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的家庭裡,午後兩三點鐘是一天內最沉寂的一段時間,孩子們都在學校裡,年青
人都在外面工作,家裡只剩下老弱殘兵。曼楨家裡就是這樣,只有她母親和祖母在家。這一
天下午,弄堂裡來了個磨刀的,顧太太聽見他在那兒吆喝,便提著兩把廚刀下樓去了。不一
會,她又上來了,在樓梯上便高聲喊道:"媽,你猜誰來了?慕瑾來了!"顧老太太一時也記
不起慕瑾是誰,模模糊糊地問了聲:"唔,誰呀?"顧太太領著那客人已經走進來了。顧老太
太一看,原來是她娘家侄女兒的兒子,從前和她的長孫女兒有過婚約的張慕瑾。
慕瑾笑著叫了聲"姑外婆"。顧老太太不勝歡喜,道:你怎麼瘦了?媽好嗎?"慕瑾頓了
一頓,還沒來得及回答,顧太太便在旁邊說:"表姊已經故世了。"顧老太太驚道:"啊?"顧
太太道:"剛才我看見他袖子上裹著黑紗,我就嚇了一跳!"
顧老太太呆呆地望著慕瑾,道:"這是幾時的事?"慕瑾道:"是今年三月裡。我也沒寄
訃聞來,我想著等我到上海來的時候,我自己來告訴姑外婆一聲。"他把他母親得病的經過
約略說了一說。顧老太太不由得老淚縱橫,道:"哪兒想得到的。像我們這樣老的倒不死,
她年紀輕輕的倒死了!"其實慕瑾的母親也有五十幾歲了,不過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
輩永遠都是小孩。
顧太太歎道:"表姊也還是有福氣的,有慕瑾這樣一個好兒子。"顧老太太點頭道:"那
倒是!慕瑾,我聽見說你做了醫院的院長了。年紀這樣輕,真了不得。"慕瑾笑道:"那也算
不了什麼。人家說的,'鄉下第一,城裡第七'。"顧太太笑道:"你太謙虛了。從前你表舅舅
在的時候,他就說你好,說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媽,你記得?"當初也就是因為她丈夫對
於慕瑾十分賞識,所以把曼璐許配給他的。
顧太太問道:"你這次到上海來有什麼事情嗎?"慕瑾道:我因為醫院裡要添辦一點東
西,我到上海來看看。說住在旅館裡,顧老太太便一口說:那你就搬在這兒住好了,在旅館
裡總不大方便。道:"那太麻煩了吧?"顧太太笑道:"不要緊的--又不跟你客氣!你從前不
也住在我們家的?"顧老太太道:"真巧,剛巧有間屋子空著沒人住,樓下有一家人家剛搬
走。"顧太太又嚮慕瑾解釋道:"去年那時候曼璐出嫁了,我們因為家裡人少,所以把樓下兩
間房子分租出去了。"到現在為止,他們始終沒有提起曼璐。顧老太太跟著就說:"曼璐結婚
了,你知道吧?"慕瑾微笑道:"我聽說的。
她好吧?"顧老太太道:"她總算運氣好,碰見這個人,待她倒不錯。她那姑爺挺會做生
意的,現在他們自己蓋了房子在虹橋路。"顧老太太對於曼璐嫁得金龜婿這一回事,始終認
為是一個奇跡,也可以說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樁事,所以一說就是一大套。慕瑾一面聽,一
面說:"噢。--噢。--那倒挺好。"顧太太看他那神氣有點不大自然,好像他對曼璐紿終未能
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經結婚了,大概他決不會上這兒來的,因為避嫌疑的緣故。
磨刀的在後門外哇啦哇啦喊,說刀磨好了,顧太太忙起身下樓,慕瑾趁勢也站起身來告
辭。他們婆媳倆又堅邀他來住,慕瑾笑道:"好,那麼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來,現在我還
有點事,要上別處去一趟。"顧太太道:"那麼你早點來,來吃飯。"
當天晚上,慕瑾從旅館裡把兩件行李運到顧家,顧太太已經把樓下那間房收拾出來了,
她笑著喊她的兩個兒子:"偉民,傑民,來幫著拿拿東西。"慕瑾笑道:"我自己拿。"他把箱
子拎到房間裡去,兩個孩子也跟進來了,站得遠遠地觀望著。顧太太道:"這是瑾哥哥。傑
民從前太小了,大概記不得了,偉民你總該記得的,你小時候頂喜歡瑾哥哥了,他走了,你
哭了一天一夜,後來還給爸爸打了一頓--他給你鬧得睡不著覺,火起來了。"偉民現在已經
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長得跟他母親一樣高了,聽見這話,不禁有些訕訕的,紅著臉不作
聲。
顧老太太這時候也走進房來,笑道:"東西待會兒再整理,先上去吃飯吧。"顧太太自己
到廚房裡去端菜,顧老太太領著慕瑾一同上樓。今天他們因為等著慕瑾,晚飯吃得特別晚。
曼楨吃過飯還得出去教書,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飯坐在那裡吃著。慕瑾走進來,一
看見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剎那,他還當是曼璐--六七年前的曼璐。曼楨放下碗筷,站起
身來笑道:"瑾哥哥不認識我了吧?"慕瑾不好意思說:正是因為太認識她了,所以望著她發
怔。她笑著說了聲:"是二妹吧?要在別處看見了,真不認識了。"顧老太太道:"本來嗎,
