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勝利
聽了羅雪茵要給他做媒的話,秦楓谷不覺眉頭一皺,想不到性格素來爽直的羅
雪茵,今天也這樣向他幽默起來。他只好也沉著應戰,裝著開玩笑的態度回答:
「與其替人家做媒,我看你為什麼不自己毛遂自薦呢?」
羅雪茵冷笑了一聲:
「謝謝你的好意。我連做朋友的資格還成問題哩,哪裡敢這樣的狂妄?你看,」
她說著回過身來,指著那幅畫像,「只有人家才有這資格哩!我看你還是接受了我
的提議罷。」
她今天每一句帶著刺的話,完全將秦楓谷窘住了。他知道這位女性是不能用這
種方法來對付的,任她講下去事情要愈來愈僵,或者會真的感情用事起來,所以連
忙抱歉的說:
「好了好了,不必再講下去了,我向你賠罪罷。我今天還要到張晞天那裡去。
我們出去罷,我請你看電影去。」
羅雪茵是不曾忘記事前自己的決意的,她見秦楓谷說要賠罪的話,便也改了口
氣說:
「賠罪倒也不必的,我只希望你不要消遣我就夠了。」
「我哪裡敢這樣?」
「那麼,你新認識了朋友,為什麼要問我的印象呢?」
「你又提這樣的話了,不許說,不許說!」
羅雪茵背過臉去,望了那幅畫像說:
「說到印象,當然漂亮透了。如果我有她的十分之一的漂亮,我想你早給我畫
像了,是嗎?」
她又回過臉來望著秦楓谷。面目一新的羅雪茵,今天實在也可以當得上漂亮二
字,秦楓谷的心裡感到一陣歉疚。他到底是藝術家,感情是隨時會激動的。他覺得
一向藐視著羅雪茵,實在是自己的固執。尤其不曾允應給她畫像,更覺得對她好像
菲薄了一點。
「哪裡的話,」他說,「我也給你畫一幅好了。因為你一向說我的畫不好,什
麼都畫得歪歪倒倒的,所以我從來不敢給你畫。」
「當然,臉上畫得紅紅綠綠的誰要?如果像這幅這樣,我怎會說你不好?你不
過不願為我畫罷了。」
羅雪茵的話是有理由的,帶著古典風味的這幅畫像,無論在色彩或筆觸方面,
都沒有現代畫派的奇特和粗暴,實在是一幅雅俗共賞的作品。
秦楓谷自己也感到這點,他說:
「我瞭解囉。我一定給你畫,決不使你的漂亮在我筆下損失分毫。這樣擔保好
嗎?」
愛虛榮和奉承是每一個女性共有的弱點,羅雪茵當然也不會例外。秦楓谷的這
幾句話擊中了敵人的心坎,她感到滿意了,自認是勝利了,於是便結束了這一場風
波。
五九、醋
秦楓谷同羅雪茵看完了電影出來,已經近五點鐘。秋天的白天漸漸的短促,廣
闊的跑馬廳空地上已經聚起一重暮色了。今天的羅雪茵覺得自己已經屈服了秦楓谷,
感到了不曾有過的滿意。所以秦楓谷要走的時候,她忽然自告奮勇,要請他吃晚飯,
叫他不妨吃了飯再到張晞天那裡去。
他們是在大上海戲院看秀蘭鄧波兒,這是羅雪茵除了勞萊哈台之外最著迷的明
星,所以今天更增加了她的高興。秦楓谷答應之後,他們便沿著南京路向東走去,
走進了無可避免的新雅。
吃晚飯似乎還太早,兩人便泡了兩壺茶,先點了幾樣點心吃起來。新雅的茶客
很多,羅雪茵輕捷的脫下了身上的大衣,露出鮮艷的紫色的旗袍,燈光下的座客的
眼睛都似乎一亮。這是她的得意之筆,她要借用旁人對於她的注意,糾正秦楓谷對
於她的漠視。
一向總覺得她帶點俗氣的秦楓谷,今天早覺得她也有她的長處,而且知道她處
處在喚起自己的注意。但將眼前的羅雪茵和自己心中的朱嫻比起來,所得的結果不
免差得太遠了。羅雪茵雖然達到了水準,但朱嫻卻超越了標準的紀錄。他今天對於
羅雪茵雖然發生了未曾有過的好感,但他知道這是自己行動的反應,是自己內心對
於她的歉疚。在朱嫻的對比之下,他知道自己是無法放棄自己的成見的。
雖然很高興的來了,但一坐下之後,想到此後無盡的難於應付的局面,秦楓谷
的心中又有點茫然了。
「真討厭!你看,」羅雪茵忽然湊過臉來對秦楓谷說,「對面那三個穿西裝的
老是對我看著,你認識他們嗎?」
秦楓谷偷偷的望了一眼,好像確是在留意看她,但他並不認識,他向羅雪茵搖
