫥門拿大衣。顧太太道:"你要出去?"曼楨笑道:"去看
電影去。不然我就不去了,票子已經買好了。姊姊你多玩一會,在這兒吃飯。"她匆匆地走
了。世鈞始終沒有上樓來,所以曼璐也沒有機會觀察他。
顧太太和曼璐並肩站在窗前,看著曼楨與世鈞雙雙離去,又看著孩子們學騎腳踏車,在
弄堂裡騎來騎去。顧太太閒閒地說道:"前些日子阿寶到這兒來了一趟。"阿寶現在已經在曼
璐那裡幫傭了。曼璐道:"是呀,我聽見她說,鄉下有封信寄到這兒來,她來拿。"顧太太
道:唔。--姑爺這一向還是那樣?報告給他丈母娘聽了,便笑道:"這阿寶就是這樣多嘴!"
顧太太笑道:"你又要說我多嘴了--我可是要勸勸你,你別這麼一看見他就跟他鬧。傷
感情的。"曼璐不語。她不願意向她母親訴苦,雖然她很需要向一個人哭訴,除了母親也沒
有更適當的人了,但是她母親勸慰的話從來不能夠搔著癢處,常常還使她覺得啼笑皆非。顧
太太又悄悄地道:"姑爺今年幾歲了,也望四十了吧?別說男人不希罕小孩子,到了一個年
紀,也想要得很哩!我想著,你別的沒什麼對不起他,就只有這一樁。"曼璐從前打過兩次
胎,醫生說她不能夠再有孩子了。
顧太太又道:"我聽你說,鄉下那一個也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曼璐懶懶地道:"
怎麼,阿寶沒告訴你嗎?鄉下有人出來,把那孩子帶出來了。"顧太太聽了很詫異,道:
哦?不是一直跟著她娘的嗎?顧太太怔了一怔,道:"她娘死了?--真的?--啊呀,孩子,
你奶奶一直說你命好,敢情你的命真好!我可不像你這樣沉得住氣!"說著,不由得滿臉是
笑。曼璐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顧太太又道:"我可是又要勸勸你,人家沒娘的孩子,也怪可憐的,你待她好一點。"曼
璐剛才上街買的大包小裹裡面有一個鞋盒,她向她母親面前一送,笑道:"喏,你看,我這
兒給她買了皮鞋,我還在那兒教她識字塊呢,還要怎麼樣?"
顧太太笑道:"孩子幾歲了?"曼璐道:"八歲。"顧太太道:叫什麼?要是能給她生個弟
弟就好了!咳,說你命好,怎麼偏偏命中無子呢?一沉,恨道:"左一句命好,右一句命
好,你明知道我一肚子苦水在這裡!"說著,她便一扭身,背衝著她母親,只聽見她不耐煩
地用指尖叩著玻璃窗,"的的"作聲。她的指甲特別長而尖。顧太太沉默了一會,方道:你看
開點吧,我的小姐!在她旁邊,倒有半晌說不出話來。
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說道:"男人變起心來真快,那時候他情願犯重婚罪跟我結
婚,現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跟我重新辦一辦結婚手續,他怎麼著也不答應。"顧太太道:
幹嗎還要辦什麼手續,你們不是正式結婚的嗎?那不算。那時候他老婆還在。懂了。--"嘴
裡說不懂,她心裡也有些明白曼璐的處境,反正是很危險的。
顧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別給他鬧。他就是另外有了人,也還有個先來後到的-
-"曼璐道:"有什麼先來後到,招弟的娘就是個榜樣,我真覺得寒心,人家還是結髮夫妻
呢,死在鄉下,還是族裡人湊了錢給她買的棺材。"顧太太長長地歎了口氣,道:"說來說去
還是那句話,你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這要是從前就又好辦了,太太做主給老爺弄個人,借
別人的肚子養個孩子。這話我知道你又聽不進。"她自己也覺得這種思想太落伍了,說到這
裡,不由得笑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強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媽!"顧太太道:"那麼你
就領個孩子。"曼璐笑道:"得了,家裡已經有了個沒娘的孩子,再去領一個來--開孤兒院?
