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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下弦月從雲縫中灑下來憂鬱的微光,僅僅可以使人辨認出腳前邊幾丈遠的路的 影子。過了一個崗又一個崗,一個窪又一個窪,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漸漸發白了。 有人餓了。有人癮發了。大家都困了。

  在兩個村莊裡暫時盤一盤,填瓤子和過煙癮耽擱了幾個鐘頭,等太陽轉向東南 的時候,桿子又起了。正走著,迎面來了個騎白馬的人,身材短粗,穿一件羊皮袍, 左肩上掛支馬槍。這人向走在前邊的蹚將打個招呼,把馬向旁邊一勒,從麥地和坷 垃□子地裡奔向李水沫。管家的和白馬的騎者差不多同時跳下馬,站在麥地裡談了 一陣,隨後又跳上馬,一面走一面談話。菊生好奇地遠遠地看著他們。白馬的騎者 忽然用有手將胸脯一拍,豎起大拇指頭,用豪爽的聲音說:「請放心,包在你兄弟 身上!」隨即這人又哈哈大笑,和劉老義的笑聲一般洪亮。分明是採納了這位客人 的忠告,李水沫發出命令;叫桿子掉頭向東南轉去。桿子中很快地傳遍了樂觀消息, 說這位陌生人幾年前同管家的在一道蹚過,近來洗了手,住在家中;他可以調動東 南鄉的紅槍會,這次來就是要幫助桿子打垮馬文德。據李水沫的一個護駕的說,這 人在幾天前曾給管家的來過一封信,因為很秘密,所以沒有敢張揚出來。聽了這消 息,大家的心情頓然輕鬆,劉老義又忍不住找瓤子九罵起笑來。

  晌午過後,桿子又盤下打尖,過癮。年輕的老百姓見桿子來逃避一空,只留下 很少的一些老弱的看門守戶。因為這原故,這頓午飯特別地耽誤時問。當一部分蹚 將還正在填瓤子和過癮時,衝鋒號和槍聲從背後的崗脊上突然響了。蹚將們在一陣 紛亂中開始抵抗,把對方的攻擊遏止在崗半坡上。當槍聲開始時,菊生正靠著樹根 打盹;一乍醒來,不見了薛正禮和劉老義們一群人,驚慌得不知道怎麼才好。不顧 槍彈密得像雨點一樣,他在村裡亂跑著,尋找他們。後來他看見他們散佈在村邊的 大路溝中,端著槍向軍隊射擊。他趕快跑了去,同他們蹲在一起。一跟他們在一起, 他的心就不再那麼慌了。

  「快去,娃兒,」薛正禮吩咐說:「快跟著瓤子九一道先退!」

  瓤子九已經率領著票房退出村莊很遠了。菊生穿過村子,順大路往東跑去。他 現在已經一點兒也不覺害怕,趕上趕不上瓤子九,對他都沒有多大關係。他跑跑停 停,回頭看看,然後再跑。約摸跑有裡把路,他望見管家的一群人都騎在馬上,停 在前邊不遠的三岔路口,似乎在匆匆忙忙地商量什麼。等他跑近跟前時,聽見李水 沫的聲音說:

  「這事情不是玩兒的,你可得趕緊啊!」

  「那當然,那當然,包在我身上!」客人很負責地回答說,隨後又對大家揚起 馬鞭子,指著正東說:「趕快去守住回龍寺,那裡邊吃的東西現成。我回去集合人 去,非把他老馬打垮不可!」

  這位「雪裡送炭」的客人把話一說畢,立刻就掉轉馬頭,用力打了一鞭子。那 白馬四蹄翻花,向南跑去。李水沫勒緊馬緩繩望著客人走遠了,才同著二駕、徐壽 椿派來的招撫委員和一群護駕的,揚鞭催馬,一漫正東跑去。

