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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兩個鱉兒子跟你鬧著玩的,」劉老義在火上烤著手,看著菊生說:「要是 你二哥真給槍斃啦,老子保管賠一個活的給你!」

  「可是我在票房裡看了一遍,沒有看見我二哥。他們說管家的把他叫了去,也 許是真的。」菊生噙著眼淚說,喉嚨仍在壅塞著。

  「那就對啦,」王成山放下心來插嘴說,「一準是管家的叫他去問一問家中情 形。別害怕,等會兒我再帶你去票房一趟。快蹲下去烤一烤,這幾天你的耳朵都凍 爛了。」

  劉老義笑著說:「剛才老子打票房出來,看見趙獅子把你二哥綁在柱上用鞭子 抽,我說獅子,對「遠方朋友」留點情,別他媽的揚起鞭子來沒有輕重!』趙獅子 擠擠眼睛,二紅也對我搖搖手,我知道他們是故意做樣兒看的,準定他們還沒有打 他幾下子,管家的就把他叫去啦。現在咱們別談這,娃兒,我問你,」劉老義忽然 鬼祟地放低聲音,「你干老子待你好不好?」

  「好,」菊生不好意思地回答說,仍在半信半疑地想著他二哥的生死問題。

  「晚上睡覺怎麼睡?是不是睡在一個被筒裡?」

  菊生點點頭,覺得這位麻臉蹚將的口吻和眼色有點奇怪,使他的心裡很不舒服。

  「聽說你干老子怕你冷,叫你跟他一頭睡,是嗎?」

  菊生沒有點頭也沒有做聲,覺得劉老義在用一種卑鄙的猜想侮辱他。他要冒火, 只好低下頭去,保持著嚴肅而倔強的沉默。

  「你干老子想打你的壞主意,你要小心點!」劉老義警告說,嬉皮笑臉中帶有 嚴肅。「他這個人是水旱路都愛走的1。他一把你從票房要出來,我們就猜他要有 這一手。」

  1意思是既貪女色,也好男色。

  好像一悶棍打在菊生的頭頂上,使他的眼前突然間昏暗起來。雖然他還是一個 孩子,但這一類事情他知道得相當清楚。從他剛剛學習語言的時候起,大人們和別 的孩子們就教他怎樣罵人,而一句最普通的罵人的話是指的雞姦行為。在他幼年時 代所生活的半封建社會,地主階級對男色的愛好還很流行,這事情誰也不認為是人 類的一種恥辱和罪惡。一般說來,當時的戲子和澡堂堂倌,賣水煙的和修腳的,以 及所謂「當差的」,多是地主老爺們的洩慾對象。在城市中,還有人男扮女裝,專 門做這種營生。菊生的祖父一代,大部分的人都是什麼事情也不幹,把時間和金錢 消耗在抽大煙和玩戲子兩件事上。從小學到中學,菊生看見過不知多少所謂「兔孩 子」1,還知道有不少比較漂亮的小同學被大同學強姦或誘姦,多少大同學因同性 戀爭風吃醋引起來打架鬥毆,甚至學潮。這類事情他知道的是那麼清楚,所以劉老 義的話對於他比死更可怕。他可以用鎮靜的微笑迎接死,卻無法用同樣的態度去迎 接這種極端可恥的侮辱,假如王三少果然有這種企圖。好久,他眼睛發花,呼吸急 促,渾身發顫,緊緊地咬著嘴唇,吐不出一個字兒。

  1在河南人稱孌童為「兔孩子」,對於那些有孌童行為而並不公開賣淫的人, 也可用這稱呼。

  「我想他不敢。」王成山瞟了菊生一眼,對劉老義說:「菊生跟小伕子不是一 路人,不能想怎著就怎著。」

  「那要看菊生肯吃不肯吃。俗語說,『一正壓百邪。』只要菊生自己拿得穩, 他要下手也要掂量掂量。娃兒,」劉老義轉向菊生說,「你聽老子的話,要是他對 你胡來,你就喊王成山。你干老子在捻兒上是裹腳布圍脖子1,他不敢傷害你一根 汗毛。」

  1這是一句歇後語的上一半,下一半是:「臭一圈。」意思是犯了眾惡。

  「他要是想胡來,你就叫我。」王成山跟著囑咐說。

  陶菊生的腦海像攪翻的一池滴水,對於他們的話他不過聽到一半。他已經恍然 悟解了干老子每夜睡覺時對他過分關愛的真正原因,一切感激頓時都化作痛恨。他 巴不得地球會立刻爆炸,讓干老子同他自己,同所有人類,一齊毀滅得一乾二淨。 不過劉老義和王成山兩人的話也給他不少的溫暖和鼓勵,使他知道在這人間地獄中 有人肯同情他,幫助他,願意使他的人格不受到野蠻的侮辱。為了不能不回答劉老 義和王成山的珍貴同情,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打顫地低聲說出:

  「我不怕他……」

  「不怕就好!」劉老義拍著菊生的肩膀說,聲音快活而洪亮。「『母狗不夾尾, 牙狗不敢爬身上』,何況你自己是個牙狗!嘿嘿,好哇!老子就喜歡硬性子人,跟 杉木桿子一樣寧折不彎。你自己豎得起,別人也好扶。為人就得有一把硬骨頭!」

  「我自來不怕死,不受人欺負。」

  劉老義把大拇指往菊生的臉前一伸,叫著說:「好小子,呱呱老叫!」忽然他 又慷慨地拍著胸脯:「只要你有種,我劉老義保你的駕!」隨後又發出一陣大笑, 笑得那麼爽朗,那麼響,彷彿連屋樑也震動起來。

  「媽的,尖嘴子1全部上宿啦。」笑過後,他忽然從火邊站起來,說:「老子 該擺駕回宮了。唉,這嘛冷的天,有一個黑脊樑溝子2摟在懷裡才是滋味哩!」

  1土匪中稱雞為「尖嘴子」。

  220年代,豫西和豫南各地來出嫁的女子都在背後拖一個大髮辮,所以土匪中 稱之為「黑脊樑溝子」。

  「別走!馬上瓤子就送來,在這兒填一填不是一樣?」王成山拉著劉老義的子 彈帶,親切地向他的朋友的麻臉望著。

  「別浪了,快讓孤王回宮吧,有一隻尖嘴子在砂鍋裡等著老子。你再浪,老子 以後就不再來了。」

  「那麼你快點滾開吧,媽媽的!」

  劉老義嘻嘻地笑著跑出院子,只聽他在牆外高聲地唱了幾句梆子腔,就突然寂 靜無聲了。王成山向大門口望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收斂了臉上笑容,轉回頭看著默 默出神的菊生說:

  「你還在擔心著你二哥的事情?」

  菊生連自己也不曉得到底在想什麼,漫然地用鼻孔嗯了一聲,繼續默默地望著 火堆。他和王成山的臉孔上反映出鮮明的紅光,但他們的周圍卻被黑暗包圍著,而 且愈來愈濃了。看見菊生用力地咬著嘴唇,緊緊地皺著濃眉,有淚珠在眼角滾著, 王成山同情地歎一口氣。隨後,他想起來剛才劉老義告訴他的秘密消息,心頭上越 發感覺著沉甸甸的,下意識地用右手撫摩著槍托,在肚裡感慨地說:

  「要是我自己能有一支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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