母女倆只顧談心,不知不覺地天已經黑了下來了,房間裡黑洞洞的,還是顧老太太從外
面一伸手,把燈開了,笑道:怎麼摸黑坐在這兒,我說娘兒倆上哪兒去了呢。--姑奶奶今天
在這兒吃飯吧?太太也向曼璐說:"我給你弄兩樣清淡些的菜,包你不會吃壞。"曼璐道:"
那麼我打個電話回去,叫他們別等我。"
她打電話回去,一半也是隨時調查鴻才的行動。阿寶來接電話,說:"姑爺剛回來,要
不要叫他聽電話?"曼璐道: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來了。再三留她吃飯,她母親便道:"
讓她回去吧,她姑爺等著她吃飯呢。"
曼璐趕回家去,一徑上樓,來到臥室裡,正碰見鴻才往外走,原來他是回來換衣服的。
曼璐道:"又上哪兒去?"鴻才道:"你管不著!"他順手就把房門"砰"一關。曼璐開了門追出
去,鴻才已經一陣風走下樓去,一陣香風。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子偏趕著這時候跑了出來,她因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訴她的,說
給她買皮鞋,所以特別興奮。
她本來在女傭房間裡玩耍,一聽見高跟鞋響,就往外奔,一路喊著,"阿寶!媽回來
了!"她叫曼璐叫"媽",本來是女傭們教她這樣叫的,鴻才也不是第一次聽見她這樣叫,但
是今天他不知為什麼,存心跟曼璐過不去,在樓梯腳下高聲說道:他媽的什麼東西,你管她
叫媽!她也配?下扔,被阿寶死命抱住了。
曼璐氣得說不出話來,鴻才已經走遠了,她方才罵道:誰要她那個拖鼻涕丫頭做女兒,
小叫化子,鄉下佬,送給我我也不要!孩子,那孩子兩隻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邊,看著這
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媽如果有靈魂的話,一定覺得很痛快吧,曼璐彷彿聽見她在空中發出勝
利的笑聲。
自從招弟來到這裡,曼璐本來想著,只要把她籠絡好了,這孩子也可以成為一個感情的
橋樑,鴻才雖然薄情,父女之情總有的。但是這孩子非但不是什麼橋樑,反而是個導火線,
夫妻吵鬧,有她夾在中間做個旁觀者,曼璐更不肯輸這口氣,所以吵得更凶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辮子上紮著一截子白絨線,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她。她真恨不得
一巴掌打過去。她把她帶回來的那只鞋盒三把兩把拆散了,兩隻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滾下地
去,她便提起腳來在上面一陣亂踩。皮鞋這樣東西偏又特別結實,簡直無法毀滅它。結果那
兩隻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樓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覺得曼璐也跟她父親一樣,都是喜怒無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飯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寶送了只熱水袋來,給她塞在被窩裡。她
看見阿寶,忽然想起來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兒去說了些什麼?我頂恨傭人這樣搬是
非。"阿寶到現在還是稱曼璐為大小姐,稱她母親為太太。阿寶忙道:"我沒說什麼呀,是太
太問我--"曼璐冷笑道:哦,還是太太不對。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別早,預料這一夜一定特別長。曼璐面對著那漫漫長夜,好像要走過一個黑
暗的甬道,她覺得恐懼,然而還是得硬著頭皮往裡走。
床頭一盞台燈,一隻鐘。一切寂靜無聲,只聽見那只鐘滴答滴答,顯得特別響。曼璐一
伸手,就把鐘拿起來,收到抽屜裡去。
一開抽屜,卻看見一堆小紙片,是她每天教招弟認的字塊。曼璐大把大把地撈出來,往
痰盂裡扔。其實這時候她的怒氣已經平息了,只覺得傷心。背後畫著稻田和貓狗牛羊的小紙
片,有幾張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裡面。
曼璐在床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後,她追溯到鴻才對她的態度惡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這裡來探病,後來那天晚上,鴻才在外面吃醉酒回來,倚風作邪地,
向她表示對她妹妹有野心。被她罵了一頓。
要是真能夠讓他如願以償,他倒也許從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鬧了。他雖然喜新厭舊,對
她妹妹倒好像是一片癡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他牙癢癢地。但是無論如何,她當初嫁他的時候,是打定主意,跟定
了他了。她準備著粗茶淡飯過這一輩子,沒想到他會發財。既然發了財了,她好像買獎券中
了頭獎,難道到了頭兒還是一場空?
有一塊冰涼的東西貼在腳背上。熱水袋已經冷了,可以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已經是深
夜,更深夜靜,附近一條鐵路上有火車駛過,蕭蕭地鳴著汽笛。
她母親那一套"媽媽經",她忽然覺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有個孩子就好了。借別人的
肚子生個孩子。這人還最好是她妹妹,一來是鴻才自己看中的,二來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
控制些。
母親替她出主意的時候,大概決想不到她會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這微笑是稍
微帶著點獰笑的意味的,不過自己看不見罷了。
然後她突然想道:"我瘋了。我還說鴻才神經病,我也快變成神經病了!"她竭力把那種
荒唐的思想打發走了,然而她知道它還是要回來的,像一個黑影,一隻野獸的黑影,它來過
一次就認識路了,咻咻地嗅著認著路,又要找到她這兒來了。
她覺得非常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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