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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三一、翅膀

  在回家的路上,朱嫻覺得今天好像看了一部最輕鬆的美國影片。一位醉心藝術 的少女,瞞了家人,瞞了自己的未婚夫,去到郊外拜訪一位偶然認識的畫家,答應 讓他畫一幅畫像,畫家是年青而且熱情,因為偶然見了自己的照片,便立刻崇拜起 來,用了極傳奇的方式彼此認識了,少女抱了純潔的心情去接近畫家,但是同時又 不能不瞞了自己的家庭和未婚夫,因此心裡始終感到有兩種情感在衝突。他們見面 了,誰都很高興,立刻熟識起來,一點都不生疏。她答應明天再來,給他正式開始 畫像……

  以後怎樣呢?朱嫻在心裡這樣問著自己,誰也不知道,故事會發展到怎樣的程 度,誰也不會知道。

  她開始有點不安。一路電車上的人很多,她覺得好像都在注意她,注意她心裡 的秘密,她將臉轉到車外去了。

  從郊外走入了市內,空氣突然緊迫了起來。雖然依舊是一樣可愛的新秋晴朗的 天氣,但曬在行人道上的陽光,總覺得混濁了一點。擁擠的交通和熙攘的行人,罩 在充滿了都市噪音的天空下,使人真有點連呼吸都緊張了。

  她想到剛才送她上電車時,秦楓谷問她的話:

  「朱小姐府上住在哪裡?」

  她遲疑了一下,回答了一句「住在法租界」,就沒有說下去秦楓谷好像也看出 她的態度,也沒有往下再多問。

  是的,這是她覺得自己應該謹慎的地方。雖然她已經到了他的家裡,一面卻不 想使他知道她的住址,未免有點矛盾,但她不能不這樣做。她寧可自己每天到江灣 去,她不能讓秦楓谷到她的家裡來,她不願冒這樣的危險。

  她知道這是自己的矛盾,一面覺得這種行動不能任旁人知道,一面卻又輕率的 做了。能永遠不讓家裡知道嗎?能保證沒有旁的事情發生嗎?想到這點,她對於自 己今天的行動懷疑起來了。

  但罩在這種疑慮之上的是少女的好奇心,藝術空氣的憧憬。她為了滿足自己的 夢想,便不願真正仔細考慮自己的行動。

  「我要給他一點暗示,我的行動不願人知道,也不願說出去是我的畫像,否則 我便不去了。照他嚴肅的態度,他大概肯答應我的話的。否則,如果他們知道我常 到一個不認識的青年男性家裡去,那還辯白得清楚嗎?」

  她誠知道自己這種行動太冒險,但她卻沒有能力能阻止自己不去這樣做。靈魂 已經展開了翅膀,誰也不能阻止她了。

  三二、構圖

  秦楓谷的畫室裡,這一天下午,充滿了春天溫暖的氣息。擱在畫架上的空白的 畫布,像少女潔白的胸膛一樣,在裡面鼓動著一顆跳蕩的心房,立時想將她的心思 傾吐出來。油畫箱發著光,松節油發著醉人的香氣,一切都好像興奮的期待他主人 的驅使。

  秦楓谷的興奮更不用說。從早上起來,他就覺得今天的空氣特別的好,整個的 世界充滿了光明,人生是毫無欠缺的美滿。他像是第一次作畫一樣的高興,又像是 最後一次作畫一樣的躊躇。他幾次鎮靜自己,不要過於興奮,但是上午計劃構圖, 決定畫像位置的時候,他握著木炭的手幾次抖了起來。

  他要畫的是一張胸像。面部佔著畫像的上半,身體微向右面偏著。左手抱了一 叢百合花,百合花該向四面散開,一部分的葉子遮著左手的手臂和胸部,右手蓋著 握了花的左手,左耳被斜掠下來的頭髮遮住。眼睛微微下垂,嘴角上帶著一點微笑。 背景是莊嚴的黑色,衣服是黯藍,只有百合花和面部表現著青春的華麗。他不想多 用嬌艷的色調,因為他想表現的是女性的莊嚴和永久,並不是女性的誘惑和美麗。

  這一切都在他的心裡很純熟,他仔細的畫了幾次速寫,選了最好的一張,決定 自己的構圖,他想今天將底稿打好,輪廓勾准,明天再正式落筆,今天太興奮了。

  「該不會不來了吧?」

  吃過了午飯,在他滿腹的興奮中,疑慮又開始抬起頭來。他站在窗口望了通到 他屋後的小路,聽著每一次細碎的可注意的聲音,他以為她隨時都有出現的可能。

  一點鐘過了,他不安得一刻也不能忍耐。他知道自己這種狀態的可笑,但是沒 有方法能制止,他率性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也許她迷路了罷?

