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以前,吳佩孚正指揮直系軍隊在山海關和九門口一帶同奉軍鏖戰1,
不提防馮玉祥從察哈爾回師進入北京,拘留了大總統曹錕,斷了吳佩孚後路。吳佩
孚從秦皇島經海道到武漢,逃回河南,希望重新組織力量作戰。由於奉軍和國民軍
的繼續壓迫,使他不能在鄭州和洛陽立住腳步,於是他就帶著留守在河南的殘餘部
隊,順平漢線向南撤退到信陽一帶,打算到不得已時退入湖北。吳佩孚一到信陽,
信陽立刻充滿了戰爭空氣:城裡和郊外駐滿了亂兵,車站外的丘陵地帶掘了戰壕。
住在城裡的地主和商家紛紛逃往山中,鄉下的土匪也立刻猖獗起來。
1這次大戰在我國現代史上稱為第二次直奉戰爭。
陶菊生兄弟和胡玉瑩在信陽讀的是一個教會中學,坐落在西門外的獅河北岸,
校長是一位美國牧師。因為戰爭局勢的緊張和軍隊的紀律敗壞,學校解散了,他們
從兵荒馬亂中逃了出來。從信陽回他們的故鄉本來有一條捷路,靠著大別山和桐柏
山的北麓漫向西北,有五百里出頭模樣。許多年來這條路完全被土匪遮斷,沒人敢
走;也慢慢被人忘記。另外一條路繞得最遠,是從許昌到南陽的那條官道,平常雖
然也土匪如毛,但能夠通行的機會比較多。如今許昌那一帶發生戰事,這條路也被
隔斷,因此他們只好賭著運氣,走駐馬店往西的這條沒人敢走的荒廢官路。
離開信陽的時候,平漢線南段的客車已經不通,所有的車輛都是連明徹夜地運
輸軍隊。他們隨著些難民一道,順鐵路徒步北行,遇著小土車就雇來坐一站兩站。
中途也曾經遇見運煤的鐵皮車,他們向站房買了車票,站在空鐵皮車廂裡,上邊飄
著雪花,北風嗚嗚地吹著,凍得他們幾乎死去。每天晚上,在日落前趕到較大的車
站上,住在教會的禮拜堂內。教堂外常常徹夜聽見亂槍聲,打門聲,啼哭聲,都是
亂兵在姦淫搶劫。離開駐馬店以後,他們所走的是一種更陰慘的地獄世界,教會失
去了她的保護力量。個過,在這樣的苦難時代,活著本來就等於冒險,不冒險又怎
麼辦呢?
在恐怖中他們拚命地向前趕路,誰都不敢多耽誤一分時間。當他們翻過了一道
淺崗時,望見那駐有民團和軍隊的叫做郭集的市鎮出現在崗坡下邊,至多不過有四
五里遠。他們都暗暗地鬆了一口氣,覺得這個關又快過了。陶菊生重又仰臥在土車
上,很天真地編織著小說故事。那位叫做張明才的小學生,坐在士車上一聲不響地
吃著燒餅,並不是因為餓,而是由於他感到無聊。胡玉瑩和那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
一邊走一邊閒談,偶爾陶芹生也插進一句兩句。將近中午的陽光溫和地照著他們,
那個穿黑衣服的怪人的影子也開始從他們的心上淡了下去。但正當他們不再警惕著
有人會追趕他們的時候,有一個凶暴的聲音從後邊突然發出:
「站住!」
他們不約而同地打個寒戰,轉過身子,發現有幾個人托著步槍從崗上跑下來,
相距不過二十丈遠。
「不准跑!動一步老子用槍打死你們!」另一個半沙啞的聲音命令說,同時槍
栓也嘩啦響著。
不管陶菊生剛才幻想了多少冒險故事,此刻也如同別人一樣,茫然失措地聽從
著土匪的命令。不過他的腿沒有打顫,並且還故意露出鎮靜的笑容。他轉了一下頭,