搖頭:
「這只怪你生得太漂亮了。」
羅雪茵的臉上止不住浮上了得意的笑容,她連忙將粉盒鏡子打開了。
「楓谷,」她一面對著鏡子在搽粉,忽然這樣的問,「你從不曾對我說過,我
要問你,你覺得我這個人怎樣?」
「哪一方面?」秦楓谷的眉頭一皺,知道是問題來了,便故意這樣的躲避。
「當然不是漂亮方面,」她又拿梳子攏著頭髮,「知道我是及不上朱小姐漂亮
的,但我要問你到底覺得我個人怎樣?」
「各方面都滿意,那可以打一百分,」秦楓谷笑著回答,「只有一點,就是太
喜歡吃這個!」
說著,他指指自己面前碟子裡的醋。
「吃醋嗎?吃誰的醋呢?我已經有資格吃醋了嗎?」
羅雪茵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臉上顯出了抑壓不住的驚異和喜悅。
六○、野心家
羅雪茵和秦楓谷的認識已經有一年以上的歷史,但是說話像今晚這樣的大膽卻
還是第一次。她對於秦楓谷,雖然從開始就有了野心,但因為知道他除了自己以外
沒有其他的女朋友,而他對待自己又是若即若離,所以也只好止於朋友間的往還,
預備緩緩的進取,但自從發現了朱嫻和他對於朱嫻的態度以後,知道是勁敵當前,
不容高臥,所以便下了決心,於言語之間,處處含著言外的用意了。照她的性情,
秦楓谷寫信來問她對於朱嫻的印象,她是該大哭一場,立時與他絕交的,但因了自
己對他別有深意,所以不僅忍住了,反而對他親密起來。
這種情形,秦楓谷當然是瞭然的。今天羅雪茵到他家裡來的態度,和適才的這
種對話,便證實了他的揣測。他心裡不禁想著:
——糟了,上了張晞天的當了!我以為寫了那樣的信,可以使她灰心,哪知她
反而積極起來。你看她今天的說話多麼大膽,這是以前從來不曾有過的,怪不得今
天穿了新衣服來,而且顯給我看,又請我到這時髦的店裡來吃飯,她原來是懷著這
樣野心的。
因了這樣,秦楓谷對於她的說話,便不得不小心了起來。
「你明天晚上有空嗎?」吃飯的時候,羅雪茵忽然這樣的問。
「空閒當然是有的,明晚並不要到公司去。」秦楓谷回答,他心裡一驚,不知
她究竟要說些什麼。
「明晚虹口公園有音樂會,聽說是最後一次了,我們去聽,好嗎?」
秦楓谷很想這樣回答:你不是素來說西洋音樂難聽嗎?怎麼突然又高興要去聽
呢?但他卻只好點點頭說:
「好的,你來好了,我也回請你一餐晚飯罷。」
他知道用這種態度對待她,益發要使她誤會,以後的困難要愈多。但在當前的
情況下,不這樣敷衍,又有什麼辦法呢?
吃完了飯,當然是羅雪茵結賬。她很高興,搽粉照鏡子的次數也更增加了。臨
走的時候,她叮囑著說:
「我明晚六點鐘來,你不會出去嗎?」
「我準定在家恭候。」
「真的嗎?」
「當然當然。」
秦楓谷陪著她等到了一路電車,目送她上了電車,她還從車廂裡伸出頭來喊著:
「我明天六點鐘來你不要忘記。」
許多人都向秦楓谷望著,他窘得只好微笑著點點頭:
「決不忘記,決不忘記。」
「好幸福喲,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子在追求他!」
見了這種情形,有人在羨慕秦楓谷的遭遇。
六一、明天
在張晞天的家裡談了一些關於展覽會的宣傳和經濟問題,又喝了一點酒,秦楓
谷獨自從法租界雇了汽車,回到靜僻的江灣體育會路的時候,已經近午夜十二點鐘
了。路過北四川路大德裡的時候,他想到住在附近的羅雪茵,這時該早已睡了,今
晚她一定睡得特別的沉熟,因為覺得自己戰勝了一個問題,放下了一件心事,可以
高枕無憂了,也許正在做著聽音樂會的夢哩。
他想到橫在眼前的這個大問題,愈來愈不容易解決了。羅雪茵近來的態度,儼
然要獨佔了自己,以愛人自居,可是自己對她絲毫沒有感情,雖有一點友誼,但這
是沒有根的浮萍,經不起一點風浪的。自己不是處處覺得她的淺薄可笑嗎?這樣怎
可以談到其他的問題呢?