你從前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沒有偉民大呢。"
曼楨又把筷子拿起來,笑道:"對不起,我先吃了,因為我吃了飯還要出去。"慕瑾看她
盛了一碗白飯,搛了兩塊鹹白菜在那裡吃著,覺得很不過意。等到顧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了
進來,曼楨已經吃完了。慕瑾便道:"二妹再吃一點。"曼楨笑道:"不吃了,我已經飽了。
媽,我讓你坐。"她站起來,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親椅背上慢慢地喝著,看見她母親夾
了一筷辣椒炒肉絲送到慕瑾碗裡去,便道:"媽,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顧太太笑道:
噯喲,真的,我倒忘了。
顧老太太笑道:"這孩子記性倒好。"她們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記得的原因,是因為她小
時候恨慕瑾奪去她的姊姊,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搶著替他盛飯,在碗底抹上些辣醬。他當
時總也知道是她惡作劇,但是這種小事他也沒有放在心上,現在當然忘得乾乾淨淨了。他只
覺得曼楨隔了這些年,還記得他不愛吃什麼,是值得驚異的。而她的聲容笑貌,她每一個姿
態和動作,對於他都是這樣地熟悉,是他這些年來魂夢中時時縈繞著的,而現在都到眼前來
了。命運真是殘酷的,然而這種殘酷,身受者於痛苦之外,未始不覺得內中有一絲甜蜜的滋
味。
曼楨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慕瑾卻一直有些惘惘的,過去他在顧家是一個常客,他們
專給客人使用的一種上方下圓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別長,捏在手裡特別沉重,他在他們家一
直慣用這種筷子,現在又和他們一家老幼一桌吃飯了,只少了一個曼璐。他不免有一種滄桑
之感,在那黃暗暗的燈光下。
慕瑾在鄉下養成了早睡的習慣,九點半就睡了。顧太太在那裡等門,等曼楨回來,顧老
太太今天也不瞌睡,盡坐著和媳婦說話,說起侄女兒的生前種種,說說又掉眼淚。又談到慕
瑾,婆媳倆異口同聲都說他好。顧太太道:"所以從前曼璐他們爹看中他呢。--咳,也是我
們沒福氣,不該有這樣一個好女婿。"顧老太太道:"這種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
顧太太道:"慕瑾今年幾歲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誤到現在還沒結婚,我想想都
覺得不過意。"顧老太太點頭道:可不是嗎!他娘就這麼一個兒子,三十歲出頭了還沒娶
親,她準得怪我們呢,死的時候都沒一個孫子給她穿孝!"顧太太歎道:"慕瑾這孩子呢也是
太癡心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她們的思想都朝一條路子上走。還是顧老太太嘴快,先說了出來道:
其實曼楨跟他也是一對兒。
顧太太低聲笑道:"是呀,要是把曼楨給了他,報答他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沒有
了。可惜曼楨已經有了沈先生。"顧老太太搖搖頭,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還沒準兒
呢。認識了已經快兩年了,照這樣下去,可不給他白耽誤了!"顧太太雖然對世鈞這種態度
也有些不滿,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兒的男朋友,她覺得她不能不替女兒辯護,便歎了口氣,
道:"沈先生呢,人是個好人,就是好像脾氣有點不爽快。"顧老太太道:我說句粗話,這就
是'佔著茅坑不拉屎'!笑。
慕瑾住到他們家裡來的第三天晚上,世鈞來了。那時候已經是晚飯後,慕瑾在他自己房
裡。曼楨告訴世鈞,現在有這樣一個人寄住在他們這裡,他是個醫生,在故鄉的一個小城裡
行醫。她說:"有幾個醫生肯到那種苦地方去工作?他這種精神我覺得很佩服。我們去找他
談談。"她和世鈞一同來到慕瑾的房間裡,提出許多問題來問他,關於鄉下的情形,城鎮的
情形,她對什麼都感到興趣。世鈞不免有一種本能的妒意。他在旁邊默默地聽著,不過他向
來在生人面前不大開口的,所以曼楨也不覺得他的態度有什麼異樣。
他臨走的時候,曼楨送他出來,便又告訴他關於慕瑾和她姊姊的一段歷史,道:"這已
經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沒有結婚,想必是因為他還不能夠忘記她。"世鈞笑道:"哦,這
人還這樣感情豐富,簡直是個多情種子嘛!"曼楨笑道:"是呀,說起來好像有點傻氣,我倒
覺得這是他的好處。一個人要不是有點傻氣,也不會跑到那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去辦醫院,干
