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陶菊生的生命暫時得到保障,吃飯和睡覺也比在票房舒服,但他的精神上
卻來了新的痛苦。
干老子除頭天晚上向他問長問短之外,平素很少同他說一句溫存的話,好像經
常懷著一肚子心事似的。菊生一看見他那雙冷酷的眼睛,鷹嘴形的鼻子,就感到莫
名其妙的害怕。這個沉默寡言的人物身體很壞,煙癮很大,朋友很少,除掉睡覺和
行軍,差不多整個時間都躺在煙燈旁邊。白天,菊生還可以同那位背套筒槍的大個
子王成山一道在房間裡或院裡玩耍;一到晚上,如果不行軍,就得躺在干老對面,
直到深夜。他自小兒就在祖父和父親的煙榻上躺慣了,愛看橙紅色的煙燈亮兒,愛
聞從燈亮上烤出的和從別人鼻孔中噴出的那種煙香。父親也是每天要睡到下午起床,
黃昏後才精神充足地有說有笑,所以往往利用寶貴的夜晚講給他一段歷史或一篇古
文。如今他每次躺在干老子的煙榻上,看著同樣的燈亮兒,聞著同樣的煙香,心頭
上卻壓著沒有邊際的悲哀。童年的生活想起來空幻得像水上的浮煙,而未來是籠罩
著一片暗雲。
從來到干老子這裡的第二天早晨起,他就知道了他所獲得的自由非常有限,在
那個小伕子的眼睛裡他仍然是個票子。當洗過臉之後,他正背抄手靠著門框向院裡
閒望,小伕子瞪了他一眼說:「不要背抄手!你來了好幾天,連這點規矩都不懂?」
他駭了一跳,連忙放下雙手,離了門框。在票房裡他已經懂得了許多禁忌,如像玩
耍的時候不准作跪的姿勢,吃飯的時候不准將掰開的饃口對著別人,不准將筷子擔
在碗沿上1,還學會了許多黑話。不過這些應該注意的規矩和黑話都是別的票或土
匪用溫和的態度告訴他的,從沒誰像這位小伕子一樣嚴厲地給他教訓。
1當時土匪中的這些禁忌,可以作一個簡單解釋。不准背抄手,是因為背抄手
和背綁著的姿勢相似。玩耍的時候,不准作跪的姿勢,是因為這姿勢使人聯想起被
抓去見官和被砍頭。不准將掰開的饃口對著別人,大概是避諱「對口」二字,「對
口」就是「對口供」。不准將筷子架在碗沿上,也許這像是受某種酷刑(如壓槓)
的姿勢或死的姿勢。
最傷害他的自尊心的,是吃過早飯後小伕子所給他的一個警告。這是一個明媚
的早晨,好像好多天沒有看見過像今天這樣鮮艷的陽光。他不由自主地跨過門檻向
院裡走去,打算同兩個在院中踢毯子的小孩子一道兒玩耍一陣。誰知道他還沒有走
上幾步,小伕子在背後不客氣地說:「怎麼不言一聲兒就隨便亂走?你想逃跑是不
是?」這話對菊生是絕大侮辱,氣得他湧出眼淚。他用憤怒的大眼睛向小伕子狠狠
地一望,顫聲說:「我壓根兒沒想過不明不白地走!」他倔強地站立在陽光下,不
肯回屋去,等待著同小伕子打架。幸而王成山從屋裡趕出來,照小伕子的腿上踢了
一腳,走到他的面前笑著說:「他不懂事,別同他一般見識。走,我帶你到外邊玩
去。」走出院子後,王成山又關切地囑咐他說:「以後你想出來玩時就告我說一聲,
我帶你一道兒玩,別一個人亂走舊子久了,他們就對你放心啦。」經過這件事情以
後,菊生就同王成山建立了友誼關係,兩個人在一塊兒閒扯,一道兒玩耍。為著避
免有企圖逃跑的嫌疑,如果沒有王成山或別的土匪一道,他哪兒也不去玩。
干老子愈來愈不愛談話,動不動就向小伕子發陣脾氣。近來他有時也到管家的
那裡坐坐,或找別的小頭目抽煙喝酒,但每次回來時他的臉上都發著鐵青顏色,好
像暴風雨要來時的天氣一樣。所以只要他在屋裡抽大煙,屋裡就靜得怕人;只有當
他出去時候,王成山同陶菊生才能夠活潑起來。
王成山是三少的本家侄兒,二十出頭年紀,個兒高大,有一雙粗大的手。他本