但是在另一方面,自己對那個人雖十分滿意,而她對自己也像很有好感,但彼
此都不曾有過一點具體的表現,連人家的住址還不知道哩,哪裡還談得到愛的問題?
這豈不是更大的幻想嗎?
酒後的神經,吹了夜風,更特別的靈敏。秦楓谷回到家裡,只是反覆的想著這
兩個問題,覺得一方面是落花有意,自己卻做了無情的流水,但是卻又不忍毅然的
拒絕,有時還要加以敷衍;另一方面則自己可說在做著一個空想的夢,實際情形是
一點不知道的。在這兩重感情下,自己真有點進退無門了。苦悶了許久的畫像問題
解決了,但不料又由此生出了新的苦悶!
他知道有些地方是自己的懦弱。因為不忍使羅雪茵失望,所以不肯向她表白自
己真正的態度;因為不曾知道朱嫻真正的態度,所以自己也處處躊躇。但他知道這
種局面不僅使自己痛苦,而且更有惹出悲劇的可能,他決定只要待從朱嫻那裡微微
有一點把握之後,便要立刻解決羅雪茵的問題,被她笑罵也罷,被她侮辱也罷,他
是不能任這局面再延長下去的。
想到朱嫻,他便想到已經幾天不見她,而她又沒有信來,自己又無法去尋找。
對著這種種情形,他愈加有一種夢的感覺,偶然的會面,偶然的往來,僅僅只有幾
天的歷史,便牽動了自己的心,但實際上連她的住址還不肯宣佈,這不是夢一樣的
無根據嗎?他心裡決定,下一次有機會見了她,無論如何也要她將住址說出來。自
己要從這上面觀察她對待自己的態度。世間難道有一面是朋友,一面又不肯宣佈自
己住址的笑話嗎?
這一天,整個的夜裡,即使在夢中,他覺得自己也好像在反覆的思索著這種種
問題。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腦筋還昏昏不清的時候,房東的娘姨送來了一封信。小巧
的信封,他一望就知道是朱嫻的。像澆盆冷水一樣的清醒,他興奮的將信封撕開了。
信上寫的是:
秦先生:
幾天不見了。明天乘著望同學的便利,想來拜訪你,只是路太遠了一點,怕時
間不夠。你如有空,可否請你明天下午三點鐘在先施公司文具部等我。我會的,可
以嗎?
六二、鐵證
看了一看信上所注的日期,知道她所說的明天就是今天,秦楓谷的心裡更興奮
了起來。他將信反覆的重讀了一遍,對著這秀麗的字跡、溫婉的辭句,不覺深深的
憧憬了起來。他與羅雪茵認識也有一年多了,從來不曾見她寫過像朱煙這樣的信,
信上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句,但從這短短的幾句上就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來。幽雅
溫靜的朱嫻,即是從這封信上也流露了她可愛的性格。將她和羅雪茵對比,秦楓谷
在心裡對自己說,即使和羅雪茵的絕交要受到朋友和世人的唾罵,他也要毫無所顧
惜。
興奮的洗了臉,失眠的疲倦完全從他身上消逝了,他覺得展開在眼前的是一派
新的光明。因了昨晚羅雪茵約好要在今晚來聽音樂會,他始終覺得有一塊陰影遮在
他的心上,現在接了朱嫻的信,這陰影給光明的太陽完全衝散了。他不用將這兩件
事情的輕重來比較,他覺得考慮是浪費的,立在泰山與鴻毛之間,即使癡子也能判
別兩件事情的輕重。
朱嫻約他三點鐘去,羅雪茵今晚要六點鐘才來,他本可以從先施公司趕回來的,
時間本有充分的餘裕,但他不願這樣做。他本不願羅雪茵來,只是沒有拒絕的理由,
現在有了這理由,有了這借口,他覺得良心上是對得起自己了。