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世鈞沒說什麼。走到弄堂口,他向她點點頭,簡短地說了聲"明兒見",轉過身來就走
了。
這以後,世鈞每次到她家裡來,總有慕瑾在座。有時候慕瑾在自己房間裡,曼楨便把世
鈞拉到他房裡去,三個人在一起談談說說。曼楨其實是有用意的。她近來覺得,老是兩個人
膩在一起,熱度一天天往上漲,總有一天他們會不顧一切,提前結婚了,而她不願意這樣,
所以很歡迎有第三者和他們在一起。她可以說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鈞當然不瞭解。他感到非
常不快。
他們辦公室裡現在改了規矩,供給午膳了,他們本來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館子,曼楨勸他
省兩個錢,這一向總是在廠裡吃,所以談話的機會更少了。曼楨覺得這樣也好,在形跡上稍
微疏遠一點。她不知道感情這樣東西是很難處理的,不能往冰箱裡一擱,就以為它可以保存
若干時日,不會變質了。
星期六,世鈞照例總要到她家裡來的,這一個星期六他卻打了個電話來,約她出去玩。
是顧太太接的電話。她向曼楨嚷了聲:"是沈先生。"他們正在吃飯,顧太太回到飯桌上,隨
手就把曼楨的碟子蓋在飯碗上面,不然飯一定要涼了。她知道他們兩人一打電話,就要說上
半天工夫。
曼楨果然跑出去許久,還沒進來。慕瑾本來在那裡猜測著,她和她這位姓沈的同事的友
誼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現在可以知道了。他有點爽然若失,覺得自己真是傻,見面才幾天
工夫,就容許自己這樣胡思亂想起來,其實人家早有了愛人了。
傑民向來喜歡在飯桌上絮絮叨叨說他在學校裡的事,無論是某某人關夜學,還是誰跟誰
打架,他總是興奮地,氣急敗壞地一連串告訴他母親。今天他在那裡說他們要演一齣戲,他
在這齣戲裡也要擔任一個角色,是一個老醫生。顧太太道:好好,快吃飯吧。常有意義,是
先生替我們揀的這個劇本,這劇本好極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說的話顧太太一概不理會,
她只向他臉上端相著,道:"你嘴角上粘著一粒飯。"
傑民覺得非常洩氣,心裡很不高興,懶洋洋地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顧太太道:"還在
那兒。"他哥哥偉民便道:"他要留著當點心呢。"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慕瑾,他正在這裡
發呆,他們這樣哄然一笑,他倒有點茫然,以為自己或者舉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來了。
他一個個向他們臉上看去,也不得要領。
這一天下午,慕瑾本來有點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飯也沒有回來吃。同時,世鈞
和曼楨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飯,方才一同回來,慕瑾也才回來沒有一會兒。世鈞和曼楨走過他
房門口,聽見裡面一片笑聲,原來傑民在那裡逼著慕瑾做給他看,怎樣演那個醫生的角色。
慕瑾教他怎樣用聽筒,怎樣量血壓。曼楨和世鈞立在房門口看著,慕瑾便做不下去了,笑
道:我也就會這兩招兒,都教給你了。世鈞教他們騎腳踏車的時候,他們和世鈞非常親近,
現在有了慕瑾,對他就冷淡了許多。若在平常的時候,世鈞也許覺都不覺得,現在他卻特別
敏感起來,連孩子們對慕瑾的愛戴,他也有些醋意。
慕瑾一個不防備,打了個呵欠。曼楨道:"傑民,我們上樓去吧,瑾哥哥要睡覺了。"慕
瑾笑道:"不不,還早呢。我是因為這兩天睡得不大好--現在簡直變成個鄉下人了,給汽車
電車的聲音吵得睡不著覺。"曼楨道:"還有隔壁這只無線電,真討厭,一天開到晚。"慕瑾
笑道:"我也是因為不習慣的緣故。我倒想找兩本書來看看,睡不著,看看書就睡著了。"曼
楨道:"我那兒有。傑民,你上去拿,多拿兩本。"
傑民抱了一大疊書走進來,全是她書架上的,內中還有兩本是世鈞送她的。她一本本檢
視著,遞給慕瑾,笑道:"不知道你看過沒有?"慕瑾笑道:"都沒看過。告訴你,我現在完
全是個鄉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兒有工夫看書。"他站在電燈底下翻閱著,曼楨道:"噯呀,
這燈泡不夠亮,得要換個大點的。"慕瑾雖然極力攔阻著,曼楨還是上樓去拿燈泡去了。
世鈞這時候就有點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點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書來,翻翻
看看。傑民又在那裡嘰嘰呱呱說他那齣戲,把情節告訴慕瑾。
