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燒殺著,姦淫著,搶劫著,桿子從紅槍會區域中撤退出來。那些臨時參加
的小股蹚將和二道毛子,一出硬地,大部分陸續散去,只有少數人入了桿子。但李
水沫的牌子1卻紅得發紫,桿子每天在增加人馬和槍支。幾天以後,小年下已經到
了。蹚將們為要舒服地過一個新年,就在小年下這一天,把桿子拉到薛崗。
1牌子,即名字。
薛崗和茨園這兩座圍子,一方面有不少的舊世家和大地主,一方面也是這一個
桿子的老巢。兩座圍子雖然遠不知前清末年和民國初年的旺氣,但房子還保存有十
之七八。至於那十之二三的損失有的是由於火災,有的是由於兵災,有的是由於敗
家子的拆賣,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土匪燒的,但也是兩年前的事。當幾年前鄉下才
亂的時候,那班夜聚明散的零星刀客1,都不敢得罪薛崗和茨園,甚至連他們的佃
戶也不敢招惹。後來,土匪多起來,出現了大股子,偶爾在半夜間突然來到寨門口,
彭彭放幾槍,貼一張片子,喊一喊幫餉2。再後來,越發亂了,竟然有土匪偷襲進
圍子來,放火燒一兩座柴禾垛,幾間不很重要的房子,並且拉票了。地主們驚慌起
來,有的搬進城裡住,有的趕快買槍看家,但最聰明的辦法是拉攏幾個土匪頭,或
找幾個窮親戚、族人下水去蹚,而薛正禮就是受到同族的支持而拉人架桿子,歸到
李水沫的旗下。李水沫的桿子上的重要幹部,差不多都是這方圓左近,十五里以內
的人。所以在到處殘破與荒蕪的今日,大體說來,薛崗和茨園這一帶還像是一個世
界,就是說,這一帶大大小小的村莊裡還有樹木,還有房屋,還有雞叫,還有牛羊
在村邊吃草,還有灰色的炊煙繚繞,而村與村之間還縱橫著青綠的麥田。
1民國初年的土匪還稱做「刀客」,後來土匪不再用刀作武器,「刀客」的名
字也漸漸地不再用了。
2「喊幫餉」是只用口叫出索款的數目和期限,不用片子。
桿子盤駐到薛崗以後,周圍二十里內的村鎮天天有人給他們送禮物。在幾天之
內,桿子收到的酒啦,肉啦,白面啦,紙煙啦,足夠他們用過元宵,另外,桿子還
收到了不少的現款和煙土。這些年禮,由管家的依照著人數多寡,分給各股。各股
頭目又依照著有槍和沒有槍的差別,將現款和煙土分給大家。薛正禮的這一股有兩
個體已票子,還有不久前送出的一張片子,也趕在年底收到了三筆進款,每個弟兄
撈到了更多油水。像這樣舒服的新年在一般農民是很難有的,所以每個蹚將都感到
非常愉快。
年三十的下午,薛正禮帶著菊生和趙獅子回茨園去了。小年下的晚上薛正禮回
過家一次,但只叫趙獅子一個人跟他同去,菊生同劉老義們留在薛崗。這次薛正禮
帶著菊生一道,原是出自他母親的要求。她曾經對薛正禮大誇讚菊生的聰明懂事,
長得好看;據她說,自從上次看見過菊生以後,她總是忘不下這個孩子。前天她叫
人順便給薛正禮帶個口信,要他在年三十務必帶菊生一同回來。薛正禮同趙獅子和
菊生一進茨園,就像是從遠方回來的兩個客人,到處受著男女老少的親切招呼。小
伙們用羨慕和尊敬的態度追趕著薛正禮和趙獅子,而孩子們把眼睛睜得大大地打量
著他們身上的槍支,打量著菊生。薛正禮和趙獅子應接不暇地回答著人們的招呼和
詢問,在一片和睦的空氣中到了家裡。
菊生的干奶和乾娘正在忙著包餃子。一看見他們回來,干奶和乾娘都慌了手腳,
又是給他們騰地方坐,又是給菊生拿火罐。趙獅子向案板頭旁邊一蹲,槍靠在他的
懷裡,望一望而葉子和餃子餡,嘻嘻地笑著問:
「二嫂,我洗洗手幫你包吧?」
薛二嫂回答說:「用不著你插手。好好兒蹲在那兒吸煙吧。你看,馬上就包吃
了。」
「二嫂,你不知道二哥的口味,讓我替你嘗一嘗餡子鹹甜。」趙獅子用筷子抄
