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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七○、搬弄是非

  不滿意於自己的環境,這幾天心裡正抑鬱不樂的朱嫻,在日記上悲憤的歎息著 自己命運後的第三天晚上,在繼母的房間裡,精神上添受了更大的打擊。

  從親戚家裡打麻將回來的繼母,當了父親的面,突然這樣的對她說:

  「嫻姑娘,你沒有事情的時候,不妨少到外面去跑;就是要出去散散心,最好 約了敬齋一同去,免得人家說閒話。你要曉得你的情形不同,雖然交際是人人需要 的,但是女子社會上做人本是很難的,尤其在上海這種地方,你該自己小心一點, 不要給人家背後說閒話才是。」

  這突然而來的一席話,使朱嫻心裡很吃了一驚。她知道這話是有來歷的,便沉 住了臉問:

  「娘,難道又有誰說什麼閒話嗎?」

  「什麼事?什麼事?」躺在沙發上的父親也連忙的問。

  「沒有什麼。」繼母冷冷的微笑著回答,「今天在張家打麻將,聽見他家的七 少奶奶告訴我,說早幾天乘車路過拋球場,看見嫻姑娘走進沙利文糖果店去,同行 人的好像不是劉姑爺,問我是誰?人家是隨意閒話,說沒有看清楚,也許是看錯了, 但這樣的話傳到旁人耳朵中,總要有點不高興的。」

  「有這樣的事嗎?」父親問。

  「有的,」朱嫻板著臉說,「是一位同學的哥哥。她沒有看見嗎,還有兩位同 學先走進去的?人家客氣,站在後面給我開門,有什麼大驚小怪?就是男朋友也不 要緊,也不過是普通的交際而已。幸虧我現在不曾讀書,否則哪家大學不是男女同 校,在路上偶遇男同學站住講幾句話,又可以搬弄是非了!」

  「你不要這樣說,人家是好意,哪個知道是不是同學,人家不過說給我聽而已, 哪裡是搬弄是非。」

  因了劉敬齋是由她繼母介紹的,又是她繼母的內侄,所以朱嫻素來對繼母沒有 好感,這幾天當然更惡劣了。

  「不是搬弄是非,我的行動要她管什麼?我又沒有賣給人家,要她注意些什麼?」

  「小嫻不要這樣的說,」父親也在一旁說,「人家是隨便談談的,娘也是好意。」

  「人家如果不放心,不如把我鎖在家裡,或者早點賣去,我橫豎是件商品!」 朱嫻激昂的說,幾天以來的鬱悶實在忍不住了。

  「你近來的脾氣這樣的壞?」繼母說。

  「人家太不把我當人看待了!」

  「誰不把你當人看待呢?」

  「家裡還有誰當我是人!」

  「小嫻省一句,不要開口。」父親說。

  「我不開口,我從今以後永遠不出大門一步,這樣你們總可以滿意了!」

  朱嫻說著,突然回轉身,雙手掩著臉奔回亭子間去了。

  「嫻姑娘的脾氣近來怎突然的壞了,難道是有什麼人在挑唆嗎?」這是繼母的 話。

  七一、展覽會

  獨立美術社秋季展覽會開幕了。

  幽靜的環龍路上,法文圖書館的門前,獨立美術社的社徽在晨風中飄蕩著。早 起的環龍路的居民,在赴辦公室的途中,已經有順便走進去參觀的了。

  張晞天、秦楓谷等獨立美術社的全體社員,差不多都在這裡擔任會場的招待。

  獨立社的社員和臨時參加的出品,一共有一百多幅繪畫,大都是油畫,但也有 少數的水彩粉畫和速寫。在一百多幅的陳列品中,秦楓谷的《永久的女性》佔了最 榮譽的地位,掛在大廳的正中,光線最好、最受人注意的地方。

  一方紅緞子繡金的菱形獎旗,上面繡著「獨立獎」三字,正釘在這幅畫的下面, 表示這幅畫是本屆展覽會最優秀的一幅出品。

  這是獨立社的光榮,這也是秦楓谷個人的光榮。

  到會參觀的來賓差不多都特別注意這幅出品,許多人圍著在細細的鑒賞。因了 這幅畫的作風帶點古典意味,沒有現代畫派那種變形稚拙的奇特風格,容易使一般 的觀眾接受,所以更受得普遍的讚賞,說不愧是一幅得獎的傑作。