曼楨拿了只燈泡來,笑道:"世鈞,你幫我抬一抬桌子。"
慕瑾搶著和世鈞兩人把桌子抬了過來,放在電燈底下,曼楨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慕
瑾忙道:"讓我來。"曼楨笑道:不要緊的,我行。時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來前的一剎那,
慕瑾正注意到曼楨的腳踝,他正站在桌子旁邊,實在沒法子不看見。她的腳踝是那樣纖細而
又堅強的,正如她的為人。這兩天她母親常常跟慕瑾談家常,慕瑾知道他們一家七口人現在
全靠著曼楨,她能夠若無其事的,一點也沒有怨意,他覺得真難得。他發現她的志趣跟一般
人也兩樣。她真是充滿了朝氣的。現在他甚至於有這樣一個感想,和她比較起來,她姊姊只
是一個夢幻似的美麗的影子了。
燈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裡,照耀在她臉上。曼楨蹲下身來,跳下桌子,笑道:"
夠了吧?不過你是要躺在床上看書的,恐怕還是不行。"慕瑾道:"沒關係,一樣的。可別再
費事了!"曼楨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吧。"她又跑上樓去,把一隻台燈拿了來。世鈞認
得那只台燈,就是曼楨床前的那一盞。
慕瑾坐在床沿上,就著台燈看著書。他也覺得這燈光特別溫暖麼?世鈞本來早就想走
了,但是他不願意做出負氣的樣子,因為曼楨一定要笑他的。他在理智上也認為他的妒忌是
沒有根據的。將來他們結婚以後,她對他的朋友或者也是這樣慇勤招待著,他也決不會反對
的--他不見得腦筋這樣舊,氣量這樣小。可是理智歸理智,他依舊覺得難以忍受。
尤其難以忍受的是臨走的時候,他一個人走向黑暗的街頭,而他們仍舊像一家人似的團
聚在燈光下。
顧太太這一向冷眼看曼楨和慕瑾,覺得他們倆很說得來,心裡便存著七八分的希望,又
看見世鈞不大來了,更是暗暗高興,想著一定是曼楨冷淡了他了。
又是一個星期六下午,午飯後,顧太太在桌子上鋪了兩張報紙,把幾升米攤在報紙上,
慢慢地揀出稗子和沙子。慕瑾便坐在她對過,和她談天。他說他後天就要回去了,顧太太覺
得非常惋惜,因道:"我們也想回去呢,鄉下也還有幾畝地,兩間房子,我們老太太就老惦
記著要回去。我也常跟老太太這麼說著,說起你娘,我說我們到鄉下去,空下來可以弄點吃
的,接她來打打小牌,我們老姊妹聚聚。哪曉得就看不見了呢!"說著,又長歎一聲。又
道:鄉下就是可惜沒有好學校,孩子們上學不方便。將來等他們年紀大些,可以住讀了,有
這麼一天,曼楨也結婚了,我真跟我們老太太下鄉去了!"
慕瑾聽她的口氣,彷彿曼楨的結婚是在遙遠的將來,很不確定的一樁事情,便微笑問
道:二妹沒有訂婚麼?不過這種不知道底細的人家,曼楨也不見得願意。"她的口風慕瑾也
聽出來了,她顯然是屬意於他的。但是曼楨本人呢?那沈先生對於她,完全是單戀麼?慕瑾
倒有些懷疑。可是,人都有這個脾氣,凡是他願意相信的事情,總是特別容易相信。慕瑾也
不是例外。他心裡又有點活動起來了。
這一向,他心裡的苦悶,也不下於世鈞。
世鈞今天沒有來,也沒打電話來。曼楨疑心他可會是病了,不過也說不定是有什麼事
情,所以來晚了。她一直在自己房裡,伏在窗台上往下看著。看了半天,無情無緒地走到隔
壁房間裡來。她母親見了她便笑道:"今天怎麼不去看電影去呀?瑾哥哥後天就要走了,你
請請他。"慕瑾笑道:"我請,我請。我到上海來了這些天,電影還一趟也沒有看過呢!"曼
楨笑道:"我記得你從前頂愛看電影的,怎麼現在好像不大有興趣了?"慕瑾笑道:"看電影
也有癮的。越看的多越要看。在內地因為沒的看,憋個兩年也就戒掉了。"曼楨道:"有一張
片子你可是不能不看。--不過現在不知道還在那兒演著否。"她馬上找報紙,找來找去,單
缺那一張有電影廣告的。
她伏在桌上,把她母親鋪著揀米的報紙掀起一角來看,顧太太便道:"我這都是舊報
紙。"曼楨笑道:"喏,這不是今天的嗎?"她把最底下的一張報紙抽了出來,顧太太笑道:"
好好,我讓你。我也是得去歇歇去了,這次這米不好,沙子特別多,把我揀得頭昏眼花的。
她收拾收拾,便走出去了。
曼楨在報上找出那張影片的廣告,嚮慕瑾說:"最後一天了。我勸你無論如何得去看。"
慕瑾笑道:"你也去。"曼楨道:我已經看過了。道:"你倒訛上我了!不,我今天實在有點
累,不想再出去了,連我弟弟今天上台演戲,我也不打算去看。"慕瑾笑道:"那他一定很失
望。"
慕瑾手裡拿著她借給他的一本書,他每天在臨睡前看上一段,把那本書卷著折著,封面
已經脫落了。他笑道:"你看,我把你的書看成這個樣子!"曼楨笑道:"這麼一本破書,有
什麼要緊。瑾哥哥你後天就要走了?"慕瑾道:"噯。我已經多住了一個禮拜了。"他沒有
說:都是為了你。了之,被拒絕之後仍舊住在她家裡,天天見面,那一定很痛苦。但是他現
在又想,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沒有人在旁邊。
他躊躇了一會,便道:"我很想請姑外婆跟表舅母到鄉下去玩,等偉民他們放春假的時
候,可以大家一塊兒去,多住幾天。可以住在我們醫院裡,比較乾淨些。你們大概不放假?
