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從雲縫中灑下來憂鬱的微光,僅僅可以使人辨認出腳前邊幾丈遠的路的
影子。過了一個崗又一個崗,一個窪又一個窪,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漸漸發白了。
有人餓了。有人癮發了。大家都困了。
在兩個村莊裡暫時盤一盤,填瓤子和過煙癮耽擱了幾個鐘頭,等太陽轉向東南
的時候,桿子又起了。正走著,迎面來了個騎白馬的人,身材短粗,穿一件羊皮袍,
左肩上掛支馬槍。這人向走在前邊的蹚將打個招呼,把馬向旁邊一勒,從麥地和坷
垃□子地裡奔向李水沫。管家的和白馬的騎者差不多同時跳下馬,站在麥地裡談了
一陣,隨後又跳上馬,一面走一面談話。菊生好奇地遠遠地看著他們。白馬的騎者
忽然用有手將胸脯一拍,豎起大拇指頭,用豪爽的聲音說:「請放心,包在你兄弟
身上!」隨即這人又哈哈大笑,和劉老義的笑聲一般洪亮。分明是採納了這位客人
的忠告,李水沫發出命令;叫桿子掉頭向東南轉去。桿子中很快地傳遍了樂觀消息,
說這位陌生人幾年前同管家的在一道蹚過,近來洗了手,住在家中;他可以調動東
南鄉的紅槍會,這次來就是要幫助桿子打垮馬文德。據李水沫的一個護駕的說,這
人在幾天前曾給管家的來過一封信,因為很秘密,所以沒有敢張揚出來。聽了這消
息,大家的心情頓然輕鬆,劉老義又忍不住找瓤子九罵起笑來。
晌午過後,桿子又盤下打尖,過癮。年輕的老百姓見桿子來逃避一空,只留下
很少的一些老弱的看門守戶。因為這原故,這頓午飯特別地耽誤時問。當一部分蹚
將還正在填瓤子和過癮時,衝鋒號和槍聲從背後的崗脊上突然響了。蹚將們在一陣
紛亂中開始抵抗,把對方的攻擊遏止在崗半坡上。當槍聲開始時,菊生正靠著樹根
打盹;一乍醒來,不見了薛正禮和劉老義們一群人,驚慌得不知道怎麼才好。不顧
槍彈密得像雨點一樣,他在村裡亂跑著,尋找他們。後來他看見他們散佈在村邊的
大路溝中,端著槍向軍隊射擊。他趕快跑了去,同他們蹲在一起。一跟他們在一起,
他的心就不再那麼慌了。
「快去,娃兒,」薛正禮吩咐說:「快跟著瓤子九一道先退!」
瓤子九已經率領著票房退出村莊很遠了。菊生穿過村子,順大路往東跑去。他
現在已經一點兒也不覺害怕,趕上趕不上瓤子九,對他都沒有多大關係。他跑跑停
停,回頭看看,然後再跑。約摸跑有裡把路,他望見管家的一群人都騎在馬上,停
在前邊不遠的三岔路口,似乎在匆匆忙忙地商量什麼。等他跑近跟前時,聽見李水
沫的聲音說:
「這事情不是玩兒的,你可得趕緊啊!」
「那當然,那當然,包在我身上!」客人很負責地回答說,隨後又對大家揚起
馬鞭子,指著正東說:「趕快去守住回龍寺,那裡邊吃的東西現成。我回去集合人
去,非把他老馬打垮不可!」
這位「雪裡送炭」的客人把話一說畢,立刻就掉轉馬頭,用力打了一鞭子。那
白馬四蹄翻花,向南跑去。李水沫勒緊馬緩繩望著客人走遠了,才同著二駕、徐壽
椿派來的招撫委員和一群護駕的,揚鞭催馬,一漫正東跑去。
菊生和管家的一群騎馬者又漸離漸遠了。他把綠色的長袍子攬起來裹在腰裡,
緊走走,慢跑跑,不打算再追趕他們。徒步的蹚將們淋淋拉拉地在路上跑著,有些