  秦楓谷的心裡當然有說不出的高興,這是一位藝術家從世上所能獲得的最大的 光榮。自己的作品能普遍的被人瞭解,對於自己的努力,可說是最高的酬報。

  從今天一早起,他就到會場來參加招待了。

  他今天的高興,不僅是為了自己藝術上所獲得的光榮,他自己的心裡還潛藏著 一個最大的期望、最大的快樂。

  朱嫻答應他在展覽會的第一天來參觀的,他熱切的期待著她這句話的實踐。他 明知道她即使要來,至早也要在下午才可以來,上午是無論如何不會來的,但他卻 止不住自己一早就來了,仔細的翻閱著來賓簽名簿,注意著每一個到會的女賓。

  ——說不定她上午會來的。她不願人多,或者選了上午來也說不定。

  他又這樣的對自己說。

  午飯的時候,展覽會暫時停止參觀,大家去吃午飯了,他差不多是最後一個離 開會場。在張晞天家裡吃了午飯,開幕的時候還沒有到,他又是第一個趕到會場。 朋友們勸他不必這樣亟亟,他推說到法文圖書館去看看雜誌。

  朋友們都向他點頭微笑。以為他今天因了那幅畫而興奮,其中卻沒有一個人知 道他的秘密,他不曾將自己的事告訴一個人。

  整個的下午,他更留意每一個來賓,差不多始終站在入口處,不曾離開過。幾 個熟識的朋友到會來向他招呼,他連談話的時候都在很留心進來的人。

  心中的高興完全給期待的焦灼佔住了。

  但是一直等到下午五點鐘,等到最後的一個觀眾離開了會場,並不曾見到朱嫻 的蹤跡。「難道有什麼意外的事嗎?為什麼今天失約了呢?」他止不住的這樣向自 己問。

  七二、謎

  獨立美術展覽會的第二天,幾家報紙對於展覽會的出品一致推薦,說是混亂的 洋畫界中的一朵青蓮,能摒除了門戶的漩渦,努力於孤高的純藝術上的詣造。尤其 頌揚秦楓谷的那幅畫像,說他能用嚴整的構圖、沉著的色彩、簡樸的筆觸,表現了 一位少女的莊嚴和華麗,大有文藝復興時代大師達文西的《莫娜麗沙》之風,不愧 是這次展覽會中光榮的代表作,說他是中國洋畫界新出現於黑暗天空中的一顆彗星, 未來的畫苑一代人材。

  但是對於這樣的稱讚,秦楓谷看來心裡也並不怎樣的興奮。他的全部注意,都 給朱嫻佔據去了,他只反覆的推想著朱嫻昨天失了約的事。

  他安慰著自己,決不致有意外的事,感情上的變化更是絕對不會有的。朱嫻昨 天不曾來,不外是家裡有點瑣事,無法脫身而已。僅僅隔了三四天的事,她不致生 病,也不致突然的變卦。

  第一天爽約不曾來,第二天總一定要來了。說不定她會在上午趕著來,趕來向 自己道歉,說明昨天失約的苦衷,請求自己的原諒。

  昨天他不曾回江灣去,住在張晞天的樓上,早上一起來,第一個就趕到會場去 了。懷著她今天一定來的熱望,他殷切的守在會場的入口,注意著進來的觀眾。

  今天是星期日,又因報紙上的讚揚,參觀的人始終絡繹不絕。《中國畫報》更 派了一位攝影記者來,將會場情形和重要作品都攝了影,說要出一個特輯。

  秦楓谷的《永久的女性》遵守著朱嫻的叮囑,只用了這一個畫題,並沒有標明 是某女士的畫像,編在第十五號。《中國畫報》的記者當然很注意這幅畫,並且還 和作者作了簡短的談話,發表了一點對於藝術上的感想。

  但是這一天,展覽會的第二天,秦楓谷陷在焦灼的期待中,一直守到最後的一 個觀眾走出了會場,仍不見朱嫻的蹤跡。

  他不禁頹喪的歎了一口氣:

  「沒有來,又沒有來!」

  他立刻對自己說,這決不是偶然的事。如果不是她生了病,一定是發生了什麼 意外。匆忙的吃了晚飯,他心想朱嫻或許會有信寄到家裡,他已經兩天不曾回去了, 便立刻趕回江灣,但是又使他失望,家裡並沒有什麼信。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為什麼突然這樣失約了呢?」