曼楨搖搖頭笑道:"我們一年難得放幾天假的。"慕瑾道:"能不能告幾天假呢?"曼楨笑
道:"恐怕不行,我們那兒沒這規矩。"慕瑾露出很失望的樣子,道:"我倒很希望你能夠去
玩一趟,那地方風景也還不錯,一方面你對我這人也可以多認識認識。"
曼楨忽然發覺,他再說下去,大有向她求婚的趨勢。事出意外,她想著,趕緊攔住他
吧。這句話無論如何不要讓他說出口,徒然落一個痕跡。但是想雖然這樣想,一顆心只是突
突地跳著,她只是低著頭,緩緩地把桌上遺留著的一些米粒捋到前面來,堆成一小堆。
慕瑾道:"你一定想我這人太冒失,怎麼剛認識了你這點時候,就說這些話。我實在是
因為不得已--我又不能常到上海來,以後見面的機會很少了。"
曼楨想道:"都是我不好。他這次來,我一看見他就想起我小時候這樣頑皮,他和姊姊
在一起,我總是跟他們搗亂,現在想起來很抱歉,所以對他特別好些。沒想到因為抱歉的緣
故,現在倒要感到更深的歉疚了。"
慕瑾微笑著說道:"我這些年來,可以說一天忙到晚,埋頭在工作裡,倒也不覺得自己
是漸漸老了。自從這次看見了你,我才覺得我是老了。也許我認識你已經太晚了--是太晚了
吧?"曼楨沉默了一會,方才微笑道:"是太晚了,不過不是你想的那個緣故。"慕瑾頓了
頓,道:"是因為沈世鈞嗎?"
曼楨只是微笑著,沒有回答,她算是默認了。她是有意這樣說的,表示她先愛上了別
人,所以只好對不起他了,她覺得這樣比較不傷害他的自尊心。其實她即使先碰見他,後碰
見世鈞,她相信她還是喜歡世鈞的。
她現在忽然明白了,這一向世鈞的態度為什麼這樣奇怪,為什麼他不大到這兒來了。原
來是因為慕瑾的緣故,他起了誤會。曼楨覺得非常生氣--他這樣不信任她,以為她這樣容易
變心了。就算她變心了吧,世鈞從前不是答應過她的麼,他說:"我無論如何要把你搶回來
的。"那天晚上他在月光下所說的話,難道不算數的?他還是一貫的消極作風,一有第三者
出現,他馬上悄悄地走開了,一句話也沒有。這人太可恨了!
曼楨越想越氣,在這一剎那間,她的心已經飛到世鈞那裡去了,幾乎忘了慕瑾的存在。
慕瑾這時候也是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坐在她對過,半晌,終於站起來說:"我還要出去一
趟。
待會兒見。"
他走了,曼楨心裡倒又覺得一陣難過。她悵然把她借給他的那本書拿過來。封面撕破
了。她把那本書卷成一個圓筒,緊緊地握在手裡,在手上橐橐敲著。
已經近黃昏了,看樣子世鈞今天不會來了。這人真可惡,她賭氣要出去了,省得在家裡
老是惦記著他,等他又不來。
她走到隔壁房間裡,她祖母今天"犯陰天",有點筋骨疼,躺在床上。她母親戴著眼鏡在
那兒做活。曼楨道:"傑民今天演戲。媽去不去看?"顧太太道:"我不去了,我也跟奶奶一
樣,犯陰天,腰酸背疼的。"曼楨道:"那麼我去吧,一個人也不去,太讓他失望了。"她祖
母便道:"瑾哥哥呢?你叫瑾哥哥陪你去。"曼楨道:"瑾哥哥出去了。"她祖母向她臉上望一
望,她母親始終淡淡的,不置一詞。曼楨也有些猜到兩位老太太的心事,她也不說什麼,自
管自收拾收拾,就到她弟弟學校裡看戲去了。
她走了沒有多少時候,電話鈴響了,顧太太去聽電話,卻是慕瑾打來的,說:"我不回
來吃飯了,表舅母別等我。我在一個朋友家裡,我今天晚上不回來了。"聽他說話的聲音,
雖然帶著微笑,那一點笑意卻很勉強。顧太太心裡很明白,一定是剛才曼楨給他碰了釘子,
他覺得難堪,所以住到別處去了。
顧太太心裡已經夠難過的,老太太卻又絮絮叨叨地問長問短說:"住朋友家裡去了?怎
麼回事,曼楨一個人跑出去了。
兩個小人兒別是拌了嘴吧?剛才還好好的嘿,我看他們有說有笑的。"顧太太歎了口冷
氣,道:"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曼楨那脾氣,叫人灰心,反正以後再也不管她的事了!"