  這樣想著,他決定到外面馬路上去等她,去迎接她,期待中的光陰使人太不能 忍受了。

  才轉過竹林,遠遠的望過去,路邊上正停住一輛人力車,從車上走下來的正是 她。

  藍色的衣服,擁在胸前的白色的花,這是他的眼中在這世界上的唯一女性。

  他連忙拔腳跑了過去。

  望見有人跑來,望見跑來的是他,朱嫻也揚起一隻手來招呼了。

  三三、鐵絲網

  照著秦楓谷的吩咐,今天朱嫻穿了那件藍色麻紗的旗袍,左面的頭髮沿著鬢腳 鬆鬆的掩了下來。襯著手裡的百合花,有一種深山幽谷中的出世的雅倩。

  「我的時候準確嗎?你看這幾朵花值多少錢?」她將手裡的花遞給了秦楓谷。

  「四角錢。對嗎?我早知道你快來了,所以特地跑出來迎接。」他喘息未停的 回答。

  「差不多,五分錢一朵,一共十朵。如果不是老顧客,霞飛花店要賣八角錢一 打哩!是我一個同學的哥哥開的,從開幕第一日起,我就是他的主顧了。」

  她踏上了路旁的小徑。

  「朱小姐好像很愛花,是嗎?」秦楓谷問。

  「沒有事做,我喜歡房裡的瓶中不斷的有一點鮮花。這是從小在北平養成的習 慣。北平的花不算什麼,院子裡什麼都有。上海卻珍貴得可怕,連遍地都是的夜來 香也要論打數賣。」

  她細細的回答,小心的踏著碎石鋪成的路。像熟的朋友一樣,一點不生疏的談 著。

  充滿在秦楓谷心裡的是和頭上的秋空一樣高遠的快樂。

  半小時以後,到了家裡,對了斜坐在對面的她,在空白的畫布上畫下第一根線 條的時候,他真有點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撞憬了多時的夢,在出人意外的順利的場 合下,現在竟真正的實現了。坐在對面的,正是他的理想、他的靈魂,他追尋了多 時的一位女性,這叫他怎麼不要懷疑自己的幸福呢?

  「覺得疲倦嗎?要休息可以休息一下。」勾好了一個最初步的輪廓,秦楓谷丟 下了木炭說。

  「還好,一點也不吃力。我看,你畫得怎樣?」

  楓谷將畫布遠遠的反了過來。

  「你看,什麼也看不出。」

  畫布上只有綜錯的複雜的木炭線條,粗粗的可以看出一個女性的輪廓。

  「這難道是我的畫像嗎?為什麼像鐵絲網呢?」朱嫻取笑的問。

  「你且等著,慢慢的鐵絲網中就現出人了。」

  雖然竭力鎮靜自己不使慌亂,但是秦楓谷覺得今天的手,總有點不聽自己的指 揮。

  「請將頭再向左面偏一點。」他用莊嚴的聲調說,完全想將自己從別的意念上 拉開。

  三四、嫉妒

  四點半鐘,秦楓谷暢快的吐了一口氣,結束了第一天的工作。

  將木炭拂去了以後,畫布上留下了一個淡淡的輪廓,一個握著百合花的少女的 影子。從不熟練的眼睛看去,當然看不出什麼東西,但是在秦楓谷的眼中,他不僅 看出了絢爛的色彩,一幅優美的畫像,而且更看出了他自己的靈魂。

  傾注在畫面上的,是足以使畫布可以燃燒起來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熱忱。

  「明天起,可以正式開始了。怎樣,朱小姐感到厭倦嗎?」秦楓谷將畫架推到 牆角落裡,一面用毛巾擦著手說。

  「厭倦?不,我倒羨慕你,懊悔自己不曾去學畫。」她懶懶的站了起來。說不 厭倦,呆呆的坐了兩個鐘頭的生活至少是有一點疲倦的。她將手裡的百合花遞給秦 楓谷,自己慢慢的走到畫架面前站了下來。

  想到自己這兩天的行動,自己也有一點驚異。她和秦楓谷的認識還只是幾天以 前的事,自己就這樣坐在他家裡,躲在遠遠的郊外,給他畫像。他的朋友不知道, 她的家人更不知道。萬一人家問起來,要怎樣解釋呢?萬一家裡或劉家知道了,要 怎樣回答呢?自己固然知道是出於愛好藝術的熱忱,而且鑒於對方的誠懇,由於一 時的任性和好奇心,所以才答應了,其他是一點什麼也沒有的,但是這一切能使旁 人相信嗎?

