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獅子把步槍向床邊一靠,在火盆邊坐下去,伸手在將要熄滅的火上烤著。陶
菊生不敢打聽他夜裡到什麼地方去了;他自己對這事也一字不提,只是催菊生趕快
起來。菊生不敢怠慢,連二趕三地穿好衣服,跳下床來。
洗過臉以後,天還在烏楚楚的,老鴉也還在樹上叫著。趙獅子帶著陶菊生一直
走進上房去。雖然夥計們攔阻他別驚動主人睡覺,但他卻執拗地把七少喚醒。他站
在上房的當間1叫:
1上房正中的一間。
「七少,你醒一醒,菊生來拜年啦。」
七少在裡間的床上問:「啊,獅子,你已經回來啦?活做了沒有?」
獅子說:「做了。活做的很乾淨。」
「好,好。你真成,真成!」
趙獅子一被誇獎,滿心高興,說:「我跟菊生來給你跟七少奶拜年啦。你們別
起來,我們就磕在這兒了。」
「免了,免了。獅子,你快去客屋歇一歇,叫夥計們給你釃酒1喝。」七少向
院裡大聲說:「那誰在院裡站著?快給獅子們酮壺熱酒!」
1斟酒。
「我們不喝酒。我們給你拜了年就走啦。」
「算啦。我還沒起來,你們也不要拜啦。」
「你不用起來,我們就磕在這兒啦。菊生,你先給你七叔磕,然後再給七嬸磕。」
「荒亂年就不算年,省了吧,磕的啥頭!」七少奶帶著瞌睡地阻止說,聲調有
點兒大模大樣的。
菊生剛磕完了兩個頭,七少已經披著衣服跑出來,把獅子拉住了。他很親切地
對獅子說:
「快到客屋去歇歇,火不旺就多放幾塊炭。今兒你別到別處去,好好兒睡一下,
等晚上沒人時咱弟兄倆再細細地拍拍。」
趙獅子同菊生離開上房。七少又回到裡間床上。當一位年輕的夥計拉著獅子在
天井裡詢問著關於桿子要收撫的消息時候,菊生聽見七少奶在屋裡小聲責備她的丈
夫說:
「唉,事前你瞞住我,大年下你做了一件屙血事1。你自己不說啦,難道就不
往兒女身上想一想!」
1「屙血事」即壞良心的事。
「你懂得啥?少管閒事!」
「固然你平常不信報應,可是蠓蟲過去都有影,雪裡能埋住死屍麼?」
「你不用管。沒有荷葉我不敢包粽子,天塌自有我長漢頂著。」
七少奶憤憤地說:「好吧,你不聽我的話,終會有夜走麥城的時候!」
趙獅子似乎也聽見了七少同七少奶的這段抬槓,臉色忽然間有點沉重,趕快同
菊生走出二門。他們沒再在七少的客屋停留,一直跑到菊生的干老子家裡。
這時村子裡勤快的人們已經開始拜早年,來來往往像穿梭一樣。薛正禮一家三
口都是勤快人,接過神1以後沒有再睡,圍坐在火盆邊等待天亮。神桌上點著兩對
紅蠟燭,照耀得小屋通明。趙獅子和菊生來到小屋中,獅子先給薛大娘磕了一個頭,
當他要跪下去給薛正禮磕頭時候,被薛正禮勉強地攙了起來。薛二嫂也不肯受他的
頭。菊生先給干奶,後給干老子和乾娘,挨次兒磕了頭,然後又給趙獅子拜年。干
奶和乾娘每人給了個紅紙封子,每個封子裡包著沉甸甸的兩百壓歲錢。菊生不好意
思要壓歲錢,但干奶和乾娘執意給他。趙獅子從旁帶勸帶嚷地逼他接受。最後還是
干奶將兩個紅紙封子硬塞進他的綠袍子的口袋裡邊。陶菊生又給獅子磕了一個頭,
獅子也笑嘻嘻地塞給他二百壓歲錢。這之後,乾娘就忙著去燒鍋下餃子,干奶忙著
給他和趙獅子拿花生和麻葉2。干奶是那麼的好心腸,她不僅親菊生,也把獅子當
她自己的孩子看待。看見趙獅子的臉色發暗,眼睛有點紅,她用責備的口氣問:
1古老的迷信風習認為年終諸神天上,新年回來,所以大年初一五更家家舉行
簡單的接神儀式。
2一種油炸的麵點心。
「獅子娃,你做啥又熬個通夜?是不是又賭博了?」