她打定主意不管曼楨的事,馬上就好像感情無處寄托似的,忽然想起大女兒曼璐。曼璐
上次回娘家,曾經哭哭啼啼告訴她夫妻失和的事,近來不知道怎麼樣,倒又有好些日子不聽
見她的消息了,很不放心。
她打了個電話給曼璐,問她這一向身體可好。曼璐聽她母親的口氣好像要來看她,自從
那一次她妹妹來探病,惹出是非來,她現在抱定宗旨,盡量避免娘家人到她這裡來,寧可自
己去。她便道:"我明天本來要出來的,我明天來看媽。"
顧太太倒愣了一愣,想起慕瑾現在住在他們家裡,曼璐來了恐怕不大方便。慕瑾今天雖
然住在外面,明天也許要回來了,剛巧碰見。她躊躇了一會,便道:"你明天來不大好,索
性還過了這幾天再來吧。"曼璐倒覺得很詫異,問:"為什麼?"顧太太在電話上不便多說,
只含糊地答了一聲:"等見面再說吧。"
她越是這樣吞吞吐吐,曼璐越覺得好奇,在家裡獨守空閨,本來覺得十分無聊,當天晚
上她就坐汽車趕到娘家,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天晚上,家裡孩子們都在學校裡開遊藝
會,婆媳倆冷清清地吃了晚飯,便在燈火下對坐著揀米。曼璐忽然來了,顧太太倒嚇了一
跳,還當她跟姑爺鬧翻了,賭氣跑出來了,只管向她臉上端相著,不看見她有淚容,心裡還
有些疑惑,問道:"你可有什麼事?"曼璐笑道:"沒有什麼事。我一直想來的,明天不叫
來,所以我今天來了。"
她還沒坐定,顧老太太就夾七夾八地搶著告訴她:"慕瑾到上海來了,你媽有沒有跟你
說,他現在住在我們這兒?他娘死了,特為跑來告訴我們,這孩子,幾年不見,比從前更能
干了,這次到上海來,給他們醫院買愛克斯光機器。剛過三十歲的人,就當了院長,他娘也
是苦命,沒享到幾年福就死了,我聽見了真難受,幾個侄女兒裡頭,就數她對我最親熱了--
哪兒想得到的,她倒走在我前頭!"說著,又眼淚汪汪起來。
曼璐只聽見頭裡兩句,說慕瑾到上海來了,並且住他們這兒。一聽見這兩句話,馬上耳
朵裡嗡的一聲,底下的話一概聽不見了。怔了半天,她彷彿不大信任她祖母似的,別過臉去
問她母親:"慕瑾住在我們這兒?"顧太太點點頭,道;"他今天出去了,在一個朋友家裡過
夜,不回來了。"曼璐聽了,方才鬆了一口氣,道:"剛才你在電話上叫我明天不要來,就是
為這緣故?!"顧太太苦笑道:"是呀,我想著你來了,還是見面好不見面好呢?怪僵的。"
曼璐道:"那倒也沒有什麼。"
顧太太道:"照說呢,也沒什麼,已經這些年了,而且我們本來是老親,也不怕人家說
什麼--"一語未完,忽然聽見門鈴響。曼璐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欠了欠身,向對過一面穿衣
鏡裡張了一張,攏了攏頭髮,深悔剛才出來的時候太匆忙了,連衣服也沒有換一件。
顧老太太道:"可是慕瑾回來了。"顧太太道:"不會吧,他說今天晚上不回來了。"顧老
太太道:"不會是曼楨他們,這時候才八點多,他們沒那麼快。"曼璐覺得樓上樓下的空氣都
緊張起來了,彷彿一齣戲就要開場,而她身為女主角,一點準備也沒有,台詞一句也記不
得,腦子裡一切都非常模糊而渺茫。
顧太太推開窗戶,嚷了聲:"誰呀?"一開窗,卻有兩三點冷雨灑在臉上。下雨了。房客
的老媽子也在後門口嚷:"誰呀?--哦,是沈先生!"顧太太一聽見說是世鈞,頓時氣往上
沖,回過身來便向曼璐說:"我們上那邊屋去坐,我懶得見他。是那個姓沈的。我想想真
氣,要不是他--"說到這裡,又長長地歎了口氣,便源源本本,把這件事的經過一一訴給她
女兒聽。慕瑾這次到上海來,因為他至今尚未結婚,祖母就在背後說,把曼楨嫁給他倒挺好
的,報答他七年來未娶這一片心意。看他對曼楨也很有意思,曼楨呢也對他很好,不過就因
為先有這姓沈的在這裡--。
世鈞今天不打算來的,但是一到了星期六,一定要來找曼楨,已經成了習慣。白天憋了
一天,沒有來,晚上還是來了。樓梯上黑黝黝的,平常走到這裡,曼楨就在上面把樓梯上的
電燈開了,今天沒有人給他開燈,他就猜著曼楨也許不在家。摸黑走上去,走到轉彎的地
方,忽然覺得腳脛上熱烘烘的,原來地下放著一隻煤球爐子,上面還煮著一鍋東西,踢翻了
可不是玩的。他倒嚇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來。走到樓上,看見顧老太太一個人坐在燈
下,面前攤著幾張舊報紙,在那裡揀米。世鈞一看見她,心裡便有點不自在。這一向顧老太
太因為覺得他是慕瑾的敵人,她護著自己的侄孫,對世鈞的態度就跟從前大不相同了。世鈞
是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被人家這樣冷遇過的,他勉強笑著叫了聲:"老太太。"她抬起頭來笑
笑,嘴裡嗡隆了一聲作為招呼,依舊揀她的米。世鈞道:"曼楨出去了嗎?"顧老太太道:"
噯,她出去了。"世鈞道:"她上哪兒去了?"顧老太太道:"我也不大清楚。看戲去了吧?"