來從十歲時候便依靠下力吃飯,給人家作過放牛的,燒火的,後來由掌鞭的升到二
領工的,去年失業後才跟著三少下水。他不抽大煙,連紙煙也不常抽,對老百姓也
不愛吹鬍子瞪眼睛的。有一次他在牛槽邊燒一塊樹根疙瘩,牛屋裡充滿了溫暖的煙
氣,熏得他和菊生的眼睛不住淌淚,還被嗆得咳嗽。他們面對面隔火而坐,一面在
火灰中炸著包谷花1,一面閒扯。忽然,王成山用手背揉著眼皮,向菊生笑嘻嘻地
問:
1包谷籽放在灰火中,受熱後爆炸開,像白色的花朵一樣,叫做「包谷花」。
「喂,你猜我成天想的啥?」
「你想娶老婆。」菊生頑皮地回答說,把一個剛爆炸的包谷花拾起來拋進嘴裡。
「屁!連老母親都養不活,誰還想娶老婆!」
「那麼你想啥?」
「我,我,」王成山很天真地拍著槍托說,「我想自己有一支槍!」
菊生詫異地望著他,問:「這不是你自己的槍嗎?」
「我自己的!哼,我要是有這支套筒槍我也吃香啦!」王成山笑一笑,又接著
說:「這是我二叔的槍。他還有兩支槍交給別人玩,撈到油水給他批賬。咱自己沒
有這傢伙,在桿子上一則撈不到油水,二則說話不響,有啥意思?」
菊生到現在才曉得有些蹚將們所拿的槍並不是自己的,正像佃戶耕種著別人的
土地一樣。他對王成山的出身知道得很清楚,如今更覺得王成山值得同情,甚至對
他的沒有槍發生不平。像王三少那樣的大煙鬼,連走路快一些就會發喘,打起仗來
一定是一個菜包子,卻偏偏在土匪中有地位,生活得非常優越。王成山哪兒不比他
叔父好?他有力氣,有膽量,沒有半點兒不良嗜好,就因為買不起一支槍,當了蹚
將依然養不活自己的母親!一向陶菊生總以為土匪中應該是有飯大家吃,有福大家
享;如今他這一點幼稚的想法被王成山的幾句閒話輕輕地打破了。他帶著勸勉的口
氣說:
「你為啥不去吃糧呀?當蹚將的下場終究不好呢。」
王成山感慨地說:「吃糧也養不活老母親。年兒半載不一定關一回餉,兵血都
給當官的喝乾啦。既然當了蹚將,菜裡蟲兒菜裡死,過一天是兩晌,管他啥下場!」
「可是你年紀很輕,人又挺好……」
「哼,祖上沒留下三畝田,二畝地,連一塊打老鴰的坷垃也沒有,人好算不了
一個屁!你是富裡生,富里長,不曉得窮人的日子是多麼艱難!」
「我曉得,」菊生熱情地截住說。「俺家裡也有佃戶。」
「嗨,你這個洋學生真糟糕!」王成山又笑了,把手中的幾個包谷花送給菊生。
「我對你說過我是給人家幫工的,我怎麼能跟佃戶比?我爺我爹都是佃戶,可是我
爹一死就打了瓦1。我媽把車牛農具都賣光才還清債。到我這一代,唉,就只好當
夥計啦。」他歎口氣;又拍著槍托說:「要是我自己能有一支槍,一支槍……」
1「打瓦」就是倒楣,不過專指家運敗壞而言。
「你將來會有一支槍的。」菊生很同情地安慰說。
「要是我自己有一支槍呀,你猜我怎麼辦?」他望著菊生的眼睛問,天真地微
笑著,在他的純樸的心中流蕩著淡淡的傷感與空幻的夢想。看見菊生用眼睛懇求他
趕快解說出他的心思,他就接著說:「要是我有一支步槍,就是一支漢陽造也好,
我要把撈來的錢積攢起來,離開家鄉遠遠的,買幾畝田地,讓老母親不再受饑寒,
我的心願就算完啦。」
「以後你自己怎麼辦?跟母親一道種地?」
「不。跟她一道,怕出岔子會連累她老人家。只要她老人家餓不死,我自己就
可以遠走高飛,山南海北到處混。陝西人工缺,上陝西幫人家做活還怕養不活自己
麼?」王成山忽然快活地望著菊生,半真半假地問:「我跟你一道去好不好?我田
裡活樣樣都能做,一個人可當倆人用。給你家做長工好不好?別笑,我說的是實話。
等你日後做了官,我還可以跟著你當護兵哩!」