至於羅雪茵今晚要空跑一趟,會使她怎樣的不快,在興奮之下,他已經無暇顧
及了。
因為展覽會日期已近,要整理自己的出品。他將今年以來所畫的作品都搬了出
來,掛在牆上的一幅靜物也除下來了,都揩拭了一遍,又量了《永久的女性》的尺
寸,預備一陣去配畫框。
他今年一共只畫了九幅畫。除了不滿意的兩幅以外,他這次預備展出七幅。實
際上,正如朋友們所說,有了《永久的女性》這一幅畫,他即使不再參加別的作品
也不會減少他的光榮。這一幅畫的成就,不僅使他在本屆展覽會中獲得光榮的地位,
而且更確定了他今後的作風。想到這點,他覺得朱嫻的認識,對於他的影響真是太
大了。
況且,照目前的情形,更有牽涉到他終身幸福的可能。
因了再過一刻就可以見到朱嫻,他再三的叮囑自己,見了她的面,無論如何要
知道她的住址,這一次不能再放過了。他推想,她既然肯寫信來約他,顯然對他的
好感並沒有消失,也許這一次可以信任他了。
她今天的來信對他不啻是一件鐵證,自己的幻想並沒有錯,朱嫻的心裡,和自
己對她一樣:無疑的對他也有相當的好感。幾日來橫在心頭的兩重苦悶,至少有一
件獲得相當的解決了。
想到傍晚羅雪茵要來,不能不有一點交代,他便毫不躊躇的寫了一張這樣的字
條,預備貼在門上:
雪茵鑒:
因展覽會開幕期近,會務繁多,他們來電話找我,我只好去了。不能奉陪,累
你空跑一趟,十分抱歉!事出意外,敬請原諒!
谷留條
六三、先生
這一天下午,先施公司的生意正熱鬧的時候,在比較清冷的文具部,有一對不
曾被人注意的青年男女,像是偶然遇見了一樣,在這樣的招呼了:
「對不起,秦先生,累你等了好久了。」
「不要緊,我也來了不久。」
實際上,秦楓谷兩點鐘不到就來了,現在已經三點一刻,足足等了個半鐘頭。
時間雖然覺得特別的長,但想到朱嫻來了以後的愉快,期待的焦灼便完全被征服了。
他先在文具部兜了一個圈子,知道時間太早,又到各部細細的看了一會,再回來的
時候,還只有兩點半。他夾在人叢中在文具部亂走了一會,無目的的買了一本信箋,
又在門口立了一會,心想也許在門口可以遇見她。直等到三點鐘才第三次又轉到文
具部,他怕店員發現他的行蹤可疑,便在顏料櫃上買了一瓶利夫氏的油畫白粉。這
交易本是很簡單的,但為了要消磨時間起見,他討了許多種類顏色出來,亂揀了一
陣,結果仍是買了一瓶白粉。在這一切舉動之中,他無時不留心四周的顧客,又將
自己立在最顯著的地位,一面怕自己錯過了旁人,一面又怕被旁人忽視了自己,同
時心裡又在猜疑,也許不來了吧?說不定有意外的阻礙了吧?同時更擔心自己無意
會遇見了其他的熟人。
但這一切猜疑全是浪費了。他買好了顏料,正在畫片部分細細的瀏覽的時候,
朱嫻終於從伙食部轉過來了,時間已經是三點一刻。
秋深了,今天的朱嫻穿了一件紫紅色的羊毛衫,黃色大格子花紋的旗袍,手上
已經戴著黑色的手套。幾天不見,在秦楓谷的眼中,朱嫻似乎更嫵媚了。
「很對不起你,因為在同學那裡多說了幾句話,路上的車子又擠,所以來遲了。
你等了好久嗎?——你買了什麼?」
看見他手裡的東西,朱嫻問。
「買的一本信箋、一瓶顏色。」
「我也想買點東西,買一打發針,我們上樓去罷。」
走上樓梯轉角的時候,朱嫻望了自己的腳尖說:
「秦先生,幾天不見了,你好嗎。」
秦楓谷鼓起了最大的勇氣,將聲音放低了說:
「你為什麼這樣的客氣呢?你叫我先生,使我覺得很生疏的。我們不是朋友嗎?