向同伴們瞟了一眼,恰巧和芹生的惶恐的眼光碰在一起。「別說我們是上學的,」
他聽見芹生對他悄悄地囑咐說,「就說是在吳佩孚那裡……」他把頭輕輕地點一下
表示明白,不讓芹生再說下去,因為幾個土匪已經跑到他們的面前了。
「你們是幹啥子的?」一個跑在最前的麻臉土匪喘著氣問,聲音像擂鼓一樣的
震擊著人的耳膜。
旅客們幾乎同聲回答說:「我們是……」
「不准扯謊!」一個麻臉的土匪吩咐說:「誰扯一句謊,就給誰鑽一個槍眼兒!」
「一個一個地問他們。 」 第二個趕來的車軸漢1土匪向麻臉的土匪叫著說:
「先問那兩個小傢伙!」
1短粗身材,像車軸一樣。
第一個被盤問的是張明才。他駭得渾身打顫,眼睛裡充滿淚水,嘴唇搐動著吐
不出一個字來。
「快說!」車軸漢的土匪喝叫,「你不說老子一槍打死你!」
「快說你家住哪兒,在啥子地方上學堂!」另一個剛刮過絡腮鬍的土匪催促說。
緊拉著張明才的一隻胳膊的那位中年人用哀求的聲調說:「他害怕,你們讓我
說吧。我們是賒鎮人。他在信陽第三師範附小讀書,我在信陽幫人家做生意。近來
信陽要打仗,生意歇了業,學校也解散了,他父親托我帶他回賒鎮……」
「你說!」麻臉的土匪急躁的轉向胡玉瑩,大聲命令說。
「我是鄧縣人,在信陽信義中學讀書,現在學校解散了,要回家去。」
胡玉瑩的話一結束,不等土匪開口問,陶菊生就跟著說他同芹生是親弟兄,芹
生在吳佩孚的第三師1當學兵,他當幼年兵,如今軍隊給打垮了,只好換便衣轉回
家去。他還說如果大家喜歡要什麼東西,可以隨便拿去用,只要給他們留一點夠吃
飯的路費就行。他的話說得極其快,極其大方,孩子氣的臉頰上一直帶著笑。看見
弟弟的勇敢和鎮靜,芹生也跟著膽壯起來,喃喃地幫菊生說話。土匪們想不到這個
小孩子竟會是這樣膽壯,使他們都不好意思對他拿出來凶暴態度,連那位麻臉的土
匪也在肚子裡點頭稱讚:「好,好,怪有種的!」他向弟兄們交換了一個眼色,盤
問的工作就算完了。
1第三師是吳佩孚的基幹部隊。
「跟我們一道去,」麻臉的土匪態度溫和地命令說:「去見見我們的管家的。」
這一群不幸的旅客被土匪帶領著重又翻過剛才下來的崗坡走去,像一群被驅趕
的山羊一樣。陶菊生兄弟幾次試著同土匪們攀談,希望能弄清楚他們的意圖,都沒
有得到結果。翻過崗頭又走了一里多路,土匪帶他們走下路旁邊的一條干溝,開始
搜他們的錢財和衣物。那位新刮過絡腮鬍的土匪從小土車上找到了菊生的一件秋天
穿的灰色大褂,趕快穿到身上,一面亂扭著身子端詳長短,一面咧著嘴嘻嘻地笑,
稍微有一點不好意思。那大褂只搭到他的膝蓋下邊,顏色又過於輕淺,男不男女不
女的,惹得別的土匪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然而絡腮鬍卻把這件孩子穿的灰色大褂珍
貴地脫下捲起來,揣進懷裡。一個年紀最輕的土匪從車上拿出來一本英文字典。因
為從來沒看見過這樣裝訂的怪書,他十分驚奇地問:「這是誰的?」菊生立刻回答
說:「那是我的書。幼年兵也讀書的。」年輕的土匪把書翻一翻,望著同伴們笑一
笑,自言自語地歎息說:「這麼厚的洋書!」隨後他掂一掂它的輕重,就把它放回
車上。