  她偷偷的望了秦楓谷一眼,她覺得很不瞭解這個人的性格。他有時好像很熱忱, 有時卻又很冷淡。他會很爽直的無拘束的和你談笑,但是執起筆作畫的時候,他的 態度又嚴肅得使人可怕。他望你一眼,好像只是將你當作一個對像、一個物件、一 只花瓶和蘋果一樣,他完全不將你當作是人,是一個認識的朋友。在靜靜的兩個鐘 之中,她覺得自己完全被冷淡了,成了一件藝術的對象,已經不是一個「人」的存 在了。

  她心裡微微有點嫉妒,對著這畫布上的模糊的影子,覺得她比自己幸福得多了。 自己雖然知道自己這種想念可笑,但是又無法使自己不去這樣想。

  「怎樣,你對於這樣的構圖有什麼意見嗎?」秦楓谷將百合花養在一隻空瓶裡, 走過來站在朱嫻的背後這樣問。

  她完全想出神了,不禁嚇了一跳,連忙笑著回答:

  「我不是藝術批評家,我正在嫉妒你的作品哩!」

  回過頭來的時候,她的目光正遇見了在背面緊緊注視著她的秦楓谷的目光。

  三五、沉默的散步

  回去的時候,秦楓谷沿著江灣路,一直將朱嫻送到一路公共汽車的車站。這在 秋日的午後,沿了人行道和她緩緩的走著,想到今天一天的生活,他心裡有一種說 不出的滋味,完全是像夢中一樣的恍惚。

  真是太出乎意料的遭遇。他的畫像不僅已有了對象,而且真正的開始了。在幾 天之前,半個月以前,誰能預料到這種事情呢?

  朱嫻好像也在心裡想著什麼,只是默默的走著。走到虹口公園後門附近的時候, 她才感歎似的說了一句:

  「住在郊外的人真是清靜喲!」

  聽了她的話,秦楓谷問道:

  「朱小姐不常到這邊來嗎?」

  「很少來的。」

  「那麼,」秦楓谷接著說,「等畫像畫好了以後,不妨到吳淞去玩玩,那裡是 真正的鄉野了,比這裡更平靜得多。」

  回答他的,是一聲含糊的微笑。

  是的,她自己也不能決定。她不知道此刻的行動,如果在路上給一個熟人遇見 了,傳到她的父親或劉敬齋的耳朵裡,被質問起來,將要怎樣回答。這畫像有沒有 完成的可能,她自己能否按日按時前來,自己此刻也沒有把握,她怎樣能決定日後 的事呢?

  她有點懊悔自己的孟浪,又有點感傷自己的環境。縱然她自己知道這種行動並 沒有什麼不正當,但是在旁人的眼中,恐怕就沒有這樣簡單了。

  默默的走著,她心裡完全在考慮著這種種。她想爽快的向秦楓谷說出來,她可 以按日來給他畫像,但是最好避免接觸第三者的耳目,以免有許多意外。

  ——我是訂了婚的人,所以如果讓人家見了我同另一個男子在一起走,是難免 風波的。所以,請原諒罷,最好不要同我在一處走……

  朱嫻想將這樣的話向秦楓谷說,但是在一個新認識的男子面前,這樣的話怎好 說出口呢?同時,她更怕這樣的話引起他的誤會,以為她有別種野心。因此,她在 路上一直保持著沉默。

  因為她不開口,秦楓谷便也不好多說話。他有許多事想提出,但是始終被阻在 嘴邊。

  「明天見!」

  「明天見,明天再見罷!」

  兩人這樣說著的時候,在各人的心裡,都想到有許多該說的話,今天大家都沒 有說出。

  三六、女朋友

  誠如朱嫻的想像,秦楓谷的為人,有時很豪放,有時卻又很拘謹。在作畫的時 候,他會忘記了一切別的事,但是丟下了筆,他的年青的心便止不住自己的幻想。 平素因為沒有什麼顧忌,他可以隨便的談話。一旦心裡有了潛伏著的幻想,那麼, 即使說到嘴邊的話,他也會突然嚥下去了。朱嫻以為他有時拘謹,他更感到朱嫻的 行動簡直是個謎。這位活潑健美的女性,肯大方的來給他畫像,給一個本來不認識 的青年畫家畫像,但是對於自己的住址,卻又含糊的不願意人知道,同時更避免在 外間和他接近,好像恐怕被別人窺見了她的行動一樣,但是有時說話和舉動卻又是 那般坦白大方,這是為什麼呢?藏在這個啞謎裡面的是什麼呢?