以後可以不必客氣了。」
「那麼,叫你什麼呢?」她側過頭來問。秦楓谷看見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少女狡
猾的微笑。
「隨便什麼都好,總比先生好得多了。」
「那麼,我也學學他們罷:阿秦,你這幾天好嗎?」
「謝謝你。你好嗎,阿朱?」
兩人同時都笑起來。忘卻了一切,忘卻了周圍的世界。
六四、第一次
秦楓谷陪著朱嫻在樓上買了一打發針,又在毛冷部走了一陣,下來的時候,怕
錯過了這僅有的機會,便裝作自言自語的模樣:
「大約四點鐘還不到吧?」
「秦先……」朱嫻說了半句連忙縮了回去,笑著改了口氣,「對不起,你有什
麼事嗎?」
「我沒有事,你呢?」
「我更沒有事。」
秦楓谷微笑著,他知道朱嫻中了他的計了,便按著預定的步驟將自己的腹稿接
了下去:
「既然大家沒有事,時候還早,那麼,找個地方去坐坐,好嗎?」
朱嫻回過頭來望著秦楓谷,好像詫異似的要注意他的表情,其實她心裡是早已
料到的。
「不用這樣客氣吧?」
這句話在秦楓谷聽來,分明是不拒絕的表示了,便說:
「大家隨便談談。你覺得哪裡好呢?」
「什麼地方都行。」
「那麼,我們到那面沙利文去坐坐。」
「也好。」
「走去嗎?」
「人太多了,乘一路電車到拋球場罷。」
朱嫻今天本來是有意要和秦楓谷談談的,她寫信來約他正不是無因。現在不待
她的暗示,秦楓谷已經照她的心意做了起來,這在始終喜愛尊嚴的女性心理上,使
她更滿足了。這幾天她對自己的環境更不滿,在家裡便也有點不安心起來,恰巧劉
敬齋為了一點銀行的公務,昨天乘飛機到漢口去了,要明天才回來,所以她乘著這
機會,以探望老同學作借口,便寫信約了秦楓谷。她當然知道這種舉動是冒險的,
在熱鬧的南京路上,難保不給熟人遇見,但因了自己耐不住心裡的寂寞,要消極的
反抗既成的環境,便也顧不得許多了。
沙利文店裡充滿了蜜糖和咖啡的香味,寫字間下班的時候還沒有到,店裡的客
人並不多,他們兩人揀了後進最靜僻的一個座位坐了下來。
「還是第一次和你在外面坐哩!」秦楓谷說,他替朱嫻脫下了紫紅的羊毛衫,
「你愛吃什麼?」
「可可,加點奶油,我頂愛吃這裡熱的小麵包。」
映著燈光,在溫暖如春天的空氣裡,朱嫻這樣說著的時候,頰上顯得更加紅潤
了。
對著這一切,秦楓谷覺得好像夢中一樣,什麼都有點恍惚。也許與這種充滿了
麵包焦香的溫暖空氣有關係,使他不敢信任眼前景象的真實了。
茶點沒有來的時候,他呆呆的坐著望著朱嫻不動。
「為什麼老是望著人家呢?」朱嫻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頭一笑,這樣的問。
「為了要紀念我們是第一次兩人坐在這裡。」這是他的莊嚴的回答。
六五、保證
在沙利文鵝黃色的燈光下,迷人的空氣中,兩個人破了彼此相識以來的記錄,
足足的坐了近兩個鐘頭。談的話雖不多,但是看得出每個人都在盡量的利用這機會,
享受這機會。
秦楓谷原是無所事事,羅雪茵的約會早已拋到腦後。朱嫻也因了未婚夫不在上
海,像是少了一層束縛,而且這地方又似乎不容易被人發現,所以安心的坐了下去。
兩人都不很開口,秦楓谷的心裡只是念著如何使目前的局面能進展下去,更進一步
的取得她的信任,關係可以更密切起來;朱嫻的心裡則只是擔心著自己的漩渦愈陷
愈深,將來怕要不可收拾。秦楓谷對自己似乎很慇勤,自己也覺得他可愛,但是自
己是已經訂婚的人,雖然解除婚約很容易,但是自己的婚姻內幕很複雜,不是這樣
簡單的事。秦楓谷在目前當然不知道自己的歷史,但是這事情是瞞不住的,遲早他
總要知道的,知道自己是一個已經訂了婚的女子,不要使他很失望嗎?照理自己應
該向他說明,但她覺得這樣做未免太冒失,要使他更失望。她不忍這樣做,不肯這
樣做。
各人有著這樣的心事,所以大家都不很說話,反而沒有初見面時的熱鬧了。秦
楓谷表示希望能時常有機會這樣談談的時候,不覺引起了朱嫻的感傷,她歎了一口
氣說:
「誰知道呢?也許這是僅有的一次機會,以後大家有事,不能再這樣安閒的坐
著了!」
「只要你有時間,我總可以陪你的。」
「我對自己太沒有把握。明天怎樣,連我自己也不能預料。」
不知道朱嫻苦痛的秦楓谷以為這是一位少女初戀時期應有的憂鬱症、便不怎樣
的留意,不再追問下去。他想到自己的事,便要她留下通信處。
「你放心,沒有得到你的允許之前,我決不貿然來看你。我瞭解各人的家庭情
形的,但是你該信任我,信任我這一點。」
「並不是我不信任你。不信任你,我為什麼肯到你家裡給你畫像,肯坐到這裡
來呢?實在是我有我的苦衷。」
「我只覺得這是你對於我的不信任。」
「你該原諒我。」
「不,我要從這上面看出我們友情的保證。」
「真的這樣嚴肅嗎?」
秦楓谷默默的點點頭。
朱嫻對他望了一會,歎了一口氣,一聲不響的低了頭,撕了一條包東西的紙,
將地址抄了給他。
「既然我遵從了你的請求,」她說,「你也該遵守我的話。在未得到我的同意
之先,請你即使一封信也不要寫給我。」
「我瞭解的。」秦楓谷回答,他勝利的笑著。
離開沙利文的時候,已經近六點鐘了。走到門口,秦楓谷叮囑著說:
「不要忘記,開展覽會的時候,我希望你第一個來參觀。」
「不過,你也不要忘記,目錄上不許印出是我的畫像,更不許任他們到報紙新
聞上去宣傳。」這是她的回答。
六六、爭奪戰
朱嫻和秦楓谷離開沙利文的時候,著盛裝的羅雪茵,正懷著滿腹的高興,種種
預定了的言語,走進秦楓谷的家。
她要在遼闊的虹口公園草地上、荷花池釁、靜悄的秋夜天空下,在台上的音樂
和四野蟲聲合奏中,更進一步的向秦楓谷暗示她的終身問題,和他們兩人更進一步
的關係。
她總以為秦楓谷一定什麼都準備好了,只等她的來到,萬想不到走進了門,他
的房裡並沒有燈光,房東的娘姨在客堂裡掃地。
「秦先生出去了。」
「出去了?」
「吃了飯就出去了。」
她還以為他要趕著回來的,走近一步一看,門上貼著一張字條,是他的手跡:
……因展覽會開幕期近……不能奉陪;累你空跑一趟……事出意外,敬請原諒
……
怎麼也寫不出羅雪茵見了這張字條之後,她心上所受的打擊。一團高興、種種
的計劃,突然給一盆冷水兜頭澆盡了。不是有娘姨在旁,她真要倒頭痛哭起來。
立在這裡也是無用,她忍住一切的怒氣,忍住眼淚,一手將貼在門上的字條撕
了,回身就走。
她痛恨展覽會,痛恨藝術,尤其痛恨那一幅畫像!正是這些東西,從她手裡奪
去了她的秦楓谷!
她要報復。她見秦楓谷的留條上寫著「他們來電話找我」,知道他一定到法租
界去了。張晞天的家裡,她是認識的,她要去找秦楓谷,向他質問,要他道歉。
「這簡直是在欺騙我了!」
她想到剛才在自己的家裡,再三的對著鏡子打扮的結果,一場高興化為烏雲,
她只好用手巾擦著自己潤濕的眼角,咬緊牙齒,發誓要從藝術的重圍裡,奪回秦楓
谷來。
從虹口的郊外趕到霞飛路,至快的行程也要花一個鐘頭。她愈焦急,愈覺得馬
路上的交通擁擠,巡捕老是開著紅燈,公共汽車和電車像螞蟻一樣的爬,是有意和
她為難。好容易等她趕到張晞天所住的那家糖果店門口,已經七點鐘過了。
俄國人的糖果店正要熄燈關門,她趕著搶了進去,樓梯上正遇見從洗盥間走出
來的丁明瑛
「秦楓谷在嗎?」
「在的。」丁明瑛回答,她提高了喉嚨喊道,「阿秦,你的羅小姐來了!」
剛剛來了不久的秦楓谷,正在回味自己適才的遭遇,一聽了喊聲,不禁嚇了一
跳,心想事情糟了,她竟找到這裡來了,連忙趕了出來,看見從樓梯上走上來的正
是羅雪茵,板著面孔正是怒氣滿面。
「啊喲喲,對不起,萬分的對不起!你上來,我來給你賠禮!」他連忙這樣迎
了上去。
六七、集團裁判
滿面怒氣的羅雪茵,看見秦楓谷這樣小心賠不是的樣子,又氣又好笑,心裡的
怒氣不覺減輕了一半,又因了丁明瑛那樣高聲的催著秦楓谷下來,自己的來到好像
很有威風,便心軟了下來,只是板著臉問道:
「你既然約好了我,臨時又有事走了,為什麼不順路來通知我一聲,要捉弄我
白跑一趟呢?是有意和我開玩笑嗎?」
秦楓谷早已立定了主張,知道對付今天的事,只有一味的賠不是,竭力使她在