土匪們搜索過財物以後,帶著捕獲的旅客們順著一條小路向東南走去。剛才旅
客們心上還保留著幾分被釋放的希望,如今這希望一步一步地幻滅了。看情形,這
分明不是普通的所謂「截路」,但到底要把他們往什麼地方帶,是不是要把他們殺
害在一個離大路稍遠的荒僻地方避免招搖,叫他們無從推測。死的恐怖重又猛烈地
襲擊到每一個旅客的心上,使他們忽而想到故鄉,想到家人和親戚,想到死後種種,
忽而又想到意外的救星……思想是那麼飄忽不定,就像是在做著噩夢一般。寂寞而
憂鬱的原野被一種神秘的氛圍所籠罩,看不出一點動靜,聽不見一點聲音,連地上
的陽光也叫人起無限淒涼之感。
又走了一刻鐘模樣,他們被帶進一座被燒燬的農家小院。有一個商人裝束的老
頭子在門外的地上躺著,一顆眼珠可怕地向外突出,暗紅的血液混和著腦漿從鬢角
流到地上,差不多已經凝結。院裡站立著幾個土匪,盤間著一位異鄉口音的年輕人。
菊生們進來時,盤問暫時停一停,大家都楞著冷酷的眼睛對他們上下打量。他們被
驅進東屋,同一大堆剛被捉獲的人們站在一起。屋門口有兩個土匪端著步槍,滿臉
殺氣,機警地監視著屋裡的人。在人堆中站定以後,菊生的心中七上八下,不住地
向院裡觀看,半信半疑地問著自己:「這不是在做夢吧?」就在這剎那間,一個奇
怪的念頭飄過了他的腦海。他想到假若他長有翅膀。帶著哥哥從這房殼廊1里飛出
去,從雲彩上飛回到母親身邊,那將是多麼好呵!
1沒有屋頂,僅存四壁,叫做「房殼廊」。
「把他拉出去崩1了!」麻臉的土匪在院裡突然叫起來,一腳把那個異鄉口音
的年輕人踢倒地上。「快拉出去,他準是一個探子!」
1「崩」就是槍斃。
「拉出去!拉出去!」另外的土匪也憤怒地咆哮著。
異鄉口音的年輕人跪在地上,一面磕頭,一面哀哀地懇求饒命。他哭著說自己
確實是一個手藝人,因為戰事關係從駐馬店逃出來,還說他家裡有一個六十多歲的
老娘沒人養活。但不管他怎樣哀求,怎樣不肯從地上起來,終於被兩個人拖出院外,
一響沉重的槍聲把他的哭聲打斷。當槍聲響過後,跟著有一隻烏鴉從村邊的枯樹上
驚起來,用不祥的調子啞啞地啼叫幾聲,向空曠的田野飛去。
「二哥,」菊生忽然仰起臉對芹生微微一笑,小聲說,「想不到咱們會死在這
裡。」
芹生向他的腳上踢了一下,使個眼色,禁止他隨便說話。正在這當兒,麻臉的
土匪走到門口來,命令他們說:
「剛才來的『遠方朋友』站出來!」
菊生的心口禁不住跳了幾下,向同伴們迅速地瞟了一眼。那位商人打扮的中年
人緊拉著張明才的手,嘴唇顫抖得非常厲害,而張明才的臉色像蠟渣一般黃,眼眶
裡又充滿了淚。芹生和胡玉瑩交換了一個絕望的眼色,遲疑著不肯出去。被拘捕在
一起的人們用恐怖而憐憫的眼光望著他們,特別望著菊生的可愛的臉孔,彷彿在歎
息說:「這麼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孩子也要槍斃!」所有這周圍的現象都差不多在同
一剎那間映進到菊生眼簾,他立刻鎮靜地咬一下嘴唇,微笑著望一眼麻臉的土匪,
拉著他的二哥大踏步從屋裡走出,滿不在乎地低聲說:
「好,讓我走在前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