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們對於如何處置這幾位「遠方朋友」不露出一絲口風,帶他們順一條荒僻
的小路向東南走去。走著走著,他們漸漸地明白了他們已經成了「票」1,暫時也
許不會死,但要過一段悲慘而可怕的日子,等候著家庭派人來講價贖回。
1從語源上看,票就是鈔票。土匪拉人的目的在換取鈔票,故江湖上將被綁架
勒索的人叫做「票」。常常為說話時音節諧和起見,加上一個名詞語尾,便成「票
子」。有時為著同鈔票區別起見,變成一個復合名詞,便成「肉票」。在票的語根
上加一個女性語頭,便成「花票」。大股土匪中拘留票子的地方叫做「票房」,管
理票房的頭目叫做「票房頭」。殺害肉票叫做「撕票」。
一經猜破這命運的謎底,陶芹生立刻就想到他父母得到這消息後一定是束手無
策,無錢來贖,而他和弟弟遲早免不掉一個一個地被土匪殺害。原來他們生在一個
破落的地主家庭,上兩代不管男女都吸食鴉片,而父親是在童年時代就開始上癮。
六年以前,大約是初冬季節,像死水一樣的平靜的鄉下發生了匪荒,把他們祖上遺
留下來的住宅,連佃戶居住的房子一起燒光;父親帶著一家老小逃到城內,六年來
苦度著窮愁饑寒的日月。大哥小學未畢業就跑到洛陽當學兵,一則因為家庭沒力量
供他弟兄們同時讀書,二則因為這正是丘八老爺橫行霸道的時代,三則因為經過直
皖戰爭和第一次直奉戰爭,吳佩孚的名字紅得發紫。在河南這個封建落後的地方,
很多出身於沒落的地主之家的青年因為沒有別的出路,又沒有機會接觸南方的革命
思潮,多願意到吳大帥的第三師「投筆從戎」。菊生小學畢業後,父親也送他到洛
陽去當幼年兵。先到洛陽當學兵的大哥已經看穿了第三師的黑幕,大哥竭力反對,
托朋友將他送到信陽,進一個教會中學讀書。芹生原是在湖北樊城讀教會中學,因
為要照料弟弟,這學期也轉到信陽讀書。第二次直奉戰爭發生後,父母對於大哥不
知流過了多少眼淚,如今又要為他們兩個小兄弟哭泣。但家中的經濟情形是那麼不
好,縱然父母把眼淚哭干又有什麼用?想到了這些問題,就像有一把刀子割著芹生
的心,眼圈兒禁木住紅了起來。
芹生好幾次向土匪們說明他同菊生確是親兄弟,請求留下他,放他的弟弟回家
報信,好讓家人趕快來贖。菊生也要求留下自己,放哥哥回家報信。對於他們的請
求,土匪們不是表示這事情需要看管家的怎麼吩咐,便是表示不相信他們是親兄弟。
麻臉的土匪在他們兩兄弟的臉上來回地打量幾遍,露著黃牙笑起來,用非常肯定的
口吻大聲叫著說:「哼,龜兒子能相信你倆是一個模子磕出來的!」雖然胡玉瑩竭
力替芹生和菊生證明,土匪們也決不相信。當芹生們懇求的次數太多時,車軸漢不
耐煩地說:
「好好兒走吧!你們對我們說的再多也是瞎子打燈籠,我們不能替管家的做主
呵!」
又過了一條小河和一個崗坡,土匪們帶著這一群落難者走進了一座村莊。「你
們把他們交到票房,」麻臉的土匪對他的同伴說,「我自己去對管家的報告一聲。」
於是他把步槍扛在肩頭上,得意洋洋地唱著小調,向村子中心的一個大門走去,其
余的土匪把票子帶進了靠近的一個大門。
菊生們被帶去的是一座相當舒適的地主住宅,進了過車大門向左轉是三間對廳,
票房就設在對廳裡邊。一進院子,車軸漢活潑得像一個大孩子,一面走一面叫罵,
幾個「看票的」都給他罵得笑嘻嘻地從票房裡跳了出來。
「瓤子九我操你祖宗!」車軸漢望著一個白淨面皮,手裡拿著一根煙釬子的土
匪罵著說,「來了幾個有油水的『遠方朋友』,你龜兒子盡躺在床上抽大煙,也不
走出來迎接一下!」
瓤子九快活地回罵他:「媽的,有我的孝順兒子到官條子1上迎接他們,何必
再驚動老子的駕?劉老義鱉兒子到哪裡去啦?」
1「官條子」就是官路,大道。路與敗露的「露」字同音,所以黑話稱路為條
子。
「老義到管家的那裡去啦,我的乖乖。」車軸漢用槍托照瓤子九的大腿上打了
一下說:「閃開,讓『遠方朋友』們進去歇歇腿,老子們也該去填瓤子啦1。」