  菊生和管家的一群騎馬者又漸離漸遠了。他把綠色的長袍子攬起來裹在腰裡, 緊走走,慢跑跑,不打算再追趕他們。徒步的蹚將們淋淋拉拉地在路上跑著,有些 人呼呼發喘。他們都沒有注意菊生,菊生也沒有跟任何人打句招呼。一種英雄思想 從他的心頭泛起,他覺得他應該在別人跟前不要喘氣,應該表現得比別人更加鎮靜。 於是他放慢腳步,把嘴唇緊閉起來,努力掛出來一絲笑容,用驕傲的大眼睛向跑近 身邊的蹚將們的臉孔上(目留)來(目留)去。看見路旁邊有一叢小樹,他折下來 一根長枝條騎在胯下,又折下一根短枝兒當做鞭子。他一邊向前跑,一邊用「鞭子」 打著「馬」,一邊罵著說他的「馬」不肯聽話,是一個調皮的壞傢伙。跑了一會兒, 覺得身上已經汗浸浸的了,於是他扔掉他的「馬」和「馬鞭子」,重新把腳步放緩, 一邊跑一邊叫著:

  「一,一,一二三——四!」

  路旁邊出現了一座大寨。寨門緊閉著。當菊生和蹚將們匆忙地靠著寨濠走過時, 蹚將們揮著手向寨上打著招呼:

  「圍子上的朋友們聽著:咱們井水不干河水,請不要放閒槍啊!」

  寨牆上的老百姓也不答話,也不放槍,帶著戒備的神氣偶爾探出頭看看他們。 過了這座圍子約摸有半里左右,出現了從北向南的一道沙河。河身上架著一道幾丈 長的獨木板橋。菊生剛剛踏上橋跑了幾步,從後邊來一個發喘的蹚將把他衝下水, 急急慌慌地搶著過去。幸而菊生落水的地方只有腳脛1那麼深,水裡也沒有冰凌碴 子2。他站在水中激怒地望著衝他下水的那個蹚將的脊背,罵了一句:「操你娘的, 一點種也沒有,只怕逃不了你的狗命!」那傢伙也許根本沒聽見他的怒罵,也許顧 不得同他理會,頭也不回地跑過橋了。菊生趕快爬上木板橋,跺了跺腳上的水,帶 著餘怒,一面在橋上跑著,一面嘟嘟噥噥地繼續罵著。

  1脛是小腿。

  2冰凌的破片。

  管家的一群人都先到了河東岸的柿樹林子裡,在那兒等候著作後衛的弟兄們撤 退下來。菊生在岸上回頭一看,才發現他的干老子和幾十位作後衛的蹚將都已經跟 在他的背後退下來,快下河灘了;同時他才又注意到流彈密密地在他的頭頂和左右 呼嘯著和爆炸著,才又聽見從軍隊那方面吹送過來的衝鋒號聲,才又意識到情況的 緊急。菊生剛跑到管家的那兒,他們已經迅速地跳上馬了。二駕在馬上向他喊著說:

  「快來,快來抓住(馬風)子尾巴,菊生!」

  一個護駕的蹚將也喊著:「快抓住(馬風)子尾巴帶你走!」

  菊生向前邊跑了兩三步,抓住了二駕的馬尾巴。二駕在馬屁股上打了一鞭子, 馬突然跳一下,向前跑去,把菊生摔掉了。二駕勒住馬回頭又叫他,他擺擺手,拒 絕說:

  「沒關係,軍隊還遠著哩。」

  騎馬的都走了。菊生向回龍寺慢慢地跑著。薛正禮所率領的掩護退卻的幾十個 蹚將已經涉著水退過河來,一面打一面走,散開在路上和地裡。有兩個負傷者被架 著從菊生的旁邊匆匆地過去了。又有一個蹚將從他的旁邊跑過去,回頭向菊生催促 說:「娃兒跑快!」菊生依然不慌不忙地跑著,一點也沒有想到他會被流彈打死, 也沒有想到他可以趁這個混亂的機會逃出桿子。當看見許多人從他的旁邊喘著氣跑 過時,他表現出奇怪的勇敢,用玩笑的口氣說:

  「沉住氣嘛,跑的太快啦會肚子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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