  坐在椅上,他反覆的這樣問著自己。他覺得世上的一切已經從他的眼前消失, 什麼都喪失了興趣,遺在他心上的只有一團苦悶,一個不解的謎。

  他對著朱嫻所寫給他的地址,真想找到她的家裡去,但是想到她的話,她的吩 咐,他終於不敢這樣做。沒有辦法,忍不住自己,他只得寫了一封信,一封簡單的 信:

  「為什麼失約了呢?」

  信上只有這一句話。沒有上款,也沒有署名。

  拖著沉重的腳步,他將這封信帶出去寄了。

  七三、鴻門宴

  正在家裡起身不久的朱彥儒,突然接到他女婿劉敬齋送來的一封信,請他今天 到大中華午膳,說是有一點小事待商。

  他不知道待商的是什麼事,以為總是銀行裡往來賬款上的一點小問題,所以在 十二點鐘的時候,就吩咐了家裡一聲,如約到大中華去了。

  就近從銀行裡出來的劉敬齋已經先在那裡,房裡只有他一個人,看見丈人走進 來,露出了笑臉站起來招呼,但是看出他的笑容裡帶著相當的嚴肅,好像心裡有什 麼不快的事情。

  看見朱彥儒坐下了,他一聲不響的走過去,從掛在壁上的大衣袋裡掏出了一卷 紙,遞給他說:

  「老伯,你知道這件事嗎?」

  朱彥儒接過來一看,是一本鉛印的似乎節目單的薄薄小冊,上面印著「獨立美 術社秋季展覽會展品目錄」,他有點不解,抬頭向他女婿望了一眼,他沉默的給他 揭開了展品目錄的第一頁。

  第一頁上印著一張畫,雖然是銅版的複製,但是一看就認得是自己的女兒,捧 著一大束花,嘴角上似乎帶點微笑。他不覺一怔,再看下面,印著:「永久的女性, 油畫,秦楓谷作。」

  他真不解,抬起頭來問他的女婿:

  「難道是她嗎?」

  「怎麼不是呢?我自己已經去看過了,你知道這件事嗎?」

  朱彥儒搖搖頭:

  「從來不曾聽見她說起過。這樣的畫像是要當了本人的面才可以畫的,小嫻好 像並不認識什麼畫家。」

  「這也就是我不解的地方,」劉敬齋冷笑了一聲,「我完全不知道這回事。還 是昨天一位同事和我談起,說有家展覽會裡有幅我未婚妻的畫像,說是畫得好極了, 對我稱讚了一番。我聽了莫名其妙,就在下午自己去看了一次,果然千真萬確是她 的畫像。但是不曾見她說起過,我想她或許瞞住了我,決不會瞞住家裡的,老伯事 先總該知道,所以我特地先來請問老伯一聲。如今老伯也說不知道,這事情真古怪 了。」

  「待我回家去問她,」朱彥儒說,「或許是人家用照片畫的也說不定。她不是 曾經在一本畫報上登過照片嗎?」

  劉敬齋搖著頭說:「西洋畫家的人像總是寫生的,對了本人畫的,決不會有臨 照片的事。」

  說到這裡,他用著沉思的態度,改了口氣問著他的丈人:

  「她近來可時常出門嗎?」

  想到前兩天妻子的話,朱彥儒的心上一陣陰暗,他回答著說:

  「有時一人出去看朋友是有的,但是從不聽見她說過給人家畫像的事,這事非 要問清楚不可。」

  「我早就聽見人家說過一些閒話。 」 劉敬齋背起了手,兩眼望著天花板說, 「但是我不願相信,這次非要問明白不可。不過我不願自己去問她,以免感情上的 衝突。我想老伯去細細的問她一下如何?」

  「當然當然。」朱彥儒連忙回答。

  七四、決心

  懷著滿腹的心事,侷促不安的吃了一餐午飯,劉敬齋回銀行去辦公,朱彥儒也 照例上交易所去。

  「也許我晚上有空就到老伯那裡去。」劉敬齋說。

  「好的好的,我今天回去一定將這事問明白。晚上到我們那裡來便飯罷?」

  「謝謝,今晚銀行俱樂部還有點小應酬。」

  朱彥儒知道這次事件的內幕,情節一定很重大,又因了女兒這兩天脾氣不很好, 不願當了她的繼母的面去質問,以免惹出別的口舌,所以回到家裡並不開口,直到 妻子吃了晚飯到隔壁打牌去了,才利用這機會向女兒詢問。