  第二天她來的時候,秦楓谷的心裡便像被擾動了的池水一樣,不時要漾起一道 漣漪。他細心的將油彩一筆一筆塗到畫布上去,但是心裡有時卻止不住想到別的事。 本來是靜靜地存在他藝術觀照中的對象,現在有時也會恢復成一個活的女性了。他 竭力按住自己紊亂的心,但是有時細細的望著朱嫻臉上的時候,他的心幾次總止不 住跳蕩起來了。

  ——流露在她臉上的是一種怎樣恬靜的美麗喲!藏在這裡面的,該是一顆怎樣 可愛的心!寂寞的藝術旅途上,這才是一個最理想的安慰哩!

  休息的時候,朱嫻到他的寢室裡去了,楓谷乘便走到大門外去。心裡太不安定 了,他想借戶外空曠的景色使自己平靜下來。這樣不專心,不僅畫不好,而且會無 法繼續的。

  「今天的天氣更好了。」

  朱嫻洗好了手,也走到門口來,望著躺在太陽裡的秋日田野說。

  「秋天實在是最可愛的。不僅宜於作畫,到外面去散步旅行也是最適宜的。」 秦楓谷說。

  「你不常回廣東去嗎?」也許是提到了旅行,使朱嫻突然想到了這樣的問。

  「一人在外面久了,便不常想到回家去。」楓谷低低的說,好像感到了一種寂 寞。

  「那麼,在上海的朋友多嗎?」

  「沒有幾個,都是研究藝術的,大都是不很愛熱鬧的人。」

  「女朋友呢?」

  鼓著最大的勇氣,朱嫻問出了這句在表面上很平淡,實際上是使她躊躇了許久 的話。

  正在低頭往來踏著石塊走著的秦楓谷,一聽了這句話,像是吃驚了一樣,突然 站住抬起了頭來。

  「也認識幾個,但大都是不十分談得來的。」

  他微笑著回答,臉上很顯出了寂寞。

  三七、柳葉

  這一天工作的結果,畫面上的底色完全畫好了。大部分的描寫,秦楓谷想留到 明天再開始,以便可以統一些,所以今天在很早的時候就結束了。

  四點鐘的天氣,太陽還明亮的躺在田野上。也許因為今天所說的幾句話,秦楓 谷的心裡好像感到有一點憂鬱,朱嫻也變得不像早一兩天會說笑。見著天氣還早, 又想到她屢次說起喜愛郊外的風景,秦楓谷便想乘這機會出去散散步。他問她:

  「時候還早,我帶你到這附近一帶去走走,有這興趣嗎?」

  她沉默了一下,想到在這種地方也許不會有被人發現的可能,而且自己的確也 頗愛到外面去走走,便答道:

  「也好的,去走一刻再回去也行。」

  收拾了一下,他們便從大門出去,沿了鄉間田野的小路,兩人無目地的走著。

  最先是秦楓谷走在前面,為著屢次回過頭來說話,指點著什麼給朱嫻看,在狹 小的路徑上,兩人漸漸並肩走起來了。

  秋晚的景色太可愛,和平而淳樸,使人於沉默的欣賞之中,聯想起許多自己的 事了。

  「我可以問嗎,朱小姐今年幾歲了?」沉默的走著的時候,秦楓谷突然這樣問 了起來。從這句話上,可知他心裡想著的是什麼。

  「二十歲了,真快喲!你呢?」

  「我嗎?二十六歲了,什麼也沒有成就。」

  「已經是名畫家了,還要這樣客氣,只有像我這樣的女性才無用哩!」

  「我不懂,到了上海以後怎沒有繼續讀書呢?」眼睛望著前面的路,秦楓谷這 樣繼續問了下去。

  朱嫻向他望了一下,他好像並未感覺到。她說:

  「不讀書的原因很多。最大的原因是,女子的真正出路也不是讀書可以解決的。 想到不高興的事情上去,我便率性閒在家裡了。」

  路旁有一所小小的池塘,覆著幾株很茂盛的楊柳。走到這裡,秦楓谷伸手握住 一根垂下來的樹枝,摘著一片一片的柳葉。他站住腳問:

  「我想唐突的問一句話:朱小姐從來不曾將住址告訴過我,這是為什麼呢?」

  朱嫻抬起頭來,她幾乎感覺到了緊靠著她的秦楓谷的呼吸。她淒涼的笑了一笑, 眼睛卻望著別處說:

  「沒有什麼,我不過怕家裡面有什麼閒話罷了。」

  三八、新的苦悶

  這一天傍晚,朱嫻回去了以後,秦楓谷到百貨公司去服務的時候,在車上他想 起朱嫻的態度。她用那一種輕易的話語推托自己住址不願說出來的原因,但是同時 卻又好像隱忍著不願旁人知道的苦痛。這種神秘的態度,使他心裡起了一種新的苦 悶。本來,他的大願實現了,畫像已經開始了,他應該毫無缺欠的滿足,但是一種 新的慾望、新的苦悶,卻又從他心的另一角落裡抬頭起來了。

  他要知道朱嫻這樣爽快的答應了給他畫像,除了她說的對於藝術愛好之外,是 否再有其他的動機。她既然肯到他的家裡來,為什麼連自己的住址都不願使他知道 呢?這裡面有什麼秘密嗎?除了作為畫家之外,她對於自己的印象怎樣呢?