世鈞這就想起來,剛才在樓下,在慕瑾的房門口經過,裡面沒有燈。慕瑾也出去了,大概一
塊兒看戲去了。
椅子背上搭著一件女式大衣,桌上又擱著一隻皮包,好像有客在這裡。是曼楨的姊姊
吧?剛才沒注意,後門口彷彿停著一輛汽車。
世鈞本來馬上就要走了,但是聽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出來也沒有帶雨衣,走出去還
許叫不到車子。正躊躇著,那玻璃窗沒關嚴,就把兩扇窗戶嘩啦啦吹開了。顧老太太忙去關
窗戶,通到隔壁房間的一扇門也給風吹開了,顧太太在那邊說話,一句句聽得很清楚:"要
不然,她嫁給慕瑾多好哇,你想!那她也用不著這樣累了。老太太一直想回家鄉去的,老太
太也稱心了。我們兩家並一家,好在本來是老親,也不能說我們是靠上去。"另一個女人的
聲音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大概是叫她輕點聲,以後便嘁嘁喳喳,聽不見了。
顧老太太插上窗戶,回過身來,面不改色地,那神氣好像是沒聽見什麼,也不知耳朵有
點聾呢還是假裝不聽見。世鈞向她點了個頭,含糊地說了聲:"我走了。"不要說下雨,就是
下錐子他也要走了。
然而無論怎樣心急如火,走到那漆黑的樓梯上,還是得一步步試探著,把人的心都急碎
了,要想氣烘烘地衝下樓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世鈞在黑暗中想道:"也不怪她母親勢利-
-本來嗎,慕瑾的事業可以說已經成功了,在社會上也有相當地位了,不像我是剛出來做
事,將來是什麼樣,一點把握也沒有。曼楨呢,她對他是非常佩服的,不過因為她跟我雖然
沒有正式訂婚,已經有了一種默契,她又不願意反悔。她和慕瑾有點相見恨晚吧?--好,反
正我決不叫她為難。"
他把心一橫,立下這樣一個決心。下了樓,樓下那房客的老媽子還在廚房裡搓洗抹布,
看見他就說:"雨下得這樣大,沈先生你沒問他們借把傘?這兒有把破傘,要不要撐了去?"
倒是這不相干的老媽子,還有這種人情上的溫暖,相形之下,世鈞心裡更覺得一陣淒
涼。他朝她笑了笑,便推開後門,向瀟瀟夜雨中走去。
樓上,他一走,顧老太太便到隔壁房間裡去報告:"走了。--雨下得這樣大,曼楨他們
回來要淋得像落湯雞了。"
老太太一進來,顧太太便不言語了,祖孫三代默然對坐著,只聽見雨聲潺潺。
顧太太剛才對曼璐訴說,把慕瑾和曼楨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她聽,一點顧忌也沒有,因
為曼璐自己已經嫁了人,而且嫁得這樣好,飛黃騰達的,而慕瑾為了她一直沒有結婚--叫自
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豈不好嗎?她母親以為她一定也贊成的。其實她是又驚又氣,最氣的
就是她母親那種口吻,就好像是長輩與長輩之間,在那裡討論下一代的婚事。好像她完全是
個局外人,這樁事情完全與她無關,她完全沒有妒忌的權利了。她母親也真是多事,怎麼想
起來的,又要替她妹妹和慕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經有了朋友嗎,又讓慕瑾多一回刺激。她知
道的,慕瑾如果真是愛上了她妹妹,也是因為她的緣故--因為她妹妹有幾分像她。他到現在
還在那裡追逐著一個影子呀!
她心裡非常感動,她要見他一面,勸勸他,勸他不要這樣癡心。她對自己說,她沒有別
的目的,不過是要見見他,規諫他一番。但是誰知道呢,也許她還是抱著一種非分的希望
的,尤其因為現在鴻才對她這樣壞,她的處境這樣痛苦。
當著她祖母,也不便說什麼,曼璐隨即站起身來,說要走了,她母親送她下樓,走到慕
瑾房門口,曼璐順手就把電燈捻開了,笑道:"我看看。"那是她從前的臥房,不過傢具全換
過了,現在臨時佈置起來的,疏疏落落放著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房間顯得很空。
慕瑾的洗臉毛巾晾在椅背上,慕瑾的帽子擱在桌上,桌上還有他的自來水筆和一把梳子。換
下來的襯衣,她母親給他洗乾淨了,疊得齊齊整整的,放在他床上。枕邊還有一本書。曼璐
在燈光下呆呆地望著這一切。幾年不見,他也變成一個陌生的人了。這房間是她住過好幾年
的,也顯得這樣陌生,她心裡恍恍惚惚的,好像做夢一樣。
顧太太道:"他後天就要動身了,老太太說我們做兩樣菜,給他餞行,也不知道他明天
回來不回來。"曼璐道:"他的東西都在這裡,明天不回來,後天也要來拿東西的。他來的時
候你打個電話告訴我。我要見見他,有兩句話跟他說。"顧太太倒怔了一怔,道:"你想再見
面好嗎?待會兒讓姑爺知道了,不大好吧?"曼璐道:"我光明正大的,怕什麼?"顧太太
道:其實當然沒有什麼,不過讓姑爺知道了,他又要找岔子跟你鬧了!你放心好了,反正不
會帶累你的!