1「犯」和「飯」同音,「犯」字在土匪中認為是一個不吉利字,凡和「犯」
同音的字都忌說。肚皮裡邊裝有飯好像瓜皮裡有瓤子,所以把飯叫「瓤子」,把吃
飯叫做「填瓤子」。又引伸開去,姓范也改為姓「瓤子」,票房頭瓤子九的本名就
是范九。
菊生們一進票房,首先映入眼睛的是靠左首的一群肉票。這一群共有十來個,
有的在草上躺著,有的坐著,已經被折磨得不像人樣。他們的憔悴的臉孔上蓋滿了
灰垢,頭髮和鬍子亂蓬蓬的,夾帶著草葉和麥桔片,白色的蟣子在亂髮中結成疙疽。
他們的手都被背綁著,一根繩子把他們的胳膊串連一起,因此任成群的虱子在頭上
和身上咬,在衣服的外邊爬,他們也只有忍受著毫無辦法。他們拿黯淡無光的眼珠
打量著新來的患難朋友,有的還用淒苦的微笑向新來者表示歡迎,但有的把眉頭皺
得更緊,臉孔上流露著嚴肅的表情,彷彿他們覺得這一群可愛的洋學生不該也落在
土匪手裡,特別那兩位最小的學生深深地引起來他們的惻隱之心。
看票的對於這一群「遠方朋友」的採到都非常高興,替他們找凳子,拿香煙,
真像招待自己的朋友一樣親切。票房頭瓤子九忙著吩咐人去向老百姓派蒸饃和麵條
給客人充飢。被派出的土匪剛走不久,他又派另一個土匪去催,並囑咐要頂好的白
面蒸饃。他雖然年紀在四十之譜,但為人很活潑,滑稽;愛同人開玩笑。在他下水
蹚1之前,他有個綽號叫「快活籠子」,如今因為「瓤子九」這名字也很有意思,
原先的綽號就不再被人叫起。躺下去吸完了斗門上的半個煙泡,瓤子九又立刻從床
上跳下來,靠著柱子,向胸前叉起雙手,笑嘻嘻地盤問新來的「遠方朋友」。他有
一雙一般人所說的桃花眼,年歲沒有腐蝕掉這雙眼睛的風流神情。當菊生報告他是
吳佩孚的幼年兵以後,瓤子九拍著屁股向前邊跳一步,探著身子,睜大一雙含笑的
眼睛大聲盤問:
1原來徒步涉水叫做「蹚」,是北方的一個口語。引伸開去,到社會上混人物
也叫做「蹚」,如「蹚光棍」,「蹚紳士」,「蹚土匪」。混得好就算蹚得開,混
得不好就算蹚不開。在這部小說中,土匪都自稱為「蹚將」,這大概是那時代那一
帶地方流行的江湖話。
「你是幼年兵?你也到山海關去打仗了?」
「我們幼年兵在洛陽留守,」菊生坦然說,「沒有開到前線去。」
「你會唱軍歌不會?」
「當然會。」
「下過操麼?慢步,正步,跑步,都練過?」
「都練過。」
「好,待一會兒填過了瓤子,我得考考你。軍隊的事情我不外行,你操不好我
就教教你。」瓤子九笑著說,端詳著菊生的臉孔,晃著腦袋表示不相信。停一停,
他輕輕地拍一拍菊生的頭頂,又開著玩笑說:「你這小傢伙聰明膽大,到蹚將窩裡
來還要冒充軍人呢!」隨即他快活地大笑起來,很有風味的稀鬍子隨著他的笑聲跳
動,增加了他的滑稽神情。
胡玉瑩和那個中年小商人都為菊生的扯謊捏了一把汗。菊生雖然也知道說謊話
終究不能夠騙住土匪,但既然剛才在路上如此扯謊,如今也不好改口,將來的結果
就只好暫不去管。他對於人生還沒有多的經驗。在他的眼睛裡,瓤子九是一個有趣
人物,瓤子九的部下也都不壞,單就大家對他們的親切招待也可以看出在瓤子九的
這個小團體中充滿著江湖義氣。在進到票房以後,芹生感到的是絕望的害怕和憂愁,
而菊生所感到的害怕和憂愁都非常朦朧,甚至他對於這遭遇還起了一點好奇和新鮮
之感。
瓤子九一面快活地笑著,跳到一個躺著的票子身上走幾步,又踢一踢另一個已
經割去了一隻耳朵的票子的頭,轉過身來對新來的「遠方朋友」說:「再有幾天他
們不贖出去,就叫他們吃洋點心了。」這一個慘無人道的小場面和這一句威脅性的
話,使菊生起一身雞皮疙瘩。中年商人低下頭輕輕地歎息一聲,胡玉瑩和芹生都面
如土色,而小學生張明才駭得像傻子一樣。但菊生的不切實際的浪漫性格,和他從
故鄉的野蠻社會與舊小說上所獲得的那一種「英雄」思想,使他依然竭力保持著臉
上的微笑。他的神氣是那麼頑皮和滿不在乎,使瓤子九和全票房的土匪們都把讚賞
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臉上。