  他覺得在心裡提出這些問題,對她雖然有點褻瀆,但是他止不住自己不去這樣 想。這些問題不得到一個滿意的解決,他的心裡是不會安定的。

  他雖然知道自己應該將她純粹視作是一個藝術的對象,專心去畫像,不必想到 別的事。但是這幾日的相處,除了努力作畫之外,有許多地方,使他一顆年輕而空 虛著的心,無法不想到別的事情了。

  張晞天打電話來,問幾日不見他,可有什麼好消息,這幾天可曾動手作畫。

  「沒有什麼可告的消息。你們呢?這幾天我想靜靜的在家裡休息一下,集中精 神,無論如何在最近總想動手的。展覽會裡必定要拿出一張我自己認為滿意的作品。」

  用著這樣平淡的話,他掩蓋了自己最近的遭遇,在畫像未完成之前他不想給任 何的朋友知道。

  從公司裡回來,在燈下望著放在畫架上的畫,他的靈魂通過了他的視覺。雖然 畫面上只是一層模糊的顏色,他卻看出了一位美麗的少女,藉著他自己藝術的傳達, 溶入了他的靈魂。

  今天走的時候,朱嫻遺下了一條小手巾在沙發上。白紗的手巾,角上繡著幾朵 粉紅色的雛菊花。他拿在手裡,有一種輕微而襲人的香氣沁到他的鼻裡。他拿起來 重重的嗅了一下,覺得心裡像喝了酒一樣的有一種模糊的感覺。

  他回頭向架上的畫望了一下,然後慢慢的走到窗口。九月的秋夜,四野都罩在 無邊的黑暗裡,只有零落的蟲聲衝破了這飽含著涼意的寂靜。

  對著這一切,他不覺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三九、謊

  想到昨天晚上在家裡,父親問她的話,這一天下午,朱嫻真有點不願再到秦楓 谷那裡去。昨天晚上,吃過了晚飯,在繼母房裡談天的時候,父親突然的問她:

  「小嫻,敬齋說他銀行裡有個位置,想叫你去,你去嗎?」

  「我不去,」她笑說回答,「等爸爸真正的沒有飯給我吃的時候,我再去找職 業罷。」

  「但是你這樣閒在家裡總不是事的,又不讀書又不肯做事。」父親說著的時候, 劃亮了一根火柴點起煙卷。

  「他向你說起別的事嗎?」朱嫻問。

  父親仰起臉來望著她,拿著火柴的手停頓著。他不懂她的話。

  「你說什麼?」

  朱嫻笑了一下,像是要說出什麼來,但是卻又停住了。這一下,父親聽懂了她 的意思。

  「並沒有說起什麼。」父親說,「大概他仍舊是老主張,至遲明年春天便要舉 行吧,他和你說起過嗎?」

  朱嫻搖搖頭,接著又說:

  「你看,這樣我何必還要找職業,去讀書呢?」

  「真的。」父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說,「昨天他說早幾天有人在霞飛路 見到你,和一個男子在談心,有這回事嗎?」

  朱嫻的眼前閃過一陣陰影。她皺一皺眉頭,但是卻毫不躊躇的回答:

  「有的,就是這幾天睡在北四川路福民醫院裡張小姐的表哥,我在一家花店門 口碰見他。就是他告訴我張小姐的病的,誰這樣多事?」

  她問她父親。

  「不要管他,」父親說,「人家不過偶然問起罷了。怎樣,這兩天她的病好些 嗎?你明天下午還要去嗎?」

  「還要去幾天,她簡直太沒人照應了。」朱嫻說。

  這是她說的謊。她捏造了一個同學在福民醫院生病,每天下午從家裡跑到江灣 去。

  想到父親昨晚所說的這些話,為了免生是非,她今天真不願去,但是想了一下, 覺得事情已經做到欲罷不能,而且還想微微的對於自己的環境起一點反抗,她終於 又去了。

  秦楓谷用著更大的熱忱接待她。他竭力捺住自己的心,不使想到別的事上去, 時時躲避她的視線,努力專心去作畫。他的話說得更少,舉動有時也更慌張了。

  這一切,朱嫻都注意到了,她已經感覺到將要發生一些別的事。但是她自己不 願意想,也不敢想,她只好聽從命運的擺佈了。

  四○、母親

  為了要使畫面上獲得更好的效果起見,秦楓谷在休息的時候,便和朱嫻談起他 過去的事。

  他說他從小就死去了母親,沒有嘗過最可貴的母愛的滋味。他畫這幅畫像,便 是想紀念他母親,於描寫女性的美麗和永久之中,更要顯出普遍的母性的慈愛。所 以他尋找對象的目的,不是要一個足以傾國傾城的誘惑女性,乃是要一個端莊淑靜, 儀態萬千,能夠得上古時候皇后資格的偉大的女性。

  這幾句話,使朱嫻聽了很感動,忘去了昨晚所聽見的閒話的不快。她也是從小 就沒有母親的人,現在的後母雖然對她很好,但是終不是自己的生母,想起了總使 她心上有一種缺憾和寂寞。現在知道秦楓谷也是沒有母親的人,而且他想借這幅畫 來紀念他的母親,自己給他畫像,可算是間接的對於母親也盡了一分心意。她覺得 為了這事即使真受了一點閒話,也是值得的。

  「我想,世上最可憐的,要算從小就失去母親的孩子了。」朱嫻說,「沒有母 親的孩子總是寂寞可憐的,即使長大了也改不掉,總帶一點寂寞沉靜的性格。我知 道我自己是這樣,現在聽你說了,覺得你也有這種性格,你說對嗎?」

  她的話裡面帶著極大的同情,她最初已經覺得秦楓谷不像一般的男性,現在才 知道他所以具有這種溫靜性格的原因了。

  聽了她的話,秦楓谷低了頭不回答。他竭力壓住自已被這幾句話勾引起來的感 情,不使它暴發出來。過了一刻,他才說:

  「所以我想努力畫這幅畫,為自己,可說也是為一切失去母親的孩子留個紀念, 只不知自己的能力是否夠得上而已。」

  「我祝你成功。在這上面我盡了一點力,對於我也是一種安慰哩!」

  「寂寞的人,有時連友誼也不容易獲得的。」

  聽了這話,朱嫻抬頭向他望了一眼,隨即又望了別處說:

  「這樣說來,我們的身世很相同,倒是兩個同樣可憐的人了。」

  「那麼,應該同病相憐了。」楓谷突然又笑了起來,「我們應該是朋友了。」

  說了,抬起眼睛看朱嫻的臉。

  朱嫻突然將臉轉了過去,用著帶笑的聲音回答:

  「難道我們此刻還不是朋友嗎?」

  秦楓谷的臉上更顯出了笑容。聽了她的回答,他像是記起了什麼似地,突然走 過去拿起了調色板。

  四一、信任問題

  經過了四天的努力,朱嫻的一幅畫像,除了細部的描寫外,全體差不多完成了。 對著逐漸完成起來的畫面,秦楓谷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他最初很膽怯,怕 自己過於細心,得不到期望中的效果,後來又因為自己心裡不安定,更怕畫壞了。 但是竭力鎮定自己的結果,四天的努力總使自己感到了相當的滿意。就是從朱嫻的 口中,他知道她對這幅畫也很高興,覺得在女性的虛榮上她很滿足,同時他也不曾 降低了藝術上的水準來求像真。

  整個畫面的色調是冷的。沉靜的天藍褐色和檸檬黃佈滿了全畫,只有面部的愉 快的肉色,發揮著它的溫暖性,與全畫的冷靜的調子對照,在嬌艷之中帶著莊嚴, 使人感到深深的滲入畫中的畫家的嚴肅和熱情。

  是一個可愛的青春少女的畫像,但是同時又帶著女性神聖的尊嚴,使人喚起一 種宗教上的虔敬和景慕。

  雖然尚未全部完成,但是立在自己的作品之前,秦楓谷覺得自己的理想總算實 現一部分了。由於對於自己藝術的滿足,他對朱嫻更深切的感激了。

  「嫻小姐,畫好了之後,我該用什麼來表示我的感謝呢?」

  「我不是早已說過了嗎?」朱嫻靠在沙發上笑著回答。

  「是說將把這幅畫送給你嗎?」

  「我知道你是捨不得的。」

  「並不是捨不得這幅畫。」秦楓谷說,用手巾擦著洗淨了的畫筆,「能送給你, 我是再高興不過的事。不過我們不是時常有機會可以見面的,也許畫好了之後,便 要大家永不見面了,所以我想留這幅畫作個紀念,紀念這短短的幾天的友誼。」