這個純樸的大孩子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幻想裡,話一完就格格地笑了起來。陶
菊生也分得了他的快活,暫時間完全忘掉了自身的險惡命運。這是他離開信陽來第
一次從心中發出來的真正愉快。但忽然他的眼前浮現出同大哥在洛陽會面時的情景,
這剎那間的快活就像從濃雲縫中漏下的一線陽光,在心上一閃又消逝了。
大哥的笑聲和王成山的笑聲有點相似,兩人的歲數也彷彿,而巴都有顆很好的
心。今年初秋,菊生同著一位年長的同學從故鄉跑到洛陽去找大哥,大哥請了兩個
鐘頭假,帶他們在西工一帶走走。大哥雖是一個軍人,當見面時候,也忍不住眼睛
紅了。原先他總以為當兵比上學威風而自由,見了大哥,方知兵營才真是黑暗地獄。
在軍隊中,老兵欺壓新兵,大官欺壓小官,上級把下級看成奴才,動不動就拳打腳
踢,破口謾罵,根本沒什麼道理可講。「我上當啦,」大哥歎息著低聲說,「現在
不想幹已經遲了!」大哥堅決阻止他入幼年兵營,說幼年兵營比學兵營還要黑暗,
最近因為雨水泡塌了兩個窯洞,差不多有一連小孩子白白死掉,可是吳大帥連一點
也不知道。「你好好兒到開封或信陽讀書吧,」大哥緊握著菊生的雙手說,「永遠
不准你再胡思亂想。你要是不聽我的話,你永遠別再見我!」大哥的聲音顫抖了,
好久沒有敢抬起頭來。菊生帶著滿肚子莫名其妙的悲傷離開了親愛的大哥,已經走
了半里遠又留戀地回頭望望,發現大哥像一個泥塑的人兒站立在原處沒動,望見他
轉回頭時才在夕陽中揮一揮手。落日正銜在北邙山上,用淒涼而美麗的餘光照著一
條條筆直的列樹道,一座座褐色營房,和一面迎風招展的大軍旗,一大片墳墓似的
灰白帳幕。軍號聲和馬嘶聲,隨著漸來漸濃的蒼茫暮靄,向遼闊的原野散開……
這一切印象都鮮明地浮在眼前,但又使菊生起一種遙遠的感覺,好像是童年時
代留下的一個殘夢。這不過半年時光,人事的變化是多麼大呵!他正要偷偷歎氣,
忽聽見一個相當熟悉的洪亮聲音在院中喊叫王成山,隨著這喊聲跳進來那個叫做劉
老義的麻臉蹚將。劉老義被牛屋中的濃煙嗆得喀喀地咳嗽幾聲,向地上吐了一口痰,
親熱地拍著王成山的肩膀說:
「我的小親家母,兩天沒見你把老子想得心慌!我現在來同你講一件重要事情
……」劉老義一轉臉發現菊生坐在牛槽邊望著他笑,作出吃驚的樣子大聲說:「哈!
原來你還在這裡烤火呀!快到票房替你二哥講情去,他們正在拷打他,晚一步他就
給他們打死啦!」
菊生第一次聽到他二哥受刑,驚駭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心跳得像一陣暴雨點子。
「趕快去!」劉老義催促說:「你直瞪著我這麻臉子有啥用?你想替我相面是
不是?他們剛把他吊起來我就往這裡走,你快點跑去還來得及,再慢一步就完事了!」
菊生跳過火堆拉著王成山,喉嚨梗塞地懇求說:「你同我一道去,你同我……」
「你讓他自己去吧。」看見王成山猶豫不決,劉老義把菊生拉過來向門口一推,
說:「還怕他跑掉不成?」
「好,你自己去吧。」王成山跟到門口囑咐說:「快去快回!」
「不,你同我一道去!」
「我不怕你跑。你快去,沒有關係!」
菊生噙著淚對王成山點一下頭,轉身向大門跑去。小伕子用不放心的眼睛送著
他跑出院子,但因為有劉老義和王成山負責任,他沒有敢吐出一個字。菊生一面跑
一面想著到票房後怎樣講情,但心亂得什麼也想不成,耳邊只響著一句話:
「他快要給他們打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