「這個娃兒倒很沉住氣。」土匪們笑著說。
菊生一半是由於餓,一半是由於他對於新遭遇不像別人一樣的害怕和發愁,這
頓午飯他吃得特別多。瓤子九拍一拍他的頭頂說:「別作假啊1,待一會兒還要看
你下操哩!」菊生仰起臉來笑一笑,頑皮地回答說:「當然不作假,吃飽啦不想家。」
吃畢飯,瓤子九真叫他先唱了兩個軍歌,然後又拔慢步。多虧那時的「軍國民教育」,
陶菊生能夠圓滿地度過了這個考試。
1「作假」就是「客氣」,不過專指客人不肯盡量吃飽而言,不像「客氣」一
詞可以隨便使用。
「你家裡一定有幾十頃田,」瓤子九躺下去燒著大煙說,「凡是到老吳那裡當
學兵的都是有錢的主戶1。」
1「主戶」就是地主家庭。
「既然家裡有錢有地,又何必出外當兵?」菊生強辯說。
「你們這班有錢的少爺誰不想作官呀?只要喝過墨水子,到老吳那裡干三年五
載,肩膀頭上就明晃晃的1!」
1指軍官的肩章。
瓤子九把煙泡一會兒捏扁,一會兒滾圓,最後滾成光溜溜的圓錐形,安到斗門
上,欠著身子向「遠方朋友」舉一舉煙槍,連說了兩個「請」字,隨即他一點不肯
誤時地重新躺好,讓斗門對準火頭,貪饞地吸了起來。他吸得那麼寫意,故意使吃
吃聲成一種活潑調子,而他的黃色稀鬍子就隨著迅速的節拍跳動。斗門上的煙泡吸
光以後,他感到渾身舒服,松勁地拋下煙槍,閉著眼睛,大大地伸個懶腰,從鼻孔
哼出來兩股白氣。過了片刻,他虎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向「遠方朋友」
說:
「你們快點各人給自己家裡寫一封信,我叫推車的替你們送到。信上就說務必
在半個月以內派人來贖,半個月以內不贖就要撕票。俺們的管家的名叫李水沫,來
人就到這一帶打聽李水沫的桿子1。」
1成股的土匪叫「桿子」或「捻子」。
「可是我們是親兄弟兩個,」芹生懇求說,「請你替我們向管家的求個情,放
我們一個回去。」
「老弟, 你這不是故意叫我在管家的面前碰釘子麼? 」瓤子九很和氣地說:
「別說你倆的面貌不像親兄弟,即令是親兄弟,咱們這兒也沒有白放人的規矩。咱
們這兒拉票子就是兜票子。不管家裡幾口人。一齊兜來,隔些日子不贖就撕一個,
或割一個耳朵送回去。你們瞧,那邊就有兩個票割去耳朵,過幾天還要他們吃洋點
心呢。」
菊生說:「家裡接信後當然會派人來贖,不過我們家裡太窮,……」
「看相貌你也不是沒錢的孩子! 」 瓤子九跳下床來,走到他的面前囑咐說:
「你們在信上記清寫一筆:來說票時要照規矩送小禮,每家的小禮是煙土十斤,盒
子槍一打,金餾子一打。總之,越快越好,免得管家的生了氣,話不好說。」
為著票房中只有一張小方桌,這一群新來者就分開在兩處寫信。芹生和菊生被
帶到大門左邊的書房去,其餘的留在票房。芹生和弟弟面對面坐在靠窗的方桌旁邊,
桌上擺著筆硯和信紙。偏西的陽光淒涼地斜照在他們身上。窗外有一株半枯的老槐
樹,一隻麻雀在樹梢上瑟縮地欺嗽鳴叫。槐樹旁豎著一堆高粱稈,旁邊是一個蓋著
磨石的紅薯窖。西風吹著高粱的干葉兒唰唰作響。兄弟兩個同時都想起來在故鄉常
常聽到的票子生活,據說土匪把票子的眼睛用膏藥貼住,耳朵用松香焊住,口腔用
手帕或棉花塞實,手和腳用鐵絲穿在一起,就這樣投進紅薯窖或高粱堆中,縱然軍
隊打旁邊經過也無法知道。芹生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提起筆還沒有寫出一個字,眼
淚已經搶先落到紙上。菊生瞟了他二哥一眼,淚珠忽然湧出眼眶,但趕忙偷偷擦去,
為的不願叫看守的土匪瞧到。他忍著便咽小聲說:
「信上不要寫得太可伯,免得娘要哭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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