也不知道為什麼,曼璐每次和她母親說話,儘管雙方都是好意,說到後來總要惹得曼璐
發脾氣為止。
第二天,慕瑾沒有回來。第三天午後,他臨上火車,方才回來搬行李。曼璐沒等她母親
打電話給她,一早就來了,午飯也是在娘家吃的。顧太太這一天擔足心事,深恐他們這一見
面,便舊情復熾,女兒女婿的感情本來已經有了裂痕,這樣一來,說不定就要決裂了。女兒
的脾氣向來是這樣,不聽人勸的,哪裡攔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後面。不讓她和慕瑾單獨會
面,又好像是加以監視,做得太明顯了。
慕瑾來了,正在他房裡整理行李,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穿著紫色絲絨旗袍的瘦削的婦
人,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進來的,倚在床欄杆上微笑地望著他。慕瑾吃了一驚,然後他忽然
發現,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驚。他簡直說不出話來,望著她,一顆心只往下沉。
他終於微笑著向她微微一點頭。但是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話來,腦
子裡空得像洗過了一樣,兩人默默相對,只覺得那似水流年在那裡滔滔地流著。
還是曼璐先開口。她說:"你馬上就要走了?"慕瑾道:就是兩點鐘的車。了。"曼璐抱
著胳膊,兩肘撐在床欄杆上,她低著眼皮,撫摸著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其實你不該上
這兒來的。難得到上海來一趟,應當高高興興地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這人忘了。"
她這一席話,慕瑾倒覺得很難置答。她以為他還在那裡迷戀著她呢。他也無法辯白。他
頓了一頓,便道:"從前那些話還提它幹嗎?曼璐,我聽見說你得到了很好的歸宿,我非常
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聽見他們說的。他們只看見表面,他們哪兒知道我
心裡的滋味。"
慕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說下去,就要細訴衷情,成為更進一步的深談了。於是又有
一段較長的沉默。慕瑾極力制止自己,沒有看手錶。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這件紫色
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從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綢旗袍,他很喜歡她那件衣裳。冰心有
一部小說裡說到一個"紫衣的姊姊",慕瑾有一個時期寫信給她,就稱她為"紫衣的姊姊"。她
和他同年,比他大兩個月。
曼璐微笑地打量著他道:"你倒還是那樣子。你看我變了吧?"慕瑾微笑道:"人總是要
變的,我也變了。我現在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也不知是否年紀的關係,想想從前的事,非
常幼稚可笑。"
他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憶,他已經羞於承認了。曼璐身上穿著那
件紫色的衣服,頓時覺得芒刺在背。渾身就像火燒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條
子。
也幸而她母親不遲不早,正在這時候走了進來,拎著一隻提籃盒,笑道:"慕瑾你昨天
不回來,姑外婆說給你餞行,做了兩樣菜,後來你沒回來,就給你留著,你帶到火車上吃。
慕瑾客氣了一番。顧太太又笑道:"我叫劉家的老媽子給你僱車去。"慕瑾忙道:"我自
己去雇。"顧太太幫他拎著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別,顧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弄堂口。
曼璐一個人在房裡,眼淚便像拋沙似的落了下來。這房間跟她前天來的時候並沒有什麼
兩樣,他用過的毛巾依舊晾在椅背上,不過桌上少了他的帽子。昨天晚上她在燈下看到這一
切,那種溫暖而親切的心情,現在想起來,卻已經恍如隔世了。
他枕邊那本書還在那裡,掀到某一頁。她昨天沒注意到,桌上還有好幾本小說,原來都
是她妹妹的書,她認識的,還有那只台燈,也是她妹妹的東西。--二妹對慕瑾倒真體貼,借
小說書給他看,還要拿一隻台燈來,好讓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那一份慇勤,可想而
知。她母親還不是也鼓勵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藉故跑到他房裡來,像個二房
東的女兒似的,老在他面前轉來轉去,賣弄風情。只因為她是一個年青的女孩子,她無論怎
樣賣弄風情,人家也還是以為她是天真無邪,以為她的動機是純潔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
入骨髓。她年紀這樣輕,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經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從前和
慕瑾的一些事跡,雖然淒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給她妹妹這樣一來,這一點回憶已經給
糟蹋掉了,變成一堆刺心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
連這一點如夢的回憶都不能給她留下。為什麼這樣殘酷呢?曼楨自己另外有愛人的。聽
母親說,那人已經在旁邊吃醋了。也許曼楨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為什麼,就為了要她的
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沒有待錯她呀,她這樣恩將仇報。不想想從前,我都是為了誰,出賣了
我的青春。要不是為了他們,我早和慕瑾結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顧太太回來的時候,看見她伏在桌上,哭得兩隻肩膀一聳一聳的。顧太太悄然站在她身
邊,半晌方道:"你看,我勸你你不信,見了面有什麼好處,不是徒然傷心嗎!"
太陽光黃黃地曬在地板上,屋子裡剛走掉一個趕火車的人,總顯得有些零亂。有兩張包
東西的舊報紙拋在地下,顧太太一一拾了起來,又道:"別難過了。還是這樣好!剛才你不
知道,我真擔心,我想你剛巧這一向心裡不痛快,老是跟姑爺慪氣,不要一看見慕瑾,心裡
就活動起來。還好,你倒還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聽見她那一陣一陣,摧毀了肺肝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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