  幾日以來足不出戶的朱嫻,除了吃飯以外,整天的坐在房裡看小說,很少開口 說話,看見父親走進房來,她默默的掩上書站了起來。

  「小嫻,我要問你一件事情。」

  朱嫻抬頭望著她父親,父親在她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有個展覽會裡有你的一張畫像,你知道嗎?」父親問,說著從身上摸出了獨 立展覽會出品目錄遞給她。

  她睜大眼睛接了目錄,知道幾日以來憂慮的事果然爆發了,臉上立刻變了顏色。 但是想到自己決定了的主意,她竭力鎮靜自己,點點頭說:

  「我知道的。」

  「是你給他畫的嗎?」

  「是的。」

  「你認識這個姓秦的嗎?」

  「認識的。」

  「什麼時候畫的?」

  「大約三四個星期之前。」

  「劉先生知道嗎?」

  「不知道。」

  「他認識這位畫家嗎?」

  「也不認識。」

  「那麼,你怎樣認識的?從來不曾聽見你說過。誰介紹的?在哪裡認識的?」

  「沒有人介紹。我自己認識的。」朱嫻說,接著她將秦楓谷怎樣寫信到《中國 畫報》,怎樣在路上遇見,怎樣答應到他家裡畫像的事都一一講了出來。這是她幾 日以來為自己決定的計劃;她不要隱瞞,她任著事情發展到盡可能的惡劣的程度。

  聽了她的話,朱彥儒真如晴天霹靂,想不到一向安靜的女兒,竟在外面做了這 樣的事,自己真蒙在鼓裡,怪不得她近來的脾氣變了,原來有了這樣的遭遇。父親 想到這裡,不覺臉色也變了,他嚴厲的問:

  「那麼,為什麼瞞住我呢?從來不對我提起呢?」

  「你們不會瞭解我的。反正又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人家不過畫一張畫而已。」

  「你說畫一張畫。」父親說,「人家不說畫一張畫,如今敬齋來質問我了,這 事叫我怎樣去回答?」

  「不干父親的事,叫他直接來質問我好了。」

  朱嫻用著堅決的口氣回答。

  七五、並不賭氣

  實際上說,朱彥儒本是很疼愛他的女兒的,他聽了自己繼室的話,將朱嫻許給 了劉敬齋,雖然其中牽連著經濟關係,但他也為自己的女兒作了相當的考慮,覺得 無論如何是對得起她的;又知道自己的女兒素來柔順成性,一定會體諒家庭和為父 的苦衷,即使有點不快意,也會在經過相當時間之後,自然消滅的。婚約成立之後,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朱嫻最先雖有幾句怨抑的話,但後來卻漸漸的沉默,漸漸的對 劉敬齋表示好感起來了。

  心裡放下了一塊石頭的朱彥儒,聽了女婿的訴說,還是將信將疑,回來親自質 問之後,女兒竟回答確有其事,對於他真是個晴天霹靂,而且回答的態度又是那樣 的堅決,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他覺得這決不是一回簡單的事,女兒一定不滿意自 己的環境了。

  聽了女兒那種堅決的回答,他並不生氣,卻用了和婉的態度說:

  「小嫻,你不能這樣的說,你要認清你自己的地位。並沒有人限制你交朋友, 但你要知道你是訂過婚的人,你的行動即使不告訴劉敬齋,也該讓我知道。你想, 在現在的社會裡,一個女子貿然和一個陌生的男子往還,叫人家怎麼不要說閒話呢?」

  朱嫻沉默著,過了一刻她才問:

  「敬齋說了些什麼?」

  「他只是詫異他不知道罷了。」父親回答,接著就將今天吃午飯的事,一一告 訴給女兒聽。

  「他雖然不曾多說什麼,但你的這種行動,是很難給人滿意的解釋的,如果再 加上旁人搬弄是非,那就更要叫我為難了。」父親又說。

  「我決不叫父親再為難的。」朱嫻說。

  「小嫻,你這話怎樣講?」

  父親抬起了眼睛望著她。

  「他如果對我有什麼不滿意,儘管來質問我好了。我和他不過訂的是婚約,並 不是賣身契,我有我的自由的。」

  「小嫻,不許說這樣的話,這算什麼!」父親的臉沉了下來,但過了一刻,卻 又和藹的接著說,「你告訴我,認識姓秦的畫家的事,到底為什麼從來不告訴家裡? 你到底怎樣認識的?認識的經過怎樣?你要知道,這不是說幾句孩子賭氣的話就可 以了事的。」