「我沒有。我夜裡睡的很好。」
「放你丈母娘的屁!別說瞌睡在你的臉上掛著,單看看你那雙紅眼睛,我也不
會信你沒有熬通夜!」
趙獅子做著招認的表情,望著薛大娘頑皮地笑著。薛大娘含笑地撇撇嘴唇,搗
他幾指頭,然後叮嚀說:
「獅子娃,今兒是大年初一,你不要嫌我囉嗦,我囑咐你幾句話你記在心上:
第一,你以後切記著少賭博,積攢幾個錢將來好改邪歸正;第二,切記著不要隨便
打死人,要知冤仇好結不好解,該饒人時且饒人。獅子娃,你要是肯聽從大娘的話,
你日後很要發跡哩。」
「你看我能夠發跡麼?」
「只要你少打死幾個人,為啥子不能發跡?」
「發個屁跡!」趙獅子笑著說,笑的有點不愉快。「大娘不知道,有時我縱然
不想打死人,但也非打死不成。」
「你這話是啥意思?」
看見薛正禮送過來一個眼色,趙獅子含糊地回答說:「因為當蹚將就是這麼回
事兒。」
薛大娘剛才的滿心高興暗暗地受了損傷,不自覺地收拾起臉上笑容。她本來還
想說話,但恰好有人來拜年,話頭就此打斷了。
吃過餃子,趙獅子帶著陶菊生離開茨園。薛正禮送他們走過柴禾垛,小聲地問
趙獅子:
「活做的還乾淨?」
「我用手拍拍大門,」趙獅子報告說:「說是從南鄉來的,送一封緊急信。一
個夥計起來開了大門,又替我把他住的上房的屋門叫開。他一點也不防,站在上房
當間裡問我:『信在哪裡?』我說:『在這裡。』崩的一槍打在他的心口上,當時
就把他打憨1了。那個夥計打算跑,我怕他走風,也讓他吃了一顆洋點心。」
1打死了。
「這個夥計也算倒霉。……沒有傷害他的老婆跟孩子?」
趙獅子遲疑一下,說:「都完了。一個女人,兩個小孩,都打死在裡間床上。」
「唉,他只是跟七少有仇,跟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何苦要斬草除根?」
「誰不是這麼想的?可是聽見他女人在裡間叫了一聲,我不知怎麼心一橫就闖
了進去,硬著手膊子把她跟兩個小孩子都干了。」
停了一會兒,薛正禮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說:「已經作了也就算了,只是不
要讓別人知道。」
「活做了以後,我心裡也有點不舒服。」趙獅子後悔地說。
回到薛崗,趙獅子蒙頭便睡,直睡到午飯以後。陶菊生對於這一件打孽1事兒
不敢向趙獅子打聽任何消息,也不敢告訴別人。給平常待他好的蹚將們拜年以後,
他在村子裡無聊地蕩來蕩去,看大人和孩子們在地上賭博,看人們穿著新衣服或干
淨衣服串門拜年。下午,趙獅子和劉老義們都出去賭博去了,菊生寂寞地留在屋裡,
心裡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悲哀。後來陳老五從外邊回來,告訴他王成山的消息,他才
又突然間快活起來。
「你趕快去吧,」陳老五說,「他正在瓤子九那裡拍話兒,剛才還問到你哩。」
1「打孽」就是報仇。民國年間,河南農村打孽之風很盛。
「就只他一個人來了?」菊生問,想知道王三少是否同來。
陳老五回答說:「還跟了一個小伙子。快去吧,他會告訴你許多有趣的消息。」
菊生像飛一樣地蹦跳著跑出院子,一面唱著歌,往瓤子九的票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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