人呼呼發喘。他們都沒有注意菊生,菊生也沒有跟任何人打句招呼。一種英雄思想
從他的心頭泛起,他覺得他應該在別人跟前不要喘氣,應該表現得比別人更加鎮靜。
於是他放慢腳步,把嘴唇緊閉起來,努力掛出來一絲笑容,用驕傲的大眼睛向跑近
身邊的蹚將們的臉孔上(目留)來(目留)去。看見路旁邊有一叢小樹,他折下來
一根長枝條騎在胯下,又折下一根短枝兒當做鞭子。他一邊向前跑,一邊用「鞭子」
打著「馬」,一邊罵著說他的「馬」不肯聽話,是一個調皮的壞傢伙。跑了一會兒,
覺得身上已經汗浸浸的了,於是他扔掉他的「馬」和「馬鞭子」,重新把腳步放緩,
一邊跑一邊叫著:
「一,一,一二三——四!」
路旁邊出現了一座大寨。寨門緊閉著。當菊生和蹚將們匆忙地靠著寨濠走過時,
蹚將們揮著手向寨上打著招呼:
「圍子上的朋友們聽著:咱們井水不干河水,請不要放閒槍啊!」
寨牆上的老百姓也不答話,也不放槍,帶著戒備的神氣偶爾探出頭看看他們。
過了這座圍子約摸有半里左右,出現了從北向南的一道沙河。河身上架著一道幾丈
長的獨木板橋。菊生剛剛踏上橋跑了幾步,從後邊來一個發喘的蹚將把他衝下水,
急急慌慌地搶著過去。幸而菊生落水的地方只有腳脛1那麼深,水裡也沒有冰凌碴
子2。他站在水中激怒地望著衝他下水的那個蹚將的脊背,罵了一句:「操你娘的,
一點種也沒有,只怕逃不了你的狗命!」那傢伙也許根本沒聽見他的怒罵,也許顧
不得同他理會,頭也不回地跑過橋了。菊生趕快爬上木板橋,跺了跺腳上的水,帶
著餘怒,一面在橋上跑著,一面嘟嘟噥噥地繼續罵著。
1脛是小腿。
2冰凌的破片。
管家的一群人都先到了河東岸的柿樹林子裡,在那兒等候著作後衛的弟兄們撤
退下來。菊生在岸上回頭一看,才發現他的干老子和幾十位作後衛的蹚將都已經跟
在他的背後退下來,快下河灘了;同時他才又注意到流彈密密地在他的頭頂和左右
呼嘯著和爆炸著,才又聽見從軍隊那方面吹送過來的衝鋒號聲,才又意識到情況的
緊急。菊生剛跑到管家的那兒,他們已經迅速地跳上馬了。二駕在馬上向他喊著說:
「快來,快來抓住(馬風)子尾巴,菊生!」
一個護駕的蹚將也喊著:「快抓住(馬風)子尾巴帶你走!」
菊生向前邊跑了兩三步,抓住了二駕的馬尾巴。二駕在馬屁股上打了一鞭子,
馬突然跳一下,向前跑去,把菊生摔掉了。二駕勒住馬回頭又叫他,他擺擺手,拒
絕說:
「沒關係,軍隊還遠著哩。」
騎馬的都走了。菊生向回龍寺慢慢地跑著。薛正禮所率領的掩護退卻的幾十個
蹚將已經涉著水退過河來,一面打一面走,散開在路上和地裡。有兩個負傷者被架
著從菊生的旁邊匆匆地過去了。又有一個蹚將從他的旁邊跑過去,回頭向菊生催促
說:「娃兒跑快!」菊生依然不慌不忙地跑著,一點也沒有想到他會被流彈打死,
也沒有想到他可以趁這個混亂的機會逃出桿子。當看見許多人從他的旁邊喘著氣跑
過時,他表現出奇怪的勇敢,用玩笑的口氣說:
「沉住氣嘛,跑的太快啦會肚子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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