  「我並不向誰賭氣,我的行動並沒有不能告人的地方。不過,你們哪裡會瞭解 我呢?」說著,她就將與秦楓谷認識以來,以及到他家裡畫像的經過,一一講了出 來。

  「人家是很尊重我的,我也知道自重。敬齋如果要編造些謠言來污蔑我,那還 是爽快一點,不必再過問我的事為好,他要怎樣就怎樣,我顧不得許多了。」

  「那麼,」父親眼望著朱嫻,緩緩的說,「那麼,你怎樣對得起家裡呢?」

  「就算我死了好了,我橫豎……」這樣說著,朱嫻突然掩著臉哭了起來。

  就在這時,樓底下的門鈴響了起來。

  「也許是敬齋來了,我下去看看。嫻,好好的,我瞭解你的。」

  說著,父親站了起來。

  七六、自己負責

  樓底下來的果然是劉敬齋,臉上顯著不愉快的顏色,很匆忙的走進來就向朱彥 儒說:

  「老伯,你看看這上面的記載,這是我吃飯回去路上無意買到的。」

  說著,遞了一張報紙給朱彥儒。

  朱彥儒接過來一看,是當日的《雛報》,是銷行最廣的一種新式小型日報,順 著劉敬齋手指的地方,他這樣讀了下去:

  「……其中《永久的女性》一幅,更是青年畫師秦楓谷之傑作。畫中人是他新 認識的女朋友朱小姐,美麗多情,真不愧是一位『永久的女性』。聞秦君遠居江灣, 這位小姐為表示欽佩其藝術起見,每天總趕到江灣供其作畫,二人感情極好,大有 電影『畫室春光』之況雲。」

  標題是《獨展外紀》,下面具名是「內史氏」。

  「老伯,你看,我早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簡單的,人家決不敢這樣大膽的亂造謠 言。你問過嗎?」

  說著,他背了手在客廳裡來往的走了起來。

  朱彥儒真不知道一時怎樣回答才好,他眼望著手裡的報紙,搖著頭說:

  「真孩子氣得厲害,是完全胡鬧!」

  「她怎麼說?」

  「她說是認識的,不過是新近認識的。怕我們不瞭解她,所以不願告訴我,也 不願告訴你。不過,敬齋,我想問你一聲你們近來可鬧過什麼意見嗎?」

  「完全沒有。她說了什麼?」

  「她好像很負氣,總說我們不瞭解她,脾氣完全變了。」

  「那麼,她說怎樣認識的呢?誰介紹的?」

  「說起來真好笑,」朱彥儒回答,他接著就將朱嫻剛才所告訴他的,一一背述 了出來。

  「天下哪有這樣笑話的事!又不是在做小說,她完全是說謊!」

  劉敬齋很氣憤地說。

  「怎見得我是說謊?」朱嫻突然從客廳後面轉了出來。臉上的淚痕未消,她已 經在樓梯上偷聽了好久了。

  「劉先生,我請你信任我的話,事情是確實的,正如我自己所敘述的一樣。我 不曾隱瞞什麼,也不曾加添什麼。我知道你們不會瞭解的,現在你們既然知道了, 我也不用隱瞞,你們要怎樣解決便怎樣解決好了。」

  「小嫻,不許這樣說!」

  「我並沒有責備你。」劉敬齋說,「不過,在我這方面,我覺得我有理由可以 過問的。」

  「我並不拒絕你過問。不過,我卻不願人家惡意的污蔑我!」

  「誰污蔑你?」

  「這是我個人的事,請你直接問我,不必向父親交涉。我的行動是公開的,畫 一張畫,決不致這樣的嚴重。」

  父親沉了臉喝道:

  「小嫻,你上樓去,不許多說!」

  「並不是多說,我不過聲明我的行動由我自己負責。你們要怎麼辦,那也是你 們的自由。」

  說了,她回轉身,補了一句:

  「劉先生,對不起了。」逕自上樓去了。

  七七、三過其門

  劉敬需和朱嫻的爭執正在緊張的時候,這時,在她們所住的房子的外面,在清 源坊的弄口,有一個身材很修偉的青年男子,好像尋不到自己所要尋找的門牌號數 一樣,已經第三次從這裡走過了。

  這個人是秦楓谷,他一連往返走了三次,還沒有勇氣敢跨進清源坊的弄口。

  展覽會的第三天又過了,依舊不見朱嫻的蹤跡,他期待的結果,朱嫻並沒有來, 羅雪茵卻在今天下午像候鳥一樣的如期飛來了。她要求秦楓谷履行他的條件,陪她 看電影去,秦楓谷推說因了展覽會的會務,白天沒有空,晚上太疲倦,又有許多零 碎的事務,要求延期到閉會後再說。

  「好的,我放寬你的期限,看你下次再有什麼推托!」

  恰巧有一家攝影新聞社來給秦楓谷拍照。秦楓谷便拖了張晞天等立在《永久的 女性》下面拍了一張照。羅雪茵當然在內,而且緊貼了秦楓谷站著。這又使她很高 興,她覺得今天雖然不曾看電影,但拍了這一張照,和他一起,而且恰巧站在那張 畫下,總算不虛此行了。

  淒涼的是秦楓谷的心裡,事情真是太出人意料之外了,他早就有這奢望,等朱 嫻來了他要請她同自己立在《永久的女性》下面,兩人合拍一張照,以紀念這一張 畫。不簡直是紀念他們兩人的巧遇、兩人的姻緣!

  但想不到事情的變化竟這樣不能捉摸,說是第一天就來的,如今已經到了第三 天,人也不來,也沒有信來,究竟為什麼呢?

  對著展覽會的入口,秦楓谷已經用一種絕望的眼光守候著。他知道一定有絕大 的變故阻止她來了。他的守候,不過是自己欺騙自己而已。

  ——我不能再遵守我的諾言,我只得冒險了!

  吃了晚飯,他再也不能忍受這種難耐的苦悶,一定要揭開這個啞謎。他偷偷獨 自走了出來,按著朱嫻所抄給他的住址,開始了探險的行動。

  深秋的晚上,亞爾培路的下段,越過了回力球場,顯得異常的冷落,只有偶然 一輛汽車,閃著紅色的尾燈從他眼前滑了過去。被夜風搖蕩著的路燈,冷冷的在街 心撒下了一圈大的影子。

  遠遠的望見了清源坊,他的心不由的跳了起來。像是做了什麼虧心的事情一樣, 他回頭向後面望了一眼,然後就屏息從街對面很快的走了過去。他不敢多看,只用 眼角掃了一下,好像有人在注意他的舉動一樣,匆匆的低了頭走過去了。

  走過了十幾家人家,他又鼓起勇氣,裝做尋錯了門牌一樣,穿過街心,沿著清 源坊的一面走了回來,但是走到清源的弄口,他心跳著向裡面仔細望了一眼,裡面 冷靜的沒有一個人,他又腳也不停的走過去了。

  「該死的,這樣的沒有勇氣!這次一定進去!」

  第三次又走回來的時候,他這樣堅決的對自己說。

  七八、心的巡禮

  不用說,秦楓谷雖然下了最大的決心,但是第三次經過清源坊的門口,仍鼓不 起走進去的勇氣。他不敢再走回來,只得沿了亞爾培路一直走了下去。

  他從亞爾培路折人辣斐德路,從辣斐德路轉入邁爾西愛路,又走上霞飛路來。 在清冷的路上,他只是嘲笑自己的無能。並沒有人留意他,而且也沒有人認識他, 更沒有人會知道他是做什麼的,他為什麼會幾次不敢走進去呢?