了一把餃子餡放在手心,往嘴裡一填,連兩邊的腮幫都鼓了起來。
薛大娘笑著搗他兩指頭,責備說:「你總不像是一個大人!」
趙獅子嚥下嘴裡的餡子,頑皮地懇求說:「大娘,剛才這一嘴咽得太快,沒有
得嘗出味道,你讓我再嘗一嘴。」
「陷子裡的肉半生不熟的,還要吃!」薛二嫂把趙獅子面前的筷子搶到手中,
接著說:「在外邊你殺人不眨眼,一回到家裡來欠吵欠罵,跟十來歲的孩子一樣!」
薛大娘望著獅子說:「我不信他真是熬淡1!」
1多天不吃肉,見肉垂涎,叫做「熬淡」。
薛二嫂回答說:「你讓他裝佯!他們當蹚將的是『夜夜娶親,天天過年』,熬
淡個屁!」
趙獅子趁她們不提防,驀地用手去抓了一把填嘴裡,跳起來跑到鍋台前,一面
笑一面吃著。那一群擠在門口的青年和小孩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還有一個拿扎鞭的
半樁孩子1,咕咚一聲嚥下去一嘴口水。薛大娘走到菊生面前,把他的火罐提起來,
用煙袋鍋插到火罐底別幾下,使火色發旺,然後推著擠在門檻裡邊的孩子們大聲說:
1大半人高的孩子(十五六歲之譜)叫做「半樁孩子」。
「這兒沒有玩把戲的,也沒有吹糖人的,都擠在這裡幹啥子?快給我爬開去!」
但是她的慈祥的臉色和聲調使她的話不發生多大力量,青年人和孩子們都望著
她嘻嘻笑著,不肯散去。一個四方臉的青年農人從門框邊探著頭向薛正禮問:
「二叔,你們這回打紅槍會得了幾根槍?」
薛正禮回答說:「得的可不少,光我這一股就得了好幾根槍。」
「有好槍沒有?」
「也有好槍。」
「二叔,你讓我跟著你,不管給我一根啥槍都行,只要能放得響。」
薛正禮笑了笑,用教訓的口氣說:「還是安分守己地在家做莊稼好,別胡生心
思。」
四方臉的青年已經上到門檻上,用頭頂抵著門楣,說:「二叔,你是看我不夠
料是不是?你問他們,」他向擠在旁邊的幾個青年看一眼,「我比誰都有種……」
一個尖下巴的青年接著說:「強娃確有種,讓強娃跟著二叔,包不會叫二叔丟
面子。」
薛正禮沒有說話,露出為難的神情,把腦袋搖了幾搖。但是那位叫做強娃的方
臉孔青年越發熱心地懇求說:
「二叔,你千萬提拔提拔我,讓我過罷年就跟著你去。小年下你回來一趟我不
曉得,這兩天總說往薛崗找你可總是抽不出空兒。聽說你今兒要回來,我上午就在
等著你,不敢離茨園一步。二叔,隨便給我一根槍就行,才上來我情願背根壞槍。」
薛正禮伸出一隻手在臉上慢慢地捺了一把,喃喃地說:「別跟二叔學,還是老
老實實地種地有出息。」
「二叔,請你放心,我已經跟我爹商量好啦,他情願讓我去蹚。他說,只要我
跟著二叔一道蹚,他決不阻擋。」
薛正禮堅決地拒絕說:「你爹答應,我不答應。」
強娃失望,轉向薛二嫂,懇求說:「二嬸,請你替侄兒幫幫言,明兒一拂明我
就給你老來拜年,你要我磕幾個響頭我就磕幾個響頭。」
薛二嫂一麵包餃子一面說:「我給你幫句屁言!你二叔干蹚將是不得已,如今
想洗手也不容易。你仔細看,自來干蹚將的有幾個得到好果?」
屋裡,空氣突然間沉重起來,孩子們臉上的笑影散失了。薛正禮吁出一口氣,
慢慢地按著指關節響了幾下,然後勸四方臉的青年說:
「做莊稼吃飯雖說不容易,可總算正門正道,沒有人敢說你不是好人。一下水
就成黑人,一年到頭得提心吊膽,混到煞尾還是——還是——」他瞟了母親和女人
一眼,「還是得不到一個好果。」
「(屍求),只要能夠痛快地活幾天,死了拉倒!」尖下巴緊跟著冒失地說。
「這年頭,怕死不算是英雄好漢!」背後又有人接了一句。
薛大娘停止工作,變臉失色地望著兩個說話的青年責備:「都給我爬走!媽的
×,大年三十,光說些不吉利話!嘴癢往樹上操操去,別站在老子的門口放快1」
1說不吉利話叫做「放快」。
擁擠在門口的青年人和孩子們互相地觀望著,片刻間沒有人敢再說話,但也沒