  「你怎麼知道以後不會見面了呢?」朱嫻問。

  秦楓谷冷冷一笑,說:「小姐府上的住址到今天還未蒙見告,叫我以後到哪裡 去拜訪呢?」說了,兩隻眼睛定定的望著她。

  朱嫻將頭低了下去,歎了一口氣說:

  「我不希望有人到我家裡去,實在是我的苦衷。但是我請你不要誤會,我們不 是很好的朋友嗎?我以後不是依舊可以來拜訪你嗎?」

  「萬一你不來,我難道再到霞飛花店門口去等你不成?」秦楓谷說,他簡直有 點孩子氣了。

  「這一點信任是該有的。」朱嫻說。

  「既然說有信任,那麼,何以見得我是沒有信任的人呢?你將住址告訴了我, 叫我不要來找你,難道我一定來嗎?一定會不守信嗎?」

  這幾句話難得朱嫻無口可開,她只好仰起臉來向他搖搖頭,微微的笑著。

  四二、友誼

  朱嫻雖然知道這樣將住址瞞了不告訴秦楓谷,難免使他不高興,但是因了自己 的環境關係,實在還是不讓他知道的好,所以她只好說:

  「我們既然說得上是朋友,那麼,即使畫像畫好了,我也可以時常到這裡來玩, 不知道地址,不是並不得事嗎?」

  「如果你不來了呢?」秦楓谷問。

  「那是不會有的事。」她很爽直的回答,「萬一我有事不能來了,好在你的住 址我是知道的,那時我自然會寫信給你,將我的通信處告訴你,我們大家可以通信。 好嗎,你說這樣好嗎?我們倆人就在這條件之下妥協罷,不必再提這件事罷。」

  她的話,於懇切之中:幾乎帶著一點請求的口氣。

  雖然秦楓谷依然不曾知道她的住址,但是這幾句話使他心上感到了一種滿足。 他覺得從這幾句談話上,可以證明朱嫻和他自己一樣,對他很有好感,幾日的相識, 無形中已有相當的友誼存在了。她已再三向他保證她以後會時常來的,那麼,還有 什麼不滿足呢?

  就在這樣條件之下,他們兩人結束了這個問題。

  在開始的時候,秦楓谷對於自己的這幅畫像有著一種心理上的矛盾。他一面希 望能早日畫好,自己的理想早日實現。但這是屬於藝術上的熱望,同時畫了兩天之 後,藝術上的熱望已獲得相當的滿足之後,他對於這幅畫像又留戀起來,像珍惜這 種遭遇似的,希望能愈延長時間愈好,惟恐一旦完成之後,她便要無可挽留的從他 面前消失了。他雖然有了一幅畫像,但僅僅這種藝術上的安慰已經不能使他滿足了。

  自從聽了朱嫻的話之後,知道她和自己一樣,也感到了兩人之間已經有友誼存 在,他便好像獲得了一種保證一般,不必顧慮其他的事了,便放心大膽的去作畫。

  百合花是早已畫好了,背景也差不多好了,只有面部的細部還有一兩天的工程, 他預算明天畫一天,後天再仔細修改一遍,大功便可以告成了。從目前的情形看去, 他知道這是一幅自己許久不曾有過的得意之作。

  「再畫一兩天便可以好了,到那時,我要舉行一次盛大的慶功宴!」想到全畫 完成後的情形,秦楓谷這時真高興得忘形了。

  「那麼,對於我呢?」朱嫻冷冷的問。

  「你嗎?到那時我要恭敬的將你介紹給我的每一個朋友,表示我對於你的感謝。」 他高興的這樣回答,突然走過去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四三、心的鬥爭

  對於秦楓谷這種熱烈的舉動,朱嫻感到自己很難統制自己的感情,她只好說:

  「謝謝你的好意,我一定也要來恭賀,不過,我是很怕見許多陌生人的。」

  說著,帶了微笑,輕輕的擺開了被他握著的手。

  她和她的未婚夫劉敬齋的訂婚,可說完全是為了家庭而犧牲。劉家是有名的銀 行家,是她後母的表親,她父親因了標金投機失敗的原故,虧折了兩萬多塊錢,由 妻子的斡旋,才在劉敬齋的父親任著經理的興國商業儲蓄銀行裡透支了這筆墊款。 劉敬齋自己是任著貸款部主任,對於這次借款當然盡了不少的力,而他盡力的目的 便在朱嫻的身上。這件事情成功後便由繼母開口,向她父親提出,說劉敬齋很中意 朱嫻,不妨給她介紹,促成這門親事。父親心裡是明白的,但覺得實際上也並無什 麼不合的地方,好在他知道女兒目前並無情人,而且這樣的對手,即使沒有借款的 關係,也是不妨接受的,於是便向女兒徵求著同意。女兒更明白父親的心理,更明 白這件事情的來由,於是在英雄主義的幻想之下,便很爽快的答應了。