  其實,走進去又怎樣?敲門嗎?從門縫裡偷望一下嗎?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 有一個願望:至少也要望一望她所住的房屋,望一望窗裡的燈光,用以安慰自己, 知道她是住在這裡面。至於敲門進去。他自己不敢想,他自己不能斷定他自己有沒 有這勇氣。

  但是,不親眼望一望她所住的房屋,他是不甘心的,而且也不肯放過自己的。 從霞飛路又折人亞爾培路的時候,他對自己說,這一次無論如何也得走進去一下了。

  過了回力球場,亞爾培路更顯得特別的清冷。停在弄口的一個黃包車伕,好像 並不曾認出他是往返從這裡經過了幾次的人,每次總向他兜攬生意。他因了這一點 暗示,知道是自己心虛,別人決不會留意他的行動,而且根本也沒有人在注意他, 於是經過清源坊弄口的時候,他牙齒一咬,下了最後的決心,用著迅雷不及掩耳的 手段使自己走進去了。

  清源坊都是一上一下的單幢小洋房,他低頭走幾步,才敢抬起頭來望望兩旁的 房屋。右面人家門牌號數已經是二十六號,他知道朱嫻的家是在前一條弄裡,便索 性將錯就錯,一直走到弄底,才像找錯了門牌一樣,又匆匆的走了回來。

  短短的圍牆裡,每家人家都從窗簾的縫隙裡漏出燈光,顯出一種和平安靜的空 氣。他從弄口的市道轉入第一弄。第一弄的頭一家是一號,他知道再走過十八家就 是朱嫻的家了,心裡不由地跳了起來。他低頭走了過去,走到二十一號才敢回過身 來,向十九號望了一眼。

  十九號的樓上是黑的,只有樓下客廳裡有燈光。明亮的燈光,從垂下的窗簾縫 隙裡,水一樣的漏了出來。

  ——也許正在吃晚飯吧?她的家庭情形怎樣?父母在嗎?還是住在親戚家裡? 她住在哪裡?樓上沒有燈光,難道不在這裡嗎?

  這許多凌亂的問題,立時湧到他的心上。他腳也不敢停步,好像每家人家有人 在窺探他的行動,又匆匆的走了出來。

  雖然只是望了一眼,但他心裡輕鬆了許多。像是一個虔誠的宗教巡禮者一樣, 已經辛苦的達到了聖地,獲得了精神上的安慰,旁的奢望已不敢再想了。

  ——是的,她就住在這裡,就在這有著燈光的客廳裡。與我是如何的接近又如 何的遠隔喲!懷著這樣感傷的情緒,走出清源坊弄口的時候,他聽見後面有急促的 皮鞋腳步聲,便頭也不敢回的更快的走了出來。

  走到馬路的對面,他回頭一望,走出來的人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接著拍的一聲, 這個人打開停在弄口的一輛跑車的車門坐上去了。

  七九、解約罷

  劉敬齋今晚所辦的交涉,雖然不曾全部解決,但是離開他的丈人家裡的時候, 已經獲得了相當的段落。

  未婚妻今晚向他所表示的態度,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他完全猜測不透為什麼 突然有這樣的變化,但他是深於世故的人,第一,他看出來朱嫻並沒有真正的不名 譽行動;第二,他知道朱嫻目前的態度雖然強硬,但她是不會真正的反抗父親的, 因此他索性認清了目標,要他的丈人負全責,單獨去說服他的女兒。自己不願多開 口,以免引起雙方感情上的衝突。

  他向來對於朱嫻是滿意的,雖然知道和她父親的一點經濟關係,未免使女兒心 裡總有點不舒服,但他卻以為人為未嘗不可以回天,而且這一點縛束未必不是一種 保障。

  他知道現在是最適宜發揮這種保障的權威時候了,所以經過了一時感情衝動上 的怒氣之後,便平心靜氣的辨別了事情的真相:將責任完全放在他丈人的身上。

  朱彥儒的心裡當然是明白的,而且更知道女兒的婚事如果決裂了,會影響到怎 樣的局面上去,所以對於他女婿含有威脅意味的暗示的話,完全無條件的承受了。

  「我不想再向她質問了,以免引起大家感情上的衝突。我想只要老伯和伯母細 細的向她勸導一番,她當然會明白自己的錯誤的,我只要她覺悟就是了;別的兒戲 的話,我只能當她是感情衝動而已。」

  「當然當然,我要好好的教訓她一番。平時向來聽話的,近來真是變了,竟這 樣的不明大體起來。你讓她一步,只當她孩子氣罷了。旁的事由我去辦理,我包你 有滿意的答覆。」

  送著女婿走了以後,他在樓下靜坐著沉思了一會,就上樓到女兒的房間裡去。

  朱嫻正倒在床上低低的哭著。

  「小嫻,」父親喊了一聲,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你不能這樣的胡鬧, 你簡直在和我作對了。」