有人願意離開。薛大娘的臉色又稍微溫和起來,一面裝著煙袋鍋子一面說:
「你二叔輕易不回來一趟,每次回來你們都這樣纏他,不叫他安靜一刻!」
四方臉的強娃說:「只要二爺答應俺們跟他去,以後俺們就不再纏了。」
「你們都別急,」薛正禮含著微笑說,「等我站定腳步了,你們誰買不起牛的
我給你們牛,買不起女人的我替你們買。」
青年們紛紛說:「我們等不著,我們現在就要跟著你下去蹚!」
薛亞禮無可奈何地說:「唉,蹚,蹚,蹚!……」
強娃又懇求說:「二叔,你把你的槍給我一根!」
尖下巴跟著說:「也給我一根!」
另一個青年說:「也給我一根,好壞都行!」
又一個青年說:「我願意當甩手子,遇著打仗時我自己會奪來一根。」
拿扎鞭的半樁孩子接著說:「二叔,你給我一根短槍!」
一個比他矮半個頭的孩子說:「我也要一根!」
另一個孩子說:「我去當小伕子!」
又一個拖鼻涕的孩子說:「我也當小伕子!」
這一群青年人和孩子們用天真的熱情的眼光看著薛正禮的臉,互相擁擠著,你
一言我一語地要求下水。一看見這情形,薛大娘不知是感動還是安慰,滿是皺紋的
臉孔上綻開來並不輕鬆的一絲笑,把煙袋拿離嘴唇,用慨歎的口氣說:
「唉,這世界挖根兒變了,連小小的娃兒家也要去蹚!」
「大奶,」一個青年說,「等二叔一收撫1,你就是老太太啦。」
1「一收撫」即一旦收撫了。
「哼,老太太!」薛大娘不相信地說,但顯然為這話感到愉快。
「二嬸也是太太了。」又有人加了一句。
薛二嫂笑著說:「我沒有那麼好的命。我只盼望他們能夠早一天收撫成,趕快
洗手,以後日子窮一點沒有干係。」
「都快給我散散吧,」薛大娘向大家揮著煙袋說,「別再擠在門口了,擾得我
想跟菊生說句話都不能夠!」
「俺們求二叔的事二叔還沒有答應哩!」幾個青年差不多同聲說。
「好好,你就答應他們這一群小冤孽,」薛大娘望著她的兒子說,「別讓他們
擠在這裡絮叨個沒休歇!」
「好好,都散散吧,開了年每個人給你們一根槍跟我蹚去。」薛正禮只好順口
答應說。
雖然多數人看出來薛正禮的這句話不會可靠,但也都懷著一個突然增大的希望
而快活起來。那些半懂事不懂事的孩子們實信了他的允諾,快活得亂蹦亂叫。薛大
娘從草墩上站起來,慈祥地笑著,揮著煙袋,要大家別盡在門口擁擠。青年人和孩
子們開始有少數散去,大部分還留戀著不肯離開。趙獅子從鍋台前邊跳出來,到門
口連推帶拉,大聲叫著說:「走,都跟我學打槍去!」這確是一個極有力量的號召,
青年和孩子們都爭著要學打槍。趙獅子在前邊跳著跑,一群大大小小的人在後邊歡
叫著追隨。於是門口突然一豁朗,只剩下稀稀的幾個人了。
四方臉和尖下巴都沒有走。四方臉坐在門檻上,從地上拾起來一根麥秸棒,慢
慢地用指甲掐著,等待著說話機會。尖下巴走進屋裡,靠著鍋台一蹲,取下搭在肩
上的小煙袋,把煙布袋和獨山石1煙墜兒在手裡搶得滴溜溜地轉。門檻外站著一個
臉帶菜色的瘦小青年,兩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女孩們怯生生的,好奇地打量菊生,
但菊生用大眼睛回看她們時,她們就害怕地躲在牆邊。後來她們又露了兩次頭,不
再出現了。在沉默中,薛正禮微感睏倦地打個哈欠,伸出手從前額抹下來,到嘴上
遲疑地停了片刻,然後繼續著抹過下巴,喃喃地歎息說:
1獨山離南陽城北十八華裡,產一種帶花的玉石,可做各種小什物和裝飾品,
在周圍幾百里以內很為流行。
「唉,現在的年輕人,沒有一個願意安安分分地在地裡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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