  從社會上的地位和學識人品上說,劉敬齋原是一位很理想的夫婿,若是沒有上 述的那種關係,而是很自然的由旁人來撮合,朱嫻決不致有什麼不滿,如果是她自 己同意的話。但現在可不同,雖然也是經過了自己的同意,雖然劉敬齋也表示的確 是愛她,但因了那一點金錢關係,終覺得自己是被賣了,是被犧牲了。不過是自己 答應的,自己又知道父親的環境,於是這一切只好深深的埋藏在自己的心底。

  平靜的時候,她還可以用理智來統制自己的感情,但是自與秦楓谷認識以來, 雖然時間很短,可是一個是不滿於自己環境的少女,一個是多年被旁人追逐著而自 己精神上始終感到空虛的青年,在一種傳奇式的遭遇,藝術空氣中,雖然兩人都很 鄭重自己的感情而力持鎮靜,但有時卻也無法統制了。

  朱嫻雖然很冷靜的避開了被秦楓谷握著的手,但在那一瞬間她已經看出了流露 在秦楓谷眼中的她所不敢看的東西。她想到自己的環境、自己的遭遇,覺得自己是 已經失去了被人愛和愛人資格的人,不該再使自己和旁人陷在羅網中,應該早點設 法避免。她懊悔不該向秦楓谷隱瞞自己的環境,應該向他說明。但是,怎樣向他說 明呢,用怎樣的方式向他解釋呢?

  同時一顆被動搖了的心,更向著相反的方向在和她抵抗著,爭鬥著。她好像聽 見有人在向她質問:

  ——為什麼要為家庭犧牲自己的幸福呢?為什麼將自已被旁人當作條約的交換 品呢?不能反抗嗎?不能為自己的幸福爭鬥嗎?

  四四、「永久的女性」

  在一種極亢奮的心情下,秦楓谷畫好了他的畫像的最後一筆,幾乎高興得跳了 起來。

  他將還潤濕的畫靠在牆角落裡的畫架上,自己退後幾步,斜著頭望了一會,不 禁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朱嫻也走了過來,他趕過去和她握著手:

  「我應當感謝你!沒有你,哪裡有今天這幅作品哩?」

  「那麼,我更應當為你道賀了。」

  她的被握著的手,也起了熱烈的反應。

  真的,這幅畫果然不出奉楓谷自己的預料,是他難得的一幅滿意的作品。無論 在構圖,色彩和筆觸方面,都顯得是精神飽滿的力作。構圖是單純而嚴正,色彩在 冷靜中帶著艷麗,但是卻不流於奢華。畫面上充滿了女性的美麗和嚴肅,使人見了 有一種高貴超越的感覺,像是在讀一首古典詩人的抒情詩。

  對著放在牆角落裡的畫,秦楓谷真說不出他自己心裡高興的程度。在夢裡追尋 了多年的境地,多年的理想,如今竟真正的實現了。放在眼前的已經不是一個藝術 上的幻象,而是一幅真正的畫,一幅全然代表了自己理想的畫像。

  站在一旁的便是這幅畫像的主人公,世上有這樣美滿的遭遇嗎?對著站在一旁 的未嫻,他說:

  「你知道嗎?這幅畫的題名是什麼?」

  「我知道的,」朱嫻說,「C女士的肖像。」

  「不是的, 決不是這樣的平凡, 你也不是這樣的一個平凡女性。我要題作: 『永久的女性』,表示我對於這樣一位理想女性的敬仰,你說好嗎?」

  「好是好的,」朱嫻說,「不過我配不上罷了。我如果夠得上這樣的理想,我 早已該成仙人了。」

  「不要諷刺了,只是我畫得不好,有損你的漂亮罷了。說到成仙,成仙的倒是 我,此刻即使有人用成仙來和我交換這幅畫像,我也不願的。我寧可挾了這幅畫入 地獄,也不願失了這幅畫進天堂。」

  他的這種興奮的態度,真使朱嫻覺得好像在讀小說一樣。

  「真的,」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又說,「我的朋友們沒有一個知道我 在畫這幅畫,更不知道我認識你。我明天要請他們來,使他們驚異一下,看一看我 最近的傑作!」

  說了,他不待朱嫻回答,就接著又說:

  「你明天下午一定來,不要推托!你已經答應了的,我們是朋友,我以朋友的 資格請你來,你無論如何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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