  朱嫻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睛已經哭紅了,她搖著頭說:

  「我並不和父親作對,我是和自己作對。」

  「你平素很明白的,現在怎這樣糊塗起來?你想,你和自己作對,不就是等於 和我作對一樣嗎?你想,你剛才對敬齋的態度,叫人家怎樣受得下去?你要知道, 他並沒有得罪你,錯的是你自己。」

  「我不要他干涉我的行動!」

  「干涉你的行動?你忘記他是你的什麼人了嗎?他當然有他的責任。」

  「他不滿意,儘管解約好了。」

  這一句話,真使得朱彥儒吃了一驚。想不到素來溫順的女兒,竟說出這樣的話 來。他眉頭一皺,女兒的心事已經明白一半了。決不僅是一張畫像的簡單,說不定 女兒更愛上這位畫家了。不然,為什麼瞞了不願使家裡知道,現在的態度又這樣的 堅決呢?

  「你想,你這樣做,對得起家裡,對得起我嗎?」父親的聲音蒼涼起來。

  女兒突然又蒙著臉倒在床上。

  八○、來了

  獨立美術展覽會已經開到第四天了,參觀的人很擁擠。這次展覽會無疑的在社 會上獲得了空前的佳譽,尤其是秦楓谷的那幅《永久的女性》更博得了普遍的讚賞。 但這一切的光榮,因了朱嫻的事,在秦楓谷憂鬱的心上,變得毫無光彩了。他是第 一次真摯的,熱烈的迷戀著一位女性,同時也是第一次在最幻想關頭遭受了意外的 打擊。他的人生觀變了,性格和興趣也變了。藝術上的成功已經不能掩蓋他戀愛上 的苦悶,朋友間的談笑也不能醫治他心上的寂寞。他開始沉默寡言,心神不定起來 了。

  展覽會的第四天,他仍抱著絕望的態度等了一個上午。他明知朱嫻決不會來, 但他忍不住自己欺騙自己。將近吃午飯的時候,他希望寫給朱嫻的信,今天或許有 回信了,便決意回江灣去看一次。臨走的時候,他還是不肯死心的囑咐他們說:

  「如果有誰來找我,請問明白了姓名,說我下午來。」

  他真想特別囑咐他們,如果來的是女性,最好請她等待一刻,用汽車去通知他, 他會插了翅膀飛來的。

  朋友裡面只有張晞天知道他的心事,旁的人都詫異活潑潑的秦楓谷怎麼突然的 變了。

  他希望著能得到一封朱嫻的回信。他現在最大的苦惱,倒不是朱嫻的失約,而 是不知道她所以失約的原因。他不知道朱姻所以不來,是由於疾病或不可避免的原 因,還是有意拒絕他不來。前者僅是臨時發生的不幸,後者卻要決定他終身的幸福 了。

  他願意從朱嫻的回信上,獲得解除他苦悶的鎖鑰。他只要她有一封回信,不論 帶來的是幸與不幸,總可以使他從苦悶的啞迷中解放。這樣,總比較目前終日在難 堪的期待中生活好得多了。

  他寧可做一個被判決死刑的囚徒,他不願不明白自己命運的前途而生活著。

  但是,懷著一顆在幸福的邊緣上戰慄著的心,秦楓谷回到自己的家裡,無可避 免的又失望了一次。朱嫻,像是一位偶然降滴到人間的天使一樣,突然的出現,突 然的又從他的眼前消失了。人也不來,又沒有信來。

  對於自己的家,秦楓谷覺得淒涼的怕人。他只記得朱嫻每一次來時的情形,所 坐過的地方,一切都恍如隔世了。他不能忍耐,只得又跑了出來。

  世界真是太狹小了,街上的秋風更一直冷到他的心上,他覺得四周有一重黑暗 漸漸向他逼緊來了。

  匆匆的回到展覽會場裡,入口處請來幫忙的王女士迎面對他說:

  「秦先生,剛才有個人來看你。」

  秦楓谷的眼睛一亮,心裡不由的跳了起來,他連忙的問:

  「是誰?什麼時候來的?」

  「一位老先生,你剛走他就來了。」

  「老先生?姓什麼?他說了什麼嗎?」

  「他說姓朱,來拜訪你的。他說下午四點鐘再來。」

  「啊啊,謝謝你。」說著,他匆匆的走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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