朋友面前掙面子,便是最有效的靈藥,所以更拉長了笑臉回答:
「不必提了,不必提了,一切都是我的不是。任你怎樣處罰,我決無半個不字。」
說著,他將羅雪菌引了上來。房裡坐著獨立社所有的朋友,秦楓谷當了眾人的
面,高聲的喊著:
「請注意,有貴客來了!我今天本約好了羅小姐,但是自己失約到這裡來了,
現在她親自尋來質問,我知道我自己的不是,我請大家來集團裁判,要怎樣處分便
怎樣處分,我決不反抗。」
說了,他深深的向羅雪茵一鞠躬,又向大眾一鞠躬。
大家都哈哈的笑了起來,接著便紛亂的招呼著:
「羅小姐貴客光臨,請坐請坐!」
「阿秦豈有此理,該打屁股!」
「我提議罰他請客,罰他請看電影,我做陪客!」
正在閒著沒有事幹的這一群人,有了這機會,便包圍著羅雪菌和秦楓谷兩人,
立時鬧做一團糟。
在這樣情況之下,羅雪茵即使要發脾氣,也不好意思發作,何況她給秦楓谷帶
笑的幾句話,怒氣早已消了一半,現在這樣一來,虛榮心獲得了十二分的滿足,不
僅不生氣,反而得意起來了。
「不敢不敢,」她笑著說,「我也拜託諸位,要怎樣處罰他,我完全委託諸位
全權辦理。」
適才的怒氣,空跑了一趟江灣的懊惱,現在完全忘記了。她又背過臉去,打開
手提袋,拿出鏡子照起來了。
集團裁判的結果,發現羅雪茵還餓著肚子,沒有吃晚飯,便一致議決罰秦楓谷
去喊了一客八角錢的俄國大菜,買了一塊錢的水果來請客,又罰他在最近期內請看
電影。
「好的好的,等發了薪水,我立即全體請客。」
這樣說著的時候,他高興的自己跑去喊俄國大菜。他覺得破費了兩塊錢來平息
這一場風波,同時又換得那樣一個美滿的下午,無論如何是值得的。他更慶幸自己
從沙利文出來便到張晞天這裡來,他萬想不到羅雪茵居然曾尋到這裡來的,如果他
不在,那決不會像這樣簡單的過去了。
六八、高興
虛榮心滿足了的羅雪茵,覺得今晚全盤佔了勝利,吃了俄國大菜,談了一會,
看見他們這批人好像確是有事,滿口只談著展覽會的種種,自己覺得沒有趣味,便
告辭走了。
雖然不曾聽到虹口公園的音樂,但她覺得今晚也不辜負自己的一番打扮、一番
跋涉。她要聽音樂會本是另有目的,現在卻從另一方面將這目的達到了。她覺得今
晚在秦楓谷許多朋友的面前,他對自己的表示,自己所獲得的勝利,是足夠誇耀的
了。此後,只是時間問題,她覺得不難一步一步的捉住秦楓谷。
她滿足的走了,秦楓谷一直送她上了霞飛路的電車。
「不要忘記,有了錢就要請我看電影!」
「當然當然。」
「這一次你再臨陣脫逃,我要在你家裡坐到天亮,等你回來,知道嗎?」
秦楓谷向她扮了一個鬼臉,伸了伸舌頭,心上輕鬆了許多似的看著她走了。
展覽會就在二十號要開幕,今天已經是十六號,各方面當然緊起來了。會場已
借定了環龍路幽靜的法文圖書館,為了照料和搬運畫件也便利些。今晚大家都在核
對目錄的校樣,擬新聞稿,更要發展覽會的請帖。
目錄上一共印了這次參加展覽的八幅代表作,秦楓谷的《永久的女性》佔了最
榮譽的地位,他心裡的高興可想而知。但今天在他的心裡,一切高興的事,都被另
一件無可比擬的高興的遭遇將它掩蓋了。
這就是他今天和朱嫻兩小時的對坐和談話。
他從朱嫻的態度和談話上,看出她對待自己,顯然不僅是一點普通的友情,也
和自己一樣正在緩緩的向著同一的中心點走來。雖然她的舉動很矜持,說話也很謹
慎,但這是該原諒的,她是女性,自然比自己冷靜一點。
他覺得惟一可作證據的一點,就是她繼續和他的來往,不肯斷絕。雖然見面的
次數並不多,但幾次自動的來看他,寫信來約他,這舉動並不是無因的,可知實在
是有另一種動力在背後推動。
羅雪苗不是也繼續自動的來看他嗎?如果羅雪茵的這種行動是有野心,那麼,
同樣的,朱嫻的這種舉動也是一個證據了。
況且,始終不肯告訴人的住址,如果羅雪茵的這種行動是有野心,那麼,同樣
的,朱嫻的這種舉動也是一個證據了。
況且,始終不肯告訴人的住址,也因了自己再三的堅持,終於說出來了。她的
小心,正是她的破綻。她如果連住址也不願人知道,她怎麼反而會到沙利文去呢?
足見她是不願意使自己的行動給家裡知道罷了。
還有,她種種無意之間露出的溫柔的態度,他覺得幸福的花,確是在緩緩含苞
開放了。
因這一切,最興奮的展覽會,最重要的畫像的完成,都給這一種對於自己前途
幸福的憧憬所掩蓋了。他的臉上今晚始終帶著笑容,做事時常會出神,朋友們都以
為他是對於自己藝術上的成就而高興,但他自己卻知道自己所高興的是什麼。
六九、孝女
朱嫻的家,在亞爾培路清源坊十九號,是一間一上一下的單幢小洋房。朱彥儒
老夫婦倆住在前樓,女兒朱嫻便住了後面的亭子間。房子雖然小一點,但推開後窗
望出去,正臨著一家法國富翁的私人花園。從疏落的法國梧桐樹中望過去,這幾天
的菊花開得正盛,五色繽紛,好像一座錦繡的小山,所以環境很幽靜,空氣也新鮮,
而且眼中又不寂寞。
但是住在亭子間裡的這位少女,近來的一顆心卻不安定得厲害。從沙利文回來
的那天晚上,她在自己一冊小小的日記簿上寫著:
「我只歎息我自己的命運。為了父親,為了沒有兒子的父親將半生的希望都系
在我的身上,我只好被當作了商品,默默的賣給人家了。」
「劉的人並不討厭,如果不是因了這種關係,我或許能愛他,但是一想到我們
的訂婚不過是經濟上的交換條件,我便恨他。」
「是他束縛著我,是他收買了我的幸福!」
「沒有認識秦之前,我還可以做一個孝女。現在,在精神上,我早已向父親背
叛了,所差的只是實際行動。」
「我懊悔我自己為什麼讀書識字,我又懊悔我的學識不夠使自己徹底的認識自
己。如果不讀書,無知無識,我還可以抱著三從四德的舊觀念,安穩的做一個銀行
家的太太。如果我的學識能使我認清這種社會的畸形現象,我也可以毫不顧慮的和
家庭反抗,偏是這兩件都做不到。我不甘出賣,我又不忍違背父親,於是我只好歎
息自己的命運了。」
「昨天秦的態度多麼可注意。他要我的住址的態度是那麼嚴重,這還是我第一
次從男性的面前所得的經驗。不用隱諱,我瞭解他為什麼對我要這樣的嚴肅。可憐
他始終不曾明白我幾次不肯告訴他的原因。其實,我不肯告訴他,正是我愛他,我
不忍使他知道我的家庭的內幕。」
「愛?我為什麼寫下這個字呢?我有資格寫嗎?我有資格愛人嗎?我有資格被
人愛嗎?」
「沒有沒有!我是被命運注定了的人,我是已收了代價出賣了的人!我不僅沒
有愛的資格,我連自由也沒有了。我如果希望有愛的自由,我便不能做一個孝順的
女兒。這二者的選擇,天哪,為什麼不賦給我更大一點的勇氣呢?」
「我相信秦早看出了我的態度,這是隱瞞不住的。可憐他那裡會料到我的矛盾?
本是一個幸福的遭遇,現在卻眼看著要成了悲劇,這是誰的過錯呢?」
「我的畫像要公然陳了出來。但願沒有人發現,但願沒有人告訴父親。現在我
已經用最後的勇氣來抵抗自己了,再有意外的事,我自己也不能擔保自己的行動了。
到那時,會鬧出怎樣的變故,我想也不敢去想。」
「天哪,為什麼我被注定這樣的命運呢?」
深秋的夜,四面似乎特別的寂靜。寫到這裡,朱嫻抬頭望著黑暗的窗外,想到
自己的命運,歎了一口氣,不禁滴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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